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画中女子
今日是农历四月初六，就是人们常说的清明。素素捧着一把七弦琴，迟疑地问：“小姐，今天真要去吗？”
“嗯。”杨妍放下手中的胭脂匣子，轻点一下头，“过些时日我们就要离开明州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我想再去一次。”
素素道：“小姐真决定去兆京了？”
杨妍含笑看她：“你若不愿意，我可以把你留下来服侍我娘。”
素素连忙摇首道：“不，奴婢只要跟着小姐，小姐到哪儿奴婢就去哪儿，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小姐也休想撇下奴婢。”
杨妍啐了一口，拿着梳子敲了下素素的头，道：“谁稀罕听你表忠心，小姐我去帝京吃香喝辣，你跟着小姐我能受苦？还刀山火海？”
被打了下，素素也不像以往一样叫屈，只低头道：“我知道小姐其实不愿意离开明州，离开夫人的，小姐是怕太师会为难夫人，才这样强作欢颜，奴婢就看不惯你总是这样明明心里面难过极了，还偏偏笑着，让奴婢心疼。”
杨妍笑骂她一句：“偏你鬼灵精，什么都懂！别胡乱寻思了，准备好了吗？我们得走了。”
“今天是清明，那里阴嗖嗖的，小姐我看我们不如过两天再去还不是一样？”素素一边给杨妍披上披风一边道。
杨妍侧过脸，好笑的看着她，道：“胆小鬼，你若怕了，我自己去就好。琴给我。”说着伸出手。
素素连忙摇头，死死抱着七弦琴，赔笑道：“当然我陪小姐去。我不怕，怎么会怕呢。素素还要保护小姐呢。”
杨妍下了马车，沿着弯曲的山路蹒跚而上。这里很安静，平时没什么人上来。第一次来是爹爹带她来的。
她五岁前的记忆都很模糊，只知道五岁时被领到了杨府，有人指着杨夫人让她叫娘。她知道那不是她的亲娘，但这十二年来杨夫人待她比亲身女儿还好。
从小的时候她对爹爹的印象就很少。只能记得最初的时候，有个眉目俊朗的中年人抱起她，直盯着她的眉眼，“你真像，真像啊。”开始她并不明白什么，只知道那个人是爹，但究竟是不是亲爹她记不得了。两年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爹总盯着她的眉眼说：“真像她。真像。”
因为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女人。
穿过一排茂密的矮丛，眼前是片开阔的竹林，云烟缭绕的深处有一竹屋，杨妍带着素素走进去，屋里陈设极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连一张床也没有。只是墙上突兀的挂了一幅女子的画。
杨妍放下手中的竹篮，取出里面的祭品和贡香，点上三支清香，叩拜后插在画像前的香案上。素素捧上七弦琴，轻声道：“小姐，您说她到底是不是你亲生母亲啊？”
看着画中的女子，杨妍苦笑：“我也想知道。”
只见画中是一个身穿青衣，手把瑶琴的少女，发如黑瀑一般，一双星眸璀璨无比，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灵气全汇聚在那双眼里。旁边提着一句诗：“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落笔是两个字——绾绾。
绾绾，应该就是画中人的名字了。
素素凑在画前又仔细瞅了瞅，疑惑地问道：“小姐，真的不是你本人吗？她和你好像啊。”
杨妍看着画中人，一叹：“我也不知她是谁。只记得我七岁时被爹带过来一次。当时我还未长大，只觉得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后来这十年，我一天天长大，有一天突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才知道我那时的熟悉感是什么。”她微垂着眼睛：“原来她就是我长大后的样子。”
素素见她伤感，连忙说：“小姐，这次还弹不弹琴啊？”说着双手捧上七弦琴。
接过琴，杨妍抿唇一笑，道：“次次都弹琴，最后这次当然也要弹一曲。”她看着画像里的绾绾，柔声道：“这是我这两天新作，先弹给你听听。”
最初学琴，也是刚进杨府时，爹爹让人教她的，她天赋极高，三年就换了三位师傅，六年后就再无人可拜做师傅。七岁那年，自从看到这幅画像以后，她就对画中人有一种好奇，还有亲切，每年四月都会来这里弹几曲自己的新曲子，虽然听她的是一副画，但她却一如既往，年年不改。也许，内心深处她也觉得这个绾绾是自己的——毕竟她们多像啊，再加上爹爹——
“小姐，小姐？”
被素素呼唤惊醒，杨妍拂袖坐下，手指在琴弦上轻滑而过，发出几下空灵之音。“我这曲你猜叫什么？”明知画中人永远也不会回答，她还是像问一个知己一样问道。问完后，指尖轻扬，琴声已起，开场如潺潺泉水，节奏时快时慢，虽然难以捕捉，但却如梦似幻一般。
素素在一边听的如痴如醉。虽然不懂，但也知小姐弹的定是绝世佳曲。她陶醉般看着杨妍在香案下美丽的侧颜，心想世上哪有一个人能像她家小姐一般完美啊，真不知道啥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的小姐？突然美滋滋的想到了那个传说中貌比潘安，风华绝代的楚王。于是一心为主子着想的小丫鬟心中算盘打的叮当响：嗯，小姐当个楚王妃是绰绰有余啦。
正在素素如痴如醉的陶醉在未来的景愿中时，远处突然响起一声悠扬的笛声，她猛地一惊，使劲揉揉眼，不是自己幻听吧，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的笛声啊？她和小姐每次到这儿都没见过半个人影啊。
只见杨妍秀眉微蹙，似乎也听到了这笛声。这笛声很奇妙，似乎不急不予，但自己再怎么弹也甩不掉那道笛音。而且细听之下，那还不是一般的笛声，而是似乎某个人随手摘了一片竹叶吹出的曲子。这个人不仅在音律上有很高的造诣，而且为人忒的不羁。
难得遇到高手，杨妍好胜心起，手下越弹越快，琴音也越来越急，如绵绵密网把那道笛音死死网住。她嘴角不由扬起一抹得意的笑，这瓮中捉鳖，那人休想再赶过她了。
谁知，那笛音突的高亢起来，声音如一把尖利的宝剑，直震的素素连忙堵住耳朵。那道笛音冲破一片绵密如网的琴音，好似在急流奔腾中一刀切断了走势，又好似在毒蛇肆游时一剑戳中了它的七寸。
杨妍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也慢慢溢出细小的汗珠，贝齿轻咬朱唇，一连串的音符从指间奔涌出来。
素素直看的心惊，惊叫道：“小姐你流血了。”琴弦划开细嫩的肌肤，琴面上顿时洒下了几滴鲜血。
突地，只听“砰”的一声，七弦琴上的角弦断了，杨妍虽及时收手，但也脸色煞白一片。
素素更是吓了一大跳，直扑过去问：“小姐你没伤着吧？”
杨妍看着断了的琴弦，愣了半晌。
“小姐，小姐？”见她这样子，素素更担心了，用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你还好吧？”转而愤愤骂道：“也不知是哪里吹来的烂笛子扰我家小姐分心，好好的琴弦都断了。”
却听杨妍竟低低笑了起来，这一吓更不得了，素素心道：该不是小姐气傻了吧？
正想着，却听杨妍低声道：“好个吹笛人。”
“小姐你还夸他？”
杨妍望着一脸惊讶的素素笑了：“为何不夸他？我技不如他，自然甘拜下风。”
“是他扰你分心，还毁了你的琴！”素素满脸不忿。
“嗯。”杨妍摸着断了弦的七弦琴悠悠一笑，“毁的好。”
“小姐！”她的小姐傻了吗？自她进杨府起，就见小姐用那张七弦琴，都十年了。就这么毁了，小姐竟然还说毁的好？
杨妍打开竹屋的门，望向门外云烟缭绕的山脉，一双眼睛如墨般黑浓，几乎滴得出水来，她微微一笑：“有此知音，杨妍甘愿服输。”她的琴声如绵网，本是绝无可能有人赢过她，却被这个人寻出惟一的破绽并给以重重一击，乱了她的心神以使琴弦绷断。虽然方法跋扈，但却最简单，也最实在。
这个人虽然狂妄，却有些本事，也是她的知音。
素素从未看过杨妍此时的表情，似乎欣慰，又似遗憾。难得听到小姐夸别人，她走上前，小声道：“既是小姐知音，必定世间难求。我替小姐寻寻去，指不定是个貌比潘安，惊才绝世的佳公子呢。”
杨妍侧头，果然看见素素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不由啐了她一口，笑骂道：“你怎知那是个佳公子？说不定他貌如钟馗。光听他吹的笛子就知道他性格乖张，说的好听是他必是一位骄子，说得难听他必是一个狂徒。”
“啊。”素素吃惊的张大嘴巴，吭哧道：“小姐，那，那你还说他是你的知音？”
杨妍一笑，明眸流转光华，顾盼间泽泽生辉，她笑问：“你又怎知我就不是个狂徒？”
素素被她明媚的笑容震傻，回过神才满脸不认同，嘟嘟囔囔道：“小姐至孝至贤，温婉淑德，要是狂妄，天下就没好女子了。小姐怎能这么说自己呢？”
拍拍她的头，杨妍道：“其实说他是我的知音，不如说我是他的知音。”她望着那一望无际的竹林，似乎想望到尽头，“我羡慕他。我的温婉是个表象，人间是个戏台，世人都属于有自己面皮，我也有一张。没有一个人能像这个人一样，把一切都表现出来，他不是不会隐藏，而是不屑。不管他是一位君子也好，小人也罢，他必定是一个坦坦荡荡的人。”
君子？小人？真不知小姐是在夸那个人，还是在讽刺他。素素走上前，“我不管那人是君子还是小人，我就知道他弄坏了小姐的琴，还害的小姐伤了手。小姐不如亲眼瞧瞧，若是翩翩浊世的佳公子，小姐就引为知音，我们正好可以不走了！若是他配不上小姐，那小姐还是进京当个楚王妃好了。”
杨妍扑哧一笑，点着她的脑门，道：“你当你小姐很吃香，一定能选上王妃啊，还偏巧嫁给楚王，你当那些王孙排着队给我选吗？幸亏你在我面前说，要是被外人听去了，就不仅是臀了，小心你的脑袋。”
捂着被点疼的脑门，素素呵呵傻笑，道：“我就是觉得小姐是天下最好的女子，当然要最优秀的男子才能配的了嘛。”
最优秀的男子啊——
如果后来的杨妍再回想起那一天素素无心的这句话，是不是，会觉得有些讽刺？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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