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雪鸿孤
月孤鸿跪于天山历代祖师的牌位前，上身挺得笔直，这是他一直改不了的习惯。在以后的岁月中，无论是强敌在侧，还是为至亲至爱的人所背叛，他这个习惯，始终没有改变过。
他的师父侧立在他身前，双手恭敬地捧了一柄古剑。剑鞘已因陈旧而失去了光泽，而这柄剑的传说，却不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这是天山一派，所有弟子都梦想能得到的神兵——雪影孤鸿剑。
他师父，天山掌门古苍穹的话还在耳边响个不停，月孤鸿却恍恍惚惚，感到一切如在梦中，是那样的不真实。真的是自己，闯过了数百年来无人通过的天山剑池么？似是为了证实他心中的疑惑，他听见师父慢慢地道：“几百年来，只有你一个可以通过剑池的考验，获取这柄雪影孤鸿剑。以你现在在剑法上的造诣，已可跻身当世三大剑客之列。你终于，没有让我失望。”
他怔怔地，双手捧过那柄旷世好剑，奇怪的是，他此刻的心中一片空明，什么也没有想。
却有一首山歌缓缓地流过他的心田，那唱的是：“妹妹随哥走四方，山高水长年华抛。不怕别人笑妹傻，只爱哥哥本领高。”
他的眼前，忽地掠过一个少女摇晃的裙裾，裙裾下露出尖尖的鞋尖，小小的，快乐地打着拍子……
师兄弟们开怀畅饮，为月孤鸿能通过天山剑池的考验而庆贺。红烛高烧，酒影杯筹，而月孤鸿，却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人，是在这喧闹中而沉静，心，却走得很远很远。
“哥，下山后你要去哪里？”弟弟飞鸿在他身边坐下来，问。
月孤鸿一惊，不由自主地答：“北天山。”天山剑派地处天山南麓，而天山山脉绵延几百里，最冷最险的地方，却是天山北麓，那是天下第一大教拜月教的势力范围，连天山剑派的人也不敢擅入。
月飞鸿沉吟起来：“那是……听说那个人，他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北天山的脚下。哥哥，你是不是去找他？”
他抬眼看自己的弟弟，飞鸿与他相貌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清秀一些。两兄弟最不同的地方是唇，飞鸿的唇极薄，抿在一起显得坚毅而无情，而他，下唇略有些饱满，相书上说，这是多情的象征。
“不错，我是要去找他。与他一战，是我长期以来的愿望。”月孤鸿缓缓地说。其实他的夙愿有两个，那另一个是……
月飞鸿的目光闪了两闪：“不愧是我的哥哥，十二年前那一战，是他害死了爹娘。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找他。你若死了，我会替你们报仇。”
是的。十二年前那一战，惨烈、肃杀，就是那一战，使得那个人才二十岁就名动天下。而那一战，却令得他与飞鸿，成了孤儿。
然而飞鸿现在提起那一役，却令得月孤鸿极度地愧疚。那一战，他的家人一个个地倒下，血溅五步，而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父母、兄姐一个个地在他身后倒下，而他眼中，却只有那一晃一晃、打着节拍的小脚尖。
歌声又在他耳边响起来，漫长的，带着点童音：“妹妹随哥走四方，山高水长年华抛。不怕别人笑妹傻，只爱哥哥本领高……”
一恍惚，似又回到了当日那杀戮的战场上……
那一年他只有十三岁，而飞鸿，才刚满十岁。
他还记得父母兄姐是收到了邀请，与各大门派一起围歼一个旷世的魔头去的。
那魔头好年轻，才与他最小的一个姐姐年纪相仿。他看见那人时，那人就坐在泰山之巅的一块山石上，面前是几百名江湖中一等一的好手。
而那个人却只是微笑着，浑不在意，仿佛这些人只不过是来膜拜他的信徒，有一种傲人的气势。他是那样的特别，即使在万千人中，别人第一眼看见的，也只会是他一人。
月孤鸿小小的心中，忽地涌上一层难言的感觉：这个人……当我长大后，是否可以做到像他一样？
月孤鸿已不记得当时有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因为在这时，他的注意力已被歌声所吸引。
歌声是从他身后一株松树上传来，他转过身，甫一抬头，便先看见水绿色的裙裾，一波一波地荡漾着。裙裾下露出尖尖的小脚，一下、一下地打着节拍。
他呆住了，再往上看，便见到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与自己差不多大，漫不经心地抚着发辫，眼睛却满是仰慕地望着场中的那个人，面上带着自信而又娇媚的笑容，曼声地唱着：
“妹妹——随——哥哟——走四方罗，
山高——水——长喂——年华抛哟。
不怕——别——人哟——笑妹傻罗，
只爱——哥——哥咧——本领高喂。”
他的眼睛离不开那女孩，耳中也只听得见那歌声，身后的人在呼喝、在厮杀，在逃、在死，他却全然不知。
这一刻如此漫长，歌声悠然，唱了再唱。忽然，歌声停了，那女孩子跳下树来，拍着手向场中奔去。他跟着转过身，一时又呆住。
刚才还活生生地在怒、在骂的几百个人，现在有一部分已倒在血泊中，再也不能怒、不能骂。其余的人，应该已逃走了吧？
年轻的魔王面色略有些苍白，却仍微笑着，黑衣上有几处暗湿的血迹，不知是别人的，还是属于他自己。他的眼神却有些寂寞，轻轻拉了那女孩的手，走了过来。
月孤鸿看见弟弟，幼小的飞鸿坐在血泊中，号啕大哭着，他身边，是自己亲人的尸体，父、母、兄、姐，这一瞬，他意识到自己已成了孤儿。
他怔怔地看着，心里忽然有些愧疚。他猛一弯腰，自地上拾起一柄长剑，大喝一声，直向那人冲过去，剑尖对着那人的心口。他知道那人一挥手便可杀自己，但他忘了害怕，他隐约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在家人蒙难的时候，他却……他要赎罪。
那人只用两根手指轻轻一夹，月孤鸿的剑就再不能移动分毫。他抬头，便看见那个人深邃的眸子。
他听见那个人缓缓问：“你不怕？”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有着淡淡的倦意，和说不出的骄傲。
月孤鸿大声道：“怕。”双手却仍握紧了那柄剑。他确实是怕的，眼看着这么多人死去，而他却只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可是，怕又能怎样呢？是男子就该去承担这责任，这是月孤鸿在很久以前就已明白的道理。
那个人深深地看他，嘴角现出了一缕笑意，他松手，长剑就断成寸寸，散落在地。月孤鸿一下子变成赤手空拳，他有些不知所措，怔在当地。
女孩子在一边问：“为什么不杀他？”
那个人轻轻摇头：“他还只是个孩子，不配作我的对手。”
女孩娇笑：“这些人全都不配，你为什么又杀了他们？”
那人眼中的寂寞转浓，他仰望长空，良久才道：“他们确实不配。但是是他们先来攻我，他们既然这么做了，就该承担责任。”
女孩子还是不大明白，一指月孤鸿，道：“可他也用剑来攻击你呢。”
那人淡淡道：“我说过，他还是个孩子，我只杀成年人。因为只有成年人，才可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任。”
他却又低头望着月孤鸿，月孤鸿在一刹那间产生错觉，竟以为在他眸中看出了些许暖意，只听那人缓缓道：“这个孩子，以后会有出息。不知道，有没有资格与我一战呢？”
他的语气中竟有着深切的期盼，仿佛一个好对手是他寻觅已久的朋友。就在这一刻，月孤鸿暗下决心，自己要成为有资格与这人一战的人。其实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这人相知的一句话。
女孩子银铃般地笑了，向月孤鸿道：“你听见了？等你有资格与我哥哥一战的时候，再来找我们，我等着你。”她随那个人走下山去，笑声洒了一路。看不见人了，却又隐约传来歌声：“妹妹随哥哟——走四方罗……”
就在这一刻，他的心中又许下了第二个愿望，那，又是什么呢？
因为这一战，月孤鸿与月飞鸿成了孤儿，双双拜入天山门下。
而这一战，却造就了那人如日中天的声名，使他方满二十岁就已名动天下，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
那个人，叫做君莫问。
北天山脚下。
月孤鸿静静地立着，仰首看这雄伟壮丽的天山。那个人，是否还在这山上呢？他现在，是否还是感到寂寞？有关那个人的一切，一丝一毫，他都极想知道。那个人，他曾经归隐八年之久，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的眼中，忽地盈满了泪水。在那个人声名极盛时，他只是个无知的顽童；现在他已有资格与之一战，那个人却又已无踪。为什么绝世独立的两个人，这么无缘相会？
在这一瞬间，他已了解了君莫问目光中那难掩的寂寞，淡淡的倦意，和高处不胜寒的悲哀。
“真是寂寞啊……”无意识地，他已喃喃说出这一句。原来人到了高处，都是这么寂寞的。
他忽地转身，大步走去。他要去看看，在那人之后，拜月教的主人究竟是谁，他配不配作那个人的继承者？如果不配，他决不容他跻身于那人曾身处的高位。拜月教主只有一人，那是——
君，莫，问。
大厅静静的，静而长。
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教主的宝座上，右手无力地支着头，看着他：“你，要见拜月教主？你在北天山徘徊数月，就是为了找他？”
月孤鸿静静地看着这人，一时无言，却有一首歌在心头缓缓流过：“妹妹随哥走四方，山高水长年华抛。不怕别人笑妹傻，只爱哥哥本领高……”
眼前人明眸绿鬓，虽憔悴，仍可依稀看出当年那女孩娇媚的影子。月孤鸿心头涌上一股悲哀，失去了本领高的哥哥，她可感到寂寞？
那么，现在的他与她，岂非是一样的了？
月孤鸿终于开口，声音涩涩的，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出：“十二年前，你要我在有资格时，前来与他一战。现在，我来了。你呢，你可是还在等我？”
君莫笑凝视着他的眼中，慢慢焕出神采，她轻轻坐直了身子，紧盯着他：“是你。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可惜他已失踪一年多，有人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天山脚下。”她轻轻一叹，又道，“我寻了他一年多，却始终没有他的消息。可是……”
她挺一挺身子，面上的光彩越发夺目：“现在我就是拜月教主，我要维护拜月教数千教众的利益。拜月教不会在任何挑战前退缩。你要一战，我可奉陪。”
月孤鸿的眼睛也亮起来，如晨星，他似又从她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好。明日傍晚，我们在北天山之巅决一胜负。”
君莫笑点了点头。
他却又凝视着她：“十二年前，在泰山之巅，我曾许下两个心愿。明日一战后，或许我会告诉你。”第一个心愿，终有一日，要与那个人畅快一战。那么，第二个呢？……
天山之巅终年积雪，有冷冷的寒意。
月孤鸿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剑已还鞘，剑未染血。他已胜了，可是这胜利反而叫他更加地想念那个人。当今之世，除了那人，还有没有人，可以与自己一战？
君莫笑淡淡地问：“你不杀我？只要我一死，拜月教就会烟消云散，这岂不是你们的夙愿？”
他没有抬头，只慢慢地开口：“这几个月来，我并非只是在寻找你哥哥。我也在观察，在你们统治下的这个地方，人们的生活究竟如何，有没有欺压良善的劣迹……”
她眼中现出几分讽刺的笑意：“结果呢？”
他犹豫了一下，虽然事实很难说出口，可他还是说下去：“没有，一件也没有。反而有一些号称名门正派的弟子闯进来，扰乱这里平静的生活。”
君莫笑淡淡道：“名门正派，当然永远是正确的。既然武林的正义不能帮助这里的人们，那就只有让我们倚仗月神之力，来保护他们。”
月孤鸿轻轻一叹：“这一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不错，你哥哥，他是我的仇人。可是，昔年那一战，究竟谁才是正确的呢？我分不清。你哥哥，他说的对，成年人，就应对他的所做所为负责。当他们决定参与那一战的时候，他们就应该准备承担一切的可能。因此，我并不想报仇。那一战很公平，或者说，承担不公平的，反而是你哥哥。”
她凝视着他：“难得有人这么了解他。你，真的很像他。”
他轻轻抬头，望着她，欲言又止，终于微微一笑：“名门正派的夙愿，是铲除拜月教。可是我的，不是。十二年前，在泰山之巅，我曾许下此生唯一的两个心愿。第一个，是终有一日，要与你哥哥痛痛快快地决战一场。而第二个，则是要娶到你，做我妻子。你说过，等我有资格的时候再来找你们，那么你，还在等我吗？”
她微微一震，凝视着他的眼睛，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
他的心紧张得厉害，这一刻对于他，竟是如此的漫长。
突然，他见她轻轻笑了，然后唱起一首歌：“妹妹随哥走四方，山高水长年华抛。不怕别人笑妹傻，只爱哥哥本领高……”
他溶化于这歌声中。他清楚地知道，十二年前，这首歌是为那个人而唱，而如今，却完完全全，是唱给自己一个人的。
是啊，是只唱给我的歌吧？
岁月慢慢地过去了。
半年以后，有一个年轻人，来到拜月教，指名要见月孤鸿。
那人的相貌与月孤鸿酷似，只双唇薄薄地抿成一现，他说，他叫月飞鸿。
月孤鸿早已料到他会来。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拉着他走出去，去看这北天山脚下的一片祥和世界。
他们看了许多许多，百姓对拜月教的衷心信服，名门子弟的残暴杀戮……这些，月飞鸿都看在眼中，他的眉头，渐渐轻锁。
最后，月孤鸿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拜月教不是魔教，现在，你相信吗？”
月飞鸿的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许久才道：“是，我知道。”他忽地微笑起来，望着他，“我相信你的选择。”
月孤鸿松一口气，却又慢慢道：“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会不喜欢，可是却要接受。”他回头，君莫笑缓缓走出，立在他身边。
月飞鸿眉头一动：“拜月教主？”
月孤鸿点了点头，道：“同时，也是我妻子。”
月飞鸿怔了很久，终于慢慢地道：“你们已成亲，却少了正式的祝福。如果不介意，我想与师兄弟们重新为你们操办，”他诚恳地抬头，“同时，我也希望借这一次的机会，能化解拜月教与各大门派的仇怨。”
月孤鸿眸中光芒闪动，他轻抚弟弟的肩头，轻轻道：“你肯这么做，我很高兴。谢谢你。”
月飞鸿右手一拍他手，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我这就回天山，向师尊说明一切，求他从中周旋。等我的好相信！”
月孤鸿点一点头，重重的。
红烛高烧。
同样是庆贺的场面，对于他，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月孤鸿轻轻拉了君莫笑的手。就在半年多以前，即将下山的他还是满腹心事，在众人皆醉饮的时刻却向隅独坐。而现在……
一切都在向圆满的一面转变。他想着，目光触到她的明眸，于是相视一笑。
月飞鸿举杯走来：“哥，与嫂嫂对饮一杯，如何？”
他笑着接过一杯，道：“她从不饮酒。”
月飞鸿笑起来：“可是这一杯意义不同。”
他还是怜惜妻子，于是又接过另一杯：“放过你嫂嫂好了。她不能饮，况又有身孕。这一杯，还是我代了吧。”
飞鸿深深地看他，忽地展颜一笑：“好，好恩爱。”
他一笑，饮尽杯中酒。门外人语笑喧，拜月教众与天山弟子一起痛饮，在为他们庆贺。
他侧耳听了一会，忽然觉得一直藏于心内的寂寞淡了、消溶了。幸福和着刚刚喝下的好酒，在腹中火辣辣地烧起来。
“这酒好厉害。”他无意识地说出这一句。
“哥哥！”月飞鸿轻轻地喊，他抬头，就在这一刹那，一柄长剑已深深刺入他的腹部。
他疼得弯下腰，旋及又直起，腰板挺得笔直。他听见妻子的惊呼声，却又仿佛很远。他用两根手指捏住剑刃，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拔剑。”他伤太重，剑一拔出，他的生命也将随之而消亡。
而握剑之人，俨然就是他的亲弟弟。
他凝视了他，这才明白为何会躲不开这一剑：“酒中有毒？”
月飞鸿冷笑起来：“不错。”他的眼神变得狠毒，而又无情，“你以为我真会忘记一切，真可以什么都不再计较？现在这门外的拜月教徒，都已被各大门派的人所包围。参加这一役的人，没有一个不与君莫问有仇，每个人都有亲人或朋友，死于拜月教之手。他们会全力以赴，决不容情。你们，就死在这里吧。”
君莫笑在哪里？她当已与自己的师兄弟们动起手来了吧？月孤鸿凝视了弟弟，原来他的双唇是那么的薄，抿起来只是一线。仿佛记得相书上说过，这，是极冷酷、薄情的象征，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发现？
他听见弟弟继续冷笑，渐成大笑，神情也是那么地得意。他在说：“这一役后，拜月教将在江湖上消失，灰飞烟灭。而我却将因这一役而成名，月家会因我，而重新闻名于天下。”
月孤鸿忽然明白了，原来十二年前那一战，在飞鸿那幼小的心灵中，同样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只是，自己所追求的，是与那个人一战，以报知遇之情；而飞鸿，却是要同那人一样，一夜之间名动天下，依靠的，是杀戮与血腥。
他的眼中，又一次盈满了泪水。门外的人在杀、在死，那都是些无辜的人，为了一个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目标在拼生死。谁来制止他们？这江湖，就要永远这样杀戮下去么？
他指间微一用力，已拗断了长剑。月飞鸿下意识地收回断剑，望一眼。
只这一刹那已足够，他深吸一口气，剑已出鞘。
是那柄，雪影孤鸿剑。
古旧残破的剑鞘，收藏的却是这样的一柄绝世好剑。一剑光寒十四州，这剑一出，为什么总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如雪上梅影，如天外孤鸿。难道剑，也懂得寂寞？它也会因懂得这世间再无一柄可与之匹配的好剑，而流泪么？
剑在他手中已有了生命，化而为一，没入月飞鸿的胸中。月飞鸿一震，低头看一眼，又抬头看他，唇边现出一个有些怀疑的笑容，又转为苦笑，喃喃地道：“原来……你也狠得下心，……我们……不愧是……亲，兄，弟……”
他无言，决然拔剑。鲜红的血自飞鸿创口中喷涌而出，他一阵目眩，却毅然转身，拉住还在拼斗的君莫笑，便向外冲。
他觉得出自己的生命，也正在随着时间，随着伤口处血液的渗出而逐渐流失。他只有抓住这有限的生命，保护他一生所爱着的人，冲出去。
剑的挥动已成了无意识的行为，眼前人影晃动如鬼魅，一切如虚幻，只有左手所拉着的她，才是最真实的。
喊杀声、火光、血迹，逐渐地远去。他们，终于杀出了重围。
而他终于也倒下了，头枕在她的臂弯。就这样仰着头，却可看见天上的明月。他生平第一次发现，月亮是如此的美丽，美得纯洁而无缺憾，怪不得拜月教徒对之是如此的迷恋。
这时他感到有水滴在自己面上，下雨了吗？却还是温热的。他终于悟出，那是她的泪。
他把目光转向她，笑了：“别哭。你看，月亮好美，美得无缺憾。我们的孩子，就叫做无缺，好不好？”
她点头，说不出话。而他的眼睛也模糊得厉害，他尽力睁大了眼，想看清她的容貌，却仍只见恍惚的影子。他一试再试，终于泄了气，想：“既然什么都看不清，何不干脆闭上眼睛？”
于是真的觉着很疲倦，很想睡，却又觉得还有什么要对她说，想着，便说：“不要怕。我会变成月的魂魄，夜夜来陪你。你，等着我。”这一番话，他自己觉得已说得够大声，孰不知在别人听来，只如梦的讫语。
这时他觉得身子已轻得飘浮起来，眼皮在慢慢地合拢，如上下两块黑幕在渐渐拉近。这幕一合，便将他与这外部世界完全隔绝。
就在这幕将合未合的一刹，他的心中、眼前，异常鲜明地出现了那个人的形象：倨傲的身姿，淡倦的笑意，以及，寂寞的眼神。
一首歌轻轻回荡于天地间，水绿的裙裾，尖尖的小脚，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
“妹妹——随——哥哟——走四方罗，
山高——水——长喂——年华抛哟。
不怕——别——人哟——笑妹傻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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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师父侧立在他身前，双手恭敬地捧了一柄古剑。剑鞘已因陈旧而失去了光泽，而这柄剑的传说，却不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这是天山一派，所有弟子都梦想能得到的神兵——雪影孤鸿剑。
他师父，天山掌门古苍穹的话还在耳边响个不停，月孤鸿却恍恍惚惚，感到一切如在梦中，是那样的不真实。真的是自己，闯过了数百年来无人通过的天山剑池么？似是为了证实他心中的疑惑，他听见师父慢慢地道：“几百年来，只有你一个可以通过剑池的考验，获取这柄雪影孤鸿剑。以你现在在剑法上的造诣，已可跻身当世三大剑客之列。你终于，没有让我失望。”
他怔怔地，双手捧过那柄旷世好剑，奇怪的是，他此刻的心中一片空明，什么也没有想。
却有一首山歌缓缓地流过他的心田，那唱的是：“妹妹随哥走四方，山高水长年华抛。不怕别人笑妹傻，只爱哥哥本领高。”
他的眼前，忽地掠过一个少女摇晃的裙裾，裙裾下露出尖尖的鞋尖，小小的，快乐地打着拍子……
师兄弟们开怀畅饮，为月孤鸿能通过天山剑池的考验而庆贺。红烛高烧，酒影杯筹，而月孤鸿，却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人，是在这喧闹中而沉静，心，却走得很远很远。
“哥，下山后你要去哪里？”弟弟飞鸿在他身边坐下来，问。
月孤鸿一惊，不由自主地答：“北天山。”天山剑派地处天山南麓，而天山山脉绵延几百里，最冷最险的地方，却是天山北麓，那是天下第一大教拜月教的势力范围，连天山剑派的人也不敢擅入。
月飞鸿沉吟起来：“那是……听说那个人，他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北天山的脚下。哥哥，你是不是去找他？”
他抬眼看自己的弟弟，飞鸿与他相貌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清秀一些。两兄弟最不同的地方是唇，飞鸿的唇极薄，抿在一起显得坚毅而无情，而他，下唇略有些饱满，相书上说，这是多情的象征。
“不错，我是要去找他。与他一战，是我长期以来的愿望。”月孤鸿缓缓地说。其实他的夙愿有两个，那另一个是……
月飞鸿的目光闪了两闪：“不愧是我的哥哥，十二年前那一战，是他害死了爹娘。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找他。你若死了，我会替你们报仇。”
是的。十二年前那一战，惨烈、肃杀，就是那一战，使得那个人才二十岁就名动天下。而那一战，却令得他与飞鸿，成了孤儿。
然而飞鸿现在提起那一役，却令得月孤鸿极度地愧疚。那一战，他的家人一个个地倒下，血溅五步，而他，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父母、兄姐一个个地在他身后倒下，而他眼中，却只有那一晃一晃、打着节拍的小脚尖。
歌声又在他耳边响起来，漫长的，带着点童音：“妹妹随哥走四方，山高水长年华抛。不怕别人笑妹傻，只爱哥哥本领高……”
一恍惚，似又回到了当日那杀戮的战场上……
那一年他只有十三岁，而飞鸿，才刚满十岁。
他还记得父母兄姐是收到了邀请，与各大门派一起围歼一个旷世的魔头去的。
那魔头好年轻，才与他最小的一个姐姐年纪相仿。他看见那人时，那人就坐在泰山之巅的一块山石上，面前是几百名江湖中一等一的好手。
而那个人却只是微笑着，浑不在意，仿佛这些人只不过是来膜拜他的信徒，有一种傲人的气势。他是那样的特别，即使在万千人中，别人第一眼看见的，也只会是他一人。
月孤鸿小小的心中，忽地涌上一层难言的感觉：这个人……当我长大后，是否可以做到像他一样？
月孤鸿已不记得当时有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因为在这时，他的注意力已被歌声所吸引。
歌声是从他身后一株松树上传来，他转过身，甫一抬头，便先看见水绿色的裙裾，一波一波地荡漾着。裙裾下露出尖尖的小脚，一下、一下地打着节拍。
他呆住了，再往上看，便见到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与自己差不多大，漫不经心地抚着发辫，眼睛却满是仰慕地望着场中的那个人，面上带着自信而又娇媚的笑容，曼声地唱着：
“妹妹——随——哥哟——走四方罗，
山高——水——长喂——年华抛哟。
不怕——别——人哟——笑妹傻罗，
只爱——哥——哥咧——本领高喂。”
他的眼睛离不开那女孩，耳中也只听得见那歌声，身后的人在呼喝、在厮杀，在逃、在死，他却全然不知。
这一刻如此漫长，歌声悠然，唱了再唱。忽然，歌声停了，那女孩子跳下树来，拍着手向场中奔去。他跟着转过身，一时又呆住。
刚才还活生生地在怒、在骂的几百个人，现在有一部分已倒在血泊中，再也不能怒、不能骂。其余的人，应该已逃走了吧？
年轻的魔王面色略有些苍白，却仍微笑着，黑衣上有几处暗湿的血迹，不知是别人的，还是属于他自己。他的眼神却有些寂寞，轻轻拉了那女孩的手，走了过来。
月孤鸿看见弟弟，幼小的飞鸿坐在血泊中，号啕大哭着，他身边，是自己亲人的尸体，父、母、兄、姐，这一瞬，他意识到自己已成了孤儿。
他怔怔地看着，心里忽然有些愧疚。他猛一弯腰，自地上拾起一柄长剑，大喝一声，直向那人冲过去，剑尖对着那人的心口。他知道那人一挥手便可杀自己，但他忘了害怕，他隐约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在家人蒙难的时候，他却……他要赎罪。
那人只用两根手指轻轻一夹，月孤鸿的剑就再不能移动分毫。他抬头，便看见那个人深邃的眸子。
他听见那个人缓缓问：“你不怕？”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有着淡淡的倦意，和说不出的骄傲。
月孤鸿大声道：“怕。”双手却仍握紧了那柄剑。他确实是怕的，眼看着这么多人死去，而他却只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可是，怕又能怎样呢？是男子就该去承担这责任，这是月孤鸿在很久以前就已明白的道理。
那个人深深地看他，嘴角现出了一缕笑意，他松手，长剑就断成寸寸，散落在地。月孤鸿一下子变成赤手空拳，他有些不知所措，怔在当地。
女孩子在一边问：“为什么不杀他？”
那个人轻轻摇头：“他还只是个孩子，不配作我的对手。”
女孩娇笑：“这些人全都不配，你为什么又杀了他们？”
那人眼中的寂寞转浓，他仰望长空，良久才道：“他们确实不配。但是是他们先来攻我，他们既然这么做了，就该承担责任。”
女孩子还是不大明白，一指月孤鸿，道：“可他也用剑来攻击你呢。”
那人淡淡道：“我说过，他还是个孩子，我只杀成年人。因为只有成年人，才可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任。”
他却又低头望着月孤鸿，月孤鸿在一刹那间产生错觉，竟以为在他眸中看出了些许暖意，只听那人缓缓道：“这个孩子，以后会有出息。不知道，有没有资格与我一战呢？”
他的语气中竟有着深切的期盼，仿佛一个好对手是他寻觅已久的朋友。就在这一刻，月孤鸿暗下决心，自己要成为有资格与这人一战的人。其实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这人相知的一句话。
女孩子银铃般地笑了，向月孤鸿道：“你听见了？等你有资格与我哥哥一战的时候，再来找我们，我等着你。”她随那个人走下山去，笑声洒了一路。看不见人了，却又隐约传来歌声：“妹妹随哥哟——走四方罗……”
就在这一刻，他的心中又许下了第二个愿望，那，又是什么呢？
因为这一战，月孤鸿与月飞鸿成了孤儿，双双拜入天山门下。
而这一战，却造就了那人如日中天的声名，使他方满二十岁就已名动天下，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
那个人，叫做君莫问。
北天山脚下。
月孤鸿静静地立着，仰首看这雄伟壮丽的天山。那个人，是否还在这山上呢？他现在，是否还是感到寂寞？有关那个人的一切，一丝一毫，他都极想知道。那个人，他曾经归隐八年之久，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的眼中，忽地盈满了泪水。在那个人声名极盛时，他只是个无知的顽童；现在他已有资格与之一战，那个人却又已无踪。为什么绝世独立的两个人，这么无缘相会？
在这一瞬间，他已了解了君莫问目光中那难掩的寂寞，淡淡的倦意，和高处不胜寒的悲哀。
“真是寂寞啊……”无意识地，他已喃喃说出这一句。原来人到了高处，都是这么寂寞的。
他忽地转身，大步走去。他要去看看，在那人之后，拜月教的主人究竟是谁，他配不配作那个人的继承者？如果不配，他决不容他跻身于那人曾身处的高位。拜月教主只有一人，那是——
君，莫，问。
大厅静静的，静而长。
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教主的宝座上，右手无力地支着头，看着他：“你，要见拜月教主？你在北天山徘徊数月，就是为了找他？”
月孤鸿静静地看着这人，一时无言，却有一首歌在心头缓缓流过：“妹妹随哥走四方，山高水长年华抛。不怕别人笑妹傻，只爱哥哥本领高……”
眼前人明眸绿鬓，虽憔悴，仍可依稀看出当年那女孩娇媚的影子。月孤鸿心头涌上一股悲哀，失去了本领高的哥哥，她可感到寂寞？
那么，现在的他与她，岂非是一样的了？
月孤鸿终于开口，声音涩涩的，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出：“十二年前，你要我在有资格时，前来与他一战。现在，我来了。你呢，你可是还在等我？”
君莫笑凝视着他的眼中，慢慢焕出神采，她轻轻坐直了身子，紧盯着他：“是你。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可惜他已失踪一年多，有人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天山脚下。”她轻轻一叹，又道，“我寻了他一年多，却始终没有他的消息。可是……”
她挺一挺身子，面上的光彩越发夺目：“现在我就是拜月教主，我要维护拜月教数千教众的利益。拜月教不会在任何挑战前退缩。你要一战，我可奉陪。”
月孤鸿的眼睛也亮起来，如晨星，他似又从她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好。明日傍晚，我们在北天山之巅决一胜负。”
君莫笑点了点头。
他却又凝视着她：“十二年前，在泰山之巅，我曾许下两个心愿。明日一战后，或许我会告诉你。”第一个心愿，终有一日，要与那个人畅快一战。那么，第二个呢？……
天山之巅终年积雪，有冷冷的寒意。
月孤鸿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剑已还鞘，剑未染血。他已胜了，可是这胜利反而叫他更加地想念那个人。当今之世，除了那人，还有没有人，可以与自己一战？
君莫笑淡淡地问：“你不杀我？只要我一死，拜月教就会烟消云散，这岂不是你们的夙愿？”
他没有抬头，只慢慢地开口：“这几个月来，我并非只是在寻找你哥哥。我也在观察，在你们统治下的这个地方，人们的生活究竟如何，有没有欺压良善的劣迹……”
她眼中现出几分讽刺的笑意：“结果呢？”
他犹豫了一下，虽然事实很难说出口，可他还是说下去：“没有，一件也没有。反而有一些号称名门正派的弟子闯进来，扰乱这里平静的生活。”
君莫笑淡淡道：“名门正派，当然永远是正确的。既然武林的正义不能帮助这里的人们，那就只有让我们倚仗月神之力，来保护他们。”
月孤鸿轻轻一叹：“这一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不错，你哥哥，他是我的仇人。可是，昔年那一战，究竟谁才是正确的呢？我分不清。你哥哥，他说的对，成年人，就应对他的所做所为负责。当他们决定参与那一战的时候，他们就应该准备承担一切的可能。因此，我并不想报仇。那一战很公平，或者说，承担不公平的，反而是你哥哥。”
她凝视着他：“难得有人这么了解他。你，真的很像他。”
他轻轻抬头，望着她，欲言又止，终于微微一笑：“名门正派的夙愿，是铲除拜月教。可是我的，不是。十二年前，在泰山之巅，我曾许下此生唯一的两个心愿。第一个，是终有一日，要与你哥哥痛痛快快地决战一场。而第二个，则是要娶到你，做我妻子。你说过，等我有资格的时候再来找你们，那么你，还在等我吗？”
她微微一震，凝视着他的眼睛，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
他的心紧张得厉害，这一刻对于他，竟是如此的漫长。
突然，他见她轻轻笑了，然后唱起一首歌：“妹妹随哥走四方，山高水长年华抛。不怕别人笑妹傻，只爱哥哥本领高……”
他溶化于这歌声中。他清楚地知道，十二年前，这首歌是为那个人而唱，而如今，却完完全全，是唱给自己一个人的。
是啊，是只唱给我的歌吧？
岁月慢慢地过去了。
半年以后，有一个年轻人，来到拜月教，指名要见月孤鸿。
那人的相貌与月孤鸿酷似，只双唇薄薄地抿成一现，他说，他叫月飞鸿。
月孤鸿早已料到他会来。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拉着他走出去，去看这北天山脚下的一片祥和世界。
他们看了许多许多，百姓对拜月教的衷心信服，名门子弟的残暴杀戮……这些，月飞鸿都看在眼中，他的眉头，渐渐轻锁。
最后，月孤鸿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拜月教不是魔教，现在，你相信吗？”
月飞鸿的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许久才道：“是，我知道。”他忽地微笑起来，望着他，“我相信你的选择。”
月孤鸿松一口气，却又慢慢道：“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会不喜欢，可是却要接受。”他回头，君莫笑缓缓走出，立在他身边。
月飞鸿眉头一动：“拜月教主？”
月孤鸿点了点头，道：“同时，也是我妻子。”
月飞鸿怔了很久，终于慢慢地道：“你们已成亲，却少了正式的祝福。如果不介意，我想与师兄弟们重新为你们操办，”他诚恳地抬头，“同时，我也希望借这一次的机会，能化解拜月教与各大门派的仇怨。”
月孤鸿眸中光芒闪动，他轻抚弟弟的肩头，轻轻道：“你肯这么做，我很高兴。谢谢你。”
月飞鸿右手一拍他手，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我这就回天山，向师尊说明一切，求他从中周旋。等我的好相信！”
月孤鸿点一点头，重重的。
红烛高烧。
同样是庆贺的场面，对于他，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月孤鸿轻轻拉了君莫笑的手。就在半年多以前，即将下山的他还是满腹心事，在众人皆醉饮的时刻却向隅独坐。而现在……
一切都在向圆满的一面转变。他想着，目光触到她的明眸，于是相视一笑。
月飞鸿举杯走来：“哥，与嫂嫂对饮一杯，如何？”
他笑着接过一杯，道：“她从不饮酒。”
月飞鸿笑起来：“可是这一杯意义不同。”
他还是怜惜妻子，于是又接过另一杯：“放过你嫂嫂好了。她不能饮，况又有身孕。这一杯，还是我代了吧。”
飞鸿深深地看他，忽地展颜一笑：“好，好恩爱。”
他一笑，饮尽杯中酒。门外人语笑喧，拜月教众与天山弟子一起痛饮，在为他们庆贺。
他侧耳听了一会，忽然觉得一直藏于心内的寂寞淡了、消溶了。幸福和着刚刚喝下的好酒，在腹中火辣辣地烧起来。
“这酒好厉害。”他无意识地说出这一句。
“哥哥！”月飞鸿轻轻地喊，他抬头，就在这一刹那，一柄长剑已深深刺入他的腹部。
他疼得弯下腰，旋及又直起，腰板挺得笔直。他听见妻子的惊呼声，却又仿佛很远。他用两根手指捏住剑刃，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拔剑。”他伤太重，剑一拔出，他的生命也将随之而消亡。
而握剑之人，俨然就是他的亲弟弟。
他凝视了他，这才明白为何会躲不开这一剑：“酒中有毒？”
月飞鸿冷笑起来：“不错。”他的眼神变得狠毒，而又无情，“你以为我真会忘记一切，真可以什么都不再计较？现在这门外的拜月教徒，都已被各大门派的人所包围。参加这一役的人，没有一个不与君莫问有仇，每个人都有亲人或朋友，死于拜月教之手。他们会全力以赴，决不容情。你们，就死在这里吧。”
君莫笑在哪里？她当已与自己的师兄弟们动起手来了吧？月孤鸿凝视了弟弟，原来他的双唇是那么的薄，抿起来只是一线。仿佛记得相书上说过，这，是极冷酷、薄情的象征，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发现？
他听见弟弟继续冷笑，渐成大笑，神情也是那么地得意。他在说：“这一役后，拜月教将在江湖上消失，灰飞烟灭。而我却将因这一役而成名，月家会因我，而重新闻名于天下。”
月孤鸿忽然明白了，原来十二年前那一战，在飞鸿那幼小的心灵中，同样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只是，自己所追求的，是与那个人一战，以报知遇之情；而飞鸿，却是要同那人一样，一夜之间名动天下，依靠的，是杀戮与血腥。
他的眼中，又一次盈满了泪水。门外的人在杀、在死，那都是些无辜的人，为了一个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目标在拼生死。谁来制止他们？这江湖，就要永远这样杀戮下去么？
他指间微一用力，已拗断了长剑。月飞鸿下意识地收回断剑，望一眼。
只这一刹那已足够，他深吸一口气，剑已出鞘。
是那柄，雪影孤鸿剑。
古旧残破的剑鞘，收藏的却是这样的一柄绝世好剑。一剑光寒十四州，这剑一出，为什么总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如雪上梅影，如天外孤鸿。难道剑，也懂得寂寞？它也会因懂得这世间再无一柄可与之匹配的好剑，而流泪么？
剑在他手中已有了生命，化而为一，没入月飞鸿的胸中。月飞鸿一震，低头看一眼，又抬头看他，唇边现出一个有些怀疑的笑容，又转为苦笑，喃喃地道：“原来……你也狠得下心，……我们……不愧是……亲，兄，弟……”
他无言，决然拔剑。鲜红的血自飞鸿创口中喷涌而出，他一阵目眩，却毅然转身，拉住还在拼斗的君莫笑，便向外冲。
他觉得出自己的生命，也正在随着时间，随着伤口处血液的渗出而逐渐流失。他只有抓住这有限的生命，保护他一生所爱着的人，冲出去。
剑的挥动已成了无意识的行为，眼前人影晃动如鬼魅，一切如虚幻，只有左手所拉着的她，才是最真实的。
喊杀声、火光、血迹，逐渐地远去。他们，终于杀出了重围。
而他终于也倒下了，头枕在她的臂弯。就这样仰着头，却可看见天上的明月。他生平第一次发现，月亮是如此的美丽，美得纯洁而无缺憾，怪不得拜月教徒对之是如此的迷恋。
这时他感到有水滴在自己面上，下雨了吗？却还是温热的。他终于悟出，那是她的泪。
他把目光转向她，笑了：“别哭。你看，月亮好美，美得无缺憾。我们的孩子，就叫做无缺，好不好？”
她点头，说不出话。而他的眼睛也模糊得厉害，他尽力睁大了眼，想看清她的容貌，却仍只见恍惚的影子。他一试再试，终于泄了气，想：“既然什么都看不清，何不干脆闭上眼睛？”
于是真的觉着很疲倦，很想睡，却又觉得还有什么要对她说，想着，便说：“不要怕。我会变成月的魂魄，夜夜来陪你。你，等着我。”这一番话，他自己觉得已说得够大声，孰不知在别人听来，只如梦的讫语。
这时他觉得身子已轻得飘浮起来，眼皮在慢慢地合拢，如上下两块黑幕在渐渐拉近。这幕一合，便将他与这外部世界完全隔绝。
就在这幕将合未合的一刹，他的心中、眼前，异常鲜明地出现了那个人的形象：倨傲的身姿，淡倦的笑意，以及，寂寞的眼神。
一首歌轻轻回荡于天地间，水绿的裙裾，尖尖的小脚，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
“妹妹——随——哥哟——走四方罗，
山高——水——长喂——年华抛哟。
不怕——别——人哟——笑妹傻罗，
只爱——哥——哥咧——本领高喂。”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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