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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自匆忙天未许

  “恒殊,我很饿,煎鱼饭也好香,可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晚饭之时,水涵空将一整碗煎鱼饭往前推了推。

  “怎么了,还渴?”萧恒殊眼角扫过全然没有动过的煎鱼饭,不解地问道。

  “不渴,就是不想吃。”

  柳慕银闻言默默将刚为他倒的一杯凉茶搁在那碗煎鱼饭旁。

  “那你想吃什么,恒殊都做给你吃。”

  水涵空皱着眉直摇头,伸手环住他的胳膊靠向他肩头,“我头疼,手脚都使不上力气,真的什么都不想吃,只想靠着你。恒殊,你说我是不是生病了?就像当初你把柳小二背回来告诉我说她生病了的那种生病,我是不是也要像她那样睡上好久好久?我不要,我不要一直睡一整天,我还要出去玩。晓谕那个小丫头今天一见了我的扇子就把她自己的那把给扔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比下去的,往后几日不多去她家炫耀炫耀怎么可以?”

  他顿了顿,接着有气无力地道:“恒殊,我好像不能天天过去让那个臭丫头羡慕我了,因为我好像困了……恒殊,我要是睡那么久,天黑的时候,你也要像对待柳小二那样,一整晚都要守在我身边为我更换敷在额头上的湿巾帕,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萧恒殊将手贴上他的前额又收回,耐心地听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堆之后,柔声应道。再低头看,他已然沉沉睡去。

  柳慕银站起身,“我去请大夫。”

  “我去吧,上次给你请的那位陈大夫医得不错。”

  “那我抱他回房。”

  “好。”

  “萧索白,你若不愿和我在一起,也休想与他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正在点灯的柳慕银来到床前,诧异地看他紧闭双目、咬牙切齿地梦呓道,随后房里又是一片寂静,只闻此起彼伏或远或近的虫鸣蛙叫之声,偶有一两点晶绿的萤火无声流连而过。

  她拧了一把湿巾帕覆上他滚烫的额头,却见他忽然又闭着眼孩子气地道:“他为什么要走?什么我们和他本来就不住在一起……你们胡说!我们原来一定整天都一起玩,要不然这里人这么多,我怎么只看他一个人顺眼……他已经出了大门了?那我也要走,我要跟着他!你们都别跟着我,我才不要和你们一起玩!别叫我门主……谁要是再拦着我我就不吃饭!天天都不吃……饿死就饿死,如果只能和你们住在一起,我宁愿饿死!我不管!反正我要和他呆在一块儿!”

  柳慕银摊开枕边的折扇为他扇风,他停歇了一阵,忽地将手覆在心口甜甜地笑道:“我记得我叫水涵空,你叫什么名字……萧恒殊?那我就叫你恒殊好不好……你要去哪里,带上我好不好……啊,你也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呀……我没关系的,只要能跟着你,我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想跟着你?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刚刚一看到你就觉得这里好暖和,然后就想和你一起吃饭一起玩了……”

  “我不回去……他们?我已经和我们身后那一排人说了,除了你要去的地方,我哪儿不去,否则我宁愿饿死,他们就同意啦,所以你带上我好不好?现在我话都放出去了,你不收留我的话,我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的愿望?是啊,这个就是我现在的愿望……”

  “真的?说话算话,不准半路上故意把我弄丢,知不知道……这是我刚刚出来时偷偷藏的两串糖葫芦,这一串大的是我特地为你拿的,你看看好不好吃……我喜欢住的地方呀,就是你住的地方啊……我们一起住的地方?那我喜欢住在街边,既热闹又好玩,你和我想吃糖葫芦的时候走出门就可以买到了……”

  柳慕银仍旧不疾不徐地为他摇着折扇,静望窗外有些昏暗的月光,心平如镜地聆听着他洋洋洒洒、时断时续的梦话。一刻之后,一室清风也如她一般恬静,不再携有水涵空越来越低平的呢喃之声。

  陈大夫来了,探过脉后便开了药方,反复嘱咐萧恒殊以后要看着水涵空点儿,别放任他一下子喝进那么多冷冰冰的东西,尤其是在毒日头下走动过后。萧恒殊将他送走后便上药铺抓药,回来后柳慕银接过他手中的草药包表示煎药之能尚可之后,他就当真寸步不离地守在水涵空的床边,从容殷勤地为他更换敷额的巾帕。

  “涵空,起来喝药了,涵空……”

  水涵空半起身靠着他,一闻见药味就要推开他手中的碗,“恒殊,这个味道好奇怪,我不要喝,你唱曲给我听好不好?”

  “你把药喝了我就唱。喝了它你才不用一直躺着,过一两日也能去隔壁找晓谕妹妹一起玩儿了。”

  “它看着就不好喝,我不要喝,我要听你弹琵琶。”

  “你很快地将它咽下就不那么难喝了,还有,你喝完了我就给你糖吃。”

  柳慕银按剑静坐在房门外的石阶上,满月过后的残月为薄云所掩,透下的微光轻淡飘柔,若有若无地轻笼着四周被萧恒殊修剪过的花花草草,也为她的发丝与衣裙披上一层迷蒙轻盈的光彩。

  半盏茶过后,萧恒殊似乎终于把水涵空哄好了,房内不再传出病人叫苦哀求的声音,应当是又睡过去了。

  夜风逐渐推开残月前的浮云,柳慕银忽地眼神一凛,握剑站起,踏进房门一本正经地道:“等下无论听见什么声响都不准出来,也不要出声,涵空若是再说梦话,你就捂住他的嘴。”

  萧恒殊一边为水涵空摇扇,一边从容镇定地看着她关窗吹灯,“可是,我方才答应了要给他唱歌。”

  “他还没听就睡着了,你不用唱。”

  “可我答应过了。”

  柳慕银走到门边恨铁不成钢地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若是敢唱出声,我就把‘十里珠帘’拆了。”

  “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在门外。”

  萧恒殊盈盈一笑,“现在走不就好了,你的师姐师妹们都是斯文人,不会将我如何的。”

  她侧头望向门外,“下午她们佯装行人在门外来来回回地转到了天黑才肯罢休,现下左邻右舍差不多都已歇下,她们也要进来了。等会儿见着她们的身影我就走。”

  “到时她们都追着你去,自然就没有人理睬我和涵空了,是不是?”

  柳慕银转脸认真地凝视着他“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是要万无一失的。”

  他停了手中的折扇,望着她被月光拉长的身影,神色不惊地笃定道:“你这是在担心我再管闲事。”

  她置若罔闻关门而出,也不否认,只是语调清冷又煞有介事地回道:“你要是再敢插手,我真把‘十里珠帘’拆了。”

  正当他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柳慕银忽然口吻清淡地问道:“萧恒殊,你有愿望吗?与他人无关只顺从自己的愿望。即便从没想过要为之付出、将其实现,只是时不时萦绕在心头的祈愿也算,你有么?”

  从未见过他怨天尤人、唉声叹气抑或是顾影自怜,这让旁人很放心,却让她觉得有些残忍。

  这个只相处过短短几日的人似乎很喜欢成全别人。

  心智稚嫩的水涵空吵着要跟随他,他便带着他住到这热热闹闹、出门就能买到冰糖葫芦的街边。

  被他顺手救起、素不相识的她醒来后问了一句“我的剑呢”,他就行若无事地潜下汴河替她寻回。

  甚至是一只随处可见的小白猫蹭着他的鞋面撒娇地叫了两声,他也常常笑着钻进厨房特意为它炒来一盘它最爱吃的青菜。

  对谁都是温柔体贴、无微不至,他总是做得这么恰到好处,以至于令她常常错觉他似乎已然将他自己的喜怒哀乐忘得一干二净了。

  沉寂片刻,萧恒殊含笑反问道:“有没有,很重要么?”

  “如果明明白白地知道是无法实现的祈愿,不如舍弃或遗忘。”她低眼凝望远水剑,稍稍停顿后又道:“曾经,我便是这么想的。无法奢求的东西多了,最后渐渐麻木到连最小的期待都不敢抱有。所以,那时我认为有没有愿望并不重要,因为没有结果,也就失去了意义。”

  “如今呢?”连最小的期待都不敢抱有,他恬静一笑,无怪你翻山越岭前来看她,却并不认她。

  “很重要。”

  “哦?”

  萧恒殊听她轻猫淡写地道:“有了它,我才能知道我是谁。”

  “多谢你这几日的照顾,她们来了,后会有期。”

  萧恒殊怔怔凝视窗前一掠而过的薄影,久久过后才哂然一笑。

  原来如此。

  偏执了这么久,无论骗过多少人的心和眼都还是做不到自欺欺人,原来是因为不甘心同他人一样忘却自己,所以他不是没有愿望。其实他心知肚明,那个愿望一直都被关在一处暗角,而自己刻意忽视,只是因为不敢去想罢了。

  可是,明白了又如何,如今的他早已更加无力将它转为现实了。

  无陌悄声跃上榻沿窝在了他身旁,翘首好奇又疑惑地盯着他,他温笑着与它对望,“她走了。”

  半柱香后,当空残月逐渐被团团乌云所掩埋,不多时,‘十里珠帘’便随之陷入昏暗之中。咄嗟之间,窗外已是电闪雷鸣,风雨欲来。又过半刻,灼热了大半个月的东京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点铿锵有力地敲击着屋瓦“嗒嗒”地清脆作响,萧恒殊起身点亮烛火,又自床下木箱之中取出琵琶,水涵空每晚都要听他唱两句才肯入睡,他便将它置于此屋。

  转轴拨弦三两声后,他柔声缓缓地唱道:“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水涵空昏睡之中翻身侧躺,微微蹙眉,他伸手四处摸了摸,直至抓住萧恒殊的一片衣角,将其握紧在手心里,睡颜才又安然一片。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鸡鸣丑时,萧恒殊再次唤醒水涵空,扶他喂下第三碗药。

  “恒殊,是不是下雨了,好吵……”

  萧恒殊将药碗放在一旁,伸出双手轻轻捂住他的双耳,“这要还吵么?”

  “好多了,你等我睡着了再松手……”

  “好。”

  水涵空睡下后,萧恒殊松开手后又拿过折扇为他驱逐热气,随即有人推门而入,径直来到床前。

  “燕副门主,当日不空门一别,许久不见。”

  来人是位挺拔稳健的中年男子,蓝袍色深如墨,看不出是否已被雨水打湿。他的左袖空空如也,对江湖之事稍有留心之人都知晓其中缘由。

  他青葱年少武艺不精之时为救虎口下一名陌生女子,情急之下便将自己的左手砍下为饵,最终那人才得以逃脱。如今两人结发多年,已有两儿一女,恩爱一如往昔,真真是羡煞了不空门的一大群光棍。

  这样的英雄好汉爱说爱笑,爽朗耿直,人见人爱,却也是个出了名的大路痴,一早来到京城却找到大半夜雷雨轰鸣才找到“十里珠帘”,所以此刻的燕引愁燕副门主打进门来面色就显得格外的阴沉。

  “你家酒楼开在这么偏的地方,当真有生意上门?”懒得客套的燕大侠大大咧咧地在床边坐下,目光如进门时一样,始终只注视躺在榻上的水涵空,瞥都没瞥萧恒殊一眼。

  萧恒殊也不以为意,只是浅笑道:“开在大街上是偏了些,要不下回在下找座道路迂回的深山老林,在那做酒楼生意,如何?”

  燕引愁在心底暗自咬牙切齿,义弟秦秀才只说萧恒殊把门主照顾病了,两人一同住在汴京城的酒楼‘十里珠帘’里,那酒楼开在御街东北方向三里处,门外还有一株会七月开花的玉兰树。就这么三言两语,谁找得到这个破地方!难得他心急火燎地追来看望门主是否安好,现下好不容易来了,却早被京城的大街小巷消磨得心力交瘁,连面对拿自己调笑的萧恒殊都生不起气来了,实在是有失气势,有辱不空门的颜面!回去定要拔刀找那混小子好好算一算!

  他夺过萧恒殊手中的扇子,毫不掩饰满心疼惜地为水涵空扇风,“你已将门主害成这般模样,他若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就算他顽固不化地护着你,我们兄弟众人定会叫你落个半死不活。”

  萧恒殊付之一笑,仍是一身平日里的悠然惬意。

  “我是一直这副憨厚亲和的模样,但这话你还是要当真的,省得到时候怨我没事先同你吱一声。”

  “嗯。”萧恒殊微微颔首,含笑倾听暴雨肆意冲刷屋瓦院落的宏大与猛烈。

  “你别以为我们答允门主让他单独住在你身旁便是对你心存信任,那不过是因为我们一直对他敬爱有加,不忍看他对不空门失望才随他的。否则你以为为何门主一有些不适,不空门上上下下便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燕引愁在心底叹了口气。近日爱妻又为他添了新子,他怕她顾不过来,便日日将小儿抱在怀里帮忙照看,现下已是一身洗不去的奶香味,无论说着如何犀利尖锐的言语,都无法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骇人模样,甚至连只纸老虎都扮不起来,索性放软了语调,省得自己也装得辛苦。

  “嗯。”萧恒殊轻轻推开水涵空抓着自己衣角的手,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回来,“阁下从洛阳赶来可能有些疲乏,请喝些茶水,在下出去为您准备一间客房可好?”

  不空门的眼线遍布在水涵空身周,尤其是他们知道不空门门主现下十分贪嘴,于是,出门碰上的那些叫沿街叫卖糖葫芦的小哥、站在路边翻炒栗子的老汉、摆摊煮着红豆汤的泼辣姑娘等,均是不空门举足轻重的人物,大隐于市只为守护不空门门主水涵空,这些事实,萧恒殊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得很。

  “这杯茶是你欠我们不空门的,我自然会喝。客房就不必了,我本就是来看望门主的,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好。”萧恒殊回到桌旁,也为自己斟了一杯玉兰花泡的淡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得惬意。

  半晌过后,燕引愁听他云淡风轻地说道:“燕副门主,过几日能否劳烦您再来一趟将涵空接回去?或是让其他您信得过的人顶替您也可。”

  “接回去?”

  燕引愁想不通他为何如此唐突地提出这样的请求。如果当初答允水涵空让他陪伴在左右,并且对其体贴入微是出于愧疚之心,而如今前后矛盾地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将他狠心推开又是为何?

  燕引愁更想不通的是为何自己此时心里很不舒坦。

  按理说,萧恒殊本就不可能照看水涵空一辈子,水涵空跟在他身边也只是百害无一利。况且,待大伙儿请来秦烟幂医好门主,他也是要回到不空门的,到时他说不准还更希望不空门不要如此放纵此时的他。

  再者,水涵空现在神智如同孩童,江湖险恶,不空门容不得他再有任何闪失,将他留在不空门才是最理所应当的。

  明明对于这些道理一直都是燎若观火,这两年他也常常巴不得萧恒殊先开口说出将水涵空送回来之类的话语。可是,真到了这一天,他就是不明缘由地沉闷不乐起来。

  或许,这些年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之中看惯了水涵空平日里死心塌地地跟在萧恒殊身边的背影,即使如今物是人非,也认为水门主只有与他站在一处才能是平常。

  “是。过几日在下要将‘十里珠帘’关了。涵空回到你们身边会比较好。”

  “你要去哪里?或者说……”

  萧恒殊脖颈瞬时被紧紧缠上了一根琴弦,随着闪电打亮窗纱而泛出诡异又危险的微光。

  “你能去哪里?”燕引愁手中的力道又下重了几分,冷淡地望着他仍旧波澜不惊的清俊侧脸,“我们至今没动你只是门主尚不清醒,无人来指证你在千柳林的所作所为,我们还找不到证据罢了。但那并不表示你还能同从前一样随心所欲。如今,你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以及想做的事,都已经由不得你了。”

  萧恒殊放下茶盏,不以为然地抬手摸索着琴弦的末端,找到后便不顾燕引愁一脸的不可置信,浅笑着将随时都能切下自己首级的弦线不慌不忙地拆了下来,“那些都是在下的事,如若自己的事都由不得在下,那又由得了谁呢?”

  燕引愁收手将弦线藏起,冷哼一声,“我今日就让着你。不空门虽比不上暗萤堂的无所不知,但也不是什么不入流的乌合之众,要找出你并不是什么难事。”

  “嗯,燕大侠所言不假。”萧恒殊点头附和。

  “那你还要走?反正都要被抓,还不如好好在这里过几天安稳的小日子,何苦特意外出奔波?”

  “因为在下不觉得那是苦。”

  燕引愁一时哑然,忽觉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转了话头,“你要怎么劝他回去?”

  “他呀……”他歪着头用力地思考片刻,“照他现在的境况,用哄的好像有些行不通,不如,你们点了他的睡穴将他搬回去吧。”

  “何时?”

  “七日之内。”

  “他醒来后定是要哭闹的。”

  “不会太久的。”

  一阵惊雷打下,水涵空似乎被吵得很不安稳,昏睡之中胡乱推开了燕引愁手中的折扇。

  “他只是喜欢依赖在下,依赖成了一种习惯,而习惯可以养成,自然也可以改。依赖一个人也不是一辈子都要非那个人不可,等到他遇上一个懂他心思、对他温柔又无论如何都坚持要一心一意陪伴在他身旁的人,在下于他而言,或许就同一般擦肩而过的陌路人没什么两样。而一辈子其实是很长的,长到足够遇上这样的一个人。”

  他站起身拨了拨灯芯,又和善地提醒道:“况且,中秋将至,秦烟幂和桑流景两人要一起回来过节,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因此过些时日涵空的神智应当就能恢复清明,忆起前事了。你们也不必再上天入地地找人,闲时搬把椅子坐在京城桑府的大门前候着即可。燕大侠饿么?在下去厨房给你煮些东西可好?”

  “早饿了!”他倏地跳转了话头,燕引愁来不及思量便脱口而出,随即又拗着性子生硬地否认:“不饿,我要呆在门主身旁。”

  “恒殊,你怎么变胖了……”还未全然醒过来的水涵空伸手摸索萧恒殊的衣角,却无意捏到了燕引愁的熊腰。

  “门主,是我啊,燕叔。”

  他又含糊地嘀咕道:“声音怎么也跟着变难听了……像外头的雷声一样……味道也怪怪的……闻着有些像隔壁的晓谕臭丫头……你以后别老抱她……她又没我可爱……”

  握住燕引愁垂在床沿上的衣袖,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没关系……你变成肥肥老板那么圆我也不生气……只要你还在我的身旁就成……怎么样都没关系……”

  燕引愁哭笑不得地耐着性子听完,随后在心底短叹一声。要把门主接回不空门,兴许当真只能用萧恒殊方才那句有些玩笑的法子了。

  “他将我当成你,你在这儿我又觉得别扭,不如我留在这里,你出去吧,等他醒来吵着要找你时再进来。”

  “嗯。”萧恒殊起身整了整浅灰衣袍,十分顺从地拉开房门,天外一道刺亮的闪电划下,照得他的衣裳有些发白,面上的血色也被隐去了几分。恍惚之间,燕引愁错觉这个人似乎就要随那道闪电一同消逝在这世间。

  一盏茶后,燕引愁以为萧恒殊已然回房歇下了,却见他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和几块大白馒头回来了。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若不嫌弃,随意吃一些吧。”他温笑着留下这么一句话,旋即又关门而出。

  这是一道细长幽深的小巷,在雨夜之中漆暗得不见头尾。有一黑影置身其中,抱剑静默地倚墙而立,她仰首闭目,任由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湿面容。

  将汴梁城的大街小巷逛了整整三遍过后,柳慕银终于借着这一晚的滂沱大雨避开了峨眉众人的穷追不舍。

  此次峨眉费心培育多年的准掌门人叛出师门可以算是峨眉派近十年来的大事之一,峨眉师徒众人为了将这位不知感恩的女弟子追拿回去好好训诫一番,几乎是倾巢出动。现下城门紧闭,城墙周围尽是峨眉弟子的身影,如今这般以众敌寡的阵势,已然令她成了插翅难飞的瓮中之鳖。

  柳慕银缓缓睁开眼又静静阖上。除了城墙,还有一处也是万万不能靠近的,那便是孙府。

  听师父说,孙府那位极其爱猫的孙夫人,与当初十月怀胎将她生下,不过几年又将她和她父亲的远水剑一同遗弃在峨眉山下的娘亲是同一个人。

  如若她的出生让她如此困扰,也使她多年只能如同一颗心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一直那般茫然苍白地游走在这世间,最后,拒绝走向毁灭、坚持在孤寂寒冷之中活下去,却只等来了更多的迷惘寂寥与身不由己。

  若一切都只能是如此的讽刺,又为何要生下她?

  倘若自己一开始的降生与后来的努力便只注定为了看到这些,而后必须踏上师姐师妹们艳羡已久而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未来,那么,她宁愿自己从来没来到过。

  水滴打在脸上的痛感已经适应到麻木了。柳慕银闭目苦笑,最近想不明白的事真是越来越多了。

  “谁?”柳慕银猛地睁眼,沉声问道。

  悠闲又不轻盈的步伐,应当不是习武之人,就像萧恒殊。可那个人此刻应当还在“十里珠帘”照看生病的水涵空,哪里还会有兴致在如此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来一条阴森森的小巷子散步。

  “小银,是你吗?”

  她侧身面向话音传来的方向站直。这样温柔的声音令脑中的印象又多了几分真实感,来人确是不知此时是不是脑子抽风才出门逛到这里来的萧恒殊。

  一簇昏暗的黄光渐渐靠近,他竟然还悠悠然地提了一盏琉璃灯。

  她心知自己此时应当即刻转身离去,省得牵连无辜,但不知为何,目光一触及大雨之中的那抹微光便再移不开眼,人也跟着定在了原地。

  萧恒殊缓缓走近,直至手中的油纸伞能为她挡去雨水才停下步伐。

  他屈膝将琉璃灯放在脚边,伸手将黏在她两颊的发丝拨到两边,又扯着袖子轻手为她拭去面上的雨水,“怎么淋成这样?就是要躲避追赶,京城能躲雨的地方也是不少的。”

  挽起一半青丝的白玉簪子、清秀绝伦的容颜、静洁绵软的浅灰衣袍以及踏着污水而来仍是纤尘不染的雪白鞋履,还有那抹万年凝固在眼底的温柔和善,明明就是如假包换的萧恒殊。

  兴许是太过出乎意料,即使在脑子里已然承认,四目相对之时,却还是有些震惊,她一脸不解地任由他用与眼神一样温暖的手为自己收拾着一脸的狼狈。

  他略微艰难地边握着油纸伞边脱下外衣为她披上,“你的病才好没多久,莫要再生病了。”

  “我武艺高强,这点雨滴也比不上汴河。”她如梦初醒地后退一步,“不是与你说过了,看到我要绕道走?”

  他随之向前迈出一步,自顾自地将衣袍覆在她的肩头,“穿上吧,你都让雨水浇凉了。”

  见拗不过他,柳慕银边伸手穿衣边淡淡地问道:“你大半夜不在家照顾涵空,出来做什么?”

  “下雨了,我来给你打伞。”

  她怔怔地望着他,一时哑然。

  萧恒殊牵起她没有握剑的左手不疾不徐地往外走,将琉璃灯留在了高墙之下,“包袱去哪儿了?”

  她也不问去处,只是随他走进漆黑,平心静气地在雨幕中穿行,“方才下雨了,我就顺手将它藏在一户人家的屋檐底下。”

  “这雨一时半会儿恐怕还停不了,玉颜楼就在前面不远处,我们先去那里避避。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城门打开后,街上的人也会多起来,你乔装打扮一番再走可好?”

  “嗯。”

  “你知晓玉颜楼是什么地方么?”

  “知道。峨眉派弟子不会踏进风月场所,所以没有人会去那里寻我,你想得很周全。我方甩开峨眉派停下来,你就找来了,暗萤堂和萧堂主果真是名不虚传。”

  萧恒殊在暗夜之中笑得十分明朗,“我与暗萤堂已经没有瓜葛了,不过,我确实是靠解读暗萤堂兄弟们互相传送的暗号找到这里的。因此,如你所思,我是萧索白。”

  她面不改容地接道:“也是萧恒殊。”

  他含笑微微颔首,“嗯。”

  少时想成为萧索白,便成了萧索白,如今想做回萧恒殊,就只是萧恒殊。

  进了玉颜楼,柳慕银在一间厢房里沐浴更衣,萧恒殊伫立在门外俯看大堂里诗酒笙歌的喧闹与繁华,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瞬之间,醉梦公子也已入住玉颜楼三年了。

  他转身走向木廊尽头的厢房,轻叩房门,听闻里头的人应了一声便推门而入。

  “萧掌柜,真是稀客。刚刚随云进来通报的时候,本公子还道他是不是近日眼神不好认错人了。”

  房内有一人端坐于云筝之后,漫不经心地轻触琴弦。他身着一袭浅黄衣袍,袖口与衣摆均用白线绣上细密而又繁复的花纹,手腕上仍旧套着一串细细的沉香佛珠,发上的银簪也仍是这几年一直戴的那一支,乍一看,总令人错觉或许也有光阴改变不了的人。

  “醉梦公子好。”

  萧恒殊关门在他身旁坐下,摇头笑道:“我还是叫不惯。”

  醉梦公子摆了摆手,“本公子也听不惯,以前在书塾时怎么个叫法就怎么叫吧,你同外面那些客人本来就不同。”

  “玉息。”

  “嗯,顺耳多了。你那萧掌柜本公子叫起来也是极不顺口,恒殊。”

  话音一落,两人均是笑逐颜开,仿若一时间又回到了一同没心没肺地在学堂里肆意大笑的青葱年少。

  他把玩着腕上的佛珠,笑道:“当初你保准想不到玉家大少爷有朝一日会成为玉颜楼的头牌。当然,本少爷也没想到你会跑去开酒楼。听说你的厨艺还可以?本少爷怎么没见过你下厨?”

  “你自然没见过。”萧恒殊一时兴起,勾弦低唱道:“因为那是酒楼开张后我跟厨子学的,而你恰巧没进过‘十里珠帘’,出了酒楼我也不下厨。”

  他唱得轻柔悦耳,玉息听得认真,险些就要傻傻地唱着回应,轻咳一声,他笑道:“无怪莫惜总说你的声音好听得……”

  惊觉自己口误,他即刻一声不吭地将脸别向一边。

  萧恒殊收手不再拨弄弦线,一本正经地道:“她唱得更好。你呀,心心念念着人家就去见她,不过隔了几条街而已。”

  “谁念她了!本少爷自小便决定要做这红尘浊世之中最洒脱的人,一直随性而活,心中怎会有牵绊?你知道为了能瞧上本少爷一眼,每天有多少女子瞒着爹娘偷偷跑来玉颜楼?所以本少爷日日都忙得很,哪有那个闲工夫去想她是哪个?”

  “你若当真不曾把她当回事,为何这几年不许任何人在你面前提及她?还有这身一成不变的打扮,难道不是因为她的一句喜欢?”

  “当日你还未去招惹人家的时候,她是深居简出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来你自顾自地带她看遍了人世的热闹,将人家平静如水的日子搅得惊涛骇浪之后,却又嫌弃人家木讷无趣。就因为你这句说得认真的假话,她逼自己学着喝酒划拳、陪你出入赌场,甚至为了护着喝醉闹事的你,抱起一根枯柴与街头混混大打出手。”

  萧恒殊神情依旧柔和,从容不迫的口吻仿佛从不曾被他人的过往打动过,“你开心的时候,她就跟着静静地微笑,你被谁惹得一个不高兴,她便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地默默跟在你身后,陪着你穿过大街小巷走上大半日。这么个只喜欢琴棋书画、花草鸟鱼、甚至都不太适应别人对她大声说话的君莫惜不顾流言蜚语地陪了你那么久,你说你已然想不起她了?醉梦公子,酒醉过后,梦醒之时,你还能骗自己多久?”

  “早料到你知道的多记得又清,如今还要当着本少爷的面替我理一遍过往,当初你说要进暗萤堂时本少爷无论如何都该拦着。”

  萧恒殊不理会他转移话锋,只是温和地接着道:“如今整座京城都知晓玉大少爷住进玉颜楼成了卖艺不卖身的醉梦公子,短短一个月便将整座玉颜楼的公子们全给比了下去,就是达官贵人想见你一面也要看你当日的心情如何。你任性地闹成这样,不是为了吸引她来找你又是为何?你还说你不念她?她不来找你你便坚决不会先去看她。玉息,你这是在赌气。”

  “你在赌气,所以认为她也在同你赌气,只是你可曾想过,如果她不是呢?”

  玉息扭头不愿看他,他也不以为意,只是起身走到窗边聆听玉颜楼外的雷雨轰鸣,“今晚你若当真不想知道她如今过得如何,以后你求我我也不说。”

  醉梦公子抬眼看他,满脸的理直气壮,“你莫忘了,当初是她先开口让我别去君家了!更何况,区区一个塞北郡主的插足就能将她吓得拒我于千里之外,人人都等着看我将那刁蛮泼辣的臭女人娶回家时,她也只会视若无睹地站在我身旁看着,连吃醋都不会,我又为何要理会她现在如何了?”

  “区区一个塞北郡主?”萧恒殊有些讶异地望着他,“这些她要你走时你说与她听的气话你倒是记得很清楚。那你可知,她唱歌那么好听的一个人,已经三年没有开口说话了?”

  玉息倒是比他预料得冷静,“她本来话就少,我不在,她能同谁说?话说回来,你今日话倒是不少,不过一些时日没见,玉颜楼与‘十里珠帘’也就隔了几条街,想闲聊的话今后我们多来往一些就是了,何必弄得似要将我愿意听与不愿意听的话都在今夜讲完的模样?”

  “你点头,我就告诉你她的近况。”

  刻意避开关于君莫惜的一切,却又被萧恒殊看穿,他低眼沉默良久后,缓缓点头。

  “君夫人病逝之后她便一直与君老汉相依为命。君老汉一心想成为一名铸剑师,十几年前就开了一家打铁铺,她看重君老汉,对铸剑打铁却是毫无兴致,这些你比我清楚。”

  他不说话,仍是默默点头。

  “而如今,她不仅接手了君老汉的打铁铺,还在短短三年内成了一名技艺出众的铸剑师。因为她爹三年前离世了。”

  “她的眼里只有你和君老汉,你又和她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她确实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了。”

  不等玉息开口,萧恒殊又平和地道:“听说君老汉病逝时她过于悲痛,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一言不发地独自操持他的后事,打那之后,便没有人听她出过一声,也没有人弄清她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听说她成日拿着君老汉留下的铸剑技艺谱埋头研究,不与任何人来往。将技艺谱参透后便直接住进打铁铺,一天到晚就只是一声不吭地打铁铸剑,有生意上门也都被她一一婉拒。君家的小宅院只在君老夫妇忌日之时她才会回去看看。”

  “她就这么没日没夜地追逐着她父亲的遗愿,不说话、吃得少、睡得也少、与世隔绝、不顾惜自己地活着,至今仍是如此。刚刚我路过打铁铺时见灯也还亮着,听说她总是累得都要站不住了才会躺下歇息。”

  “君老汉当初是被气垮的,带着心头一口咽不下的闷气躺了整整七日便离世了,因为有人领着一群人高马大的塞北仆从当着他的面将他的打铁铺砸成了平地,还肆意辱骂他的爱女,那人便是在你看来十分微不足道的塞北郡主。”

  “你去找君莫惜说要娶她时,君老汉已经躺了三日,心中恨的便是你和那位郡主,所以她让你别来君家了,可没说是暂时还是永远。”

  “玉息,她日日将自己关在打铁铺里,或许根本不曾听闻你已经成了醉梦公子这件事,快中秋了,既然现在还想她,那便去见她,何苦执著于过去?这三年来你也是一入夜就睡不着觉……”

  “公子!公子!少爷!刘小姐就要来了,您这是要跑去哪儿啊?少爷……”随云端着糕点进门便见玉息疾奔出门,在他身后喊成这样也不见他回头,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愣愣地想着外头还下着雨,不明白少爷大半夜为何如此焦急。

  “借过。”换好浅蓝男装的柳慕银不动声色地从大喊大叫的随云身旁经过,将手中捧着的浅灰薄袍伸向望窗出神的萧恒殊,“你的衣裳。”

  “嗯。”他含笑接过,慢条斯理地将它穿上,“你穿上男装倒真有几分男儿的英气,走时戴上醉梦公子给的人皮面具应当就没人能认出来了,毕竟他做的人皮面具在江湖上还是很有名气的。你奔波了一整晚,去歇一会儿吧。”

  她淡淡点头,“多谢。”

  随云等了片刻不见玉息回来,便放下糕点追了出去。柳慕银走到门口,萧恒殊以为她要回房,却见她将门关锁好了又回到他面前。

  忽然,她向前迈开一步,同时出手如风,用劲扯开他的衣襟,萧恒殊身欲后倾却惊觉背后是紧闭的长窗,自己已然无处可退。

  电光火石之间,柳慕银拉下他的上衣后又即刻运气将他环在胸前的绷带震碎,直至他的左胸口全然袒露在外才不再逼近。

  笃定自己的秘密是瞒不下去了,萧恒殊也不再挣扎,只是浅笑着问道:“何时发觉的?”

  他的左胸口深深印着一块发黑的五指掌印,黑印中央竟还有一眼更显浓黑、如棋子一般大小的血窟窿,正极缓地、不断地往外渗出黑血。

  她伸过右手虚贴在那看着有些狰狞可怖的掌印上,对比两者大小后便收手,神色又凝重了几分,人也愈发沉默。

  “你等我。”她清浅地留下这一句话,关门而出旋即又端着绷带回来了,随后一言不发地细细为他的伤口重新缠上绷带,复又帮他穿好衣裳。

  “方才你牵着我的时候,我无意听了你掌心的脉搏,发觉你体内的血流向心之后便没有再流向身体的其它地方,还察觉到你内力深厚,却全将它凝集在心口,既然如此,那些流进去的血液去哪儿了其实也不难猜想。”

  “传闻十七年前江湖上出现过一本记载了三十六种武学禁术的经书,名曰招魂谱,无论何人学了里头的一招半式,都能轻而易举地置对手于死地,但该武学毕竟都是禁术,招招均是剑走偏锋,修炼者稍有力不从心便极易赔上自己,轻则真气紊乱、神志不清,忆不起往昔,重则走火入魔抑或挣扎痛苦至死。”

  “其中有一招掌式名为‘须尽欢’,中‘须尽欢’者心口将被震出一眼棋子般大小的黑色血洞,自被伤的那一刻起,体内的血液流向心口后便不会流回身体其它部位,而是从那处伤口极慢地流出体外,伤者就这样无力而绝望地受着折磨,若有人挣扎着不愿自裁,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候最后一滴血缓缓自心口流尽,而后与世长辞。”

  “此招伤的若是内力全无的平常人,三日便能了结他的性命,而若是有些武学修为的人,因其可运气压缓血液的流失,身亡之日自然比一般人来的迟一些,但即便是名满江湖的武林高手也不曾活出三年之外。”

  “十五年前一名少林弟子机缘巧合下得到了它,练成了其中的四招,在两个月内疯狂屠杀一百七十九名江湖恶霸之后被禁术反噬,呕血两日两夜后孤独身亡,招魂谱从那日起便无迹可寻,至今仍下落不明。”

  她顿了顿,正色道:“但找不到不代表消失了。江湖传言水涵空两年前便开始转变成现在这般忘却前事、孩童心性的模样,你心口的掌印偏又是他留下的。”

  下手的真凶不言而喻。

  “萧恒殊,你还剩多久?”

  他嘴角微微上扬,静默耐心地听她说完,而后眉眼弯弯地笑道:“你呀,连这些已被那少林弟子带入棺木之中的旧事都知晓得如此清楚,无怪峨眉要紧抓着你不肯放手。”

  但凡身中招魂谱上所记招式的伤者均活不过三日,对此江湖大多数人都有所耳闻,而清楚习武之人可运用内力对伤势稍作控制来延缓死期这一条的人,都已死得差不多了,其余一般是从死者或医者那里听闻过来的,知恋人始终少如凤毛麟角。所以萧恒殊才会说她知道的多。

  “还剩多久?”她无视他的如无其事,又清淡地低声问道。

  “半个月。”他神情悠然地柔声回答。

  “所以你想把无陌托付给我,还要关了‘十里珠帘’离开京城?”

  “嗯。”

  “远离萧家,让他们误以为你还在这世上的某一处很好地活着?”

  她走到一旁与他并肩靠窗而立,凝视稳稳燃烧的灯火,难得显露出一丝倦色。

  “这样最好。”他温柔地说道,仿若要离京城和即将死去的是与他毫无关系的陌路人一般。

  “明明是他将你变成今日这副残破的模样,人们还把他咎由自取的后果不分青红皂白地全怪罪在你身上,你却还由着他的性子那般宠溺他。死期将近,你可曾想过你自己?”

  他若有所思地摇头,旋即又点头,“想过,只是想不出应当如何成全自己。”

  他复又笑道:“人生最后两三年,既然不知道要如何成全自己,那便全用来成全他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哎呀,你的袖子碎掉了一小块,到那边坐下,我去拿针线帮你补补。”

  柳慕银低眼抬袖一瞧,右袖的边沿果真残缺少许,应该是方才一时急着要震碎他的绷带,一个不留心就顺带给毁了些。

  萧恒殊施施然端来针线在她身旁落座,慢条斯理地捻线穿针,而后拉起她的袖角,神情专注地细细为她补好。

  片刻之后,她低头望着他,淡然地问道:“不觉得委屈么?”

  “人活于世,谁不委屈?”他缝得又齐又快,一眨眼就已收好了针脚,此刻正拿着剪子要断了多余的针线。额前的碎发挡住了他的秀颜,只露出微微扬起的嘴角。

  稍稍停顿后,他口吻轻柔地接着道:“只是,即使委屈,我也想活得快乐些。”

  不知道该如何成全自己,所以他并不太快乐,但成全他人的同时,偶尔能从他人心满意足的笑容之中感受到些许的温暖。因此这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一些。

  “害怕么?”

  他起身将针线端回衣柜里,柳慕银没有面对他的背影,而是望向被倾盆大雨打得啪啪作响的雕花长窗。

  “我……”他苦笑着摇头,“我不知道。”

  时时刻刻都被迫感受着血液缓缓流离身体的怪异,一开始说不害怕是假话。可过了十天半个月,又过了一年两年,再无法承受的事,只要日日伴随,不过多时,便都会转为平常,更何况是时刻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所以按理说,他似乎对此已然无知无觉了,连他自己都要相信自己应当是麻木了。

  正因如此,心口有些木然的他常常觉得血尽人亡的那一日仿佛还是很久以后的事。真到了要面临的那一刻,他会不会突然觉得害怕、如今不愿去想象那一刻是不是因为自己对死仍是心有恐惧,他都不清楚。

  “去榻上躺着,我度些真气帮你缓着心头血,放心,你的生死我管不了,也不管。所以只是一个时辰。你歇一会儿。”

  中了‘须尽欢’还能活过两年,长久以来他定然不曾有过一时半刻的懈怠,连夜里睡觉恐怕也是十分谨慎地控制着伤口。如此辛苦地坚持着,却还总有一脸的悠然惬意,他这两年耗费的心力,她几乎不敢去想,因为那远远超出了一个人可以承受的范围。

  萧恒殊闻言微微一愣,旋即又带着含笑的惬意转过身,走到床边慢条斯理地脱了白履,甚至拔下了白玉发簪,放下一头齐腰的发丝,悠悠然地躺下,还乖乖地闭上了眼。

  柳慕银坐在一旁握起他的左手,萧恒殊察觉一股暖流缓缓自掌心流向上了心头,便让内力自然地散开,整个人毫不防备地全然松懈了下来,呼吸也逐渐变得平浅,不过多时便静静沉睡过去。

  她倚在床头凝视着他安和的睡颜,忽觉这样的人有些像一片洁白晶莹的雪花。

  当它落上心头,可以感受到微微的轻柔,却又避不开那小小的冰冷。前者是他温和体贴的本性,后者则是他作为将死之人,坚决不肯与人交心的自持。

  因为他是没有今后的人,更无法承若他人的今后。

  她轻轻阖眼,离开峨眉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显露出这么多的疲态,想要若无其事地将其收敛,却已有些心力不济了。

  同一时刻,一只眼神晶亮的黑鸽在滂沱大雨之中奋力振翅,湿淋淋地飞进了‘十里珠帘’,而后停住窗下“咕咕”地叫了几声。

  燕引愁闻声开门将它抱了进来,扯起衣袖为它拭去黑羽上的雨珠,而后才取出竹筒里卷着的纸条。

  “已在洛阳与京城间的一处客栈寻得江湖第一女神医,且其答允医治门主,不空门明日黄昏可抵达‘十里珠帘’。你且看好门主,休让他到处乱跑。”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