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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王采予的告别仪式在火葬场举行。

  淅淅沥沥的小雨持续下了三天,天空乌云低垂,晨昏不明;还很冷,前段日子穿T恤和短裤的炎热盛况似乎成了遥远的回忆。

  火葬场坐落在郊区一个山谷里,是座壮观又冷漠的白色建筑,围墙与走廊之拙劣模仿;高高的烟囱显得很突兀,冒出的烟一阵黑一阵白,与天上的乌云融为一体。

  周围草木葱茏,加之雨水洗涤后越发绿得深沉,寂静得压抑令人恍惚置身于幽暗的湖底,吐不过气来;火葬场外偶尔响起爆竹声和室内骤然而起的嚎哭简直叫人崩溃。

  蜿蜒的灰色水泥道上一辆中巴径直开进火葬场大门,车身上有“怡莲芭蕾舞学校”的字样。随着车门拉开空气开始活跃:那些男生女生都没带伞,探出头来尖叫,把校服罩在头上奔向走廊。

  等前面一个告别仪式结束,才轮到王采予。

  同学们围在走廊里小声说话,慰问家属是老师的事。有三个没穿校服却衣着出众的女生似乎自成一个小团体,撇下众人把火葬场当成景点游览。

  雨又下大了。三个人躲到一座平房侧面的屋檐下。

  陈珊站在上官斯琴和艾格米的中间,手里捧一袋粟米条津津有味的吃着。上官斯琴和艾格米不时也伸手从袋里拿粟米条吃,陈珊开始啪啪地打她们的手。

  “粟米条淋了雨,”上官斯琴说,“都潮了。”

  “知道什么呀,”陈珊拿出一根粟米条说,“看,一条边沾有奶油,吃在嘴里凉凉的,你以为淋雨了。”

  “原来这样啊!”上官斯琴带着夸张的兴趣又探手来拿。

  “去!”陈珊挡开她的手说,“别吃我的。”

  “不是吃货谁注意这个?”艾格米说。

  上官斯琴没拿到粟米条便无趣地转头看一旁的窗户——里面拉上了窗帘但还有一揸宽的缝隙。她贴着玻璃瞅上半天,冷不丁地尖叫一声,跳到艾格米的身后勒住她的衣服。陈珊和艾格米也跟着叫,半蹲着身子东张西望:

  “怎么了?怎么了?”

  “尸体……”上官斯琴打战地说。

  “尸体有什么好怕的?”艾格米立直了说,“等会儿你会看到王采予。”

  “那些尸体……好可怕……”

  艾格米和陈珊,一高一矮,陈珊扶着窗台,艾格米就扶着她肩膀,两人都伸头向窗内窥视:房子里横七竖八地摆着好几辆运尸车,每个车上都盖着污涂的白布单。也不知道从哪儿吹的风,几条白布单都揭开了。有的尸体血肉模糊、折断的骨骼暴露在外,有的尸体臃肿、腐烂,呈铅灰色或黑色——房子里空旷、安静,只有那些运尸车集中停放在一起;白布单和一旁的窗帘还在轻轻飘动……

  这景象虽然恐怖却牢牢地抓住了她们的目光,连受了惊吓的上官斯琴也犹豫着凑上去——她们静静地注视,心头紧缩,体会着一种酥麻、发冷的感觉遍布全身。

  站最外面的艾格米感觉到轻微的震动,并发觉玻璃上多了一个阴影——她喉咙干涩、全身僵硬,却做不出任何反应。直到一只手掌重重地拍在她肩膀上,她才发狂地嚎叫起来。

  陈珊和上官斯琴直接滚到地上,哭了。

  “你们干什么呢?”副校长王定国满脸讪笑地说。

  “讨厌!”脸色苍白的艾格米捣了他一拳。

  “王副,这里面好多尸体——行了,别吃了!”上官斯琴打掉陈珊手里的粟米条——粟米条泼洒一地,陈珊在地上拣着吃。

  “你赔!”陈珊白了一眼王定国。

  王定国是芭蕾舞演员出身;四十出头,依然保持苗条、挺拔的身材,略显干瘦。西装革履,干净整洁;一举手一投足尽显潇洒和优美。

  “赔你十袋,好吧?”他比划着两根食指交叉说。

  “说话算话!”陈珊傻乎乎地笑起来。

  “这些尸体是干嘛的?”艾格米靠在墙上说。她已经跟王副差不多高了。

  “当然是烧的。”王副想也没想地说。不过,他还是凑近看了一眼,“我想,有的尸体身份不明,到现在无人认领;有的是车祸、刑事纠纷、医疗事故没有解决,所以尸体暂时不能火化。”

  “我要是死了……”上官斯琴爬起来,朝陈珊的臀踢一脚说,“可不希望被这样对待。”

  “我更不希望!”陈珊揉着丰臀也站起来。

  “你们过来我有话说。”王副招了一下手,转身走开几步。

  三人跟过去,盯着他的脸。

  “我看警车开来了,”王副说,“等会儿可能要找你们谈话,尤其你,上官斯琴是最后一个给王采予打电话的。”

  上官斯琴点点头,一脸无辜的表情。

  “你们……”王副想了一下说,“警察问什么就答什么,其他的不要多说……总之……你们要装得跟王采予不是太熟。”

  “谁不知道我们是‘六小天鹅’,能不熟吗?”艾格米说。

  “熟。我意思是不要涉及私人话题……”王副突然挥一下手,看看她们的眼睛说,“你们知道我担心什么。”

  “萌萌已经嘱咐过我们了。”陈珊说。

  “易萌萌就是聪明伶俐!”王副说,“有她我省心多了。”

  “哼!”上官斯琴冷笑说,“装模作样……”

  “她剑仙不当,剑神不做,非要理直气壮地成剑(贱)人。”陈珊背顺口溜似的说。

  “你们呐……”王副用指头点着她们说,“‘六小天鹅’是我们学校的品牌,你们这样内杠是不行的。大家不一同努力把舞跳好,学校要想生存下去都困难。上官斯琴,你嫉妒什么呀?我在许多场合都说你最有艺术天赋,一直演主角;你这张小脸也最漂亮,还有什么好嫉妒的?好好利用你这些条件,多花心思在练功上,搞什么阶级斗争!”

  上官斯琴抬起眼睛,长睫毛都能把帽子挑翻了。张开嘴,欲言又止。

  “好了。”王副一扭脖子站直了说,“我先走,你们快点来,仪式要开始了。”

  他拍了拍她们的胳膊,从中间穿过,走了。

  告别仪式在西大厅举行。

  褐色的水磨石地面因天气而回潮,到处是烟灰和纸花的碎屑。王采予的尸体躺在一辆稍大的运尸车上,盖着颜色发灰的布单,周围摆放的鲜花也有些干瘪了——这些道具一天内不知道要循环利用几次?

  师生和亲属在灵床前站成小纵队,每人手里发了一朵白菊。

  三位警察远远的站在墙边。

  易萌萌和老师站一起,因为她要代表学校念悼词。她有一张普通的圆脸,头发又厚又黑,中分后低低地掠过耳际,自然垂直束在身后,这样突出面容的柔和与脖颈的优美;穿一袭白色的粗布曲裾——不用说,她是复古汉朝美女的装扮。站她前后的老师都比她高,又是一身黑衣,所以显得她格外娇小柔弱,又引人注目。

  轮到易萌萌念悼词时,男生们不再发出噪声了,低头倾听。她以一种不同于平常的沉着、悲伤的声调小声地念。念到动情处禁不住流泪和哽咽。男生和女生都偷眼看她。有几个女生也开始擦眼泪。易萌萌提到她和王采予之间发生的一个感人的小故事,他们都从没有听过。

  男生们个个面露怅惘,因为易萌萌今天看起来那么成熟,就成长来说都跑他们前面去了,而他们只会显得更加幼稚。

  悼词念完,他们逆时针围着灵床转圈,白菊放到王采予身上,瞻仰遗容作最后的告别。

  王采予的脸比布单还要白,能看出厚厚的粉底,如同戴了面具;她的嘴抿得太紧,都扭曲了,涂着口红,简直像是对周围人的嘲弄。只有上官斯琴想起大头贴里王采予做出那些嘟嘟嘴的表情。但此处只说明入殓师无法让王采予的嘴唇闭拢,所以在嘴唇里面要用暗针线缝上。

  仪式结束后,工作人员把运尸车推进火化房,会引发家属一阵骚乱,但最终还是要推进去。

  在等待骨灰出炉的时间里,警察分别请了家属、老师去一个房间谈话,同学只有上官斯琴和易萌萌录了口供。

  在回学校的车上,易萌萌问王定国:“王副,姜候跟你请了几天假?”

  王副靠在助手席上打盹,睁眼说:“一星期。”

  易萌萌在心里数了数,说:“这都超过三天了。”

  “是吗?”王副又闭上眼,心不在焉地嘟哝一句,偏过头去打盹。

  下午没有课,中巴车开进校园,许多同学下车后又出大门往街上走。上官斯琴回宿舍给手机充电,她发现易萌萌跟在身后有段距离,她没停下来等她,径直走向宿舍楼。

  宿舍楼上下分男女:一至四层是男宿舍,五、六层是女宿舍,有道铁栅门隔开。不过,六楼住的女生全都并入五楼了,原因是今年学员相对减少。

  还一个主因:去年二月份一个女生从603的窗户跳楼自杀了。

  一至四层阴暗潮湿,气味难闻,男生也都疯疯颠颠的,所以女生一般都会快步通过。

  门卫老堂在三楼弯腰扫楼梯,没听到身后来人。上官斯琴一落脚偏偏踩住扫帚尖,老堂正使劲,她脚一松,老堂晃了晃,赶紧抱住楼梯扶手使自己站稳当。

  “对不起,老堂!”上官斯琴咯咯地笑着说。她跳到平台上转一圈甩起辫子,轻盈得像只猫。她脸小脖子长,眉毛弯弯,眼睛大大,嘴角上翘,上唇有个可爱的唇尖。

  “老头子我有高血压,”老堂说,“要是摔倒了恐怕起不来了啰。”

  “啊呀——”上官斯琴故作后怕地举起瘦瘦的小拳头说,“我要向校长汇报:我们小孩子都毛手毛脚的,你这样的身体成了我们身边一颗定时炸弹了!”

  老堂陡地变了脸色,结结巴巴央求:“姑娘,你行行好吧,我……我都一把年纪了,丢了这份工作,我就……活不成了。”

  上官斯琴做了一个鬼脸,哈哈大笑,说:“跟你开玩笑的!”

  老堂颤巍巍地转过身,笑着给后上来的易萌萌让路。上官斯琴继续往上走。进了宿舍,上官斯琴正准备关门,易萌萌已到了跟前,她只好敞着门。

  “跟我有话说?”上官斯琴爬在上铺找充电器。

  易萌萌径直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阴霾的天空,轻轻地说:“警察问你什么了?”

  “问我跟王采予在手机里说什么了——我充电器呢?”

  “用我的吧。”易萌萌从书桌斗里拿出充电器递给她,“我俩的手机一个牌子。”

  “这就是我的吧?”上官斯琴面无表情,一点不像开玩笑。

  “你们说什么了?”易萌萌坐在自己下铺上。

  “那个做笔录的警察太帅了,我都记不清自己说什么了?”

  易萌萌平静地望着她,等着。

  “就是邀她第二天聚餐,和十四中的几个男生。她说从网搜了几个笑话想在饭桌上逗大家笑。我说饭前改说恐怖段子了,她就发愁,我让她请教姜候。之后就挂了。”

  “你和她通话时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

  “为什么这么问?”上官斯琴连接好充电器,抬头说。

  “那个老警察跟王采予的爸爸谈话时我在一旁听到了——他说门窗都没有强行打开的痕迹,室内没有可疑的脚印,但是隐形纱窗却烧掉了,王采予的面部和手臂有轻微灼伤。”

  “难怪脸上涂那么厚的粉……”上官斯琴自言自语地说。手机有了电,开机后她翻看信息,然后放下继续充电。“不是说王采予是突发性心肌缺血导致猝死吗?”

  “是啊。问题是:什么引发她突然心肌缺血?”

  “她好像有心脏病。”

  “可我们从没见过她因心脏病而感到不适。”易萌萌停顿了片刻,说:“听说她死时样子非常恐怖。她妈妈先发现的。今天你没瞧见她妈妈那种精神状态吗——她可是见惯血腥场面的外科大夫啊。”

  “也是……”上官斯琴若有所思地说。

  “现场还发现磷的粉尘,纸、绢、头发、小片皮肤燃烧后的灰烬。”

  “怎么会有这些?”上官斯琴瞪大了眼,十分惊讶。

  “他们经过化验确定这些碎屑可能来自一个地方,”易萌萌感到冷似的抱紧胳膊说,“你知道来自什么地方吗?”

  “我哪知道?别卖关子了。”

  “坟墓。”

  “啊?”

  “你们通话时,”过了一会儿,易萌萌又问,“没听到别的声音?”

  “有。”上官斯琴立即说。

  “什么?”

  “咳嗽的声音。”

  “咳嗽的声音?”易萌萌站起来。

  “警察也问过这问题,当时我回答‘没有’,但马上想起通话时曾听到轻轻的咳嗽声。”上官斯琴笑了笑说,“不过,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

  “警察又拿出一张打印纸,是王采予QQ聊天‘最近联系人’的图片。我立刻反应过来咳嗽是系统消息的提示音。”

  “第一个是谁?”

  “病天鹅。”

  “啊!”易萌萌失声惊叫。

  “怎么,你认识?”

  易萌萌脸色发白,用轻得听不见的声音说:“程小欣……”

  “程小欣?”上官斯琴看了看宿舍门又看了看窗外,贴到易萌萌身边说,“你别吓我!”

  “程小欣的QQ号还是我给她的,当初我替她想个网名就叫‘病天鹅’——她不是像林黛玉一样病怏怏的嘛。但她没用这个。‘何止一点痛’这个网名是她自己取的。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可是……程小欣去年跳楼自杀了,她……怎……怎么会……”

  “你怎么跟警察说的?”

  “我说我、我们肯定都不认识这个网名,他们自己去查了。”

  “那……聊天内容呢?”

  “王采予好像设置了‘清空消息记录’的功能。”

  “也许以前程小欣告诉王采予我给她取过网名叫‘病天鹅’,

  王采予也觉得这个网名适合她。这不,程小欣去世一周年,王采予有些怀念她,所以添加了这个网名,写几句话发送出去寄托自己的哀思……”

  “有点怪怪的,不过,也只能这么理解了。”上官斯琴的手不知何时攥住易萌萌的衣袖,然后胆怯地说:“程小欣和王采予房间里那些来自坟墓的东西有没有联系呢?”

  “警察初步推测是:有人携带花炮去墓地,晚上回城时货车上还有剩余的花炮,好事者点着玩,有一支射进王采予的房间,惊吓导致她心脏病发作而死。”

  上官斯琴转动着大眼睛似乎在估计此事的可能性,一开口却提起别的事:“可能我不是最后给程小欣打电话的人,不知道她有没有给姜候打过电话?”

  “我正要给姜候打电话。”易萌萌说,“假都完了,还不回校!”

  她掏出手机,拨了号码,在耳边听了半天,说了句:“怪事……”

  “听说她家在农村偏远的山沟里。”上官斯琴说。她在看她的手机充电情况。“说不定她那里没信号。”

  “有,通了,就是没人接。”

  “这小妮子带了不少钱回家,肯定跟元妃省亲一样。”

  易萌萌皱起眉头看手机,没有说话,一面往外走。

  “哎,别留我一人在宿舍里!”上官斯琴拔下手机追上她,一起下楼。

  “你说……王采予不在了,‘六小天鹅’少一个成员,”上官斯琴瞥一眼易萌萌说,“谁会补进来?”

  “会是曾蔓吗?”易萌萌看脚下台阶说,“她成绩好,表现一直不错。”

  “她不行。”

  “嗯?”

  “她家条件好呀!”上官斯琴盯着易萌萌的眼睛怪笑一声。

  小雨又变成蒙蒙细雨,她们并排往学校大门走,头发上的水珠像雾一样。分手时,易萌萌拉住上官斯琴说:“晚上——”

  “没人想在王采予火化的晚上夜不归宿。”上官斯琴打断她说。

  易萌萌撮起嘴唇想了想,点一下头。上官斯琴已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

  易萌萌快步穿过街道。她给姜候又挂一个电话,还是没人接。

  她在上岛咖啡店里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拨打电话查询。忙活了半天,终于查到姜候有在的村子——姜家村村委会的电话号码。

  “哪个?”一个男人粗野地说着方言。

  易萌萌开始没听明白。

  “哪个?”

  “哦……我是怡莲芭蕾舞学校的……”

  “甚?”

  “我……找姜候,姜候……”

  “等哈!”

  易萌萌呼出一口气,抬头看一眼四周,举着手机等着。

  一分钟,两分钟……

  手机很安静,对方好像把她给忘记了。她不耐烦地咂咂嘴,看看手机,再贴到耳朵上,这时手机里有了声音。一阵疾走,什么锅一样的器具给踢翻了,男人呼哧呼哧的声音再次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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