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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冷露无声湿桂花

  “红毛呆鹅,我二哥呢?”

  “你才是红毛呆鹅!”

  “红毛野鸭,本小姐的二哥呢?”

  “你才是红毛野鸭!”

  “红毛山鸡,‘十里珠帘’的萧掌柜呢?”

  “你才是红毛山鸡!”

  “红毛鸡蛋,萧恒殊到底人在何处?”

  “你才是红毛鸡蛋!”

  第二日清晨,‘十里珠帘’的大堂还无客人光顾,起早的水涵空独自一人兴致勃勃地在桌椅间与无陌玩躲猫猫。半炷香过后,有一位他向来看得极不顺眼的妙龄女子蹋门而入,红衣如火,金钗晃眼,如他一般明朗闪耀。

  因此,自前年第一次见面尚未交谈起,二人便都觉得对方真真是十分的面目可憎。

  “你不说本小姐自己找!别自以为是地估摸着有你拦截我便进不了后院!”

  “恒殊不在后院,你休想进去!”

  “原来他就在后院,哈哈哈哈……”

  “萧亭深!你卑鄙!我今天就站在这扇门前不走了,吃饭时也不走!你做梦都别想溜过去!还有,前几日你输给肥肥老板的那一大把首饰全让我给赢回来了!哎呀!看你整张脸都黑掉了,看来肥肥老板没把他输到当场被凶凶老板娘罚跪房门口这件事告诉你啊……哼哼,现在你知道了,是不是很想哭啊?哈哈哈哈……”

  “小银,清洗蔬菜时不必那么用力……”望着一大盆逐渐转绿的洗菜水和掉落满地的菜叶,萧恒殊放下手中的姜块,走到她身旁的矮凳上坐下,伸手替她卷起及膝的浅蓝衣袖,“还有,两边的袖子都要挽起来。啊呀,已经湿透了。你先歇会儿,我洗给你看。”

  “你不出去看看?”

  听着大堂传来的吵闹声,柳慕银抬起眼眸,望见萧恒殊仍旧波澜不惊地埋头洗菜。晨风路过,倏然吹得他身后的几缕长发从肩头滑落胸前,堪堪触及水面,她便伸手替他将青丝别到耳后。

  萧恒殊抬头对她微微一笑,复又低头认真掰开菜叶,“来人是家妹,她与涵空每每遇上都要这样拌拌嘴的。放心,那两个人不会打起来的。”

  “你是生意人,‘十里珠帘’又开在大街上,她们找到这里是早晚的事。”

  她叛出师门早已是江湖人尽皆知的事,峨眉派师徒众人倾巢而出要寻她回去也早已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既有耳闻白银远水剑的萧恒殊自然清楚“她们”指的是峨眉众人。

  一只黄色粉蝶自柳慕银眼前翩跹而过,目光随之游移半晌,她又淡淡地道:“形势紧急时,我会早些离开,亏欠的往后会回来补上。”

  “不必回来了,你但去无妨,我都一样。因为,”萧恒殊直起身,伸手捻下自墙外飘进落在她发丝上的玉兰花瓣,“过些时日,‘十里珠帘’可能就要关门了。”

  柳慕银凝望他的眼眸片刻,微微颔首,随后不动声色地弯腰洗菜,“我看会了。”

  “二哥,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红毛妖兽,你走开!”

  “恒殊不在,你别凶巴巴地鬼吼鬼叫了!恒殊,听到没有,你不在,所以不准出来!”

  萧恒殊见柳慕银终于洗得有些模样了,便笑着道:“我去去就回。”

  “柳小二,恒殊被那个凶巴巴的萧亭深拐走了。我看到他们去账房说悄悄话,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

  水涵空跳坐到矮墙上,无所事事地晃着双腿,咬着一根干草与柳慕银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他们是兄妹,你刚刚为何要将她拦在外头?”已经洗完两大盆菜的柳慕银对着矮桌上的鱼和肉微微蹙眉,不知该从何下手。

  “那个萧亭深一来,恒殊晚上哄我睡觉时弹得曲子就怪怪的。”

  找不到事做的柳慕银提气飘至墙头,在水涵空身旁坐下,陪他闲聊。时不时有玉兰花瓣随着晨风飘落在一蓝一红的身影附近,煞是好看。

  “他的琵琶弹得甚好,怎么会奇怪?”

  “那时他还是笑得好好看,曲子也还是好好听,可总是听得我好不舒服,只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开心。”

  “还有啊,”仿若想起了什么,他忽地拔高了声调,“刚刚我问那个萧亭深又来做什么,她说他们家的爷爷生病了,而且还病得很重很重。昨天她又去和肥肥老板赌棋,恒殊回家要和爷爷说话,他们家不单单不让他见爷爷,还把他赶回来了!她今天过来是想要帮恒殊传话的。”

  “所以你乖乖让他们回账房说话了?”柳慕银侧头,破天荒对他浅浅一笑,分不清萧恒殊昨日是以何种心情下河为她捡回远水剑。

  水涵空有气无力地点头道:“这次例外,下回保准连大堂的门都不让进。”

  “你回去吧,常来不好。”沉默了半晌,立在窗前的萧恒殊平和地道。

  “你不是有话要和爷爷说?”萧亭深坐在桌旁,有些焦躁。

  “以后别再来了,因为二哥不想开酒楼了,过几日就要把‘十里珠帘’关了。”他转过身来语气清淡地接着道:“亭深,二哥不是在说玩笑话。”

  “昨日你在萧家大门口闹成那样也想让他听到,这么快就放弃,不觉得不甘心么?还有……大夫说爷爷熬不过今晚了……”

  低低的啜泣声在账房里轻轻响起,萧亭深抬袖用力抹去脸颊上的泪水,眼角却涌出更多。忽然有个温暖的怀抱轻柔地将她的悲伤收入其中,“全家人都长大了,就你还和小时候一样,一样任性胡闹,一样爱憎分明,一样只惯在二哥眼前哭鼻子。”

  “我不管你原来在外头做了什么,反正他们不能像现在这样逼你一直在外漂泊,明明我们是一家人啊……爷爷一直念着你,这两年他还是整日乐呵呵的,可我明白,他也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他们怎么可以直到最后都不让你们见上一面……明明是好容易的一件事,为什么要把它变得那么的难……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萧恒殊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笑道:“我不回家也过得很好,如果大家都好的话,哪有什么不可以?回去吧。”

  半柱香后,萧恒殊将萧亭深送至酒楼外。

  “真的不用我传话?”她仍旧不死心地拉着他的衣袖问道。

  萧恒殊笑着摇头,又拉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真的不能再来了,就这件事一定要听爹娘的话。”

  她闻言低下头,不情不愿地松开被他握住的手。

  “你来了二哥很高兴,你不来,二哥会更高兴。”

  “骗子。”萧亭深埋首走出几步,复又转身跑回来将他紧紧拥住,“如果说心性不变就是没有长大的话,那二哥你也没有长大。还是和幼时一样……一样不会向任何人说出你心里的伤痛,一样在我担心你的时候只会笑着说你很好之类的谎话来哄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来了,你既喜又忧,我不来,你不担忧,却也高兴不起来。”

  萧恒殊将她拉离自己,柔声慢条斯理地道:“过些时日我会搬出东京,到时二哥不在你身旁,爷爷可能也不能再护着你了,你可以任性贪玩,但要照顾好自己。”

  萧亭深又抬袖抹去一把泪水,“你要搬去哪里?”

  “去一个有些远的地方。”萧恒殊转身往回走,将她留在了街上,“亭深,我好像看到爹了。”

  “哪里?哪里?二哥我走了,省得他又来念我。还有,我会等你回家,一直等……”

  声音随主人渐渐远去,已经走到门口的浅灰身影回过头来,明艳日光下的白玉簪和主人秀气的双眸一样,闪现着有些清寒寂寥的光芒。

  目送那道生气勃勃的红影逐渐淡去,直到完全被人海遮掩,他喃喃道:“其实二哥也只是听过有一个那样遥远的地方,也不知晓它究竟位于何处,毫不清楚那里是不是个好地方,所以二哥不能告诉你那是哪里。”

  “你就抱一下嘛,摸都摸了还害怕什么。”

  “……”身形微僵地摇头。

  “无陌这么小,还是恒殊抱回来的,真的不咬人!来,抱抱。”

  “……”仍是不住摇头,同时还不领情地往旁边挪了挪。

  “柳小二,你这样无陌会难过的,你看它多喜欢你,要不是我抓着她,它早就兴高采烈地向你投怀送抱了!不信你看它的眼睛!”水涵空伸平胳膊将小白猫递出。

  “……”柳慕银脸上的血色瞬时又退了不少,身子随着无陌的靠近微微后倾。

  “恒殊你来啦!”水涵空急忙将小白猫放在一边向他大力招手,见无陌因为自己动作太过生猛险些掉下墙头,又“哎呀”地叫着将其扶稳。

  柳慕银对立在院门下的萧恒殊微微颔首,方才注意力都放在了无陌身上,不知他已在那里站了多久。

  “柳小二,看到恒殊要对他笑,还要把手举高了对他摇一摇,否则像你那样小小的点头,他站得那么远,怎么知道你有没有看到他。”

  柳慕银犹疑片刻,想起床头的远水剑,便微笑着举高右手对萧恒殊挥了挥,无视萧恒殊能否听清地轻声说道:“我把菜洗完了。”

  “就会洗菜还好意思说,那边鱼和肉呢?还好恒殊回来了,否则跟着柳小二你啊,顿顿都只能吃得像兔子一样素!”想起方才她向自己讨教如何洗鱼切肉自己也是一问很多不知,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暂将这种事情忘却,将无陌稳稳放在墙头,复又举高双手转了话头,“还有,打招呼是要两只手的,那样恒殊才知道我们看到他是好开心好开心的,像这样!”

  柳慕银看着今日难得没笑的萧恒殊,又扫了一眼地上他教她洗好的两大盆菜,于是浅笑着用了些力气挥了挥双臂。

  夏风携着玉兰花清甜的芳香轻轻拂动院中三人的发丝和衣角,几只黄白的粉蝶静静流连在他们身周翩翩飞舞,矮墙内外的花草树叶随风摇曳,“沙沙”响声此起彼伏,萧恒殊沉静如水地凝望着墙头上笑靥如花地招呼自己的两人,恍惚之间,经年木然的胸口忽地隐隐浮上了一丝清浅的暖意。

  第一次想要再一次相信,自己就这么不进不退地活在这世间,或许,并不是真的那样扰人的多余。

  二更人定,夜凉如水。听闻墙外来人的动静,盘膝坐于榻上运气调息的柳慕银倏然睁眼,随后握剑下床,提气掠出雕花木窗,兔起鹘落之间已飘至酒楼外暗影模糊的玉兰树下。

  柳慕银握剑直立,静望那道在酒楼门前来回徘徊多时的纤长身影,任由随风轻落的芬芳白花沾上青丝与衣襟。原来不是追来的同门弟子。

  浮云徐徐擦着夜月缕缕散去,踌躇难前的苍紫身影轻叹一声,转过身来欲离去之时,却见玉兰树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位手握银剑、神色沉静的蓝衣女子,一片细白花瓣无声滑过她挽发的木簪,停在了她的肩头。

  四目相对,紫衣之人稍稍诧异过后便静下心来,对树下之人微微颔首,“姑娘好。”

  望见来人的样貌,柳慕银亦是微微一怔。紫衣之人面如冠玉,眉如墨画,目如点漆,薄唇水红,生得极是清秀。若不是双眸终不及萧恒殊的澄澈,又少了许多清雅之韵,添了九分宽厚之意以及些许的憔悴之色,此人活脱脱就该是十年后的萧恒殊。

  “阁下来此可是要找萧掌柜?”不记繁文缛节的柳慕银面色清冷地问道。

  清楚自己已然在门外踌躇了近半个时辰,又不知柳慕银看了自己多久,否认事实的谎话是无论如何都编不了了,他索性忠厚诚实地点头。

  “在下与萧掌柜是旧识,今日回家时听闻他不久就要搬离京城,想来此同他说说话,只是到了‘十里珠帘’的大门前方意识到夏夜已深,又怕惊扰了萧掌柜,所以才会如此踌躇不定。抱歉,惊扰姑娘了。夜深了,在下就先告辞了。”

  原来是他要搬离京城了,无怪萧恒殊叫她若要早走也不必回来。

  紫衣之人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姑娘若与他相熟,请代我嘱咐他好生照料自己。”

  淡望苍紫身影渐行渐远,直至融进长街的暗处消失无影,柳慕银才走到窗边,抱剑倚墙而立,“你一直在等他敲门么?”

  独自端坐在大堂窗边的灰衣之人笑着摇头,“不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也清楚他不会敲门。之所以静坐于此,只是想离他近一些。况且,五六年没见面了,或许我们早已变得无话可说,他今夜要不要进门见我,其实于我无差。一扇门的阻隔,现下应该算是我们最恰当亦是最满足的距离了。”

  “盘算好要去哪里了?”柳慕银仰首,凝目望着从高树上洋洋洒洒下落的玉兰花瓣,清风阵阵,朗月皎皎,素白的花朵如常芬芳了整个寂夜。

  短暂的静默后,柳慕银听他温和地反问:“你呢?你自小长于峨眉,现下离开师门了,可想好了去处?”

  “以前不曾认真思量过,这几日倒是偶尔会想起一个地方。”

  “哪里?”萧恒殊手拿雪白巾帕,气定神闲地反复轻拭横在桌上的琵琶,幽暗树影映上窗纱,掩去了大半月光,亦朦胧了他的俊秀侧颜,只余眼底的那抹淡然,在长夜之中仍旧清明非常。

  “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她不会唱歌,便只低声念着生病那一晚听过的歌词,“半江红树……你听过花明山么?”

  “花明山……”萧恒殊喃喃跟了一句,“没听过。”

  “峨眉厨娘晴姨上个月回家的前一日与我聊起过她祖母的娘家花明山,听说是个不高不矮不大不小的地方。那里处处都是红枫树,每年十月至十二月从山底下往上望去,入目尽是满山枫红的盛景。”

  “她说,那里的人们按着自己的喜好住在山脚和山腰,也有住上山顶的。他们淳朴厚道,几不过问世事,也不追问他人私事,许多人哪里都不去,选择安安分分平平淡淡地在那里度过一生,所以极少有人知晓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秀美偏僻的小地方。”

  “花明山在倚醉城东北方向约一百六十里处。最近听闻你唱起那首歌,忽然有些想去看看那个地方了。”

  萧恒殊将巾布放在一旁,静默不语地听她不急不缓地说着,随后抱起琵琶,拨弦轻声唱起了那首清雅悠远的曲调,“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

  一曲歌罢,大堂内回荡起柳慕银轻叩木窗两三下的清脆声响,“开窗。”

  萧恒殊放下琵琶,起身推开雕花长窗,就见她将右掌伸到他眼前,手掌心里躺着一朵似是刚刚凋落的玉兰花,他笑着接过,“这可是要给我唱曲的赏钱?”

  柳慕银面不改容地摇头,“此花寓意报恩。”

  “现下情势已然不容你做够六日的柳小二。你今日送我玉兰花可是想着一报还一报,铁了心要报全了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我不惯平白无故受人恩惠,要还的终究都是要还的。此时我既决心将这花送给你,今后你有什么愿望,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且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定会倾尽全力为你实现它,否则寝食难安。”

  “话已至此,看来我是非收不可了。”

  柳慕银方才见他笑望掌中之花,虽无敷衍之意,但仍是一脸的悠然惬意,稍作犹疑,复又提醒道:“我是认真的,所以希望你也莫要忘了。”

  他抬眼柔声道:“好。”

  细风携着淡淡花香穿窗而入,大堂没有点灯,轻盈的月光自酒楼与高树之间的缝隙直直洒落在平地上。

  柳慕银退回窗边倚墙而立,缓缓抬首仰望漫天星辰,临窗而立的萧恒殊眸底也随之映上了一层淡薄柔白的月华。

  他低眼凝视着手中馨香的白花,有些温暖,应当是方才染上了些许柳慕银的手温。夜风静静穿发而过,掌中的花瓣微微颤动,两人一时都静默不语,侧耳倾听这一片难得的祥和与安宁。

  半晌过后,萧恒殊温声问道:“何时走?”

  “随时。”

  许是要离去了,许是月色如梦,抑或是察觉静守着一屋黯淡的他的气息有些苍白和寂寥,她忽然想比平常多说几句,即使内容无关紧要。但真要开口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沉吟片刻后,她没头没脑地找话题道:“桌上那把琵琶看似有些岁月了,动弦时发出的声音很好听。”

  “它是我六岁生辰时爷爷亲手做给我的贺礼,仔细算算,是有些年头了。”他将玉兰花轻轻收入袖中,回到桌旁施施然坐下。

  “既是亲手做的,那他应当十分疼爱你。”静默半晌,她又道:“听涵空说他老人家生病了,你要是想要前去探望,我可以带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夜闯民宅。”

  闻言他笑道:“看不出你成日如书塾里的先生一般寒着张脸,竟还藏有梁上君子的风骨。”

  “我不是在说笑。”天际一道星光流过,稍纵即逝,她极目远望,淡声地道。

  “我知道。”他笑着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拨弄琴弦,一个个单音在这样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喵——”一声奶声奶气的猫叫声后,随即萧恒殊便听到了一声闷响,他急忙将上身探出窗外,“小银,你是不是跌倒了?”

  柳慕银神色僵硬地看着将她扑倒的无陌,小白猫看似已经玩尽兴了,旋即俏皮地从她身上跳开,她这才一声不响地起身。

  雕花长窗挡住了视线,听不到回应的萧恒殊便动作笨拙地翻窗而出,见她已然站好,俨然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望着街道,便低头整了整自己在朗月之下有些泛白的浅灰衣袍,随后温笑着对她招了招手,“进屋吧。”

  柳慕银点头,转过身来任由他一手拉着自己的袖角推门而入,戏耍落花的无陌急急跑了两步跟着进楼。

  点亮大堂的琉璃灯之后,萧恒殊回到琵琶前坐下,柳慕银坐在对面淡然将脸别向窗外。静谧片刻,两人倏然同时嗤地笑出了声。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大人被无陌扑倒,还是一个武艺超群的大人。”

  “我也是头一次见着像你这么大的人从那么矮的窗户上跳下来,竟还会因为站不稳跌倒在地。”

  “你饿么?”笑声过后,萧恒殊悠然惬意的问道。

  水涵空已然睡下一个半时辰,子时将过,现在夜已深,柳慕银同萧恒殊一样毫无睡意,被他这么一问,倒真有些饿感,“饿。”

  “炒些下酒菜太过麻烦,我们吃面好不好?”

  “好。”

  到了厨房,柳慕银将远水剑放在一旁,卷起及膝长袖帮忙洗菜,萧恒殊则步伐悠然却不停地转来转去,“小银,你喜欢吃辣吗?”

  “嗯。”

  “那我就用辣椒油煮面。”

  “你吃酸么?”

  “嗯。”

  “无陌也喜欢。”

  “它不是只喜欢青菜和白粥?”

  “酸辣热香的汤面也深得它心。”

  “青菜要晚些下,否则等到面熟它们也黄了……醋要在出锅前加,不然煮太久就不酸了……”萧恒殊见只会洗菜的柳慕银将洗好的菜端到灶台上之后,便无事可做地直立在他身旁,便在煮面时顺道和善又详细地为其讲解如何快速做出一碗好吃的热汤面。

  她认真听着,瞥见他在热锅前站了片刻脸上就起了些薄汗,便取来煽火用的蒲扇为他扇风。两人从始至终都不觉得生疏怪异抑或尴尬,仿佛一切本就是如此的自然。

  “多谢。”在大堂对坐吃面时,柳慕银突然抬头淡淡赞道,“好吃。”

  “你现在是柳小二,不必言谢。”萧恒殊端着大瓷碗弯下腰,给置放在地上的浅口青瓷碗添了一筷子热面,“无陌,小心烫。”

  “涵空说过两日想让我陪他上街玩,你一起去可好?”

  “酒楼不用做生意么?”

  “放假的伙计明早就会回来,到时我就不用像这两日那般一直站在厨房里做菜,你和涵空也可由他们顶替。”

  “他似乎很喜欢我们三个人一起做事、吃饭、玩耍什么的。”

  萧恒殊含笑点头,“嗯。谁待他友好和善,他便喜欢和谁在一起玩,如此简简单单,所以我说他可爱。”

  将一碗面吃得滴水不剩,柳慕银放下竹筷,微微颔首淡淡地道:“好,大后天我们三个人一起上街。”

  与此同时,后院东北角的卧房里,陷入梦魇之中的水涵空双眉紧蹙,冷汗湿发,不断摇头呓语,神色痛苦地挣扎着,似乎期待着有谁来温柔地唤醒他。惊得一只绕床而飞的绿光流萤急急后退。

  “恒殊,你不是要带我去看十里珠帘,为什么这里除了柳树,什么都没有?恒殊,你怎么突然不牵着我的手了?恒殊,你要去哪里?恒殊?恒殊你不理我了?恒殊?恒殊!等等我!我不要一个人站在这里!等等我……”

  “为何还要对我笑!你就不会生气吗?不准笑!萧索白,你以为你一脸温柔和善我便会收手?别做梦了!我告诉你,只要你仍不肯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愤怒、委屈、失落或悲伤之色,就休想全身而退!”

  “你听见没有?不准笑!不要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没关系的样子!不甘的话你就冲我大吼大叫啊!难过的话你就哭啊,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不哭?你哭啊!哭了我就放开你!你哭了我才知道你从不是花言巧语地敷衍我,哭了我才敢相信你是真的心疼过我……为什么我为你日日夜夜寝食难安,你却从不为我所动……”

  四更丑时,夜深人静,萧恒殊伫立于卧房长窗前,任由凉风灌满两袖。他神色平静地抬首,望见一颗不知名的星子悄然陨落在天际,随即,远方隐约传来了低低的哭声,听那方向,是萧家的方向。

  万籁俱寂,他将视线移向窗外静静飞舞的萤火,浅浅一笑凉如夜风,而后静静躺回床榻上闭目歇下。

  两日后。

  “柳小二,你左手拿着的那个糖葫芦我是买给恒殊的,右手那个才是你的,所以不准偷吃恒殊的!知不知道?”

  艳阳当空,暑气蒸腾,红衣红发的水涵空一边俯在扇子摊前犹豫着要不要买一把绣着红花绿叶的团扇来扇风遮阳,一边咬着冰糖葫芦口齿不清地提醒等在他身后的柳慕银。

  柳慕银举着两串糖葫芦点了点头,记起自己在他身后,又淡淡地补道:“知道。”

  方才萧恒殊站在街边替他买糖炒栗子时,水涵空正等得无聊,冰糖葫芦的叫卖声偏偏在那时经过,被甜食勾走了心魂的人就这么身无分文地挤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满街追随,无事可做的柳慕银便接过萧恒殊递过来的几两碎银跟了上来。

  “我前天看到隔壁家的晓谕臭丫头用的就是这种绣着大朵花花的团扇,柳小二,你说我拿着它是不是可以比她可爱?”水涵空抓起一把浅粉团扇回过身来,半遮俊颜甜甜一笑,满眼期待地问道。

  柳慕银脑中瞬时闪过一个还只会流着口水啃咬团扇边沿的两岁孩童,虽然生得是很娇俏可爱讨人喜,但她仍有些想不通,那个蹒跚学步的女娃到底是如何成为水涵空时时自行比较的冤家。

  “你喜欢?”

  他歪着头想了想,摇头,“这扇子扇起来一点都不凉快。不过,若是能把她比下去的话,我可以试着喜欢喜欢。”

  言及于此,仿佛又看到那个一见着恒殊就会即刻伸手索要抱抱的好色女娃,水涵空不禁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臭娃娃,最近走到恒殊身旁,竟然学会了不要脸地假摔,扑在恒殊身上占他便宜!卑鄙!无耻!羞羞脸!”

  柳慕银见状淡淡地哄道:“我与她不熟,所以觉得你可爱。”

  闻言他整张脸瞬时亮起,神气地笑道:“我就说那个黄毛小丫头不如我!”

  正在水涵空竖着大拇指滔滔不绝地夸赞柳慕银眼光独到态度公正之时,四周的喧嚣渐渐被刻意压低,长街之中的熙攘人潮也缓缓退至两边。柳慕银及时往摊子退了几步,水涵空则险些被路人挤得一脸扑倒在满摊扇子里。

  “哎呀,胭脂张,你说这萧老爷子前两日刚过世,怎么这么快就出殡?”

  隔壁摊位卖胭脂的小伙子忽地瞪大了眼瞧着这边的摊主,“扇子柳你莫不是忘了?萧老爷子的孙子,萧家的长公子可是上一任状元郎,如今的朝廷命官萧涣离萧大人。他心系天下,政务繁忙,一切以百姓为重,本就是个圣上都离不开的大忙人。如今萧老爷子过世,说是出葬吉时在今日,其实不然,实情是圣上只许他请这几日的假,过两天还得进宫帮忙做事,所以萧家便草草挑了今日出殡。”

  “是嘛……”扇子柳踮起脚尖想要望一眼正在行过的送葬队伍,视线却尽被同样踮脚看热闹的水涵空给挡了去。

  “萧涣离萧大人?肥肥老板和我下棋时就老提起他,卖糖葫芦的小哥也成天将他挂在嘴边,我倒要看看这么受欢迎,到底长得有多可爱……哎呀,柳小二,红毛鸡蛋怎么也跟在那一队白衣人中间,眼睛还红红的……”

  没听见应答声的水涵空回过头来,却不知柳慕银被挤到了何处,一时想要回身将她找出,却被身周的路人挤得伸不开手脚。

  柳慕银其实就在他身后那座客栈的屋顶上。方才她一手握着一串糖葫芦,渐渐被挤得无路可退,索性施展轻功退到这没人拥挤又可以看见水涵空的地方,又发现他一时半儿怕是寸步难行,便淡淡地将视线移向披麻戴孝的人们。

  当望见走在前头、面相宽厚、形神憔悴、长得像极了萧恒殊的男子,她并没有诧异。那位约莫处在而立之年的人就是当晚徘徊于“十里珠帘”之外不肯进门的紫衣人。

  此人和萧恒殊长相相近,萧恒殊的祖父近日病重,还有那边静静落泪、当日闯入后院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萧亭深,如此看来,刚刚行人所说的此刻躺在棺木之中的萧太公应当就是萧恒殊的祖父了。

  她凝目一一扫过退到街边的人群,并无发现用白玉簪挽起一半墨丝、身着浅灰薄袍的萧恒殊。方才他在街中等待水涵空的糖炒栗子,现下估计也不会走多远,如今萧家这么大的阵仗,他想不知道都难。

  送葬队伍缓缓远去,回避在两旁的人们重新踏上街道,转眼之间,又是一派繁华盛景。

  “涵空,你还要买扇子么?”

  回到他身旁的柳慕银见他木然地望着队伍离去的方向,便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柳小二,我看到萧亭深了。”他回过身来,一脸的疑惑,“她看起来有些不开心。”

  “嗯,我也看到了。”

  “我看不明白他们都穿着白衣服是在做什么……”他忽地笑逐颜开,“不说她了。我告诉你哦,刚刚我身旁的小哥给我指了那个在京城好大名气的萧涣离萧大人,我发现他长得好像恒殊,不过恒殊长得比他好看多了,他板着张脸看起来好老哦……”

  “他就是萧涣离萧大人?”柳慕银这下有些讶异了。

  “是啊是啊,刚刚挤在我旁边的人都在说他呢!哼,他有什么好的?一点都不可爱,也没有恒殊、我还有你长得美。我就一直听人家夸他什么公正廉洁、什么孝顺有礼、什么德才兼备的状元郎……什么跟什么啊?那些人真没眼光!柳小二,你说是不是?”

  柳慕银不理会他的心气不顺,只是为他买下团扇,牵着他往回走,“我这串糖葫芦送你了,扇子也拿着,我们回去找恒殊。”

  萧涣离萧大人,三年前大魁天下名满京华的新晋状元郎,连山野蛮夫都能道出他的姓名、年岁、官位、家室与住址,柳慕银自是也有耳闻。传言萧大人虽是出生名门,天资聪慧,却毫无骄躁之气,自幼勤学苦读,为人甚是宽厚实诚,当年初次面圣太宗便对其青睐有加,如今仍是盛宠不衰,已是太宗再离不开的左膀右臂。

  炙手可热、心怀天下苍生的朝廷命官,寂寂无名、无微不至地照顾包容水涵空的酒楼掌柜,这两人竟是出自同一书香名门萧家。

  可是,明明是亲人,萧涣离为何都来到了“十里珠帘”门口又踌躇着不肯进门?而萧恒殊更是耐心平和地守在门后,只当这一切是理所当然。

  “恒殊,你买个糖炒栗子怎么买这么久?我和柳小二买完糖葫芦见你没跟上来,还在街边挑了一会儿扇子,你真是慢死了。”水涵空急急说完之后便两眼发亮地对着萧恒殊手中的油纸包咽口水。

  萧恒殊笑着剥了一颗栗子放进他嘴里,“今日有人出殡,方才我同行人们一起避让到一旁,就晚了些。”

  没能见上亲祖父最后一面,也无法和家人一同送他一程,柳慕银静静立在一旁凝视他如往常一般悠然温和的微笑,没有一丝牵强,想不出这样的人当日回到萧家究竟想和萧太公说些什么。

  “涵空,把这块糖饼吃完,中午我就做煎鱼饭给你吃。”

  整整在烈日下闲逛了一上午的三人抱着大大小小的纸包回到“十里珠帘”,萧恒殊打开裹着水涵空吃剩的糖饼的油纸包,用煎鱼饭动之以情。

  端碗牛饮下第七碗冰镇酸梅汤的水涵空不住摇头,“不提干巴巴的饭好吗?我现下渴得很。柳小二,再帮我端一碗。”

  柳慕银放下手中的冰镇雪梨汁,随他所愿地起身去到后院。

  “还渴吗?”萧恒殊将糖饼重新包好,放在那堆包着各种零食的油纸包中。

  “嗯。”

  “方才你在街上东奔西跑,让毒日头晒了那么久,现在已咽下七碗冰镇酸梅汤了,我们改喝茶好不好?”

  “不好。我现在只喜欢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东西。”

  “可是再喝下去可能要生病的。说好了,等下那是最后一碗了。”

  “恒殊……”

  “不准撒娇,否则连最后一碗也没有了。”

  “恒殊……”

  萧恒殊抬起眼帘,温笑着对正在走过来的柳慕银道:“小银,你手上那碗不用端给他了,留给你自己吧。”

  原本伏在桌上撒泼的水涵空瞬时端端正正地坐好,一脸灰败地妥协道:“好啦好啦,最后一碗,我知道了……”

  “涵空呢?”

  午饭过后,萧恒殊慢悠悠地踱步到楼外的玉兰树下,询问在树阴下独自低眉下棋的柳慕银,方才还见水涵空坐在她的对面。

  “他下到一半时记起自己今日买了把绣花团扇,这会儿应该抓着它去隔壁家找晓谕一起玩了。”

  几朵白花随风飘落在棋盘上,她就像没看见一般,仍旧自顾自地交替执起黑白棋子,稳妥地走好每一步。

  他在对面坐下,闻言一愣,“那花扇子不是他硬给你买的?”

  柳慕银摇头,“他说晓谕有一把相似的。”

  萧恒殊拿过黑子棋盒,苦笑道:“你说,他若是知晓谕小妹妹手上那把是我绣给她的生辰贺礼……”

  “醋坛子要翻倒个彻底了。”

  “喵——”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无陌忽地跳上棋盘,向着柳慕银身后之人大受惊吓地瞪大了眼。

  “我去捡。”

  几颗棋子被猫爪踢飞跌落到了她身后,柳慕银起身走了两步欲拾起,却在瞥见提裙踏出酒楼大门的华衣妇人刹那,生生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锦衣华服的中年妇人左右张望一番,眼角扫到已躲到萧恒殊怀中的小白猫,便款款向这边走来,瞬时笑弯了眼,“萧掌柜,你们家的无陌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尤其是它斯斯文文吃菜的时候,真叫人爱不释手啊……嗯?这位姑娘是……”

  “小女子是‘十里珠帘’的店小二。”在萧恒殊应答之前,柳慕银淡淡地先开了口。

  “哎哟,长得这么标致的店小二本夫人还是头一次见呢,萧掌柜真是好大的本事!这样的绝色都让你挖来使唤了。”锦衣夫人不着痕迹地将她打量了一番,不住点头,只是多看了两眼之后,笑意却倏然减了一分又一分。

  “怎么了?”神情僵滞的柳慕银此时却在眼角眉梢浮出了一丝缥缈如云的微笑。

  “没什么。只是姑娘看久了,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

  “哦?敢问夫人觉得您的那位故人如何?”

  “他呀……”

  她蹙眉想了想,仿若已然有些记不清这个人了,眼神空茫又悠远,“我记得他长得同你一样好看,成日忙着钻研武功绝学,忙着争强好胜与人打斗,最后忙到没有一丝丝多余的心思顾及身边的人。”

  “除此之外,那个眼神凶狠又冷清的闷罐子好像还喜欢养些猫猫狗狗之类的毛茸茸的东西……总之啊,是个令人望而生畏又简单纯粹的大孩子,一个叫人爱不得,却也恨不起来的人。”

  “好像……是如此吧……哎呀,好久的事了,想得本夫人脑仁疼,不说了,不说了。萧掌柜,你抓好无陌,让本夫人摸摸它……”

  她绕过柳慕银,没有发觉擦肩而过的刹那,面无表情的人忽然静静绽开了一抹略微苦涩的笑意。

  “啊,怎么见了这么多次它还是这么怕生,本夫人看起来很凶吗?”

  “不会,孙夫人为人很和善,只是无陌更喜欢不太搭理它的人。”萧恒殊含笑将炸毛惶恐的小白猫护在怀中,望了一眼弯腰拾棋的柳慕银,倏然感觉那道背影单薄了许多。

  “娘亲,孩儿吃完了。”

  一个约莫八岁大的孩童从门里探出小脑袋,晃了晃手中的空碗,“您看,一粒米都不剩,孩儿有听话,您就带孩儿去听戏吧……”

  “萧掌柜,小儿在等我,我先走了……简儿,把碗还给人家,随娘亲看戏去。”

  “小银……慕银?”萧恒殊见她握着棋子目送孙夫人母子离去,竟是有些呆然出神,于是又轻声唤了一遍。

  “什么?”她侧过脸来,眼底瞬时恢复到平日里的四平八稳。

  “你认识她?”

  她重又端坐桌前,将手中的棋子倒入棋盒,“也许是,也许算不上,我记不清了。听涵空说,京城已经一个月没下雨了。”

  “嗯,这毒日头烤得许多人都不想出门,东京城也渐渐被热得死气沉沉,他因此有些不快,前些天便特地跑到相国寺上香祈雨。”她突然转了话头,萧恒殊也不以为意,仍是慢条斯理地说道。

  一朵玉兰花悠悠飘落,柳慕银顺势将其接入掌心,“玉兰花不是应当开在二三月,这花为何盛放凋零在夏日里?”

  “听闻数年前‘十里珠帘’还是一家茶馆的时候,茶馆里有一位口才极佳、文采出众、博古通今的说书先生甚是喜爱这株玉兰树。”

  他提起桌上的茶壶给她的茶杯添了些茶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后端起茶盏,时不时浅饮一口,骄阳下的绿叶衬得他的灰衣白簪也鲜亮了几许。

  “据说他总是摇着把题写上‘无言’二字的竹骨折扇,每每都将视线直直越过满座屏息等待的听书人,自顾自地凝望着窗外的这棵树,认认真真地说故事,就连满堂的叫好声都不能打动他,有不少好奇心重了些的人常常将他拉到树下想要问出个究竟。出了茶馆的说书人是出了名的好脾性,总是不厌其烦地仰望着绿树回答所有人说不为何,只是想要这么做便这么做了。”

  “后来他的大儿子告知众人,原来说书先生第一次踏进茶馆只是为了喝茶,后来无意看见满树的绿叶白花,只觉得它顺眼得很,又发现来往于茶馆内外的人们几乎从不看它,他不愿让它如此静默灿烂却要孤寂至枯朽,就来此茶馆为它说书。”

  “后来有一日说书人生病了,且是一病不起。他心知自己已然命不久矣,便整日念着想再看一次茶馆外的白花满树,可白玉兰从不在七月初绽放。”

  “一天夜里,他忙着家人悄悄抓了‘无言’折扇,拄着竹杖颤颤巍巍地来到了这株玉兰树下,打更的人见他倚着树干又为它说起了无人听过的悲欢离合,还有人听他苦笑着无奈地叹道‘小生只是纯粹痴迷于你这一株花树,便有半座汴京城讥笑小生是痴傻之人,而另一半都当小生是为引人注目故作姿态。呵呵,他们不知,其实越是如此,比起人,小生才更加偏爱你。’翌日,说书人的家人发现他右手握着‘无言’折扇,左手贴着心口,手中躺着一朵芬香白嫩的玉兰花,在无人伴于左右之时,已独自含笑而终了。”

  “又闻那晚有对大半夜收了混沌摊回家路过的老夫妇,撞见那株玉兰树一晚之间不可思议地开出了千百朵花,还扑簌簌地落了那说书人一身。自此,年年到了七月初,这株树便绽出白花与芳香,有人说,它在等他归来。”

  萧恒殊放下茶盏伸手接下一朵凋落的白花,接着道:“却不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

  柳慕银注视着棋盘上的落花,静静听他说完,沉寂片刻后,她抬眼正视他的眼眸,“他也不会再回来了,你前几日还有话想同他说,现下难过么?”

  他自然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萧太公,他的祖父,眸底的笑意却愈加地云淡风轻,“其实许多事,只要不想到自己,便没有什么太值得难过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死后会遇见什么样的风景,或许死后不一定能比活着快乐,却也不能说定然会有活着痛苦。还无从得知死亡是何寓意的我,现下不思被留下来的生者、只从死者角度看待此事的我,已然找不出一个可以悲伤的理由了。”

  所以,他应当是不难过的,最多只能算是有些困惑。忘却自己的话,应当只是如此。

  柳慕银淡然的神色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讶然,她伸手不动声色地为他的茶盏添了些清茶,“当日回家想同他说什么?”

  他笑容温雅地拈了一枚白子,抬袖落在一朵白花之侧,“想同他说,其实我过得很好。”

  “掌柜的,有位客人来还前日赊下的账,您先进来看看。”在家歇了几日的跑堂站在门外对着这边喊道。

  他从从容容地将窝在膝上的无陌抱到地上,“知道了……我去去就回。”

  萧恒殊走后,小白猫讨好似的甜腻地叫了一声,然后理所当然一般地跳上了柳慕银的膝头。这一次,她没有避开,甚至还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头,低首轻声喃喃自语地道:“原来,你也害怕见着她……以前我以为我可以漠然地与她对视,刚刚真的四面相对了才惊觉,我不敢望进她的眼底,方明白其实我也怕见着她。”

  无陌抬头满眼疑惑地盯了她片刻,全然不懂她在感叹些什么,只觉头顶上方的这棵树美得很,棋盘上溢出淡淡清香的小白花也可爱得紧,柳慕银又破天荒地没有避开它,便蜷起身子舒舒服服地闭眼了。

  送走前来还钱的客人,萧恒殊转过身来,静默不语地伫立在她身后,远望柳慕银在高大绿树下愈显瘦削清冷的淡蓝背影,一时神色空茫,连眼角眉梢都忘记了笑,嘴角却仍是微微上扬,在心底问着没有问出口的话。

  那你呢?你难过吗?

  从峨眉出逃要去花明山的人却绕到了千里之外的东京城,若说不是为了看她一眼,还能是为谁?可方才她就那么意料之外地来到你的身前,如世间许多陌生人一般同你寒暄,模糊不清地在你面前提起你的生父,后来又为了一只可爱的小白猫将你晾在一边,最终连一声道别的话语都没有同你说便牵着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开开心心地听戏去。

  生母全然认不出你,你也被遗弃得久到记不清她了。看着他们母子手牵手欢笑着离去的背影,你是不抱任何期望的麻木,还是也会觉得伤悲?哪怕是一丝。

  长年来最宠爱自己的人溘然长眠,自己却连一句“恒儿一直都很想念您”都不敢说,后来换成了那句令人安心的“其实我过得很好”也无法亲口说与他听,最终,祭拜上香亦成了妄想。

  生母已然记不清自己和生父,在自己无家可归之时,她却是满脸幸福得仿佛自己出现在她的视野之内都是一种罪过。最后,或许连她还记不记得生下过自己都要怀疑了。

  柳慕银,如果这样你和我都不难过的话,那世上是不是从一开始便不存在值得让人伤心落泪的人与事?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