第四章 人生何事缁尘老
“各位大人还有何异议？”御座上的王者带着年轻的英气和决断的霸气，女子般的凤眼似乎根本没有阴柔的气息。玉阶下亲王服色神色阴郁的英亲王只是叉手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冷淡的面容有种隐隐的戾气。
云清淮站在那里，依旧是绯衣白发——刺眼的白发，精致的绯衣，她似乎不在意自己白玉的面具，和就此而来的诡异搭配。苍白如玉的手指握住笏板，毫无血色的唇淡淡地抿成一条淡淡的弧线，她自有种旁观者的通透淡然，英亲王看在眼里，只觉得像极他那个几乎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皇嫂，却也不尽然。
朝臣们似乎终于有些疲倦了，也许他们今天吵了半个早晨，可是这整件事情的另一个关键人物愣是没有丝毫反应地在和英亲王对视，慕容谦益看她神色，一时间只觉得心里头闷得厉害，淡淡开口道：“云大人，您好歹给句话。”
云清淮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有些厌倦，抬手在笏板上写下一行字，趋前几步，一个内侍过来接了，云清淮略一屈身，不算是行礼，也不是怠慢。
“君要臣生，臣不得不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行字，难说是顶撞，也不像是表白，只是这样淡淡地写在了他的面前，渊泽风看着她的字，又抬头看她的眼睛。
于是，拿定主意。
“云卿当世之才，当为国效力，许卿于朝堂置案，便于奏闻。”他替她想得周到，什么样的惊世骇俗都做得出——他要为女帝翻案，她越是出类拔萃，他越是便宜行事。
她在朝堂上摆下条案，字字笔笔，从此君前奏对全凭一支玉笔。
“云卿，慕容卿家，如今朕，可能依靠你们，为朕倾此天下？”便服的王者坐在御案之后，静静望向坐在他对面的一男一女，紫衣与绯衣。
云清淮看着慕容谦益，平视，而不带多余的感情。
“下臣很像皇上与大人的一位故人，是这样的吗？”她忽然提笔，问皇帝和慕容尚书这样尖锐的问题。
“慕容卿家不觉得吗，云卿有些神似先帝呢。”淡淡的，渊泽风把难题抛给慕容谦益。
——说是神似，那是亵渎先帝；说是不似，那是讽刺当今。这进退维谷，竟是没有个两全之策。
谁知道，再破此题，却还是她云清淮——“清万万不敢与先帝相比，皇上厚爱，清担当不起。”
也只有她说，才能解了这个局。
慕容谦益正想舒一口气，渊泽风也似乎浮起了淡淡的微笑，谁知道云清淮却是笔锋一转，让慕容谦益是惊得险些失态。
——“……然女帝苦心，陛下未尝尽数读懂。”
如此斥责，以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的身份，更何况她也不过一介女流，有什么立场？这一声斥责本就是道出渊泽风心里最隐秘的不安，她如此态度无异于当面给了这年轻的王者一个耳光。渊泽风不是昏君，可是明君也注定一见这一行文字就要气得几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他渊泽风，心性极高强的一个人，素来没有什么人可以违逆他的意思。他不是女帝亲生，却也是已故摄政王的世子，女帝的少子，说什么也是皇家贵胄，尊贵血脉，这天下除了已故女帝陛下，还没有什么女子敢这样对他说话！一怒之下，他手中正是一盏茶水，一把泼出去，尽数洒在她的面上。
她不动，甚至不抬手，茶水点点滴滴落下她的面具，滴落在她绯红的长袍上。
绯红，染了水，竟如鲜血之殷红，惨然在她衣上绽放。
他终究不当她是朝臣，在他心里她不过是一个女子，一个他的工具一样的女子，比之后宫粉黛，只怕没有什么贵贱之分。
他怒极，也许不会泼那珠翠满头的女眷，却泼了她。说什么清和儒雅，可骨子里天家的骄横，终究还是摆不脱的魔咒。
他看着她，神情一时间有些狰狞的扭曲，慕容谦益已经跪了下去，而被慕容谦益扯着的白发女子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退缩。
她唇边一缕讥诮的笑意极其淡漠却如影随形，那眼神尖锐肃杀，一时间盛满让人心碎的决绝和失望，本就形似女帝的那双蓝紫双色的重瞳凤眼这时候真真如女帝再生，透过那样一个全非的躯壳冷冷地注视着她的少子，如今的九五之尊，渊泽风。
渊泽风一时间为那神色震慑，书房内本来就光线不算明朗，燃着彻夜的烛火，更显得恍然如梦。他只觉得仿佛时光倒流，还是女帝的渊影落坐在那里望着他，素衣广袖，风姿威严，那柳眉入鬓，凤眼中波光潋滟。她严妆的面容精致高贵而冷漠疏离，浮起严厉的神色，和淡漠的萧索。
然而下一秒，时空交错，在他面前的女子，只是白发玉钗，绯衣玉面，茶水泼得狼狈，而那一双眸子，不是肃杀冷漠的尖锐，而是，淡淡的倦色。
“慕容卿家起吧……云卿，你说，但言无罪。”他尴尬，但一个帝王不会为他的一怒而有任何道歉的表示，她抬手擦干茶水，动作缓慢而让人心寒。
他摄定了心神，不敢再看她的举动，只觉得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明明这云清淮就是云清淮，和女帝除了眼睛的颜色没有旁的相同，他却还是觉得仿佛被梦境缠绕而无法脱身，无力，而无可奈何。
她提笔，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提笔书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臣已言及，女帝为天下之故，不愿厚葬。此举为陛下令名考虑，以黎民苍生为念，陛下应从之，以安天下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我自己解释自己的“遗命”和自己的“遗愿”？是，这是最无奈的相逢，我回来，毕竟放心不下你的江山。若我不在，风儿，你可真要为我这妖孽的红颜倾了这天下，改了我苦苦的心愿？
我说过的，不得列九鼎，无以倾九州。风儿，你是一言九鼎的天子，本就有权倾动九州风云了吗？好吧，你今日这一杯茶泼醒了我，果真是泼醒了我。是，我本该是青灯黄卷了此残生的女子，奈何卷入了红尘，而心涉于此间。风儿，我不是这尘世的女子，我活该是地狱里狰狞的鬼魂，飘忽而过……这一身的红，淡漠如烟的红，也如最妖冶的血，缠绕入肌肤，浸透骨髓也再难挣脱。
这一世的牵绊不舍，风儿，我也不想知道是对是错，我只想在这里，守着，看你在华毓殿的御座上，听百官朝议，定万里山河。
风儿，你纵辱我，你也不能辱此天下。
“云卿所言，朕谨受教。”他的态度带着暧昧不明的歉意，看她的目光，他重生那种畏惧，却不知道与当年是否同源。
慕容谦益听着君臣对答，只觉得心弦绷得紧紧，也不知今日是作了什么孽，在这个女人身边沦为陪衬不说，还要担惊受怕——只是，他终究竟然不觉得怨恨，只觉得，莫名心痛，牵牵扯扯地痛。
他吸气，试图打破这有些失控的纠结场面，也试图拧转自己不被重视的局面，于是提了朝政上来：“皇上，臣斗胆请问皇上，今年的春闱还要不要举行了？请皇上示下。”
去年的八月，梦夫人扶灵而上陪都，九月中，民众依然不知此事。直到十月中旬，新帝似乎终于打定了主意，登基为帝，这才向天下发布诏书，正式大丧。这等时候，乡试早已完了，最后一批卷子也批了送上京城，却就这样生生截断。这在他渊泽风心里这也许不算什么，礼部尚书慕容谦益却心思一转，重提了这个话头。
他虽出身士族，却一向觉得此法之下乃是寒门士子的一件大事——自凌越三年行此大事以来，说是要皇帝亲临，一场殿上对策，可是如今女帝已逝，当初所谓三年一场上京会试的期限已然是到了，若是新帝想要网罗人心，这件大事如何可以偏废？更何况，如今又是这昔年里让这建议上达圣听的女子在身边，他慕容谦益不是傻瓜，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人一点更好的印象。
一箭双雕之事，纵使有风险，他也必须要赌上一把。
云清淮神色淡漠，一旁的帝王则发了话：“既然清淮说女帝的心愿是安定这天下黎民，那不如，就一切照常，不必避讳什么了——记得先帝对朕说过，这科举到了今年，是该让举子们上京会试来了，那么，慕容大人不如就去安排吧。”渊泽风沉思一刻，决定卖她一个人情。
云清淮眼神中浮起一抹浅笑，这两个男人的心思在她听来，似乎并不是什么难解的谜语，她自然明白方才慕容谦益提起话头时候眼神在她身上的短暂游离，也自然听得懂渊泽风语气里的迁就含义。
她是臣子，她似乎需要不断地提醒自己才能克制住一些东西，是，她只是臣子而已，甚至，她已经知道的，她不过是个在朝臣与妃子之间的尴尬存在——如今的她已经不能奢望更多，一如她教给他的，一个帝王永远不会承认他的错，但是他会知道补偿——当年那样教他，什么帝王心术，她恨不得都说给他听，只怕他心肠软弱如女子，守不好这样的江山；如今，难免心中凄凉，却也有些骄傲的温暖。
云清淮明白他的意思，他无非是想说他已经听进了她的建议，于是淡淡颔首，提笔道：“皇上圣明。”
“只怕云大人跑这御书房倒是比诸位大人都多。”次日相仿的时候，带她绕过宫墙的内侍轻轻地说，“云大人得皇上器重，可喜可贺。”
今日走御书房这一趟的人变成了云清淮一个人，她在朝上刚刚参劾了几位平日有些行为放浪、御下不严的官吏，那些个官员虽然对她一个女人难免有些看不上眼的轻蔑态度，但是慕容谦益偶有插言，却都是向着这女子一边——久经宦海，大家都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不会去轻易招惹这个有慕容尚书“照拂”的女子。又加之她折子上写的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于是这些个臣子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完了弹劾，也没什么太大的动静。
只是，如此一来，倒是不知道皇帝以什么样的名义把她召进御书房了。
渊泽风今日似乎好心情，坐于案旁看着几幅人物，云清淮入内行礼，他淡淡抬手，淡淡叹一口气。云清淮目光扫过他手边的几幅画作，风格并不一致，却都是名家之作。她垂下目光，心中也懒于猜测他的意图，只听他淡淡一问：“云卿看这些画作时候，神色似乎不屑，如此，可愿意为朕做一小像，以示卿家之才？”
——朕不会轻易地放过你，云清淮，朕只觉得你熟悉，却不知道原因在哪里，那朕就一定要知道那个答案。今日，朕再试你一试，如果今日你不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这大不敬的罪过，朕终究要考虑问上一问。
云清淮似乎没有理会这其中凶险，只是淡淡躬身请旨，皇帝颔首，她于是坐下去，任凭一个侍女默默地走上来，在她身边站定，为她挽起衣袖。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自然，只是在那侍女的手在她右手手腕处停留的瞬间似乎颤抖了一下，渊泽风眼力极好，恰恰又看到她手腕上那道伤痕。她抬眼，似乎看见了那王者的颜色，于是只是垂下眼帘来略略遮了遮那道狰狞的伤疤，把衣袖放下一些来，然后静静地净手。
洗净双手，墨已经研好，铺开的宣纸，手边的玉笔，都该是趁手的东西。她垂下眼帘，润了润笔锋，提笔处几笔淡墨勾勒，便是一幅草稿。
没有细致的服色，没有颜料的晕染，只是玉簪束发，长衫如风。线条分明的侧脸带着刚毅的痕迹和年少的飞扬，修眉凤眼英气逼人之间，却也有那样的淡漠。
青色的影子，飘忽得似乎恨不得随风散去，但是，那却分明是皇帝的眉眼，和神情。混杂这睥睨天下的豪情，阑珊如梦的寂寞。
少年不识愁滋味，他是天家贵胄，有太多的梦想和野心，但是他的父亲是那样的风流薄情和不自量力，他伤心的母妃是那样美艳动人却也孱弱无力——到他见到渊影落，他如今已经薨逝的“母后”，那女人流言间妖异狠辣，妖冶艳丽，他看在眼里，却也只是一个眉眼清冷言辞锋利些的女人，那样的才气那样的权力，可是那一夜，他昏迷的那一夜，她却分明有那样落寞萧索的神情和言语……
那么这个云清淮呢？
他渊泽风承认，暂时，是看不懂的。
是，他如何知道，这样的笔墨，不是臣子眼中的帝王，而该是母亲心头的孩子，是一个悲哀的母亲能表达感情的唯一方式，安静而隐晦的方式。
渊泽风缓缓在她身边站定，从现在的角度，他只能看见她一绺长发垂落鬓边，垂在一侧的右手微微有些神经质的颤抖，但是她的左手随即就抚上了右手腕，安抚似的，镇定了她自己的情绪。
从旁把那张小像拿过去，织金的广袖在她面前拂过，她的神情平静得看不出波澜。
“云卿的水墨功夫果然是极好的。”淡淡的赞叹，他岔开他方才的算计。云清淮略略颔首权当是回应，也没有宠辱若惊的态度。
“……只是其中终究，愁绪难解。”他斟酌半晌，出口是这样的话语，是，这话说了与未说也没有什么两样，她运笔之间从容难掩寂寥，神情虽是通透却让人觉得无奈而绝望，没有那种那一日言及“螳螂”时候毕露的锋芒，似乎那个猛然间光华万丈的女子只是众人在劳累不堪时候的一个臆想。如今的云清淮，神色间只是淡淡的，浅浅的，倦倦的，让人看不透也抓不住，缓缓带出些雍容的风姿来。
然而这雍容的女子抬起头来，缓缓抽回那张小像。这一刻动作平和淡然，下一步却让人猝不及防——一扬手，一抬眼，身边昼夜不息的烛台上的那一簇火苗一亮，那小像已然叫火焰舔舐过了边角。
渊泽风一时间有什么话想要冲口而出，却也压了下去，他看着那女子，而那白发女子只是看着火苗吞噬手中的画像。
这等激烈的动作，在她似乎只是云淡风轻，他再剧烈的感情到她面前似乎也是烈火遇上冰山，没有丝毫反应。
纸灰撒下，面具下面容幽闭，只有眸子里蓝紫绞缠，生生纠缠出过往。
不期然，门口一声通报：“皇上，慕容大人求见。”
渊泽风神色森然，云清淮眼光淡漠，而终究，他咬着牙，强自淡然道：“宣。”
慕容谦益入内，看见坐在那里的云清淮，眼神里有些释然，也有些不安，但却不是惊讶——他早就明白早就知道，那年轻帝王召他来之前，召见的是她，云清淮。
她却不看他，不管是那帝王还是那中年的权臣，都不在她眼里——她眼中只有面前的宣纸，抬手一行字——“臣，倾情天下。”
转身朝向年轻的帝王，翩然下跪，她的姿态优雅而带着莫名的高傲。
这五个字，换了别的臣子，也许就是图谋不轨的证明；换了旁的帝王，也许就是抄家灭族的刑罚，更何况似乎从来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也没有人会明白这其中不一样的一场刻骨悲伤。
慕容谦益只觉得这两个人的世界他似乎真的插不进去，这样无能为力的感受让他陌生，却也如毒药一样，无法挣脱。
他以为，他是为她，为这个女子而来。但是如今，他发现在她身边，他却是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心中煎熬竟胜过多少次争锋于朝堂。恍惚间有一丝的动容，是的，他是慕容谦益，心性高傲不过的男人，但是随后，他的面容上，依旧浮上了淡淡的悲哀。
慕容谦益，他年纪轻轻却已经带了宦海沉浮痕迹的面容，在窗棂的阴影里显得遥远而淡漠，他看着她的侧影，挺拔却并不锋利，瘦削却绝不羸弱的侧影，披一身绯衣，本该如花绽放容颜，却幽深锁闭，白发如霜。那一刻，明明，他在她身边，不到五步的距离，却恍惚遥远如天涯海角，无法企及。
倾情天下。
这四个字，在后来的无数年里被两个人频繁记起，如果是另一个人，也许骄傲的、平静的、悲哀的、疏离的，千万种回忆里该有千万种的描摹，可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只觉得初始的时候，她写下这四个字的时候的神情，似乎带着命中注定的别离，可是一遍遍萦绕心头，他们却发现，她当时应该有过那样恍惚的微笑，甚至解脱。
雕花的窗棂遮住了并不明媚的阳光，冬日里本来就没有什么温暖，她穿得又极少，直衬得身形高瘦，而又尖锐单薄。可是她的神情却是安静的，渊泽风只是努力地似乎想把她的身影记住，绯红的官服，象牙的笏板，一整张白玉的面具，遮住受损的容颜。
恍如血海里一朵白莲的微笑，也恍如荒野上一朵碧桃的怒放，安静妖娆，惊艳天下。
不得不说，这不像是曾经的渊影落的作风，不像那女帝的锋芒和明亮。
只有那双眼睛，熟悉又陌生的凤眼，蓝紫的瞳仁，像极了去世的渊影落；但是，却有着渊影落似乎从没有，也从不可能表露的幽深平和。她的目光并没有压迫感，甚至也不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只是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一抹忧郁——晕染开来，成为至死都无法淡忘的一场梦境。
……“不如，今日二位卿家留下来用午膳吧。”良久，那帝王开口。
——是，云卿，朕心里有大胆而疯狂的揣测和假想，你是否像极先帝，又是否……
娘娘，母后娘娘，你不知道，风儿多希望就是你回来了，就是你在朕面前告诉朕你在看着风儿的江山。
是，云清淮，你可以认为朕不可理喻，你怎么想朕都与朕无关，朕也不想知道。
朕只要一个念头，就可以翻云覆雨，不错，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女帝的灵魂的寄居……我需要这个证明，证明我可怕的直觉和骄傲的自信。
慕容谦益拉着云清淮跪下谢恩，渊泽风唤过身边内侍，低低几句，无人听闻。不多时，移了桌子，三人换了位子，宫女已经开始上膳。
一道道，一碟碟，精致的餐具，精致的菜品，带着皇家的华丽和雍容，和某些华而不实的特色。云清淮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略略蹙起眉来，要知道她这位“女帝”“生前”节俭，最见不得这样的奢华，而今女帝一死，昔年少子就如此排场，她心中淡淡不满，已经在盘算如何劝谏——可是转念一想，她如今的地位如此，到底是什么样的立场？她早不是他的皇伯母，他也不是那个她唤作“风儿”的少年郎，明明不过半年的光景，却是云泥之别，再难让人回头。
念头到这等田地，她只能依旧回复眼神中的淡漠谦谨，坐在桌旁，只是旁观。
“二位卿家不要拘束。”渊泽风淡淡一笑，眼神扫过餐桌，身边的内侍为他夹起一片鱼肉，他只是垂下眼帘，道，“下去吧，朕今日与二位卿家用膳，不要尔等伺候了。”
他果然周到细致，内侍在旁，一来气氛拘束，二来，却也不好让他明目张胆地试探这面前女子。
她明白他的心思，神色自然平静无波。敛起衣袖，她只是淡淡地品一口那一杯微苦的毛峰——要知道当年她素好些酸甜的东西，这毛峰虽好，却不是她的爱好——但是如今，她只是让眼中浮起淡淡的微笑，似乎爱极这一点苦涩，再抬手，持了银箸，她夹了几块从前几乎不碰的点心，都是有些苦涩清浅的味道，而不是当年她喜欢的甘酸醴酪。
她不能算是小心翼翼，毕竟掩饰太过才会露出马脚，这是她深谙的道理。作风虽然有些当年影子，但口味全改，倒也是不露当年痕迹。
慕容谦益不是没有得赐过御膳，与帝同桌而食却是头一遭，虽然教养极好，心里却也难免不安，是以甚少动筷，似乎只是看着就足够的样子。
渊泽风看在眼里，桌上两个臣子态度气质都是大家风范，却总是有些微不同，只觉得这二人忽近忽远，不由心头百感交集。
一顿饭，三个人，三样身份，终究是冰火两重天的心思盘算。
饭毕，云清淮谢恩退下，皇帝却要留下慕容谦益——这是他要召见的人，自然是应该留下。云清淮跟着内侍退出去，大门闭合，书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
渊泽风回到书案之后，看着面前的一叠宣纸：“慕容卿家以为，云清淮如何？”他的语气听似随意，却是神色郑重，问身边的臣子。
“云大人似乎有经世之才，只是不拘礼法，难免冲撞了圣驾。”慕容谦益终于觉得放松了一点，说是伴君如伴虎，可是云清淮在身边的时候这种感觉才叫可怕——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官，一个心思难测的君王，二者之中周旋，他真是如履薄冰。
“朕看慕容卿家对云清淮倒是十分挂心，今日实在是……”渊泽风略略摇头，少年老成的面容不敢让人有丝毫轻视。
“皇上，臣与云大人同殿，自当相互关照。”
门外，云清淮抬起头，拉了拉紧自己身上的绯红长袍，似乎是感觉到了莫名的寒冷。
是，她的斗篷似乎还在慕容府，只不过，那是上一次上朝的事情了。
明日是旬假，她又是否应该到慕容府上，把那衣服拿回来？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云清淮站在那里，依旧是绯衣白发——刺眼的白发，精致的绯衣，她似乎不在意自己白玉的面具，和就此而来的诡异搭配。苍白如玉的手指握住笏板，毫无血色的唇淡淡地抿成一条淡淡的弧线，她自有种旁观者的通透淡然，英亲王看在眼里，只觉得像极他那个几乎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皇嫂，却也不尽然。
朝臣们似乎终于有些疲倦了，也许他们今天吵了半个早晨，可是这整件事情的另一个关键人物愣是没有丝毫反应地在和英亲王对视，慕容谦益看她神色，一时间只觉得心里头闷得厉害，淡淡开口道：“云大人，您好歹给句话。”
云清淮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有些厌倦，抬手在笏板上写下一行字，趋前几步，一个内侍过来接了，云清淮略一屈身，不算是行礼，也不是怠慢。
“君要臣生，臣不得不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行字，难说是顶撞，也不像是表白，只是这样淡淡地写在了他的面前，渊泽风看着她的字，又抬头看她的眼睛。
于是，拿定主意。
“云卿当世之才，当为国效力，许卿于朝堂置案，便于奏闻。”他替她想得周到，什么样的惊世骇俗都做得出——他要为女帝翻案，她越是出类拔萃，他越是便宜行事。
她在朝堂上摆下条案，字字笔笔，从此君前奏对全凭一支玉笔。
“云卿，慕容卿家，如今朕，可能依靠你们，为朕倾此天下？”便服的王者坐在御案之后，静静望向坐在他对面的一男一女，紫衣与绯衣。
云清淮看着慕容谦益，平视，而不带多余的感情。
“下臣很像皇上与大人的一位故人，是这样的吗？”她忽然提笔，问皇帝和慕容尚书这样尖锐的问题。
“慕容卿家不觉得吗，云卿有些神似先帝呢。”淡淡的，渊泽风把难题抛给慕容谦益。
——说是神似，那是亵渎先帝；说是不似，那是讽刺当今。这进退维谷，竟是没有个两全之策。
谁知道，再破此题，却还是她云清淮——“清万万不敢与先帝相比，皇上厚爱，清担当不起。”
也只有她说，才能解了这个局。
慕容谦益正想舒一口气，渊泽风也似乎浮起了淡淡的微笑，谁知道云清淮却是笔锋一转，让慕容谦益是惊得险些失态。
——“……然女帝苦心，陛下未尝尽数读懂。”
如此斥责，以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的身份，更何况她也不过一介女流，有什么立场？这一声斥责本就是道出渊泽风心里最隐秘的不安，她如此态度无异于当面给了这年轻的王者一个耳光。渊泽风不是昏君，可是明君也注定一见这一行文字就要气得几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他渊泽风，心性极高强的一个人，素来没有什么人可以违逆他的意思。他不是女帝亲生，却也是已故摄政王的世子，女帝的少子，说什么也是皇家贵胄，尊贵血脉，这天下除了已故女帝陛下，还没有什么女子敢这样对他说话！一怒之下，他手中正是一盏茶水，一把泼出去，尽数洒在她的面上。
她不动，甚至不抬手，茶水点点滴滴落下她的面具，滴落在她绯红的长袍上。
绯红，染了水，竟如鲜血之殷红，惨然在她衣上绽放。
他终究不当她是朝臣，在他心里她不过是一个女子，一个他的工具一样的女子，比之后宫粉黛，只怕没有什么贵贱之分。
他怒极，也许不会泼那珠翠满头的女眷，却泼了她。说什么清和儒雅，可骨子里天家的骄横，终究还是摆不脱的魔咒。
他看着她，神情一时间有些狰狞的扭曲，慕容谦益已经跪了下去，而被慕容谦益扯着的白发女子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退缩。
她唇边一缕讥诮的笑意极其淡漠却如影随形，那眼神尖锐肃杀，一时间盛满让人心碎的决绝和失望，本就形似女帝的那双蓝紫双色的重瞳凤眼这时候真真如女帝再生，透过那样一个全非的躯壳冷冷地注视着她的少子，如今的九五之尊，渊泽风。
渊泽风一时间为那神色震慑，书房内本来就光线不算明朗，燃着彻夜的烛火，更显得恍然如梦。他只觉得仿佛时光倒流，还是女帝的渊影落坐在那里望着他，素衣广袖，风姿威严，那柳眉入鬓，凤眼中波光潋滟。她严妆的面容精致高贵而冷漠疏离，浮起严厉的神色，和淡漠的萧索。
然而下一秒，时空交错，在他面前的女子，只是白发玉钗，绯衣玉面，茶水泼得狼狈，而那一双眸子，不是肃杀冷漠的尖锐，而是，淡淡的倦色。
“慕容卿家起吧……云卿，你说，但言无罪。”他尴尬，但一个帝王不会为他的一怒而有任何道歉的表示，她抬手擦干茶水，动作缓慢而让人心寒。
他摄定了心神，不敢再看她的举动，只觉得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明明这云清淮就是云清淮，和女帝除了眼睛的颜色没有旁的相同，他却还是觉得仿佛被梦境缠绕而无法脱身，无力，而无可奈何。
她提笔，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提笔书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臣已言及，女帝为天下之故，不愿厚葬。此举为陛下令名考虑，以黎民苍生为念，陛下应从之，以安天下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我自己解释自己的“遗命”和自己的“遗愿”？是，这是最无奈的相逢，我回来，毕竟放心不下你的江山。若我不在，风儿，你可真要为我这妖孽的红颜倾了这天下，改了我苦苦的心愿？
我说过的，不得列九鼎，无以倾九州。风儿，你是一言九鼎的天子，本就有权倾动九州风云了吗？好吧，你今日这一杯茶泼醒了我，果真是泼醒了我。是，我本该是青灯黄卷了此残生的女子，奈何卷入了红尘，而心涉于此间。风儿，我不是这尘世的女子，我活该是地狱里狰狞的鬼魂，飘忽而过……这一身的红，淡漠如烟的红，也如最妖冶的血，缠绕入肌肤，浸透骨髓也再难挣脱。
这一世的牵绊不舍，风儿，我也不想知道是对是错，我只想在这里，守着，看你在华毓殿的御座上，听百官朝议，定万里山河。
风儿，你纵辱我，你也不能辱此天下。
“云卿所言，朕谨受教。”他的态度带着暧昧不明的歉意，看她的目光，他重生那种畏惧，却不知道与当年是否同源。
慕容谦益听着君臣对答，只觉得心弦绷得紧紧，也不知今日是作了什么孽，在这个女人身边沦为陪衬不说，还要担惊受怕——只是，他终究竟然不觉得怨恨，只觉得，莫名心痛，牵牵扯扯地痛。
他吸气，试图打破这有些失控的纠结场面，也试图拧转自己不被重视的局面，于是提了朝政上来：“皇上，臣斗胆请问皇上，今年的春闱还要不要举行了？请皇上示下。”
去年的八月，梦夫人扶灵而上陪都，九月中，民众依然不知此事。直到十月中旬，新帝似乎终于打定了主意，登基为帝，这才向天下发布诏书，正式大丧。这等时候，乡试早已完了，最后一批卷子也批了送上京城，却就这样生生截断。这在他渊泽风心里这也许不算什么，礼部尚书慕容谦益却心思一转，重提了这个话头。
他虽出身士族，却一向觉得此法之下乃是寒门士子的一件大事——自凌越三年行此大事以来，说是要皇帝亲临，一场殿上对策，可是如今女帝已逝，当初所谓三年一场上京会试的期限已然是到了，若是新帝想要网罗人心，这件大事如何可以偏废？更何况，如今又是这昔年里让这建议上达圣听的女子在身边，他慕容谦益不是傻瓜，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人一点更好的印象。
一箭双雕之事，纵使有风险，他也必须要赌上一把。
云清淮神色淡漠，一旁的帝王则发了话：“既然清淮说女帝的心愿是安定这天下黎民，那不如，就一切照常，不必避讳什么了——记得先帝对朕说过，这科举到了今年，是该让举子们上京会试来了，那么，慕容大人不如就去安排吧。”渊泽风沉思一刻，决定卖她一个人情。
云清淮眼神中浮起一抹浅笑，这两个男人的心思在她听来，似乎并不是什么难解的谜语，她自然明白方才慕容谦益提起话头时候眼神在她身上的短暂游离，也自然听得懂渊泽风语气里的迁就含义。
她是臣子，她似乎需要不断地提醒自己才能克制住一些东西，是，她只是臣子而已，甚至，她已经知道的，她不过是个在朝臣与妃子之间的尴尬存在——如今的她已经不能奢望更多，一如她教给他的，一个帝王永远不会承认他的错，但是他会知道补偿——当年那样教他，什么帝王心术，她恨不得都说给他听，只怕他心肠软弱如女子，守不好这样的江山；如今，难免心中凄凉，却也有些骄傲的温暖。
云清淮明白他的意思，他无非是想说他已经听进了她的建议，于是淡淡颔首，提笔道：“皇上圣明。”
“只怕云大人跑这御书房倒是比诸位大人都多。”次日相仿的时候，带她绕过宫墙的内侍轻轻地说，“云大人得皇上器重，可喜可贺。”
今日走御书房这一趟的人变成了云清淮一个人，她在朝上刚刚参劾了几位平日有些行为放浪、御下不严的官吏，那些个官员虽然对她一个女人难免有些看不上眼的轻蔑态度，但是慕容谦益偶有插言，却都是向着这女子一边——久经宦海，大家都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不会去轻易招惹这个有慕容尚书“照拂”的女子。又加之她折子上写的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于是这些个臣子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完了弹劾，也没什么太大的动静。
只是，如此一来，倒是不知道皇帝以什么样的名义把她召进御书房了。
渊泽风今日似乎好心情，坐于案旁看着几幅人物，云清淮入内行礼，他淡淡抬手，淡淡叹一口气。云清淮目光扫过他手边的几幅画作，风格并不一致，却都是名家之作。她垂下目光，心中也懒于猜测他的意图，只听他淡淡一问：“云卿看这些画作时候，神色似乎不屑，如此，可愿意为朕做一小像，以示卿家之才？”
——朕不会轻易地放过你，云清淮，朕只觉得你熟悉，却不知道原因在哪里，那朕就一定要知道那个答案。今日，朕再试你一试，如果今日你不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这大不敬的罪过，朕终究要考虑问上一问。
云清淮似乎没有理会这其中凶险，只是淡淡躬身请旨，皇帝颔首，她于是坐下去，任凭一个侍女默默地走上来，在她身边站定，为她挽起衣袖。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自然，只是在那侍女的手在她右手手腕处停留的瞬间似乎颤抖了一下，渊泽风眼力极好，恰恰又看到她手腕上那道伤痕。她抬眼，似乎看见了那王者的颜色，于是只是垂下眼帘来略略遮了遮那道狰狞的伤疤，把衣袖放下一些来，然后静静地净手。
洗净双手，墨已经研好，铺开的宣纸，手边的玉笔，都该是趁手的东西。她垂下眼帘，润了润笔锋，提笔处几笔淡墨勾勒，便是一幅草稿。
没有细致的服色，没有颜料的晕染，只是玉簪束发，长衫如风。线条分明的侧脸带着刚毅的痕迹和年少的飞扬，修眉凤眼英气逼人之间，却也有那样的淡漠。
青色的影子，飘忽得似乎恨不得随风散去，但是，那却分明是皇帝的眉眼，和神情。混杂这睥睨天下的豪情，阑珊如梦的寂寞。
少年不识愁滋味，他是天家贵胄，有太多的梦想和野心，但是他的父亲是那样的风流薄情和不自量力，他伤心的母妃是那样美艳动人却也孱弱无力——到他见到渊影落，他如今已经薨逝的“母后”，那女人流言间妖异狠辣，妖冶艳丽，他看在眼里，却也只是一个眉眼清冷言辞锋利些的女人，那样的才气那样的权力，可是那一夜，他昏迷的那一夜，她却分明有那样落寞萧索的神情和言语……
那么这个云清淮呢？
他渊泽风承认，暂时，是看不懂的。
是，他如何知道，这样的笔墨，不是臣子眼中的帝王，而该是母亲心头的孩子，是一个悲哀的母亲能表达感情的唯一方式，安静而隐晦的方式。
渊泽风缓缓在她身边站定，从现在的角度，他只能看见她一绺长发垂落鬓边，垂在一侧的右手微微有些神经质的颤抖，但是她的左手随即就抚上了右手腕，安抚似的，镇定了她自己的情绪。
从旁把那张小像拿过去，织金的广袖在她面前拂过，她的神情平静得看不出波澜。
“云卿的水墨功夫果然是极好的。”淡淡的赞叹，他岔开他方才的算计。云清淮略略颔首权当是回应，也没有宠辱若惊的态度。
“……只是其中终究，愁绪难解。”他斟酌半晌，出口是这样的话语，是，这话说了与未说也没有什么两样，她运笔之间从容难掩寂寥，神情虽是通透却让人觉得无奈而绝望，没有那种那一日言及“螳螂”时候毕露的锋芒，似乎那个猛然间光华万丈的女子只是众人在劳累不堪时候的一个臆想。如今的云清淮，神色间只是淡淡的，浅浅的，倦倦的，让人看不透也抓不住，缓缓带出些雍容的风姿来。
然而这雍容的女子抬起头来，缓缓抽回那张小像。这一刻动作平和淡然，下一步却让人猝不及防——一扬手，一抬眼，身边昼夜不息的烛台上的那一簇火苗一亮，那小像已然叫火焰舔舐过了边角。
渊泽风一时间有什么话想要冲口而出，却也压了下去，他看着那女子，而那白发女子只是看着火苗吞噬手中的画像。
这等激烈的动作，在她似乎只是云淡风轻，他再剧烈的感情到她面前似乎也是烈火遇上冰山，没有丝毫反应。
纸灰撒下，面具下面容幽闭，只有眸子里蓝紫绞缠，生生纠缠出过往。
不期然，门口一声通报：“皇上，慕容大人求见。”
渊泽风神色森然，云清淮眼光淡漠，而终究，他咬着牙，强自淡然道：“宣。”
慕容谦益入内，看见坐在那里的云清淮，眼神里有些释然，也有些不安，但却不是惊讶——他早就明白早就知道，那年轻帝王召他来之前，召见的是她，云清淮。
她却不看他，不管是那帝王还是那中年的权臣，都不在她眼里——她眼中只有面前的宣纸，抬手一行字——“臣，倾情天下。”
转身朝向年轻的帝王，翩然下跪，她的姿态优雅而带着莫名的高傲。
这五个字，换了别的臣子，也许就是图谋不轨的证明；换了旁的帝王，也许就是抄家灭族的刑罚，更何况似乎从来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也没有人会明白这其中不一样的一场刻骨悲伤。
慕容谦益只觉得这两个人的世界他似乎真的插不进去，这样无能为力的感受让他陌生，却也如毒药一样，无法挣脱。
他以为，他是为她，为这个女子而来。但是如今，他发现在她身边，他却是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心中煎熬竟胜过多少次争锋于朝堂。恍惚间有一丝的动容，是的，他是慕容谦益，心性高傲不过的男人，但是随后，他的面容上，依旧浮上了淡淡的悲哀。
慕容谦益，他年纪轻轻却已经带了宦海沉浮痕迹的面容，在窗棂的阴影里显得遥远而淡漠，他看着她的侧影，挺拔却并不锋利，瘦削却绝不羸弱的侧影，披一身绯衣，本该如花绽放容颜，却幽深锁闭，白发如霜。那一刻，明明，他在她身边，不到五步的距离，却恍惚遥远如天涯海角，无法企及。
倾情天下。
这四个字，在后来的无数年里被两个人频繁记起，如果是另一个人，也许骄傲的、平静的、悲哀的、疏离的，千万种回忆里该有千万种的描摹，可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只觉得初始的时候，她写下这四个字的时候的神情，似乎带着命中注定的别离，可是一遍遍萦绕心头，他们却发现，她当时应该有过那样恍惚的微笑，甚至解脱。
雕花的窗棂遮住了并不明媚的阳光，冬日里本来就没有什么温暖，她穿得又极少，直衬得身形高瘦，而又尖锐单薄。可是她的神情却是安静的，渊泽风只是努力地似乎想把她的身影记住，绯红的官服，象牙的笏板，一整张白玉的面具，遮住受损的容颜。
恍如血海里一朵白莲的微笑，也恍如荒野上一朵碧桃的怒放，安静妖娆，惊艳天下。
不得不说，这不像是曾经的渊影落的作风，不像那女帝的锋芒和明亮。
只有那双眼睛，熟悉又陌生的凤眼，蓝紫的瞳仁，像极了去世的渊影落；但是，却有着渊影落似乎从没有，也从不可能表露的幽深平和。她的目光并没有压迫感，甚至也不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只是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一抹忧郁——晕染开来，成为至死都无法淡忘的一场梦境。
……“不如，今日二位卿家留下来用午膳吧。”良久，那帝王开口。
——是，云卿，朕心里有大胆而疯狂的揣测和假想，你是否像极先帝，又是否……
娘娘，母后娘娘，你不知道，风儿多希望就是你回来了，就是你在朕面前告诉朕你在看着风儿的江山。
是，云清淮，你可以认为朕不可理喻，你怎么想朕都与朕无关，朕也不想知道。
朕只要一个念头，就可以翻云覆雨，不错，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女帝的灵魂的寄居……我需要这个证明，证明我可怕的直觉和骄傲的自信。
慕容谦益拉着云清淮跪下谢恩，渊泽风唤过身边内侍，低低几句，无人听闻。不多时，移了桌子，三人换了位子，宫女已经开始上膳。
一道道，一碟碟，精致的餐具，精致的菜品，带着皇家的华丽和雍容，和某些华而不实的特色。云清淮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略略蹙起眉来，要知道她这位“女帝”“生前”节俭，最见不得这样的奢华，而今女帝一死，昔年少子就如此排场，她心中淡淡不满，已经在盘算如何劝谏——可是转念一想，她如今的地位如此，到底是什么样的立场？她早不是他的皇伯母，他也不是那个她唤作“风儿”的少年郎，明明不过半年的光景，却是云泥之别，再难让人回头。
念头到这等田地，她只能依旧回复眼神中的淡漠谦谨，坐在桌旁，只是旁观。
“二位卿家不要拘束。”渊泽风淡淡一笑，眼神扫过餐桌，身边的内侍为他夹起一片鱼肉，他只是垂下眼帘，道，“下去吧，朕今日与二位卿家用膳，不要尔等伺候了。”
他果然周到细致，内侍在旁，一来气氛拘束，二来，却也不好让他明目张胆地试探这面前女子。
她明白他的心思，神色自然平静无波。敛起衣袖，她只是淡淡地品一口那一杯微苦的毛峰——要知道当年她素好些酸甜的东西，这毛峰虽好，却不是她的爱好——但是如今，她只是让眼中浮起淡淡的微笑，似乎爱极这一点苦涩，再抬手，持了银箸，她夹了几块从前几乎不碰的点心，都是有些苦涩清浅的味道，而不是当年她喜欢的甘酸醴酪。
她不能算是小心翼翼，毕竟掩饰太过才会露出马脚，这是她深谙的道理。作风虽然有些当年影子，但口味全改，倒也是不露当年痕迹。
慕容谦益不是没有得赐过御膳，与帝同桌而食却是头一遭，虽然教养极好，心里却也难免不安，是以甚少动筷，似乎只是看着就足够的样子。
渊泽风看在眼里，桌上两个臣子态度气质都是大家风范，却总是有些微不同，只觉得这二人忽近忽远，不由心头百感交集。
一顿饭，三个人，三样身份，终究是冰火两重天的心思盘算。
饭毕，云清淮谢恩退下，皇帝却要留下慕容谦益——这是他要召见的人，自然是应该留下。云清淮跟着内侍退出去，大门闭合，书房里只剩下君臣二人。
渊泽风回到书案之后，看着面前的一叠宣纸：“慕容卿家以为，云清淮如何？”他的语气听似随意，却是神色郑重，问身边的臣子。
“云大人似乎有经世之才，只是不拘礼法，难免冲撞了圣驾。”慕容谦益终于觉得放松了一点，说是伴君如伴虎，可是云清淮在身边的时候这种感觉才叫可怕——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官，一个心思难测的君王，二者之中周旋，他真是如履薄冰。
“朕看慕容卿家对云清淮倒是十分挂心，今日实在是……”渊泽风略略摇头，少年老成的面容不敢让人有丝毫轻视。
“皇上，臣与云大人同殿，自当相互关照。”
门外，云清淮抬起头，拉了拉紧自己身上的绯红长袍，似乎是感觉到了莫名的寒冷。
是，她的斗篷似乎还在慕容府，只不过，那是上一次上朝的事情了。
明日是旬假，她又是否应该到慕容府上，把那衣服拿回来？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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