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忘忧谷
流水韶华（薇凌）
燕洲，新德九年，五月。
朝霞倒塌了一坛天火，燃尽江湖绿山碧水。
一个少年临渊独瞻，清流中的倒影熟悉而陌生。他认得那双眼睛，那种神情，是他面镜相对了二十六年的熟悉。那双眼珠里所呈现、变幻的波光，无论是喜、怒、哀、乐，都如是呼吸般。
但，那张过于惊骇的面容，他却想否认！明明记得自己并非这般的妖异，偏偏这张脸就一次次地映照在朝晨昏合、雨露夕照的水面上！
为什么？
是他记错了？还是这张脸长错了？
水中的容颜，抿唇而笑。浅弧的笑意隐蕴着些许荒谬，与深沉的迷惑！
碧幽幽的林道上，小草小花两边迎笑。白露晨曦中，一抹粉藕色的衣衫，一首轻快如雀的小曲，迎面走来一个高挑的少女。纤长的身姿，瘦细的腰，飘逸的裙幔，如玉的容颜。
鹅蛋圆的脸，直俏的鼻子，清新的双眉，樱桃似的小嘴唇。一双丹凤眼眸明亮，黑白分明的水纹里，荡着层层的轻愉浅笑。
她的名字叫御风。
长长幽亮的乌发上系着鹅黄淡粉的小花。
一股清新的草木之气，悄悄地停在那少年身边的渊水旁。凤眼斜睨着他，这种神色有着说不出来的美丽。她低低叹了口气，闲闲地一笑，清柔的声音说道：“你还想不起来？”
少年不吭声，也没有半分要理会她的意思。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仿佛是入了定的老僧，纵使是天底下最动人，最会说话的女子，也不能使他动一动眉毛。
他的眉毛上沾了一滴不知是从何处垂落的露水。莹莹地闪着光，随着他伤痕未合的左面脸颊，缓缓滑落下来，如是一颗不能说出来的泪水。“滴”的一声，掉在水渊上。
慢慢溶和了，消失了去。
御风不知为何，偏偏看住了那一颗露水，心里不由得划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她从不曾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良心难安。一向素情自处，从不关心以外的人和事。她从懂事起，到如今，可以说是与世隔绝的，身边只有师父，和一些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师兄师姐。但自从师父离开以后，一切的闲杂人等就更少回来这座偏僻的野谷。
这个少年，是师父走之前留下的。
也没有说要她照顾他。
他也没有离开。
于是，两人便这样自然地成为了谷中仅有的人。
而，这个少年自从他清醒过来以后，就一直失却了一样东西——记忆！他想不起来了！
他是谁？为什么会在？是怎么来的？来之前他正在干什么……
一切的一切，他都尽忘了！
每一天，他都默默地沉思着，寻找着过去的记忆！
御风也不知道他的过去。第一次瞧见他的时候，他便已是昏迷不醒，并不曾告诉过她，任何一样有关于他的消息。
“子鸢——”少年突然低声轻喃道。
一双秀气而清湛的眼睛里，闪着隐隐要点燃的火光。他紧张地握住了双拳，整张脸的神情都绷紧了，如一根弦！一翎箭！他的气息骤然强大得如一簇将要腾腾燃烧的烈焰！
御风感觉奇异地看着他。心里面只想着一件可怕而荒唐的事情：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不属于这具躯体的魂魄！
树阴间霎时有些寒凉。
御风紧了紧衣衫。她不相信有鬼，的背山里有许多坟，有知名的，有不知名的。但从小到长大，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鬼魂！
但她却对面前的这个少年有些畏惧！
少年眼中的火花，并没有爆发，而是沉没了，显然他又想不起“子鸢”是谁？
夏天即将过去。
御风坐在树桠上闲适地晃荡着双脚，伸出去的手背上，总能停下一两只小鸟。轻轻地啄着她的手，微微的麻痒，让人忍不住轻笑。
一双静默如潭、死寂如渊的眼睛，从青竹简舍的窗户上透出来，渐渐地看着外间的这一幅情景。一片白茫茫的记忆，如丝如雾地迷糊飘移不定。他真想能伸手进脑中，把它抓出来，放到面前，牢牢地看住。
那种逗弄小鸟的笑意，那种微笑，那种回眸看他时的狡黠与纯柔，是如此熟悉地埋进他的心头。倏地就如一把尖刀子般，刺中了他的要害。
御风并没有留心他的举动，只是如往常般，抚摩着小鸟滑顺的羽毛。这山谷里太静了，如果没有这些朋友相伴，她想自己该是多么的寂寞而无聊。
她从未出过外间，也不想出去。听说外面的世间，复杂而纷乱，永没有山谷中的清净与闲乐。
何必要出去呢，在此老了，便死了，没有什么不好……
她悠闲地一笑。
清秀的眉毛，扬了起来。
双脚却骤然被人捉住。一双爬布着淡淡的伤痕，却修长有力的手，从树下伸上来，稳住她的双脚。力道是轻柔而稳重的。
御风没有多大的惊慌，她只是好奇，好奇那个一直沉默无语，一直对她不理不睬的少年，为何有了这番举动？
“子鸢，小心别摔了下来！”少年的声音如似在梦中。他那双黑沉无底的眼睛，溢满了温暖呵护之意，刹那间铺满了柔情，荡漾得像二月春风舒展的鹅黄柳枝。
御风微微呆住。脸上无措地有一股红霞飘升，莫名的温柔忽然而来地占领了她的心头。
漆圆而滢亮的眼睛，怔怔地注视着少年。小鸟自手中腾飞了去，树林中一片寂静而幽深——
少年的眉头渐渐收拢，凝重。眼睛如一泓深潭，浓厚得化不开，他的双手依次松开，摇头道：“不，你不是子鸢！子鸢是谁？子鸢又是我的什么人？我怎么全都想不起来了……”
御风沉默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心中慢慢地感到害怕和担心。她曾经看见过一个发疯的病人，那人每次病发之前，眼睛的黑珠，就会变得小而浅灰。
她不敢肯定，眼前这个少年是否会变得异常！她也无法体会他心中的苦恼与困窘，以她如今仅学的医术，是丝毫不能起到疗效！难道，就要这样看着他疯掉！
少年狂叫一声，如天地崩裂了一般。
御风骤然心凉，急跳。轻柔的声音，如和风似的安抚道：“你不要着急，总能记起的……”
少年恼恨地瞪了她一眼。也许他恼恨的人，并不是她，但他的神色却是极其的可怕！
御风适时地闭嘴，微微地向他一笑。她知道苦恼的人，是不容别人与他争辩的，就像师父在的时候，每每想到不能豁通的时候，总是脾气怪异得可怕。
如嬗变的暴风雨！
她只要对他不理不睬，静静地离着。
师父的脾气就会慢慢过去了。
但那少年不，他满眼的红丝，就像要绷断了一般。秀美的脸，像一块烙红了的铁，随时都可粘物燃烧！
只怕是一发不可收拾——
御风的手指上悄悄地捏了一根银针。只要他的疯狂爆发出来，她便要及时阻止，不能让他失去了理智，陷进这种不可抑制的失常漩涡！
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种别于寻常的专注。
少年却没有再去看她一眼，径直转身。他慢慢地往前走去，步伐是沉稳而异常的，而双手攥紧如石。
御风掠过树枝，极远极远地跟着他。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举止，是否是关心他，只是担心他会否干出一些不能料想的事来。
前面已是碧龙渊。
夏末的水，依然凛寒如冰，四时翠碧如玉。
传闻，远古之时，曾经有神龙之族居住碧海，与苍洲之王平分管辖天下苍生。后因苍王之子，野心潜伏，以娶龙女结水壤之好为计诱，逐步歼灭龙之一脉。
龙女痴情梦醒，龙族已灭，欲绝之心，奔谷痛泣，投渊怀怨，自封永沉冰渊，碧血昭天！
千载衷情，无处可诉。
御风在《媛史佚闻》阅得此篇时，曾经感慨不已。此事不知真伪，无可考证，但想如此一个能够承担永生沉沦冰渊悔难的，自是一个无畏自立的女子。
当初，却是如何与苍王之子倾心相守，日后的相依相对中，也竟没有发现他的虚伪与欺骗？
当中的故事，究竟又是如何的曲折而凄楚，美丽而残酷？
御风每当临渊皆恍神。
水波的清响，唤回了她的神志。眼前的碧龙渊水面一层层地皱开了水圈，涟漪不断舒展开来。四周木林间，竟倏然失去了那个少年的身影！
御风明眸一圆。
心中升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快步奔至碧龙渊前，幽绿苍凉的水中，丝毫看不见底下有任何踪影。只有不断飘荡壮阔的水纹，告诉她，他确实是跳落了深渊！
泪水差点溢了出来。这种连用手指轻轻触摸也会觉得如被冰凌的地方，怎么能够跳下去？他难道是一心想寻死了吗？不就是记不起以前的日子而已——
御风急切地搓热着双手，为自己鼓气。她要下水救人，师父曾经教过她闭水换气的法门，只是她一直都没有尝试过。
她呵了一口气，闭眼跃落了水中。双耳中一阵剧烈的刺痛，眼眸睁不开来，浑身的寒毛根根竖起，如被万枚银针穿肤而入。凝结了热血，她艰难地依法门换了口气，才缓过神来，张开眼睛，如翡翠通透的渊水中，隐隐有个人，定睛望住她。
他似乎在对她说些什么，却是一句话也听不仔细。
她的手被人攥住，整个人便顺着一股力道，往水面浮了上去。“波”的一声轻响，二人划破了沉碧也似的渊水，深重地呼吸着重新灌入的草木清香。
御风冷得脸唇发白，体内的内力急剧抵抗。手掌中，却传来一股暖流，渐渐温和了她的四肢。她不禁诧异，这个少年的内家修为竟已是如此深奥。
两人一同跃上草岸。
少年手指一松，也没多瞧御风一眼，便迈步往前去了，头也不回。
御风在他转身之前，掠见了他的眼眸。在扫过看她的片刻间，里面显现出一丝谦然谢意。
御风随风一笑。这个少年真怪异得出奇，缄默之时竟可一日不发一言，如山中顽石；崩裂之时举止失常若狂，似乌云密顶；回过神来后，又镇定有礼，翩翩公子一般。
夕照下，烧红了一半。
少年拿着一把细小的刀，屈膝盘坐在一块大方石上，光从枝叶间稀稀疏疏地倾泻下来。
他另一只手上，端拿着一段木头。
双眼静静地凝神，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专注得连细雨飘洒了起来，他也丝毫不在意。
右手中的刀，轻轻地，细致地削着木段。粉末纷纷从手指缝隙间坠落，有着什么正在灵活的手指下慢慢呈现出来——
御风撑着一张墨描兰花的纸伞，悄声地走近。
鞋底的委颓枝叶，沙沙，沙沙，静寂了。
御风瞧见，一个秀致的姑娘与她迎面相对。看不清她的神色，容貌，雨气太缥缈。
但她的衣衫是十分的轻盈，连被风吹起的层层漪皱，都如春月杨花漫飞的温柔。
“她的笑必定也很温柔！”御风禁不住说，微微地笑了起来，也那么温柔。
“嗯。”少年并没有惊讶她的早已到来与突然说的话，他第一次回答了她。
“她便是子鸢吗？”御风溜着漆黑而明亮的眼睛，轻声问。她心里有淡淡的愉快，他毕竟和她说话了。这种愉快有别于与小鸟的对语，也有别于对医术领悟时候的欢喜。
“也许……”少年吹掉木像上的余屑，凝视住这个似乎与自己记忆有关的“少女”。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但昨天跳落碧龙渊时，曾经看见了她。
他想，她必定是与他有着什么紧要的关系。
以致于他连失却了记忆，忘记了自己的一切，偏偏还能如此真切地回想起她的容貌以及一颦一笑。甚至连她逗弄鸟儿时，微露的娇气，皆一一显现在眼眸中！
少年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尊雕刻的木像，脑中混沌里像要裂出一道痕，异常的疼痛！
她是谁？
她究竟是谁？
双眉凝紧，回眸看着御风。仿佛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清湛的眼眸中默默地衍生着急切的期盼——
御风轻轻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那谁知道？”少年冷厉的声音问。语气里充满了雷霆的威严，与利剑的决断。
双眉飞扬。
眼眸中那种欲求不得的鸷猛，如火焰蹿腾。一种居高临下的昂然气势，使人内心为之畏懦，退避三丈。
御风不惧，依然微笑如初，清柔的声音如小泉缓流：“我真的不知道！”语气坚定而真切。
眼睛里的笑意，闲适如小曲。
少年猛然一闭眼，手里的木像倏地扔向地下，没入了泥土中埋住。他仿佛是在砍落什么，一千万根无时不刻在缠绕着他的丝足线索。既然总是想不起来，那彻底抛弃了，可以吗？
但心中却是有一种强韧的力量牵扯着他，时时刻刻地提醒他：不可以忘记，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忘记！
究竟为何，她是如此的重要……
他茫然地睁开眼眸，清湛的黑漆中隐藏着一丝渴求以及努力把迫切不得的火焰强压下来的冷光。
他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御风心想，但同时也是一个善于掌控局面的人物，他本身就有一种让别人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举动而思考，而行动的威力。
这样的一个人，绝不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
只是，他究竟会是什么人？
御风默然沉思。
“我明天就要走了！”少年忽然说道。眼睛微垂，目光很坚定地注视着方才木像没土之处。
答案，也许就在之外。
两个人都如是想。
御风点点头。他下的决定显然是经过深思之事，她没有让他继续留下，也没有说陪他一道出去。
她只是轻声说道：“好，我会为你准备一些干粮。”依然淡泊，闲适。
风声，缓缓滑过对视着的两人耳际，吹起了几缕青丝，几缕芬芳。微微悠悠地溜转在叶隙间，深林远处有几许鸟鸣声飘去……
清晨的风，飞跃山谷。
朝阳未起。
山门半掩。
御风没有相送，少年已匹马独行在出谷的路上。
对于马匹他驾轻就熟，一路轻驰如长箭穿梭出了郁郁葱葱的丛林，前方无路遍野的青草地上长满了丁零花朵，清凉晨光中放眼望去满是一片迷迷蒙蒙的飘雪飞絮。
少年缓了缓缰绳，凌亮的眼眸凝视着花儿，记得平时御风总爱摘些，系在乌发上，淡淡地飘着草木之香。他抿唇一笑，自如地御马走着，蹄下轻轻，一棵也没有踩着。他刻了一尊那样的她的木雕，放在了草堂的桌面上。只要御风一起来，便能见到。
他虽然没有跟她说过几句话，但感谢她一直以来的照顾。
那一尊木像，仅作为此刻身无分文的谢礼。
心里很着急，但他却缓缓地向前走，一刻也不曾停留。心里明白，有些事，自己必须要弄个明白，但并不能操之过急，那样只会劳心劳力，往往无功而返——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有条不紊的心思，是否是一贯的性情，只是对每件事的量度，他都如是呼吸般自然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与举止。
白日从身后渐渐高升，锋芒如箭。
出了山谷之后，远近山峦的秋叶已艳，不似谷中的清淡悠闲，或红或黄或褐或紫，还有大片大片乌沉沉碧森森的松柏，笼笼统统迷迷茫茫中五色杂陈，恍惚中若流云在飘动，凝视望去则是静寂无垠。
周匝风声、松涛声、泉流撞击声，枯叶扫地声混沌一片，纷纷扬扬，如他脑子里的影像，令人心绪烦杂。
清溪里的水，早已稀薄潺潺。底下的棱石锐利而炙烫，掬一把那水在手心里，温热如烧。
少年遮目而望，茫茫世间就在不远方。他到底该往何方去向？
静悠悠的风中，仿佛吹来一首歌谣——
雁贴寒云次第飞，向南犹自怨归迟。
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
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
歌是谁唱？怎么不断在他脑海中旋转？为何关山、瘦马？谁为家中人？他的家，又在何方？
“龙渊！”他忽然读起一个熟悉的名字。双手握紧，如抓住了一条可以追寻的线。
他要去龙渊。
利落地一挽辔头，飞身上马。他对自己的伶俐身手与驾驭马匹的熟练，无不感到惊奇诧异！
仿佛是习惯般，伸手去摸了摸腰封之侧，那里似乎欠缺了一壶温醇的好酒！
他双眸锐利地凝视着远方，一提缰，扬鞭而去。
迎风飞扬的衣衫上隐隐有一股奇异的花香，星星点点的微末在阳光照耀下山野间形成了一道神奇而绮丽的流光……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燕洲，新德九年，五月。
朝霞倒塌了一坛天火，燃尽江湖绿山碧水。
一个少年临渊独瞻，清流中的倒影熟悉而陌生。他认得那双眼睛，那种神情，是他面镜相对了二十六年的熟悉。那双眼珠里所呈现、变幻的波光，无论是喜、怒、哀、乐，都如是呼吸般。
但，那张过于惊骇的面容，他却想否认！明明记得自己并非这般的妖异，偏偏这张脸就一次次地映照在朝晨昏合、雨露夕照的水面上！
为什么？
是他记错了？还是这张脸长错了？
水中的容颜，抿唇而笑。浅弧的笑意隐蕴着些许荒谬，与深沉的迷惑！
碧幽幽的林道上，小草小花两边迎笑。白露晨曦中，一抹粉藕色的衣衫，一首轻快如雀的小曲，迎面走来一个高挑的少女。纤长的身姿，瘦细的腰，飘逸的裙幔，如玉的容颜。
鹅蛋圆的脸，直俏的鼻子，清新的双眉，樱桃似的小嘴唇。一双丹凤眼眸明亮，黑白分明的水纹里，荡着层层的轻愉浅笑。
她的名字叫御风。
长长幽亮的乌发上系着鹅黄淡粉的小花。
一股清新的草木之气，悄悄地停在那少年身边的渊水旁。凤眼斜睨着他，这种神色有着说不出来的美丽。她低低叹了口气，闲闲地一笑，清柔的声音说道：“你还想不起来？”
少年不吭声，也没有半分要理会她的意思。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仿佛是入了定的老僧，纵使是天底下最动人，最会说话的女子，也不能使他动一动眉毛。
他的眉毛上沾了一滴不知是从何处垂落的露水。莹莹地闪着光，随着他伤痕未合的左面脸颊，缓缓滑落下来，如是一颗不能说出来的泪水。“滴”的一声，掉在水渊上。
慢慢溶和了，消失了去。
御风不知为何，偏偏看住了那一颗露水，心里不由得划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她从不曾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良心难安。一向素情自处，从不关心以外的人和事。她从懂事起，到如今，可以说是与世隔绝的，身边只有师父，和一些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师兄师姐。但自从师父离开以后，一切的闲杂人等就更少回来这座偏僻的野谷。
这个少年，是师父走之前留下的。
也没有说要她照顾他。
他也没有离开。
于是，两人便这样自然地成为了谷中仅有的人。
而，这个少年自从他清醒过来以后，就一直失却了一样东西——记忆！他想不起来了！
他是谁？为什么会在？是怎么来的？来之前他正在干什么……
一切的一切，他都尽忘了！
每一天，他都默默地沉思着，寻找着过去的记忆！
御风也不知道他的过去。第一次瞧见他的时候，他便已是昏迷不醒，并不曾告诉过她，任何一样有关于他的消息。
“子鸢——”少年突然低声轻喃道。
一双秀气而清湛的眼睛里，闪着隐隐要点燃的火光。他紧张地握住了双拳，整张脸的神情都绷紧了，如一根弦！一翎箭！他的气息骤然强大得如一簇将要腾腾燃烧的烈焰！
御风感觉奇异地看着他。心里面只想着一件可怕而荒唐的事情：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不属于这具躯体的魂魄！
树阴间霎时有些寒凉。
御风紧了紧衣衫。她不相信有鬼，的背山里有许多坟，有知名的，有不知名的。但从小到长大，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鬼魂！
但她却对面前的这个少年有些畏惧！
少年眼中的火花，并没有爆发，而是沉没了，显然他又想不起“子鸢”是谁？
夏天即将过去。
御风坐在树桠上闲适地晃荡着双脚，伸出去的手背上，总能停下一两只小鸟。轻轻地啄着她的手，微微的麻痒，让人忍不住轻笑。
一双静默如潭、死寂如渊的眼睛，从青竹简舍的窗户上透出来，渐渐地看着外间的这一幅情景。一片白茫茫的记忆，如丝如雾地迷糊飘移不定。他真想能伸手进脑中，把它抓出来，放到面前，牢牢地看住。
那种逗弄小鸟的笑意，那种微笑，那种回眸看他时的狡黠与纯柔，是如此熟悉地埋进他的心头。倏地就如一把尖刀子般，刺中了他的要害。
御风并没有留心他的举动，只是如往常般，抚摩着小鸟滑顺的羽毛。这山谷里太静了，如果没有这些朋友相伴，她想自己该是多么的寂寞而无聊。
她从未出过外间，也不想出去。听说外面的世间，复杂而纷乱，永没有山谷中的清净与闲乐。
何必要出去呢，在此老了，便死了，没有什么不好……
她悠闲地一笑。
清秀的眉毛，扬了起来。
双脚却骤然被人捉住。一双爬布着淡淡的伤痕，却修长有力的手，从树下伸上来，稳住她的双脚。力道是轻柔而稳重的。
御风没有多大的惊慌，她只是好奇，好奇那个一直沉默无语，一直对她不理不睬的少年，为何有了这番举动？
“子鸢，小心别摔了下来！”少年的声音如似在梦中。他那双黑沉无底的眼睛，溢满了温暖呵护之意，刹那间铺满了柔情，荡漾得像二月春风舒展的鹅黄柳枝。
御风微微呆住。脸上无措地有一股红霞飘升，莫名的温柔忽然而来地占领了她的心头。
漆圆而滢亮的眼睛，怔怔地注视着少年。小鸟自手中腾飞了去，树林中一片寂静而幽深——
少年的眉头渐渐收拢，凝重。眼睛如一泓深潭，浓厚得化不开，他的双手依次松开，摇头道：“不，你不是子鸢！子鸢是谁？子鸢又是我的什么人？我怎么全都想不起来了……”
御风沉默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心中慢慢地感到害怕和担心。她曾经看见过一个发疯的病人，那人每次病发之前，眼睛的黑珠，就会变得小而浅灰。
她不敢肯定，眼前这个少年是否会变得异常！她也无法体会他心中的苦恼与困窘，以她如今仅学的医术，是丝毫不能起到疗效！难道，就要这样看着他疯掉！
少年狂叫一声，如天地崩裂了一般。
御风骤然心凉，急跳。轻柔的声音，如和风似的安抚道：“你不要着急，总能记起的……”
少年恼恨地瞪了她一眼。也许他恼恨的人，并不是她，但他的神色却是极其的可怕！
御风适时地闭嘴，微微地向他一笑。她知道苦恼的人，是不容别人与他争辩的，就像师父在的时候，每每想到不能豁通的时候，总是脾气怪异得可怕。
如嬗变的暴风雨！
她只要对他不理不睬，静静地离着。
师父的脾气就会慢慢过去了。
但那少年不，他满眼的红丝，就像要绷断了一般。秀美的脸，像一块烙红了的铁，随时都可粘物燃烧！
只怕是一发不可收拾——
御风的手指上悄悄地捏了一根银针。只要他的疯狂爆发出来，她便要及时阻止，不能让他失去了理智，陷进这种不可抑制的失常漩涡！
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种别于寻常的专注。
少年却没有再去看她一眼，径直转身。他慢慢地往前走去，步伐是沉稳而异常的，而双手攥紧如石。
御风掠过树枝，极远极远地跟着他。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举止，是否是关心他，只是担心他会否干出一些不能料想的事来。
前面已是碧龙渊。
夏末的水，依然凛寒如冰，四时翠碧如玉。
传闻，远古之时，曾经有神龙之族居住碧海，与苍洲之王平分管辖天下苍生。后因苍王之子，野心潜伏，以娶龙女结水壤之好为计诱，逐步歼灭龙之一脉。
龙女痴情梦醒，龙族已灭，欲绝之心，奔谷痛泣，投渊怀怨，自封永沉冰渊，碧血昭天！
千载衷情，无处可诉。
御风在《媛史佚闻》阅得此篇时，曾经感慨不已。此事不知真伪，无可考证，但想如此一个能够承担永生沉沦冰渊悔难的，自是一个无畏自立的女子。
当初，却是如何与苍王之子倾心相守，日后的相依相对中，也竟没有发现他的虚伪与欺骗？
当中的故事，究竟又是如何的曲折而凄楚，美丽而残酷？
御风每当临渊皆恍神。
水波的清响，唤回了她的神志。眼前的碧龙渊水面一层层地皱开了水圈，涟漪不断舒展开来。四周木林间，竟倏然失去了那个少年的身影！
御风明眸一圆。
心中升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她快步奔至碧龙渊前，幽绿苍凉的水中，丝毫看不见底下有任何踪影。只有不断飘荡壮阔的水纹，告诉她，他确实是跳落了深渊！
泪水差点溢了出来。这种连用手指轻轻触摸也会觉得如被冰凌的地方，怎么能够跳下去？他难道是一心想寻死了吗？不就是记不起以前的日子而已——
御风急切地搓热着双手，为自己鼓气。她要下水救人，师父曾经教过她闭水换气的法门，只是她一直都没有尝试过。
她呵了一口气，闭眼跃落了水中。双耳中一阵剧烈的刺痛，眼眸睁不开来，浑身的寒毛根根竖起，如被万枚银针穿肤而入。凝结了热血，她艰难地依法门换了口气，才缓过神来，张开眼睛，如翡翠通透的渊水中，隐隐有个人，定睛望住她。
他似乎在对她说些什么，却是一句话也听不仔细。
她的手被人攥住，整个人便顺着一股力道，往水面浮了上去。“波”的一声轻响，二人划破了沉碧也似的渊水，深重地呼吸着重新灌入的草木清香。
御风冷得脸唇发白，体内的内力急剧抵抗。手掌中，却传来一股暖流，渐渐温和了她的四肢。她不禁诧异，这个少年的内家修为竟已是如此深奥。
两人一同跃上草岸。
少年手指一松，也没多瞧御风一眼，便迈步往前去了，头也不回。
御风在他转身之前，掠见了他的眼眸。在扫过看她的片刻间，里面显现出一丝谦然谢意。
御风随风一笑。这个少年真怪异得出奇，缄默之时竟可一日不发一言，如山中顽石；崩裂之时举止失常若狂，似乌云密顶；回过神来后，又镇定有礼，翩翩公子一般。
夕照下，烧红了一半。
少年拿着一把细小的刀，屈膝盘坐在一块大方石上，光从枝叶间稀稀疏疏地倾泻下来。
他另一只手上，端拿着一段木头。
双眼静静地凝神，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专注得连细雨飘洒了起来，他也丝毫不在意。
右手中的刀，轻轻地，细致地削着木段。粉末纷纷从手指缝隙间坠落，有着什么正在灵活的手指下慢慢呈现出来——
御风撑着一张墨描兰花的纸伞，悄声地走近。
鞋底的委颓枝叶，沙沙，沙沙，静寂了。
御风瞧见，一个秀致的姑娘与她迎面相对。看不清她的神色，容貌，雨气太缥缈。
但她的衣衫是十分的轻盈，连被风吹起的层层漪皱，都如春月杨花漫飞的温柔。
“她的笑必定也很温柔！”御风禁不住说，微微地笑了起来，也那么温柔。
“嗯。”少年并没有惊讶她的早已到来与突然说的话，他第一次回答了她。
“她便是子鸢吗？”御风溜着漆黑而明亮的眼睛，轻声问。她心里有淡淡的愉快，他毕竟和她说话了。这种愉快有别于与小鸟的对语，也有别于对医术领悟时候的欢喜。
“也许……”少年吹掉木像上的余屑，凝视住这个似乎与自己记忆有关的“少女”。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但昨天跳落碧龙渊时，曾经看见了她。
他想，她必定是与他有着什么紧要的关系。
以致于他连失却了记忆，忘记了自己的一切，偏偏还能如此真切地回想起她的容貌以及一颦一笑。甚至连她逗弄鸟儿时，微露的娇气，皆一一显现在眼眸中！
少年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尊雕刻的木像，脑中混沌里像要裂出一道痕，异常的疼痛！
她是谁？
她究竟是谁？
双眉凝紧，回眸看着御风。仿佛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清湛的眼眸中默默地衍生着急切的期盼——
御风轻轻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那谁知道？”少年冷厉的声音问。语气里充满了雷霆的威严，与利剑的决断。
双眉飞扬。
眼眸中那种欲求不得的鸷猛，如火焰蹿腾。一种居高临下的昂然气势，使人内心为之畏懦，退避三丈。
御风不惧，依然微笑如初，清柔的声音如小泉缓流：“我真的不知道！”语气坚定而真切。
眼睛里的笑意，闲适如小曲。
少年猛然一闭眼，手里的木像倏地扔向地下，没入了泥土中埋住。他仿佛是在砍落什么，一千万根无时不刻在缠绕着他的丝足线索。既然总是想不起来，那彻底抛弃了，可以吗？
但心中却是有一种强韧的力量牵扯着他，时时刻刻地提醒他：不可以忘记，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忘记！
究竟为何，她是如此的重要……
他茫然地睁开眼眸，清湛的黑漆中隐藏着一丝渴求以及努力把迫切不得的火焰强压下来的冷光。
他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御风心想，但同时也是一个善于掌控局面的人物，他本身就有一种让别人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举动而思考，而行动的威力。
这样的一个人，绝不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色。
只是，他究竟会是什么人？
御风默然沉思。
“我明天就要走了！”少年忽然说道。眼睛微垂，目光很坚定地注视着方才木像没土之处。
答案，也许就在之外。
两个人都如是想。
御风点点头。他下的决定显然是经过深思之事，她没有让他继续留下，也没有说陪他一道出去。
她只是轻声说道：“好，我会为你准备一些干粮。”依然淡泊，闲适。
风声，缓缓滑过对视着的两人耳际，吹起了几缕青丝，几缕芬芳。微微悠悠地溜转在叶隙间，深林远处有几许鸟鸣声飘去……
清晨的风，飞跃山谷。
朝阳未起。
山门半掩。
御风没有相送，少年已匹马独行在出谷的路上。
对于马匹他驾轻就熟，一路轻驰如长箭穿梭出了郁郁葱葱的丛林，前方无路遍野的青草地上长满了丁零花朵，清凉晨光中放眼望去满是一片迷迷蒙蒙的飘雪飞絮。
少年缓了缓缰绳，凌亮的眼眸凝视着花儿，记得平时御风总爱摘些，系在乌发上，淡淡地飘着草木之香。他抿唇一笑，自如地御马走着，蹄下轻轻，一棵也没有踩着。他刻了一尊那样的她的木雕，放在了草堂的桌面上。只要御风一起来，便能见到。
他虽然没有跟她说过几句话，但感谢她一直以来的照顾。
那一尊木像，仅作为此刻身无分文的谢礼。
心里很着急，但他却缓缓地向前走，一刻也不曾停留。心里明白，有些事，自己必须要弄个明白，但并不能操之过急，那样只会劳心劳力，往往无功而返——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有条不紊的心思，是否是一贯的性情，只是对每件事的量度，他都如是呼吸般自然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与举止。
白日从身后渐渐高升，锋芒如箭。
出了山谷之后，远近山峦的秋叶已艳，不似谷中的清淡悠闲，或红或黄或褐或紫，还有大片大片乌沉沉碧森森的松柏，笼笼统统迷迷茫茫中五色杂陈，恍惚中若流云在飘动，凝视望去则是静寂无垠。
周匝风声、松涛声、泉流撞击声，枯叶扫地声混沌一片，纷纷扬扬，如他脑子里的影像，令人心绪烦杂。
清溪里的水，早已稀薄潺潺。底下的棱石锐利而炙烫，掬一把那水在手心里，温热如烧。
少年遮目而望，茫茫世间就在不远方。他到底该往何方去向？
静悠悠的风中，仿佛吹来一首歌谣——
雁贴寒云次第飞，向南犹自怨归迟。
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
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别离。
歌是谁唱？怎么不断在他脑海中旋转？为何关山、瘦马？谁为家中人？他的家，又在何方？
“龙渊！”他忽然读起一个熟悉的名字。双手握紧，如抓住了一条可以追寻的线。
他要去龙渊。
利落地一挽辔头，飞身上马。他对自己的伶俐身手与驾驭马匹的熟练，无不感到惊奇诧异！
仿佛是习惯般，伸手去摸了摸腰封之侧，那里似乎欠缺了一壶温醇的好酒！
他双眸锐利地凝视着远方，一提缰，扬鞭而去。
迎风飞扬的衣衫上隐隐有一股奇异的花香，星星点点的微末在阳光照耀下山野间形成了一道神奇而绮丽的流光……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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