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相
日子在指缝间一天天溜走，听说他又走了。去了西藏，她知道时他已走了好几个月。听说他又回了，那已是春节之后了。那一日，从延禧宫回宁寿宫，见他和十四阿哥远远的走来。他朝她笑了笑，十四哥见她，很是高兴。十四阿哥跟他一起去的西域，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她告别。见了面自然有话说，本想找个亭子说话，宁寿宫打发人来太后正找她。没说几句她就走了，再回了头，发现他还在看她，心又是一阵狂跳。
春节热闹过的余温未过，元霄马上又要到了，忙碌永不停止。
“敏姑娘，皇上正在议事，皇上让您先到他的寝宫等。”李在常恭敬的回话，心知眼前的人儿虽没了身份，以太后皇上的态度，她的高贵没因此减损一分一毫。
她行礼点头：“有劳公公。”
皇上畅春园的寝宫她是第一次来，若不是太后差她来问皇上元霄节要如何过，她是不会轻易过来。皇上心里仍在怪她，她也有解不开的心结。她不是逢迎的人，做不了讨好的事，只好通不见就不见。
寝宫摆设简间，北边是热炕，正门在东边，西边一个小书柜，掀帘进的话便是正寝了。南面墙上倒挂了几幅画，她有了几分心性，留心看，能挂在皇上寝宫的定是绝世之作。她错了，在看到最后一幅时她连血液都冻冰了，她希望是自己错觉，皇上的墙上竟挂着她那幅《飘摇》，那幅画她是给了安顔的。
她脑子一片混乱，当年他跟她要那画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到今天了？
“看到自已的画这么激动。”皇上不知何时立在门口，一脸高深漠测。
“是我的吗？”她神情恍惚，连请安都忘了，“是安顔献给皇上的吧？”
“安顔？”皇上没有否认，只是微微挑眉，坐到炕上，“朕还记得朕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心情，又气又恨，恨不得将画撕烂，更恨不得将画的主人抓到朕的面前来，问她为何要如此待朕，待她身边的人？”
强令自己站起身，道：“皇上做到了，不是吗？”
皇上大笑：“丫头，除了舜安顔，只有你敢这么对朕说话。”
“他吗？他对皇上那么忠心，怎么可能对皇上不敬呢？”话里的讽刺很明显，淹没在记忆里的恨意一点点的迸发出来，她的话自然不可能好听。
“原来丫头你也知你对朕很不敬吗？”皇上挑她的话。
紧紧握紧拳，指尖埋进肉里，直至疼痛她才能冷静：“丫头的画能挂在皇上的寝宫，是丫头的荣幸。”
“丫头，太后派你来是问朕画的事吗？”皇上说起正事。
将恨意一点点压下，她神色如常：“回皇上，太后让丫头来问皇上，元霄节太后想在宁寿宫办一场赏灯会，问皇上您的意思。”
皇上道：“一切听太后的意思办吧。”
她行礼：“是，丫头知道了，丫头先行告退。”
“丫头。”皇上叫住她。
她回身：“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欲言又止：“没事，你走吧。”
她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动。
“还有事？”皇上挑眉。
略有迟疑的她还是说了：“丫头有个问题想问皇上。”
皇上挑眉：“什么问题？”
“皇上那么器重安顔，是为了什么？”
皇上笑笑：“就你对安顔的了解，你觉得为何朕会那么器重安顔。”
“丫头不知。”她若知道的话便不会问了。
皇上甩袍坐下：“丫头，枉你也和他做了两年夫妻，还这么的不了解他吗？”
敏儿冷笑道：“我看不透他，从来没有过。”
皇上笑：“你看不透他，他的心思明摆在那儿世人皆可见，你却说看不见。”
她低着头，不去想皇上话里的意思。
皇上感叹道：“朕器重安顔是朕知道安顔对朕的忠心。朕原本生气那小子跟老八搞得的那些事，但他有才又是不可争议的事。”
那得归功于他有一群好手下，那是皇阿玛一直想知现今怕是仍不知的事。
“丫头，其实朕会那么器重他还有一个原因，你可知？”
瞬间有一丝的迷惘，隐约想到了原因，心又是一阵狂跳。
“好了，想知道的也知道了，你下去吧。”皇上闭上眼不再看他。
她行行礼，退下。
回去的路上碰到十四阿哥，她的事不急，十四阿哥找了间茶馆坐下。
“皇姐去见皇阿玛吗？”十四阿哥一直改不了称呼，虽然她也说了一无数次。
她含笑点头：“嗯，十四阿哥，我现在只是名宫女，不是十四阿哥你的皇姐。”
“好吧，敏儿姐姐。”十四阿哥讨好的更正，“你找皇阿玛有事吗?”
有点无赖的样子，她只好作罢：“皇奶奶想在元宵节办一场赏灯会，来问皇上的意思。你呢，怎么会在外面？”
“刚从佟府回来。”见她神色不对，识趣改了话题，“好不容易到了外面，要不我带敏儿姐姐好好玩会儿。”
十四阿哥和他的感情何时变得那么好呢？记得上次见他们就很亲密，一趟西域之行变化还真大。她不介意的，只是刚才在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在翻涌着，她哪有玩的心情呢。
“我得回去复命，不能陪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失望得很明显，撇撇嘴：“我送敏儿姐姐回去。”
十四阿哥如此殷勤，她不忍再拒绝，跟他上了马车。
“十四阿哥，你可见过皇阿玛摆在畅春园寝宫的画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你是说跟你的画风很像的那幅画吗？”十四阿哥记起了，“我见过的，原想是你画的，画的是雨夜竹林吧。我问了皇阿玛，皇阿玛没说，我就没再问了。”
心一跳，她再问：“那你知道皇上的那画是怎么来的吗？”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安顔献给皇阿玛的，皇阿玛很喜欢就挂了寝宫。”十四阿哥意识到什么，一时张口，“那画是皇姐你画的？”
一切都清楚了，她根本不需要问，事实那么的清楚，问了只是在心头再添一刀。
不用说，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十四阿忙道：“这其中肯定有误会，其实皇阿玛怎么知道你没死我们一直都不清楚，安顔那么爱你，怎么可能出卖你。”
她捂住脸：“舜安顔曾到陵城来看过我，在那儿住了好些日子。那画是他在临行的前一晚我画的，他要我送他。”
敏儿说得的的确确，十四阿哥无法反驳，但直觉有些不对：“安顔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可是欺君之罪。当初知道你没死我吓了一跳，皇阿玛把安顔召进宫训了一顿，我还以为他是不知情的。皇阿玛一直没说如何得知你还活着的消息，从皇阿玛知道你还活着到去找你相隔岂码有半年，若安顔出卖了你皇阿玛又何必半年之后再去找你呢？”
“因为皇阿玛要亲自把我抓回来。”十四哥会为他说话不奇怪，他们现在正交好。
“那皇阿玛为何又要暗地里差四哥去找你呢？”十四哥仍不愿相信。
她的十四弟真的是中了他的不毒不浅哪。她道：“皇阿玛自然是要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十四弟不肯罢休：“如果是安顔说的，其中肯定和他脱不了关系，皇阿玛又怎么可能不治他的罪。”
“你忘了皇阿玛一直都很重用他吗？皇阿玛还要他为自己办事。这也是不光彩的事，皇阿玛又怎么可能声张呢？”她一一驳回，事情清清楚楚的摆着，她想给他找借口都难了。
“皇阿玛一向重用安顔，我一直以为安颜也就臭皮囊罢了，他真的是有本事的。就说尼布楚的事吧。皇阿玛派了索额图过去谈，不知怎的又说让安颜跟着。那小子居然会说沙俄语，对中俄边境的地形也是烂熟于胸，跟蛮子谈起来一套一套的，没些日子，尼布楚条约就签了。索额图从尼布楚回来威风八面，谁不清楚，若没安颜，条约哪签的那么顺利。再说上回，我和他去西域，他还会说回语，藏语，还能跟那些满脸横肉的和卓称兄道弟的，我真的是服了他。但帮你诈死离宫是欺君之罪，他怎么会这么做。更何况他那么爱你，怎么可能伤害你？”他和安颜相处的时间不短，要他相信他会背叛敏儿，他是万分不信的。安顔是如何为敏儿的，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他能为敏儿命都不要，又怎么会置敏儿于险境呢？
她不意外十四阿哥的话，他身边有那么一群不要命的手下，他能是行癫大师的徒弟，还有什么她也不会觉得奇怪。她恨的不是他的背叛，而是那幅画。那幅之于她，之于他的意义，那背后的点点滴滴。他连他们之间的感情都能拿来利用，她怎能不心寒。
“你和他感情倒好了很多，我记得原先你是瞧不起他的。”恢复了理智，她也能正常说话。
十四阿哥倒不好意思了，他以前的确挺讨厌舜安顔的：“以前讨厌他是因为觉得他那个人太奸诈，太表里不一。后来见他居然肯为你不顾一切对他也彻底改观了，甚至还有点佩服他，一趟西域之行，他的手腕能力令我不得不佩服。”
她淡淡地笑，却不知自己的笑容有多虚弱，多无力。
“十四弟，答应我一件事。”进了宫门后，她说。
“你说。”只要他能做到。
“不要对他提起这件事，永远不要。”
元霄节赏灯会。
太后特别高兴，各王府的贝勒格格都到了，太后喜欢热闹，看到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在花灯下嬉戏玩闹，猜灯迷说笑她眼笑得迷成了缝。
“丫头，你也过去玩啊，猜猜灯迷什么的。”太后拉她的手，这丫头实在太沉闷了。
站在太后身边没有动的意思：“丫头在这儿陪皇奶奶不好吗？”
“你整日陪在我这外老太婆不闷吗？”
她笑笑：“皇奶奶知道丫头不喜欢热闹的。”
太后只好作罢，从小大到养成的性子岂会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呢。
皇上来了，众人都静了，给皇上请安。请完安，皇上坐在太后身旁。
“你们玩，不用拘束。”皇上的声音威严响亮。
众人才各自散了玩乐去。花园里火树银花，人群穿来过去，好不热闹。
“丫头，你也过去吧。”皇上道，“年轻人该有年轻人的活法，别忤在这儿。”
她不好再呆下去，行礼走开。她不喜欢热闹，年轻的是些生面孔，旧的原先就不熟稔，也没有熟悉的必要。她悄然避开了热闹，不自觉往西南角的小凉亭里去。冬日的积雪还很厚，刮在脸上的风也是凉的，身处身了厚厚的绒衣仍觉得有些许寒意。
夜很深了，天黑的很透，一点光亮都没有，只有远处微弱的灯火还能隐约看出树草的轮廓。
“这么站在寒风里不冷吗？”厚厚的锦袍披在她身上，还留有来人遗留的温度，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她回过头，他笑容满面，胡须剃了，清爽俊逸得过分。想起这张俊脸后的种种，玉手绞紧了帕子。心里再怎么的恨，她的笑容依旧如常：“刚才没有见到你，还以为你没进宫了。”
“被十四阿哥拉来的。”他也不喜欢这种场合，玩闹的大部人比他小上一轮，哪里有多少话呢。十四阿哥强拉他来，来了就懊悔心肠太软了，真是年纪大了，他再也适应不了这热闹。
“他就喜欢胡来。”她那弟弟，年纪也不小了还脱不去他那小孩的心性，他不会向他透露了什么吧。见他神色正常，心稍稍放下，不过他的心机深沉，即使知道了也未必看得出来。
“进宁寿宫就没见你，心想你肯定躲起来了。”目光温柔如水，半分没从她身上离开。
“你不也一样吗？”她回敬他。
他笑得开怀：“好，我们在一条船上，我不该说你。”
她侧过身，迈下亭子，拍拍树枝，雪落进了她的心，冰冰凉凉的。某年某月的一个冬晨，有那一个人将她推倒在雪地里，雪花密密麻麻砸在她身上。她变成了个疯丫头，和他在雪地里奔跑，因为那样她还大病了一场。现在想想，真是讽刺。
他和她想起了同样的事，往事如尘，搁在心底想可以忘了，不想一丝微风足以扬起所有，提醒自己她还在被深深地记忆着。
他就站在她身后，气息喷在颊边，脸温温泛热。远处能听到阵阵笑声，欢快愉悦，只是不属于她。天空砰砰响起，烟火放起来，一朵朵花在天空绽放，下一刻又消失得无影踪。他们的爱情不也如此，绽放过了便再也寻不着了。
“真美。”她轻声感叹。
他想说什么，两个身影朝这边走来，是棋贝勒和亭格格。
“安哥哥。”亭格格小跑过来。
棋贝勒倒看出不只他一人，见是敏儿，忙点头：“敏姑娘。”
还是受打扰了，她彬彬有礼：“棋贝勒，亭格格。”
亭格格有点不自然：“敏姑娘。”
“你们不在那儿玩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道。
棋贝勒道：“我们跟炎贝勒他们猜灯迷，没赢上，亭儿就说来找你。”
“安哥哥，你怎么躲在这儿，炎贝勒猜中了一题就洋洋得意，你来帮我，你那么聪明，什么灯迷都难不了你的。”亭格格仰头，一脸小女孩的娇态。
她不自意和他隔开了几步，解下了锦袍放在他手上：“你们去玩了，我也要去侍候太后了。”
她的背景很匆忙，自然没看到身后的眼神里的深情与无奈。
安顔性子随意，他看着亭格格长大，对亭格格特别宠溺是有的。但在这太后和皇上眼里就是不一回事儿了。
“安顔和亭丫头看上去还挺登对。”皇上说。
太后笑道：“是不错，不过安顔年纪会不会太大了些，亭丫头配棋贝勒不错。”
手心里的帕被绞得不成形状，他们看上去很配。安顔原就不显老，剃了胡须后人就显得更年轻，完全不像是年过三十的大男人。他要配谁与她再无关，以他的手段，骗骗小女孩易如反掌。
“这些年安顔一直没再娶，够难为他了，朕看就把亭丫头指给他。”皇上不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嘴角拉出意味深长的笑。
脸刷的白了，身上穿得很厚她仍瑟瑟发抖。她不由嘲笑自己，男婚女嫁再正常不过，那个男人早该死心的。该死的她却仍不受控制的难受着。
“丫头，冷吗？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太后拉她的手在手心里蹉着。
“皇奶奶，丫头有点不舒服，我先回房了。”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她会心碎而死的。
太后一听，紧张起来：“不舒服，马上宣太医。”
“不用了。”她急忙阻止，“只要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太后有点疑惑，还是答应：“那你去好好休息。”
她行了礼加快了脚步，把身后的欢乐甩在身后。哭什么，那人根本不值得你哭，你的情，你的恋，早就烟消云散。太沉浸在悲伤里，她根本没发现身后跟着一个人，更没听到身后的人的呼唤，直至她被一股强力往后拉，掉进了熟悉的怀抱。
“你怎么啦？”他不太冷静，他虽一直跟亭格格他们一起，注意力却没办法从她身上移开。不知皇上和太后说了什么，她脸上变得很差，匆匆跑开。心里忧心不已，他找了借口脱身便追来了。
朦胧中她看到他的脸，恨意翻涌起来，用力地挣开他：“你来做什么，放开我。”
他怎么会放，她这个样子完全不似她往日的模样，心里的焦虑更深：“发生什么事，皇上和太后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哭？”她从不轻易让自己流泪的。
啪的一声，耳光打在他脸上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喘着气，眼里的恨意再也掩饰不了：“我叫你放开我。”
她的恨是那么的强烈，逼得安顔后退了几步，脸上火辣辣的疼，比起心里的痛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她的耳光打醒了他：“我看你脸色很难看，才跟过来的。”
“谢贝勒爷关心，我没事。”嘴里说着客气，脸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不是圣人，不可能在这种情况还能冷静。
眼里的炽热一点点的浇息，他又离她远了几步：“看来真的是我多心了。”
“我和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再来关心原本就是多余。”脸上的泪干了，眼前的这个人是她深深爱过的人。也是这么个人，伤得她深，让她恨得最切。
他再退了一步，身体已是冰冷：“你说得没错，是我一厢情愿。”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走近他一步，“当年你面对关逊的尸首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些年，午夜梦回里，你会不会良心不安，从噩梦中惊醒？”
他笑了，所有的表情恢复如初，搂住她的腰，柔软的身体紧贴着自己，却早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他倾近她：“你说呢？在你眼里，像我这种阴险狠毒的人怎么会有良心不安的时候呢？”
近看这张脸，他的眉，他的眼，乃至每一个毛细孔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曾经，她无法抑制的想念这张脸，他的每一个表情，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现在，那些过往却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讽刺。她一动不动的立在他怀里：“是的，我太低估你了。你舜安顔是什么人，在你手里的亡魂不知有多少，区区一人关逊又算什么呢？”
他放开她，如果近来的她对他的善意是为了今天来打击他的话，她的目的真的达到了。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十岁，再没了力气与她纠缠。他早已达到了能承受的极限，更不想再说言不由衷的话：“今天是微臣无礼了，微臣不打扰敏姑娘。”
没有他的支撑，她虚弱得几乎摔倒，迷蒙着眼看他越离越远。
天渐渐转暖，雪融了，园里的花也陆续开了。
生活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不会因人因事而变。太后近来倒挺忙乎的，再过一个月便是文殊菩萨诞，太后寻思着要去五台山做一个水落道场，偏偏这会儿又病了。躺在床上一直叹气。
皇上来了，身后跟着太子，大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还有一个舜安顔。皇上自然是极力宽慰太后，当然调理好身体是最重要的。
太后又说起了文殊菩萨诞的事：“只怪哀家身体不争气，只求菩萨不要责怪哀家才好。”
皇上想太后笃信佛教，为的也是大清的国泰平安，现在还要太后为此事伤神，不免心生欠疚。
太子道：“皇奶奶，您的身体不能远行，不如让孙子替您走一趟吧。”
近来皇上和太子有些不愉快，皇上见太子如此体谅，倒对他另眼相看了。
太后道：“你去固然是好的，只怕要耽误了朝廷里的事。这样好了，让敏丫头替哀家去，丫头自小在哀家身边长大的，哀家的心意她多半是明的，就是她的身份不太合适。”
太后的意思皇上是了解了，平日里明里暗里说了许多次，要给丫头一个身份，不能让她不明不白的做宫女下去。太后年纪大了，自知时日无多，生平挂念的人不多，丫头就是其一个，自然是想给她讨个将来的。近两年，丫头在太后身边侍候，尽心尽力的，皇上对她的气早就消了，道：“这还不简单，朕即该便拟旨，册封丫头为静敏格格，择日起程去五台山替额娘祈福。”
太后满怀欣慰笑了，眉头也舒展了：“丫头，还不谢皇上恩典。”
她跪下：“谢皇上恩典。”
敏儿脸上并没有多少欣喜，皇上定晴看她，这女儿和其他的儿女怎么会那么的不同，明明一个小姑娘，何时何地看都是无风无雨，看不出她心里的半点念头：“起来吧。”转而对太后说：“朕让老四和老八跟着，这样也让菩萨知道我们皇家的心诚。”
太后拍拍皇上的手背：“也是，不过老四、老八都是阿哥，娇身惯养的，不够心细。安顔在五台山住了七年不是，人地都熟，让他也跟着，安排事情也利落的些。”
太后的意图是那么的明显，皇上眉头挤在一块，眼下他正有事要安顔来办。只是再大的事也没有太后大，她一心为敏儿，皇上也不好阻止：“还是额娘考虑得周到，安顔你就跟着去五台山，好生照看阿哥格格。”
安顔面无表情：“微臣遵旨。”
搁在心里的事儿安排好了，太后心情也好了，脸上的皱纹因笑容挤成了一块：“丫头身子弱，把太医也带上。老四，老八，路途遥远，你们可要好生照看妹妹。”
四阿哥，八阿哥齐声道：“孙儿知道了。”
次日，皇上便昭告天下，敏儿侍奉太后，贤良淑恭封为和硕静敏格格。
事情就那么定下来，几日来敏儿忙着打点行装。奇的是太后的身子没过两日就好了，容光焕发的，走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这回儿你可得好好把握。”
她怎么会听不出太后的意思，只是笑，并不反驳。事到如今，他和她除了行同陌路，不会有其他可能。
他们出发了，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出行。敏儿坐的是马车，四阿哥和八阿哥还有一些近臣皆骑的是马。他自然不例外，骑在后面，与她的车并行。他原和八阿哥熟稔，毕竟身份有别，当然不能在前面。
掀开帘子便能看到他的脸，这几年他变了许多，以往嘴角总是勾起，似笑非笑。一双丹凤眼直勾勾的，带着邪媚。现在这些在他脸上是再也寻不着了，他的眼更深邃，更回淡漠，有如世与我无碍无关的神态。
“进山西了吧？”她问身边的幻儿。
幻儿点头：“是的，格格。”
四阿哥骑了马过来：“敏儿，已到了台怀县，今日我们在台怀县歇一晚，明天便可上山。”
她点头：“一切听四阿哥的安排。”
台怀县大大小小的官员早严阵以待，十里相迎。她一下马车，便跪了一地的人。她不喜欢如此阵丈，便直接进了早安排好的寝房休息，这些人自有人会应付。
夜里下起了小雨，她沐浴完准备就寝，四阿哥来看她，她只好着衣梳发。
“四阿哥这么晚了，还不睡？”俩人坐下，她含笑。
四阿哥甩袍坐下：“我担心你会不习惯，明天便要上山。你的住处我排好了，你就住殊像寺西北角的善静堂，我们的姑奶奶以前便住那儿。”
四哥知道她喜静，如此安排是最得她心的，心里流过阵阵暖意道：“有四阿哥安排，敏儿自然放心。”
“住食还行惯吗？明日便要上山，吃的便全是斋食，山上会冷一些，定要多穿些衣服。”四阿哥道。
一路四阿哥贴心安排她心里很感动，自小照顾她就是四阿哥的习惯：“我原本吃的就清淡，四哥是知道的。”
四阿哥倒笑了，敏儿的性子向来凉薄，有什么她不习惯的了。他道：“是我想太多了，我看你原先是要睡了吧，我还是先走了。”
“我原先就没有睡意，四阿哥既然来了，我们兄妹何不秉烛夜谈一番。”她唤他。
兄妹二字消去了积在四阿哥积聚在心里的阴郁，又坐下：“我们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聊。”
“听十四弟说福晋给四阿哥添了个小贝勒。”她倒又做了一回姑妈。
一听儿子，为人父者总会有些不同，四阿哥精神了：“是弘历，回宫后让宛儿抱来给你看。”
“弘历，真是好名字。”她仔细咀嚼，“是皇上取的？”
“是的，那小子伶俐着了，你见了定也会喜欢的。”
“那我定要看看。”她应承着，又转了话题，“四哥，你可知年时从和梧桐现在如何？”
回宫那么久，一直没机会问，问了十四弟，他原在京里呆的时间少，并不清楚。年时从原是四哥调到她身边的，梧桐是额娘给的，问四哥是不会错的。
他还想敏儿怎么会突然要和他聊，原来是有目的，嘴里爵的不知是苦是乐：“年时从和梧桐罪犯欺君，原先必死无疑。皇阿玛并不想此事声张，只将他二人各打了二十大板遣出了宫，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我就不清楚了，我想你问舜安顔，他会更清楚。”
这样是好的，至少人还在，她的歉疚不会那么深。捧着茶杯，她道：“四哥，你是不是也怪过我呢？”皇阿玛恼她，额娘也是怪她，刚见的时候抱着她，嘴里说的是她的狠心。她没问过十四弟，她想十四弟心里也是有怨的吧。
四阿哥目不转睛盯着杯里的茶叶，卷起的叶片一寸寸伸展，脉络逐渐清晰，他舒气道：“怪，有用吗？敏儿，在你的心里，四哥早已不是最重要的，我的怪又有何用。”
兴许是泡得太久，茶水尝在齿唇间涩涩的：“四哥，你待敏儿的好，敏儿一辈子都会记得的。”
四阿哥听了，感叹道：“敏儿，有时四哥觉得我是了解你的，有时我不了解你。你离宫并不奇怪，对宫里的一切，你向来是不冷不淡。我最不明白的，屈屈一个关逊，一个江湖草莽，竟能让你如此来付出。当年，一块玉，我们兄妹关系僵了一年。我原以为你对舜安顔多少有些情意，没想到你还是千方百计要走”
旧事重提，敏儿心里仍流出血来，却不生气：“有些人有些事，便是那么奇怪的。”
四阿哥苦笑地摇摇头：“这一点上我真的是不懂你。我听你还活着的时候很震惊，几乎不是敢相信的。皇阿玛说你躲在陵城，我一听陵城，便觉得耳熟，当时也没多想，直至来了陵城，知道你在陵城一切后，才恍然大悟。最让我想不到的是你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威胁皇阿玛来救关逊，你为了关逊背离了所有疼你爱你的人，我真的不懂你。不过，最应该觉得悲哀的人不是我，我反而释然了。”
她当然知道四哥指的是谁，对那个人，她应有的愧疚早已消磨，更不想与他再有何瓜葛。
四阿哥握住她的手：“这两年我一直看着你，你总是那么安安静静的。在你的脸上看不任何的情绪波动，但我知道，敏儿，你不快乐。我会想舜安顔送走了你，为何又要把你弄回来。但不管怎么样，你回到我的身边，我真的很开心，我也希望你能开心快乐。”
笑容微微僵硬，轻轻抽回了手。
“四哥，你曾说过我们的人生从来由不得自己自主。过去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快乐是什么，又有几人知晓了。现在的我很平静，侍奉皇奶奶，什么也不想。”她说的完完全全是心里话，对四哥说这些也是不难。
他握紧微热的手心：“我明白了，你休息吧，明天上山会很累，早点睡。”
她点头，目送四阿哥离开。温热的茶杯烫热了手心，热气久久不散。
次日上山是真的辛苦，天还下着毛毛雨。为显心诚，一行人皆步行上山，寺内的和尚早在以殿外等候，四阿哥原先命人给她打着伞，她推开了，既然诚心求佛的自然是不能特殊。
爬上梯阶，她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头上身上也湿了。
殊像寺住持行空大师领着一群和尚行礼：“阿弥陀佛，老衲恭迎四阿哥、八阿哥，静敏格格。”
“大师有礼了。”他们回礼。
“内已设好客堂斋饭，请各位施主进内堂歇息。”行空大师摆手。
“多谢大师。”再行礼，才进去。
热水备好了，褪去了一身的湿衣，沐浴完了身体才爽利了许多。用完斋饭，出门时停了，空气清爽，山间云雾环绕，清灵雅致。她住的静善堂与方丈院一墙之隔，一出门便见行空大师和安颜坐在云柏下说话。
见她来，行空大师忙起身，双掌合起：“阿弥陀佛，参见格格。”
行空大师和行癫大师是同辈，舜安顔是行癫的徒儿，和行空熟稔是正常的。记忆里她还记得他跟自己提过行空大师来着，她含笑点头：“大师有礼了。”
“格格请坐。”石椅是干的，行空仍用长袖拂了一摆。
她不想面对他的，但行空大师的盛情又不好拒绝，她坐下：“大师请坐。”
行空大师依言坐下，从头到尾他都是一动不动的，不看她静静地喝茶。
小沙弥送来了茶水，放在她眼前，清清淡淡的普尔。她道：“谢谢师父。”
“格格远道而来，怎么不先歇息。”行空大师笑容淡定，眼神清澈无垢。
他的气息时不时的飘散，她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极力保持笑容道：“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景致，若是睡了岂不荒废了。”
行空大师淡然一笑：“格格言之有理。”
“大师可知四阿哥，八阿哥人在何处？”她再问。
行空道：“四阿哥，八阿哥已去了菩萨顶，安排明日的水陆法会。”
“既然如此，本格格不打扰二位。”面对他，她浑身都自在不了。
行空起身：“山中雨后地湿路滑，还请格格多加小心，不如让安顔陪同格格四处游览一番？”
她走便是要避开他的，怎么会要他陪呢。她只是笑：“我四处走走，有丫头跟着，不会有事，谢大师关心。”
行空哪里知道他们之间的纠葛，仍劝道：“安贝勒自小在此长大，由他引路自然是再适合不过的。”
她还能说什么，笑容虽僵还是笑着：“那有劳安贝勒。”
他一直不动声色，离了方丈院，俩人信步来到殊像寺殿外，殿外一口泉水，便是般若泉了。安顔拿起泉边的水瓢，舀了一勺：“此水能长智慧，去愚痴。格格聪慧过人，不介意再添一瓢吧。”
她没有直眼看他，品了一口，果真是清冽爽口。
刚迈门槛，贴着一幅对朕：异物有时尽，人欲自无涯。十字箴言，道尽了人性。再进文殊殿内便看到了文殊菩萨骑过猗狻的塑像，狻猊四蹄蹬地，昂首竖耳，张口卷舌，双眼圆睁。面部、腰间、腿上呈蓝底白点，颈上长满深绿色的穗缨。上坐的便是文殊菩萨，身紫金色，形如童子，五髻冠其项，左手持青莲华，右手执宝剑。敏儿总觉得此菩萨与往日见的略有不同。
安顔道：“这便是有名的荞面头菩萨，相传，在建造这座寺庙时，绿毛狮子和文殊的身子均已塑好，就差文殊的头部。工匠们犯了难，由于谁也没见过文殊的面容，所以不知如何去塑，大伙七嘴八舌，众说不一。争论声惊动了做饭的伙夫，伙夫大声说，文殊菩萨的相貌可不是随便捏造的，你们再吵也无用。正在此时，突然院内金光照耀，文殊菩萨显出真容。这时寻找画匠描摹已来不及了，伙夫急中生智，将面案上和好的荞面拿起，照着菩萨真容的样子捏了起来，刚把头部捏好，文珠菩萨便在空中隐去了。匠人们急忙把荞面头安了上去，又在外面贴了金。人们就称此像为‘荞面头菩萨’。”
敏儿自然不信道：“怕前人杜撰而成的，哪有用荞面做菩萨的呢？”
安顔失笑：“格格说的是。”
敏儿不理他，虔诚地上香，才往殿内走。见殿壁上塑了形形色色的罗汉，或是降龙伏虎，或是撼山探海，或是聆听讲经，或是端坐习定，或是脚踩水兽，或是坐船渡海，或是飞行空中。
安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此塑的是文殊菩萨教化的五百罗汉奔赴文殊菩萨的故乡舍卫国，朝拜文殊菩萨的故事。”
敏儿不得不佩服前人，塑此像得花多少心力了。
“我小时候经常躲在这里，让寺院的人找我。后来疯老头像摸着了我的习性，只要我一不见，他就到这儿来逮我。行空大师原还一直想渡我，可惜我毫无慧根，他也只能无可奈何。”熟悉的情景，他忍不住回想童年。
她想像着少年时的模样，那时的他是那么的孤辟，躲在这里定只是舔伤口的。如此一番思量，心头闷闷的疼痛得很。
“原来你们在这儿。”八阿哥人未到，声音已进来了。
他回头头，八阿哥就在门口：“八阿哥。”
八阿哥没有进来，道：“我正找你，现在天气正好，想四处走走。这里也算你的故里，想请你做个巡视。”
他人已没迈出门来：“八阿哥吩咐，微臣岂敢不从。”
“敏儿，你要一起来吧？”八阿哥没有忽视她。
跟俩个阴险的男人一起出行不是件聪明的事，她是不会做的：“我有点累了，想回房休息，你们自便吧。”
他们看向她，俊逸的得过份的脸，这么一笑要让天下女子为之倾倒吧。敏儿看了无数次，心里仍会动容，又仅仅是动容而已。
他走了后，她也没了看的心思，真的就回房睡了。
次日，敲了一更天便醒了，着装去往菩萨顶，今日是第一天法事，三更天，外坛洒净，四更内坛结界，五更遣使建幡。登上灵鹫峰顶近三更天，周围昏昏暗暗的，她意识并不十分清楚，迈了一百零八阶级，已是香汗淋漓。在沙弥的指引进去，然后是跪着，跟着念《六祖坛经》。
等法事完了，天已大亮了，住持行云大师引了弟子说斋饭备好，用了斋饭，日头上了树梢。
四阿哥以为她累了，道：“我送你回去休息，呆会的法事你不在也没有关系的。”
敏儿摇头：“不了，我还不累，四阿哥可否陪敏儿走走。”
四阿哥当然不会拒绝：“好。”
没走几步，属下就来禀告，四阿哥只好留下贴身侍卫在她身边，先走了一步。
她也不生气，过了大雄宝殿，后面便是文殊殿院，抬眼便看到一石牌坊上有皇阿玛题的五台圣境四个大字。巧的是八阿哥也在前面，倒是不见与他贴身不离的舜安顔。
“八阿哥。”早知便不来了，她不想见到八阿哥的。
八阿哥当然知道敏儿向来都是排斥他的，兄妹俩原就没多少情份在，他并不在意。他道：“五台山地方太小，走到哪里都能见到。”
两人并肩而进，几年前皇上下令重建文殊殿，阔三楹，进深二间，单檐庑殿顶，殿顶覆盖琉璃黄瓦，色泽仍是促新的。殿脊正中置金碧辉煌的鎏金铜法轮，殿内佛坛上供文殊菩萨骑狻猊彩色泥塑像，东西两侧佛坛上则供十八罗汉塑像。此殿是朝山信徒必定要叁诣礼拜之处。两人拜了之后，才出来，在殿外石凳上坐下。
“从你再回宫，我们兄妹俩似乎都不曾好好坐下来说过话。”八阿哥道。
敏儿目光在崇山峻岭中，似笑非笑的看不真切：“五台山的景致真美，八阿哥应该不是第一次来吧。”
“你也不是第一次吧。”八阿哥看她，“太后上回朝拜时我记得你也来了，忘了吗？”
那时的她还很小，对八阿哥的记忆也不真切，忘了是正常的。她道：“好像是的，上回来什么印象也没有留下。”
八阿哥也跟她一起欣赏：“这回就好好的记住吧。”
很久很久，兄妹俩都没有话说，静静地坐着，各自想各自的事。
“敏儿。”八阿哥突然开口，“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敏儿回过神：“什么？”
“不要再给安顔任何机会，无论你知道什么，太后也好，阿玛也好，对你说什么，不要再给他任何机会，让他一直这么的死心下去。”八阿哥异常严肃，目光炯炯有神。
敏儿猛的偏过头，被八阿哥眼里的肃然震撼了心神的：“八、八阿哥此话是何意？”
“没什么别的意思。”八阿哥把她的慌乱看在眼里，但并不能激起他的任何情绪，“你能答应我吗？”
敏儿的心狂跳，八阿哥话里有话，难不成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亦或是这是八阿哥的手段。八阿哥是要她把她和安顔之间的后路断绝，她道：“八阿哥，我和舜安顔早已是行同陌路，你可以放心。”
八阿哥神情才放松：“敏儿，记得你今日跟我说的话。”
她没勇气和八阿哥对视下去，只好把视线投到远处，不再有任何言语。
足足做了七天的水陆法事，敏儿并不觉得累。春日的五台山清秀空灵，来了这儿，敏儿是放松的，虽有让她不畅快的人，她并没有太受影响，自得其乐也是快活的。
水陆法事做完了，依太后的意思，她得留到文殊菩萨诞，戒斋沐浴七七四十九天才表心诚。京里传来了话，皇上传四阿哥回京。四阿哥虽然心里百般担心，拖了几日还是起程了。
敏儿跟着行空大师每天暮鼓晨钟，早课晚课全不落下，潜心于佛经之中，往日的焦躁渐渐平复。上完早课，用完斋饭，她便会去藏经阁看书或是外出走走。若是遇到不明白处便会找行空大师探究。
近日来，她迷上了挂月峰的日出，天不亮的便登上望海楼看日出，当红日缓缓爬出，云雾蒸腾，犹如海洋，烟云缭绕，旭日东升，霞光万道，便有宠辱皆忘之感。
看完日出，早课时间也过了，她也不急，顺着小道一步步下山。
刚下山，隐约见林里有个身影，煞是熟悉。止住好奇，她跟上去，直到见了那人，心神都呆了，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关大哥。”
关逊回过头，见是敏儿，颇为意外：“龙姑娘。”马上又想到什么，又更正：“不，是公主才是。”
敏儿一步步走近，想确认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梦中。再真切看清了后，全身的血液直冲脑门，她惊的说不出话。
关逊摸摸后脑勺：“你肯定以为我死了，我自己也没想到我还能活下来。”
“你怎么会？”太震惊了，她一时无法冷静。
“为什么我还会活着是吗？这还得多亏了佟兄。”关逊开始叙述，“当日投入江中，身中剧毒，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醒来时却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走进来看似十七八岁的少侠。他说他们家公子让我伤好了后马上回清风谷，四五年不得现身。我问他家公子是谁，他又走了。当时我很疑惑，悄悄回了趟陵城，谁知陵城的人竟都以为我行刺当今圣上被处死了。我回家找我娘，我娘却不在家里，我只好回清风谷，没想到已有人将我娘送到了清风谷。我想知道清风谷的人没几个，救我的就只有佟兄。”
她立在原处，仿佛世界万物全空，又宛如置于冰天雪地冻得她骨髓深处都是冰的。
“龙姑娘，你没事吧？”关逊从不曾见过敏儿这般，明澈的双眼空洞无神，脸上一丝血气也无，好似受了致命的打击。
敏儿缓缓看他：“你还活着，你不是身中剧毒吗？”
关逊一一解答：“那并不是致使的毒，我醒来时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我想既然是佟公子下的毒，他是有解药的。”
一切都清楚了，他计算得精细。关逊必须得死，关逊若不死，即使他不说，皇阿玛也不会轻易放过，照样会查得清清楚楚，连累得人可能会更多。关逊死了便不一样了，人死了都了呢，他娘一介妇孺成不了威胁。旁人是不知情的，此乃盛世，皇阿玛自然不会追究。但他又不能让关逊死，在短时间安排好了一切，连她也瞒过了，真的是高明至极。
她成了彻彻底底的傻瓜，她的恨，她的挣扎在一刻是那么的可笑。
“你怎么会来这里？”
“哦。”见敏儿正常了些，他放下心，“行痴大师让我给他送封信给行空大师。”
“你见了他了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还是要问，为什么，她也不清楚。
“他？”好半晌，关逊才明白那个他是谁，道，“见了，他让我连夜走。我一时贪恋这里的风景，才留到现在的。”其实是他知道她在这里，想的是再见一面。这话当然不能说，只能撒了个小谎，因为撒谎，他脸红了
“这样啊。”若是平日，敏儿定会发觉。现在于她已不在重要，再往前走，眼里已没有他了。
“龙姑娘。”他又唤了声，以为敏儿是正常的，刚才那神情那般落寞，哪里是平常的她。这会儿连道别也没有，不会是见他死而复生吓傻了吧。
她停住了脚步，想起了他，回头冲他笑了笑：“关大哥，你快走吧，多保重。”
“龙姑娘。”犹豫再三，他还是叫住她。
她无意识的停下来：“关大哥，还有事么？”
关逊一番挣扎，心想今日若不问以后便没有机会了，他道：“你就是那个小格格，对吗？”
稍有了些意识，勉强的冲他笑：“谢谢你，关大哥。”
算是回答了，关逊心中了然，不由苦笑：“我也谢谢你，保重，佟兄是个好男人。”
是的，他的确是的，只不过她还有拥有的资格么？再看眼前的男人，记了十几年，原来也不过是人生的过客。好久之后，她说：“你也保重。”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春节热闹过的余温未过，元霄马上又要到了，忙碌永不停止。
“敏姑娘，皇上正在议事，皇上让您先到他的寝宫等。”李在常恭敬的回话，心知眼前的人儿虽没了身份，以太后皇上的态度，她的高贵没因此减损一分一毫。
她行礼点头：“有劳公公。”
皇上畅春园的寝宫她是第一次来，若不是太后差她来问皇上元霄节要如何过，她是不会轻易过来。皇上心里仍在怪她，她也有解不开的心结。她不是逢迎的人，做不了讨好的事，只好通不见就不见。
寝宫摆设简间，北边是热炕，正门在东边，西边一个小书柜，掀帘进的话便是正寝了。南面墙上倒挂了几幅画，她有了几分心性，留心看，能挂在皇上寝宫的定是绝世之作。她错了，在看到最后一幅时她连血液都冻冰了，她希望是自己错觉，皇上的墙上竟挂着她那幅《飘摇》，那幅画她是给了安顔的。
她脑子一片混乱，当年他跟她要那画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到今天了？
“看到自已的画这么激动。”皇上不知何时立在门口，一脸高深漠测。
“是我的吗？”她神情恍惚，连请安都忘了，“是安顔献给皇上的吧？”
“安顔？”皇上没有否认，只是微微挑眉，坐到炕上，“朕还记得朕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心情，又气又恨，恨不得将画撕烂，更恨不得将画的主人抓到朕的面前来，问她为何要如此待朕，待她身边的人？”
强令自己站起身，道：“皇上做到了，不是吗？”
皇上大笑：“丫头，除了舜安顔，只有你敢这么对朕说话。”
“他吗？他对皇上那么忠心，怎么可能对皇上不敬呢？”话里的讽刺很明显，淹没在记忆里的恨意一点点的迸发出来，她的话自然不可能好听。
“原来丫头你也知你对朕很不敬吗？”皇上挑她的话。
紧紧握紧拳，指尖埋进肉里，直至疼痛她才能冷静：“丫头的画能挂在皇上的寝宫，是丫头的荣幸。”
“丫头，太后派你来是问朕画的事吗？”皇上说起正事。
将恨意一点点压下，她神色如常：“回皇上，太后让丫头来问皇上，元霄节太后想在宁寿宫办一场赏灯会，问皇上您的意思。”
皇上道：“一切听太后的意思办吧。”
她行礼：“是，丫头知道了，丫头先行告退。”
“丫头。”皇上叫住她。
她回身：“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欲言又止：“没事，你走吧。”
她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动。
“还有事？”皇上挑眉。
略有迟疑的她还是说了：“丫头有个问题想问皇上。”
皇上挑眉：“什么问题？”
“皇上那么器重安顔，是为了什么？”
皇上笑笑：“就你对安顔的了解，你觉得为何朕会那么器重安顔。”
“丫头不知。”她若知道的话便不会问了。
皇上甩袍坐下：“丫头，枉你也和他做了两年夫妻，还这么的不了解他吗？”
敏儿冷笑道：“我看不透他，从来没有过。”
皇上笑：“你看不透他，他的心思明摆在那儿世人皆可见，你却说看不见。”
她低着头，不去想皇上话里的意思。
皇上感叹道：“朕器重安顔是朕知道安顔对朕的忠心。朕原本生气那小子跟老八搞得的那些事，但他有才又是不可争议的事。”
那得归功于他有一群好手下，那是皇阿玛一直想知现今怕是仍不知的事。
“丫头，其实朕会那么器重他还有一个原因，你可知？”
瞬间有一丝的迷惘，隐约想到了原因，心又是一阵狂跳。
“好了，想知道的也知道了，你下去吧。”皇上闭上眼不再看他。
她行行礼，退下。
回去的路上碰到十四阿哥，她的事不急，十四阿哥找了间茶馆坐下。
“皇姐去见皇阿玛吗？”十四阿哥一直改不了称呼，虽然她也说了一无数次。
她含笑点头：“嗯，十四阿哥，我现在只是名宫女，不是十四阿哥你的皇姐。”
“好吧，敏儿姐姐。”十四阿哥讨好的更正，“你找皇阿玛有事吗?”
有点无赖的样子，她只好作罢：“皇奶奶想在元宵节办一场赏灯会，来问皇上的意思。你呢，怎么会在外面？”
“刚从佟府回来。”见她神色不对，识趣改了话题，“好不容易到了外面，要不我带敏儿姐姐好好玩会儿。”
十四阿哥和他的感情何时变得那么好呢？记得上次见他们就很亲密，一趟西域之行变化还真大。她不介意的，只是刚才在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在翻涌着，她哪有玩的心情呢。
“我得回去复命，不能陪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失望得很明显，撇撇嘴：“我送敏儿姐姐回去。”
十四阿哥如此殷勤，她不忍再拒绝，跟他上了马车。
“十四阿哥，你可见过皇阿玛摆在畅春园寝宫的画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你是说跟你的画风很像的那幅画吗？”十四阿哥记起了，“我见过的，原想是你画的，画的是雨夜竹林吧。我问了皇阿玛，皇阿玛没说，我就没再问了。”
心一跳，她再问：“那你知道皇上的那画是怎么来的吗？”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安顔献给皇阿玛的，皇阿玛很喜欢就挂了寝宫。”十四阿哥意识到什么，一时张口，“那画是皇姐你画的？”
一切都清楚了，她根本不需要问，事实那么的清楚，问了只是在心头再添一刀。
不用说，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十四阿忙道：“这其中肯定有误会，其实皇阿玛怎么知道你没死我们一直都不清楚，安顔那么爱你，怎么可能出卖你。”
她捂住脸：“舜安顔曾到陵城来看过我，在那儿住了好些日子。那画是他在临行的前一晚我画的，他要我送他。”
敏儿说得的的确确，十四阿哥无法反驳，但直觉有些不对：“安顔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可是欺君之罪。当初知道你没死我吓了一跳，皇阿玛把安顔召进宫训了一顿，我还以为他是不知情的。皇阿玛一直没说如何得知你还活着的消息，从皇阿玛知道你还活着到去找你相隔岂码有半年，若安顔出卖了你皇阿玛又何必半年之后再去找你呢？”
“因为皇阿玛要亲自把我抓回来。”十四哥会为他说话不奇怪，他们现在正交好。
“那皇阿玛为何又要暗地里差四哥去找你呢？”十四哥仍不愿相信。
她的十四弟真的是中了他的不毒不浅哪。她道：“皇阿玛自然是要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十四弟不肯罢休：“如果是安顔说的，其中肯定和他脱不了关系，皇阿玛又怎么可能不治他的罪。”
“你忘了皇阿玛一直都很重用他吗？皇阿玛还要他为自己办事。这也是不光彩的事，皇阿玛又怎么可能声张呢？”她一一驳回，事情清清楚楚的摆着，她想给他找借口都难了。
“皇阿玛一向重用安顔，我一直以为安颜也就臭皮囊罢了，他真的是有本事的。就说尼布楚的事吧。皇阿玛派了索额图过去谈，不知怎的又说让安颜跟着。那小子居然会说沙俄语，对中俄边境的地形也是烂熟于胸，跟蛮子谈起来一套一套的，没些日子，尼布楚条约就签了。索额图从尼布楚回来威风八面，谁不清楚，若没安颜，条约哪签的那么顺利。再说上回，我和他去西域，他还会说回语，藏语，还能跟那些满脸横肉的和卓称兄道弟的，我真的是服了他。但帮你诈死离宫是欺君之罪，他怎么会这么做。更何况他那么爱你，怎么可能伤害你？”他和安颜相处的时间不短，要他相信他会背叛敏儿，他是万分不信的。安顔是如何为敏儿的，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他能为敏儿命都不要，又怎么会置敏儿于险境呢？
她不意外十四阿哥的话，他身边有那么一群不要命的手下，他能是行癫大师的徒弟，还有什么她也不会觉得奇怪。她恨的不是他的背叛，而是那幅画。那幅之于她，之于他的意义，那背后的点点滴滴。他连他们之间的感情都能拿来利用，她怎能不心寒。
“你和他感情倒好了很多，我记得原先你是瞧不起他的。”恢复了理智，她也能正常说话。
十四阿哥倒不好意思了，他以前的确挺讨厌舜安顔的：“以前讨厌他是因为觉得他那个人太奸诈，太表里不一。后来见他居然肯为你不顾一切对他也彻底改观了，甚至还有点佩服他，一趟西域之行，他的手腕能力令我不得不佩服。”
她淡淡地笑，却不知自己的笑容有多虚弱，多无力。
“十四弟，答应我一件事。”进了宫门后，她说。
“你说。”只要他能做到。
“不要对他提起这件事，永远不要。”
元霄节赏灯会。
太后特别高兴，各王府的贝勒格格都到了，太后喜欢热闹，看到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在花灯下嬉戏玩闹，猜灯迷说笑她眼笑得迷成了缝。
“丫头，你也过去玩啊，猜猜灯迷什么的。”太后拉她的手，这丫头实在太沉闷了。
站在太后身边没有动的意思：“丫头在这儿陪皇奶奶不好吗？”
“你整日陪在我这外老太婆不闷吗？”
她笑笑：“皇奶奶知道丫头不喜欢热闹的。”
太后只好作罢，从小大到养成的性子岂会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呢。
皇上来了，众人都静了，给皇上请安。请完安，皇上坐在太后身旁。
“你们玩，不用拘束。”皇上的声音威严响亮。
众人才各自散了玩乐去。花园里火树银花，人群穿来过去，好不热闹。
“丫头，你也过去吧。”皇上道，“年轻人该有年轻人的活法，别忤在这儿。”
她不好再呆下去，行礼走开。她不喜欢热闹，年轻的是些生面孔，旧的原先就不熟稔，也没有熟悉的必要。她悄然避开了热闹，不自觉往西南角的小凉亭里去。冬日的积雪还很厚，刮在脸上的风也是凉的，身处身了厚厚的绒衣仍觉得有些许寒意。
夜很深了，天黑的很透，一点光亮都没有，只有远处微弱的灯火还能隐约看出树草的轮廓。
“这么站在寒风里不冷吗？”厚厚的锦袍披在她身上，还留有来人遗留的温度，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她回过头，他笑容满面，胡须剃了，清爽俊逸得过分。想起这张俊脸后的种种，玉手绞紧了帕子。心里再怎么的恨，她的笑容依旧如常：“刚才没有见到你，还以为你没进宫了。”
“被十四阿哥拉来的。”他也不喜欢这种场合，玩闹的大部人比他小上一轮，哪里有多少话呢。十四阿哥强拉他来，来了就懊悔心肠太软了，真是年纪大了，他再也适应不了这热闹。
“他就喜欢胡来。”她那弟弟，年纪也不小了还脱不去他那小孩的心性，他不会向他透露了什么吧。见他神色正常，心稍稍放下，不过他的心机深沉，即使知道了也未必看得出来。
“进宁寿宫就没见你，心想你肯定躲起来了。”目光温柔如水，半分没从她身上离开。
“你不也一样吗？”她回敬他。
他笑得开怀：“好，我们在一条船上，我不该说你。”
她侧过身，迈下亭子，拍拍树枝，雪落进了她的心，冰冰凉凉的。某年某月的一个冬晨，有那一个人将她推倒在雪地里，雪花密密麻麻砸在她身上。她变成了个疯丫头，和他在雪地里奔跑，因为那样她还大病了一场。现在想想，真是讽刺。
他和她想起了同样的事，往事如尘，搁在心底想可以忘了，不想一丝微风足以扬起所有，提醒自己她还在被深深地记忆着。
他就站在她身后，气息喷在颊边，脸温温泛热。远处能听到阵阵笑声，欢快愉悦，只是不属于她。天空砰砰响起，烟火放起来，一朵朵花在天空绽放，下一刻又消失得无影踪。他们的爱情不也如此，绽放过了便再也寻不着了。
“真美。”她轻声感叹。
他想说什么，两个身影朝这边走来，是棋贝勒和亭格格。
“安哥哥。”亭格格小跑过来。
棋贝勒倒看出不只他一人，见是敏儿，忙点头：“敏姑娘。”
还是受打扰了，她彬彬有礼：“棋贝勒，亭格格。”
亭格格有点不自然：“敏姑娘。”
“你们不在那儿玩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道。
棋贝勒道：“我们跟炎贝勒他们猜灯迷，没赢上，亭儿就说来找你。”
“安哥哥，你怎么躲在这儿，炎贝勒猜中了一题就洋洋得意，你来帮我，你那么聪明，什么灯迷都难不了你的。”亭格格仰头，一脸小女孩的娇态。
她不自意和他隔开了几步，解下了锦袍放在他手上：“你们去玩了，我也要去侍候太后了。”
她的背景很匆忙，自然没看到身后的眼神里的深情与无奈。
安顔性子随意，他看着亭格格长大，对亭格格特别宠溺是有的。但在这太后和皇上眼里就是不一回事儿了。
“安顔和亭丫头看上去还挺登对。”皇上说。
太后笑道：“是不错，不过安顔年纪会不会太大了些，亭丫头配棋贝勒不错。”
手心里的帕被绞得不成形状，他们看上去很配。安顔原就不显老，剃了胡须后人就显得更年轻，完全不像是年过三十的大男人。他要配谁与她再无关，以他的手段，骗骗小女孩易如反掌。
“这些年安顔一直没再娶，够难为他了，朕看就把亭丫头指给他。”皇上不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嘴角拉出意味深长的笑。
脸刷的白了，身上穿得很厚她仍瑟瑟发抖。她不由嘲笑自己，男婚女嫁再正常不过，那个男人早该死心的。该死的她却仍不受控制的难受着。
“丫头，冷吗？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太后拉她的手在手心里蹉着。
“皇奶奶，丫头有点不舒服，我先回房了。”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她会心碎而死的。
太后一听，紧张起来：“不舒服，马上宣太医。”
“不用了。”她急忙阻止，“只要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太后有点疑惑，还是答应：“那你去好好休息。”
她行了礼加快了脚步，把身后的欢乐甩在身后。哭什么，那人根本不值得你哭，你的情，你的恋，早就烟消云散。太沉浸在悲伤里，她根本没发现身后跟着一个人，更没听到身后的人的呼唤，直至她被一股强力往后拉，掉进了熟悉的怀抱。
“你怎么啦？”他不太冷静，他虽一直跟亭格格他们一起，注意力却没办法从她身上移开。不知皇上和太后说了什么，她脸上变得很差，匆匆跑开。心里忧心不已，他找了借口脱身便追来了。
朦胧中她看到他的脸，恨意翻涌起来，用力地挣开他：“你来做什么，放开我。”
他怎么会放，她这个样子完全不似她往日的模样，心里的焦虑更深：“发生什么事，皇上和太后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哭？”她从不轻易让自己流泪的。
啪的一声，耳光打在他脸上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喘着气，眼里的恨意再也掩饰不了：“我叫你放开我。”
她的恨是那么的强烈，逼得安顔后退了几步，脸上火辣辣的疼，比起心里的痛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她的耳光打醒了他：“我看你脸色很难看，才跟过来的。”
“谢贝勒爷关心，我没事。”嘴里说着客气，脸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不是圣人，不可能在这种情况还能冷静。
眼里的炽热一点点的浇息，他又离她远了几步：“看来真的是我多心了。”
“我和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再来关心原本就是多余。”脸上的泪干了，眼前的这个人是她深深爱过的人。也是这么个人，伤得她深，让她恨得最切。
他再退了一步，身体已是冰冷：“你说得没错，是我一厢情愿。”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走近他一步，“当年你面对关逊的尸首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些年，午夜梦回里，你会不会良心不安，从噩梦中惊醒？”
他笑了，所有的表情恢复如初，搂住她的腰，柔软的身体紧贴着自己，却早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他倾近她：“你说呢？在你眼里，像我这种阴险狠毒的人怎么会有良心不安的时候呢？”
近看这张脸，他的眉，他的眼，乃至每一个毛细孔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曾经，她无法抑制的想念这张脸，他的每一个表情，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现在，那些过往却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讽刺。她一动不动的立在他怀里：“是的，我太低估你了。你舜安顔是什么人，在你手里的亡魂不知有多少，区区一人关逊又算什么呢？”
他放开她，如果近来的她对他的善意是为了今天来打击他的话，她的目的真的达到了。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十岁，再没了力气与她纠缠。他早已达到了能承受的极限，更不想再说言不由衷的话：“今天是微臣无礼了，微臣不打扰敏姑娘。”
没有他的支撑，她虚弱得几乎摔倒，迷蒙着眼看他越离越远。
天渐渐转暖，雪融了，园里的花也陆续开了。
生活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不会因人因事而变。太后近来倒挺忙乎的，再过一个月便是文殊菩萨诞，太后寻思着要去五台山做一个水落道场，偏偏这会儿又病了。躺在床上一直叹气。
皇上来了，身后跟着太子，大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还有一个舜安顔。皇上自然是极力宽慰太后，当然调理好身体是最重要的。
太后又说起了文殊菩萨诞的事：“只怪哀家身体不争气，只求菩萨不要责怪哀家才好。”
皇上想太后笃信佛教，为的也是大清的国泰平安，现在还要太后为此事伤神，不免心生欠疚。
太子道：“皇奶奶，您的身体不能远行，不如让孙子替您走一趟吧。”
近来皇上和太子有些不愉快，皇上见太子如此体谅，倒对他另眼相看了。
太后道：“你去固然是好的，只怕要耽误了朝廷里的事。这样好了，让敏丫头替哀家去，丫头自小在哀家身边长大的，哀家的心意她多半是明的，就是她的身份不太合适。”
太后的意思皇上是了解了，平日里明里暗里说了许多次，要给丫头一个身份，不能让她不明不白的做宫女下去。太后年纪大了，自知时日无多，生平挂念的人不多，丫头就是其一个，自然是想给她讨个将来的。近两年，丫头在太后身边侍候，尽心尽力的，皇上对她的气早就消了，道：“这还不简单，朕即该便拟旨，册封丫头为静敏格格，择日起程去五台山替额娘祈福。”
太后满怀欣慰笑了，眉头也舒展了：“丫头，还不谢皇上恩典。”
她跪下：“谢皇上恩典。”
敏儿脸上并没有多少欣喜，皇上定晴看她，这女儿和其他的儿女怎么会那么的不同，明明一个小姑娘，何时何地看都是无风无雨，看不出她心里的半点念头：“起来吧。”转而对太后说：“朕让老四和老八跟着，这样也让菩萨知道我们皇家的心诚。”
太后拍拍皇上的手背：“也是，不过老四、老八都是阿哥，娇身惯养的，不够心细。安顔在五台山住了七年不是，人地都熟，让他也跟着，安排事情也利落的些。”
太后的意图是那么的明显，皇上眉头挤在一块，眼下他正有事要安顔来办。只是再大的事也没有太后大，她一心为敏儿，皇上也不好阻止：“还是额娘考虑得周到，安顔你就跟着去五台山，好生照看阿哥格格。”
安顔面无表情：“微臣遵旨。”
搁在心里的事儿安排好了，太后心情也好了，脸上的皱纹因笑容挤成了一块：“丫头身子弱，把太医也带上。老四，老八，路途遥远，你们可要好生照看妹妹。”
四阿哥，八阿哥齐声道：“孙儿知道了。”
次日，皇上便昭告天下，敏儿侍奉太后，贤良淑恭封为和硕静敏格格。
事情就那么定下来，几日来敏儿忙着打点行装。奇的是太后的身子没过两日就好了，容光焕发的，走的时候拉着她的手：“这回儿你可得好好把握。”
她怎么会听不出太后的意思，只是笑，并不反驳。事到如今，他和她除了行同陌路，不会有其他可能。
他们出发了，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出行。敏儿坐的是马车，四阿哥和八阿哥还有一些近臣皆骑的是马。他自然不例外，骑在后面，与她的车并行。他原和八阿哥熟稔，毕竟身份有别，当然不能在前面。
掀开帘子便能看到他的脸，这几年他变了许多，以往嘴角总是勾起，似笑非笑。一双丹凤眼直勾勾的，带着邪媚。现在这些在他脸上是再也寻不着了，他的眼更深邃，更回淡漠，有如世与我无碍无关的神态。
“进山西了吧？”她问身边的幻儿。
幻儿点头：“是的，格格。”
四阿哥骑了马过来：“敏儿，已到了台怀县，今日我们在台怀县歇一晚，明天便可上山。”
她点头：“一切听四阿哥的安排。”
台怀县大大小小的官员早严阵以待，十里相迎。她一下马车，便跪了一地的人。她不喜欢如此阵丈，便直接进了早安排好的寝房休息，这些人自有人会应付。
夜里下起了小雨，她沐浴完准备就寝，四阿哥来看她，她只好着衣梳发。
“四阿哥这么晚了，还不睡？”俩人坐下，她含笑。
四阿哥甩袍坐下：“我担心你会不习惯，明天便要上山。你的住处我排好了，你就住殊像寺西北角的善静堂，我们的姑奶奶以前便住那儿。”
四哥知道她喜静，如此安排是最得她心的，心里流过阵阵暖意道：“有四阿哥安排，敏儿自然放心。”
“住食还行惯吗？明日便要上山，吃的便全是斋食，山上会冷一些，定要多穿些衣服。”四阿哥道。
一路四阿哥贴心安排她心里很感动，自小照顾她就是四阿哥的习惯：“我原本吃的就清淡，四哥是知道的。”
四阿哥倒笑了，敏儿的性子向来凉薄，有什么她不习惯的了。他道：“是我想太多了，我看你原先是要睡了吧，我还是先走了。”
“我原先就没有睡意，四阿哥既然来了，我们兄妹何不秉烛夜谈一番。”她唤他。
兄妹二字消去了积在四阿哥积聚在心里的阴郁，又坐下：“我们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聊。”
“听十四弟说福晋给四阿哥添了个小贝勒。”她倒又做了一回姑妈。
一听儿子，为人父者总会有些不同，四阿哥精神了：“是弘历，回宫后让宛儿抱来给你看。”
“弘历，真是好名字。”她仔细咀嚼，“是皇上取的？”
“是的，那小子伶俐着了，你见了定也会喜欢的。”
“那我定要看看。”她应承着，又转了话题，“四哥，你可知年时从和梧桐现在如何？”
回宫那么久，一直没机会问，问了十四弟，他原在京里呆的时间少，并不清楚。年时从原是四哥调到她身边的，梧桐是额娘给的，问四哥是不会错的。
他还想敏儿怎么会突然要和他聊，原来是有目的，嘴里爵的不知是苦是乐：“年时从和梧桐罪犯欺君，原先必死无疑。皇阿玛并不想此事声张，只将他二人各打了二十大板遣出了宫，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我就不清楚了，我想你问舜安顔，他会更清楚。”
这样是好的，至少人还在，她的歉疚不会那么深。捧着茶杯，她道：“四哥，你是不是也怪过我呢？”皇阿玛恼她，额娘也是怪她，刚见的时候抱着她，嘴里说的是她的狠心。她没问过十四弟，她想十四弟心里也是有怨的吧。
四阿哥目不转睛盯着杯里的茶叶，卷起的叶片一寸寸伸展，脉络逐渐清晰，他舒气道：“怪，有用吗？敏儿，在你的心里，四哥早已不是最重要的，我的怪又有何用。”
兴许是泡得太久，茶水尝在齿唇间涩涩的：“四哥，你待敏儿的好，敏儿一辈子都会记得的。”
四阿哥听了，感叹道：“敏儿，有时四哥觉得我是了解你的，有时我不了解你。你离宫并不奇怪，对宫里的一切，你向来是不冷不淡。我最不明白的，屈屈一个关逊，一个江湖草莽，竟能让你如此来付出。当年，一块玉，我们兄妹关系僵了一年。我原以为你对舜安顔多少有些情意，没想到你还是千方百计要走”
旧事重提，敏儿心里仍流出血来，却不生气：“有些人有些事，便是那么奇怪的。”
四阿哥苦笑地摇摇头：“这一点上我真的是不懂你。我听你还活着的时候很震惊，几乎不是敢相信的。皇阿玛说你躲在陵城，我一听陵城，便觉得耳熟，当时也没多想，直至来了陵城，知道你在陵城一切后，才恍然大悟。最让我想不到的是你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威胁皇阿玛来救关逊，你为了关逊背离了所有疼你爱你的人，我真的不懂你。不过，最应该觉得悲哀的人不是我，我反而释然了。”
她当然知道四哥指的是谁，对那个人，她应有的愧疚早已消磨，更不想与他再有何瓜葛。
四阿哥握住她的手：“这两年我一直看着你，你总是那么安安静静的。在你的脸上看不任何的情绪波动，但我知道，敏儿，你不快乐。我会想舜安顔送走了你，为何又要把你弄回来。但不管怎么样，你回到我的身边，我真的很开心，我也希望你能开心快乐。”
笑容微微僵硬，轻轻抽回了手。
“四哥，你曾说过我们的人生从来由不得自己自主。过去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快乐是什么，又有几人知晓了。现在的我很平静，侍奉皇奶奶，什么也不想。”她说的完完全全是心里话，对四哥说这些也是不难。
他握紧微热的手心：“我明白了，你休息吧，明天上山会很累，早点睡。”
她点头，目送四阿哥离开。温热的茶杯烫热了手心，热气久久不散。
次日上山是真的辛苦，天还下着毛毛雨。为显心诚，一行人皆步行上山，寺内的和尚早在以殿外等候，四阿哥原先命人给她打着伞，她推开了，既然诚心求佛的自然是不能特殊。
爬上梯阶，她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头上身上也湿了。
殊像寺住持行空大师领着一群和尚行礼：“阿弥陀佛，老衲恭迎四阿哥、八阿哥，静敏格格。”
“大师有礼了。”他们回礼。
“内已设好客堂斋饭，请各位施主进内堂歇息。”行空大师摆手。
“多谢大师。”再行礼，才进去。
热水备好了，褪去了一身的湿衣，沐浴完了身体才爽利了许多。用完斋饭，出门时停了，空气清爽，山间云雾环绕，清灵雅致。她住的静善堂与方丈院一墙之隔，一出门便见行空大师和安颜坐在云柏下说话。
见她来，行空大师忙起身，双掌合起：“阿弥陀佛，参见格格。”
行空大师和行癫大师是同辈，舜安顔是行癫的徒儿，和行空熟稔是正常的。记忆里她还记得他跟自己提过行空大师来着，她含笑点头：“大师有礼了。”
“格格请坐。”石椅是干的，行空仍用长袖拂了一摆。
她不想面对他的，但行空大师的盛情又不好拒绝，她坐下：“大师请坐。”
行空大师依言坐下，从头到尾他都是一动不动的，不看她静静地喝茶。
小沙弥送来了茶水，放在她眼前，清清淡淡的普尔。她道：“谢谢师父。”
“格格远道而来，怎么不先歇息。”行空大师笑容淡定，眼神清澈无垢。
他的气息时不时的飘散，她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极力保持笑容道：“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景致，若是睡了岂不荒废了。”
行空大师淡然一笑：“格格言之有理。”
“大师可知四阿哥，八阿哥人在何处？”她再问。
行空道：“四阿哥，八阿哥已去了菩萨顶，安排明日的水陆法会。”
“既然如此，本格格不打扰二位。”面对他，她浑身都自在不了。
行空起身：“山中雨后地湿路滑，还请格格多加小心，不如让安顔陪同格格四处游览一番？”
她走便是要避开他的，怎么会要他陪呢。她只是笑：“我四处走走，有丫头跟着，不会有事，谢大师关心。”
行空哪里知道他们之间的纠葛，仍劝道：“安贝勒自小在此长大，由他引路自然是再适合不过的。”
她还能说什么，笑容虽僵还是笑着：“那有劳安贝勒。”
他一直不动声色，离了方丈院，俩人信步来到殊像寺殿外，殿外一口泉水，便是般若泉了。安顔拿起泉边的水瓢，舀了一勺：“此水能长智慧，去愚痴。格格聪慧过人，不介意再添一瓢吧。”
她没有直眼看他，品了一口，果真是清冽爽口。
刚迈门槛，贴着一幅对朕：异物有时尽，人欲自无涯。十字箴言，道尽了人性。再进文殊殿内便看到了文殊菩萨骑过猗狻的塑像，狻猊四蹄蹬地，昂首竖耳，张口卷舌，双眼圆睁。面部、腰间、腿上呈蓝底白点，颈上长满深绿色的穗缨。上坐的便是文殊菩萨，身紫金色，形如童子，五髻冠其项，左手持青莲华，右手执宝剑。敏儿总觉得此菩萨与往日见的略有不同。
安顔道：“这便是有名的荞面头菩萨，相传，在建造这座寺庙时，绿毛狮子和文殊的身子均已塑好，就差文殊的头部。工匠们犯了难，由于谁也没见过文殊的面容，所以不知如何去塑，大伙七嘴八舌，众说不一。争论声惊动了做饭的伙夫，伙夫大声说，文殊菩萨的相貌可不是随便捏造的，你们再吵也无用。正在此时，突然院内金光照耀，文殊菩萨显出真容。这时寻找画匠描摹已来不及了，伙夫急中生智，将面案上和好的荞面拿起，照着菩萨真容的样子捏了起来，刚把头部捏好，文珠菩萨便在空中隐去了。匠人们急忙把荞面头安了上去，又在外面贴了金。人们就称此像为‘荞面头菩萨’。”
敏儿自然不信道：“怕前人杜撰而成的，哪有用荞面做菩萨的呢？”
安顔失笑：“格格说的是。”
敏儿不理他，虔诚地上香，才往殿内走。见殿壁上塑了形形色色的罗汉，或是降龙伏虎，或是撼山探海，或是聆听讲经，或是端坐习定，或是脚踩水兽，或是坐船渡海，或是飞行空中。
安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此塑的是文殊菩萨教化的五百罗汉奔赴文殊菩萨的故乡舍卫国，朝拜文殊菩萨的故事。”
敏儿不得不佩服前人，塑此像得花多少心力了。
“我小时候经常躲在这里，让寺院的人找我。后来疯老头像摸着了我的习性，只要我一不见，他就到这儿来逮我。行空大师原还一直想渡我，可惜我毫无慧根，他也只能无可奈何。”熟悉的情景，他忍不住回想童年。
她想像着少年时的模样，那时的他是那么的孤辟，躲在这里定只是舔伤口的。如此一番思量，心头闷闷的疼痛得很。
“原来你们在这儿。”八阿哥人未到，声音已进来了。
他回头头，八阿哥就在门口：“八阿哥。”
八阿哥没有进来，道：“我正找你，现在天气正好，想四处走走。这里也算你的故里，想请你做个巡视。”
他人已没迈出门来：“八阿哥吩咐，微臣岂敢不从。”
“敏儿，你要一起来吧？”八阿哥没有忽视她。
跟俩个阴险的男人一起出行不是件聪明的事，她是不会做的：“我有点累了，想回房休息，你们自便吧。”
他们看向她，俊逸的得过份的脸，这么一笑要让天下女子为之倾倒吧。敏儿看了无数次，心里仍会动容，又仅仅是动容而已。
他走了后，她也没了看的心思，真的就回房睡了。
次日，敲了一更天便醒了，着装去往菩萨顶，今日是第一天法事，三更天，外坛洒净，四更内坛结界，五更遣使建幡。登上灵鹫峰顶近三更天，周围昏昏暗暗的，她意识并不十分清楚，迈了一百零八阶级，已是香汗淋漓。在沙弥的指引进去，然后是跪着，跟着念《六祖坛经》。
等法事完了，天已大亮了，住持行云大师引了弟子说斋饭备好，用了斋饭，日头上了树梢。
四阿哥以为她累了，道：“我送你回去休息，呆会的法事你不在也没有关系的。”
敏儿摇头：“不了，我还不累，四阿哥可否陪敏儿走走。”
四阿哥当然不会拒绝：“好。”
没走几步，属下就来禀告，四阿哥只好留下贴身侍卫在她身边，先走了一步。
她也不生气，过了大雄宝殿，后面便是文殊殿院，抬眼便看到一石牌坊上有皇阿玛题的五台圣境四个大字。巧的是八阿哥也在前面，倒是不见与他贴身不离的舜安顔。
“八阿哥。”早知便不来了，她不想见到八阿哥的。
八阿哥当然知道敏儿向来都是排斥他的，兄妹俩原就没多少情份在，他并不在意。他道：“五台山地方太小，走到哪里都能见到。”
两人并肩而进，几年前皇上下令重建文殊殿，阔三楹，进深二间，单檐庑殿顶，殿顶覆盖琉璃黄瓦，色泽仍是促新的。殿脊正中置金碧辉煌的鎏金铜法轮，殿内佛坛上供文殊菩萨骑狻猊彩色泥塑像，东西两侧佛坛上则供十八罗汉塑像。此殿是朝山信徒必定要叁诣礼拜之处。两人拜了之后，才出来，在殿外石凳上坐下。
“从你再回宫，我们兄妹俩似乎都不曾好好坐下来说过话。”八阿哥道。
敏儿目光在崇山峻岭中，似笑非笑的看不真切：“五台山的景致真美，八阿哥应该不是第一次来吧。”
“你也不是第一次吧。”八阿哥看她，“太后上回朝拜时我记得你也来了，忘了吗？”
那时的她还很小，对八阿哥的记忆也不真切，忘了是正常的。她道：“好像是的，上回来什么印象也没有留下。”
八阿哥也跟她一起欣赏：“这回就好好的记住吧。”
很久很久，兄妹俩都没有话说，静静地坐着，各自想各自的事。
“敏儿。”八阿哥突然开口，“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敏儿回过神：“什么？”
“不要再给安顔任何机会，无论你知道什么，太后也好，阿玛也好，对你说什么，不要再给他任何机会，让他一直这么的死心下去。”八阿哥异常严肃，目光炯炯有神。
敏儿猛的偏过头，被八阿哥眼里的肃然震撼了心神的：“八、八阿哥此话是何意？”
“没什么别的意思。”八阿哥把她的慌乱看在眼里，但并不能激起他的任何情绪，“你能答应我吗？”
敏儿的心狂跳，八阿哥话里有话，难不成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亦或是这是八阿哥的手段。八阿哥是要她把她和安顔之间的后路断绝，她道：“八阿哥，我和舜安顔早已是行同陌路，你可以放心。”
八阿哥神情才放松：“敏儿，记得你今日跟我说的话。”
她没勇气和八阿哥对视下去，只好把视线投到远处，不再有任何言语。
足足做了七天的水陆法事，敏儿并不觉得累。春日的五台山清秀空灵，来了这儿，敏儿是放松的，虽有让她不畅快的人，她并没有太受影响，自得其乐也是快活的。
水陆法事做完了，依太后的意思，她得留到文殊菩萨诞，戒斋沐浴七七四十九天才表心诚。京里传来了话，皇上传四阿哥回京。四阿哥虽然心里百般担心，拖了几日还是起程了。
敏儿跟着行空大师每天暮鼓晨钟，早课晚课全不落下，潜心于佛经之中，往日的焦躁渐渐平复。上完早课，用完斋饭，她便会去藏经阁看书或是外出走走。若是遇到不明白处便会找行空大师探究。
近日来，她迷上了挂月峰的日出，天不亮的便登上望海楼看日出，当红日缓缓爬出，云雾蒸腾，犹如海洋，烟云缭绕，旭日东升，霞光万道，便有宠辱皆忘之感。
看完日出，早课时间也过了，她也不急，顺着小道一步步下山。
刚下山，隐约见林里有个身影，煞是熟悉。止住好奇，她跟上去，直到见了那人，心神都呆了，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关大哥。”
关逊回过头，见是敏儿，颇为意外：“龙姑娘。”马上又想到什么，又更正：“不，是公主才是。”
敏儿一步步走近，想确认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梦中。再真切看清了后，全身的血液直冲脑门，她惊的说不出话。
关逊摸摸后脑勺：“你肯定以为我死了，我自己也没想到我还能活下来。”
“你怎么会？”太震惊了，她一时无法冷静。
“为什么我还会活着是吗？这还得多亏了佟兄。”关逊开始叙述，“当日投入江中，身中剧毒，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醒来时却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走进来看似十七八岁的少侠。他说他们家公子让我伤好了后马上回清风谷，四五年不得现身。我问他家公子是谁，他又走了。当时我很疑惑，悄悄回了趟陵城，谁知陵城的人竟都以为我行刺当今圣上被处死了。我回家找我娘，我娘却不在家里，我只好回清风谷，没想到已有人将我娘送到了清风谷。我想知道清风谷的人没几个，救我的就只有佟兄。”
她立在原处，仿佛世界万物全空，又宛如置于冰天雪地冻得她骨髓深处都是冰的。
“龙姑娘，你没事吧？”关逊从不曾见过敏儿这般，明澈的双眼空洞无神，脸上一丝血气也无，好似受了致命的打击。
敏儿缓缓看他：“你还活着，你不是身中剧毒吗？”
关逊一一解答：“那并不是致使的毒，我醒来时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我想既然是佟公子下的毒，他是有解药的。”
一切都清楚了，他计算得精细。关逊必须得死，关逊若不死，即使他不说，皇阿玛也不会轻易放过，照样会查得清清楚楚，连累得人可能会更多。关逊死了便不一样了，人死了都了呢，他娘一介妇孺成不了威胁。旁人是不知情的，此乃盛世，皇阿玛自然不会追究。但他又不能让关逊死，在短时间安排好了一切，连她也瞒过了，真的是高明至极。
她成了彻彻底底的傻瓜，她的恨，她的挣扎在一刻是那么的可笑。
“你怎么会来这里？”
“哦。”见敏儿正常了些，他放下心，“行痴大师让我给他送封信给行空大师。”
“你见了他了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还是要问，为什么，她也不清楚。
“他？”好半晌，关逊才明白那个他是谁，道，“见了，他让我连夜走。我一时贪恋这里的风景，才留到现在的。”其实是他知道她在这里，想的是再见一面。这话当然不能说，只能撒了个小谎，因为撒谎，他脸红了
“这样啊。”若是平日，敏儿定会发觉。现在于她已不在重要，再往前走，眼里已没有他了。
“龙姑娘。”他又唤了声，以为敏儿是正常的，刚才那神情那般落寞，哪里是平常的她。这会儿连道别也没有，不会是见他死而复生吓傻了吧。
她停住了脚步，想起了他，回头冲他笑了笑：“关大哥，你快走吧，多保重。”
“龙姑娘。”犹豫再三，他还是叫住她。
她无意识的停下来：“关大哥，还有事么？”
关逊一番挣扎，心想今日若不问以后便没有机会了，他道：“你就是那个小格格，对吗？”
稍有了些意识，勉强的冲他笑：“谢谢你，关大哥。”
算是回答了，关逊心中了然，不由苦笑：“我也谢谢你，保重，佟兄是个好男人。”
是的，他的确是的，只不过她还有拥有的资格么？再看眼前的男人，记了十几年，原来也不过是人生的过客。好久之后，她说：“你也保重。”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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