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魂劫
雪在烧。
梅千雪无意识地疾奔，手中紧握那柄短剑。她知道现在唯有自己，才可以挽救这场浩劫。
可是，为什么要拯救一批人的生命时，总要以另一批人的死为代价呢？这江湖，总是要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来了结恩怨吗？她很迷惑，但是当一个人身上背负了整个江湖的期盼时，有些事要不要去做，已由不得自己来选择。
“江湖，其实就是无奈啊……”有一句话掠过她的脑海，似乎是在很久以前听人叹息着说过，但她已来不及回忆。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凝固。
因为，她已看见他。
他静静立于雪的中央，凝视着她，唇角竟似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手中剑尖斜斜下指，有最后一滴血，正自剑尖上缓缓滴下。
她知道，那是自己同伴的血。
可是她魇住了似地不能动，也许是不想动，也不敢动。
隔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望过去，他仍是他，他就是他。可是我自己呢？我的身体，还属不属于这颗心？
目光的交会中是难言的沉默。这世界，静得能听见雪飘坠的声音，静得只剩下了，他和她。
良久，他忽然微微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凄凉：“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她的心好疼，不敢再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已攻出第一剑。她的剑法有魔力，一出招就会连绵不绝地使下去。而她恍恍惚惚，几乎忘了这是一次生与死的决战，而只是另一次的击剑为戏。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她听见远处有人惊呼一声，这才觉出手中剑一滞，竟已刺入了他的心口。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怎会避不开这一剑？
她惊惶地看他。他却很从容，轻轻抛去了手中的剑，握住她持剑的手。
她抖起来，无法抑制，却不敢拔出短剑。
他目光中现出几分温柔，忽然道：“我不后悔。”
她一惊，不后悔什么？是不后悔他所铸下的大错，还是不后悔爱上自己？
她还来不及问，忽觉他的手紧了一紧，将她的手向他自己拉去，剑尖也随之前送。
“不……”她喃喃道。
血溅出来，染红了她持剑的右手。
火辣辣地疼。
梅千雪猛地惊醒。
轻轻将双手举到眼前，细细地看，仿佛上面还残留有他的血。
心痛得无以复加。
“无缺，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轻轻地问。
门外月凉如水，梅千雪仰头望了皎洁的明月，与他曾有过的对话又一次浮现在脑中……
“为什么叫无缺？难道，世上真有没有缺憾的月亮？”
“当然有。在我自幼居住的天山之巅，每当月升起的时候，纯净、无瑕，美得毫无缺憾。有一种花，就为这样的明月而倾倒，因月而生，悼月而凋，因此它有一个名字，叫做‘月魂’。”
月魂？！
……
这就是她所最初知道的“月魂”，美丽、无邪，远不如在江湖中人心目中的神秘可怖。有谁知道，这个在江湖中掀起了一场浩劫的组织的名字，竟是源于天山之巅的一种脆弱而美丽的花？
“千雪，又睡不着？”有人在她身后幽幽地道。
她不用回头，已知道是与自己并称“江湖三侠”的慕容姐妹中的姐姐慕容兰。
慕容兰走到她身边，也同她一样，仰头望那半天的明月，良久才道：“过了这么久，你还是无法忘记？”
梅千雪没有答，过了好一会，这才慢慢道：“我明天就离开中原。”
慕容兰沉默，半晌才道：“这次你真的要走？”
她不语，这个中原，留给她的只有伤心欲绝的往事，还有什么可以让她留恋？“代我向惠辞行。”
“你不要怪惠。她亲眼看见你杀他，你知道，她也是爱他的。”
她轻轻点了点头。慕容惠的话再一次回荡在耳边，刺痛了她的心：“你有没有看见他临终时的眼神？他宁可放弃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伤害你，而你竟然忍心杀他？！”
有谁知道她每夜都会看见那眼神，温柔中带着缠绵，每次都疼得她从梦中惊醒？
慕容兰忽然直视了她的双眼，问：“千雪，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后悔？”
梅千雪霍然一惊，望了好友的双眼，终于缓缓地答：“如果一切从头再来，我的选择仍然一样。”是啊，只有他死，“月魂”才会烟消云散，江湖中的杀戮才会暂时中止，会有更多的人活下来。与之相比，他的生命，甚至她自己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
做过了的事，她就永不会再后悔。但是，不后悔，并不代表她可以不想他。只有……更想吧？
冷月无声，她远远地望着。
以“月魂”为名的组织已从江湖中消失，她却突然很想去看以“月魂”为名的那种花。
这是他和她曾有的约定，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去践了。
竟然又下雪了，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上。
梅千雪脑中昏昏沉沉，两颊却滚烫。一个人，病倒在这荒漠之上，也是一种解脱吧？至少，她可以再见到他。
“千雪！千雪！千雪……”风雪中隐隐传来的，是谁的声音？
“无缺！”她猛地回头，然而四顾茫茫，哪里有他的影子？可是那声音还在继续，她恍惚起来，头疼得似要裂开，看不清眼前的路，却只听见他的声音……
“千雪！千雪！千雪……”
“为什么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她笑起来。
他凝视着她：“为了知道这不是梦，为了证实你就在我的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你真傻。”她柔声道，“我会老，会死，终有一天会离开。”
“我情愿这样傻下去，只要有你。天山有一座终年积雪的山峰，就叫做千雪峰，上面生长有一种奇花，人吃了会长生不老，青春永驻。等你老了，我采来给你。”
“那你呢？只有我长生不老，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思？”
……
是啊，孤单地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思呢？既然已没有他的陪伴。
梅千雪睁开双眼，原来她已在一个帐篷中。她记起自己因受了风寒而昏倒在大漠上，是谁救了自己？
她慢慢起身，只觉脚下仍有些虚浮。“你还没有好，为什么起来？”一人掀帘而入，雪花也随之卷入帐中。
她惊得呆了，下意识地抓起自己的剑，指向那人的咽喉，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你没有死？”
眼前人有俊逸的双眉，高挺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脸庞，分明就是她一直思念的那个人。
他眸中现出些惊奇的神色，道：“姑娘，你说什么？你认识我？”
她慢慢地垂下剑来，原来，不是他。虽然从容貌到声音，都是那么地相似，可是面前的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少了只有他才有的温柔。这么细微的差别，不是深爱的人，应该难以察觉吧？
“是你救了我？”梅千雪心中却隐隐有一丝失望，疲倦地道。
“是。我叫吴绵。”他仍好奇地看她。
“谢谢你。”她不想再说什么，于是径直向门口走去。
一掀门帘，狂风夹杂着雪花吹得她几欲跌倒。吴绵急忙扶住她：“你病还未好，又要去哪里？”
她望他一眼，道：“北天山。”
他的眉毛高高地挑起来：“这种时候去北天山，是最危险的季节。你……”
她淡淡道：“我非去不可。”
他深深看她一眼：“为什么？”
她其实不必回答的，但也许因为他太像他，她还是答：“我与人有约，要去看一种叫‘月魂’的花。”
“月魂……”吴绵喃喃道，“那是一种美丽的花，只有一个地方才生长。”
当然，那就是他生长的地方，她听他提起过多少次啊！梅千雪不禁又细看这个人：“你知道那地方？”
吴绵轻轻点头，似在沉吟着什么，终于开口：“天山山脉连绵不绝，不知道那里的人根本无法寻找，更不要说是这种天气……我正好也要去天山，不如你与我同行。”
她很想拒绝，于是淡淡道：“你说过很危险。”
吴绵微微笑了：“这天下，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不敢去的。”这句话里的骄傲自信、目空一切，是那么地像一个人。她心中一动，抬头看他，只见他面上，现出一种坚毅而又果断的神气，这神情，她曾见过多少次啊！
她还记得，每当他要做出一个重大而又无可挽回的决定时，面上总是这种神情。她的心中一阵酸楚，偏过头去，低声道：“好。”
吴绵望着她，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的剑，为什么那么短？”
她的剑只有一尺五寸，是教她武功的那个怪人给她的。那人长长的头发随意地披拂着，似乎已有多年没有修剪，盖住了大半个面孔。他整日都对着一座坟墓发呆，墓碑上只刻了两个字：“青冢。”而这柄剑，就插在墓前。
她很小的时候见到那个人，不知为什么，他一定要传她武功。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初自己不学这一身傲人的武功，也就不会如此痛苦了吧？
那人传她的剑法中，有一招惊世骇俗，无人能挡，是必杀的绝招。她问那人这一招的名字，那人却沉默了好久，这才叹息着道：“江湖，其实就是无奈啊……”
她猛地一惊，这是多久以前的往事了？她终于记起了这句话的来处，那人的声音中有深深的痛楚和悔意，可是她当时根本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含意。现在她终于有些明白，可惜，已经太迟。
北天山脚下。
梅千雪仰望这巍峨的山脉，雪仍在下，她心中却一阵激动。无缺，我来见你了，你可知道？
她回头看吴绵，他也在望，面上现出肃穆而又敬仰的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那个人。他对这天山，难道也有着特别的情感？
吴绵想的却是她。他一直没有问过她，她醒来时曾把自己误认为是谁。但在她昏迷时，他听见她不停地在喊一个人的名字。无缺，难道她真爱这个人到了如此的地步？可以用生命去冒险，只为了践一个约定？
他突然好嫉妒无缺。能被人这样地爱着，这种幸福，他也很想尝试着去拥有。可是，她不该这样爱无缺的，她难道不知道会牺牲生命？
于是他淡淡道：“你真的要去？现在这山上，一点小小的震动都可能引发雪崩。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无法面对这种力量。”
梅千雪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再回头，已径直向前走去。吴绵呆了一呆，眸中忽现出奇异的神色，没有犹豫，便已紧跟着她而去。
他们的身影，与这天山相比，只是模糊的小点。是啊，再伟大的人，也终会有死去的一天，而这天山，曾经见证过多少传奇呢？
……
“如果有一天，你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你会怎么做？”
“不会有这一天。”
“世事难料，你我都无法预知。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呢？”
她心中一震，抬眼看他，良久不答。
他凝视着她的眼眸，似已知道了答案，忽然微微一笑：“不要死。”
“什么？”
“即使有一天，我真的死在你手上。请你好好地活下去。记住我今天的话，我不后悔。”
……
原来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以他们之间的了解，他甚至也已知道了她的抉择。可是，他知不知道，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孤独与寂寞？
无缺，你好残忍！为什么就这样舍我而去？你所背负的仇恨，对整个武林的仇恨，难道真的比我还重要？
梅千雪的泪将滚落，这时她听见吴绵惶急的声音：“快逃！是雪崩！”
而她却感到快意。
无缺，等着我。一个人的日子太漫长，我要来找你。
眼前模模糊糊的，是他的脸庞。
梅千雪心中一阵欣喜，紧紧地拥住他，轻轻地唤：“无缺！无缺！不要再离开我！永远……”
吴绵有些迟疑，但一阵颤栗袭卷了他全身，令他情不自禁地拥她入怀，轻吻她。这种颤栗，这种激动，难道这就是被爱的感觉，和爱人的感觉？
他忽然觉出她震了一震，推开自己，道：“是……你？”有难以掩饰的失望。
他猛地惊醒：她所爱的，是无缺。不是我，不是我！
“对不起。”他喃喃地道，退开几步。
梅千雪环视四周，他们是在一个巨大的洞穴内。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死？
“这个山洞本是封闭的，这场雪崩令得它的洞口出现。若不是这样，你我已葬身于外面的冰雪之中了。”吴绵恢复了镇定，道。
梅千雪向洞内走去，才走几步，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站住。吴绵这才也注意到她所发现的奇景。
那是一个巨大的冰冻住的湖，清澈见底，闪闪生辉。而最奇怪的，是湖底俨然有一对青年男女并肩而卧。
男子黑衣长发，左颊有一条细而长的剑痕，却仍俊逸洒脱。女子白衣胜雪，卓而不群，姿容绝世。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静静而卧，似是熟睡，唇边竟还有淡淡的笑意，不知已在这里躺了多少年。
梅千雪怔怔地凝视着他们，他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之间，曾有过怎样的故事？
吴绵的面色忽地凝重起来：若不是雪崩令得封闭的洞口打开，有谁知道，找寻了那么久的人，竟会在这里？君莫问，和吴风。
他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这才立起，悄声道：“我们走吧，不要惊扰他们。”
梅千雪点点头，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忽然她发觉了一件奇怪的事：那白衣女子，为什么同自己有几分相似？
这个秘密她永远没有解开，她一直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看着吴绵重新用掌力封锁这山洞，她只觉得悲哀：还有多少人，被这冷酷的冰雪所掩埋？还将有多少人？
北天山之巅。
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屋。这就是他曾住过的地方么？
她走进去，吴绵已燃起桌上的残烛。梅千雪的目光，立时为供桌上的两块灵位所吸引。两块木牌上都刻的有字：“先严月讳孤鸿之位”，“先慈君讳莫笑之位”。
她心中一惊：月孤鸿、君莫笑？他、他是姓月的，她怎么没有想到？难怪他恨遍了天下武林，因为当年就是各门各派一起，害死了他的父亲。
据说月孤鸿是天山派几百年难遇的第一高手，因此还获得了天下第一的神兵——雪影孤鸿剑，但他后来，却是死于亲兄弟之手。那么多年了，究竟谁是谁非，早已无从得知。她只知道，月孤鸿与君莫笑，当时掌握了天下第一大教“拜月教”，原本他们是要退出江湖，解散“拜月教”的，但当时的江湖容不下他们，于是发生了后来那残酷的一役。
有人轻轻将第三块灵位放在桌上，她一惊，只见那上面赫然写着：“先兄月讳无缺之位”。什么？她讶然回头，道：“你……”
吴绵淡淡地笑了，笑容中有一丝无奈：“我叫月无眠。”
“你们……是兄弟？”她缓缓地道。
月无眠点点头，凝视那三块灵位：“我们是孪生兄弟。当年我爹娘本欲退出江湖，可武林中人却不放过他们。我爹拼死保护我娘逃出来……我娘从小就告诉我们，此仇不报，就不是月家的子孙。”
梅千雪轻轻一叹：“你杀了他们，他们的后人又会来杀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我们不管。只是想不到，他那么软弱，竟会为你所杀。”月无眠望着她，“也许他早就料到，所以‘月魂’早已交给了我……我们不会放弃复仇。”
沉默了一会，他再次开口：“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杀死他？我决定找到你，然后为他报仇。可惜……”他惨然一笑，“我和他很多地方都相同，想不到最后，同样是因为你……”他没有说下去，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像无缺一样地爱她？
“不要再报复，不要再有‘月魂’……”梅千雪近于哀求地道，她不想让悲剧再次上演。
月无眠摇摇头：“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放弃复仇。我也知道，你一定会选择阻止。所以，我想到了一个两全的办法。”他轻轻一指桌上的蜡烛，“这是用‘孔雀胆’和‘黑心兰’炼制而成，天下无人可解。这样的结局，我想你会喜欢。”
她反而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月魂”组织终于将烟消云散了吧？她也将再见到他。
月无眠深深地看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于是淡淡道：“我想，还来得及看见花开。”
梅千雪随他走出门去。果然，月亮早上来了，纯净、皎洁，没有缺憾，如同自己所爱的他的名字。有星星点点的花开始悄悄绽放，迎着月的柔和光芒。
他没有说错，真的很美。
她看着，忽然想到：也许，自己才是“月魂”吧？而他，就是她的月亮。她是因他而生的，现在他沉沦了，她也将为他而凋零。
她微笑起来。
这时，东方开始微微发白。她看着“月魂”在风中柔弱不胜地舞动，向着月坠落的方向，似在乞求明月永伫，不要离开，而终于都慢慢地垂下头去，抖落一地的花瓣，像情人的泪。
月已坠，花已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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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千雪无意识地疾奔，手中紧握那柄短剑。她知道现在唯有自己，才可以挽救这场浩劫。
可是，为什么要拯救一批人的生命时，总要以另一批人的死为代价呢？这江湖，总是要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来了结恩怨吗？她很迷惑，但是当一个人身上背负了整个江湖的期盼时，有些事要不要去做，已由不得自己来选择。
“江湖，其实就是无奈啊……”有一句话掠过她的脑海，似乎是在很久以前听人叹息着说过，但她已来不及回忆。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凝固。
因为，她已看见他。
他静静立于雪的中央，凝视着她，唇角竟似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手中剑尖斜斜下指，有最后一滴血，正自剑尖上缓缓滴下。
她知道，那是自己同伴的血。
可是她魇住了似地不能动，也许是不想动，也不敢动。
隔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望过去，他仍是他，他就是他。可是我自己呢？我的身体，还属不属于这颗心？
目光的交会中是难言的沉默。这世界，静得能听见雪飘坠的声音，静得只剩下了，他和她。
良久，他忽然微微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凄凉：“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她的心好疼，不敢再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已攻出第一剑。她的剑法有魔力，一出招就会连绵不绝地使下去。而她恍恍惚惚，几乎忘了这是一次生与死的决战，而只是另一次的击剑为戏。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她听见远处有人惊呼一声，这才觉出手中剑一滞，竟已刺入了他的心口。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怎会避不开这一剑？
她惊惶地看他。他却很从容，轻轻抛去了手中的剑，握住她持剑的手。
她抖起来，无法抑制，却不敢拔出短剑。
他目光中现出几分温柔，忽然道：“我不后悔。”
她一惊，不后悔什么？是不后悔他所铸下的大错，还是不后悔爱上自己？
她还来不及问，忽觉他的手紧了一紧，将她的手向他自己拉去，剑尖也随之前送。
“不……”她喃喃道。
血溅出来，染红了她持剑的右手。
火辣辣地疼。
梅千雪猛地惊醒。
轻轻将双手举到眼前，细细地看，仿佛上面还残留有他的血。
心痛得无以复加。
“无缺，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轻轻地问。
门外月凉如水，梅千雪仰头望了皎洁的明月，与他曾有过的对话又一次浮现在脑中……
“为什么叫无缺？难道，世上真有没有缺憾的月亮？”
“当然有。在我自幼居住的天山之巅，每当月升起的时候，纯净、无瑕，美得毫无缺憾。有一种花，就为这样的明月而倾倒，因月而生，悼月而凋，因此它有一个名字，叫做‘月魂’。”
月魂？！
……
这就是她所最初知道的“月魂”，美丽、无邪，远不如在江湖中人心目中的神秘可怖。有谁知道，这个在江湖中掀起了一场浩劫的组织的名字，竟是源于天山之巅的一种脆弱而美丽的花？
“千雪，又睡不着？”有人在她身后幽幽地道。
她不用回头，已知道是与自己并称“江湖三侠”的慕容姐妹中的姐姐慕容兰。
慕容兰走到她身边，也同她一样，仰头望那半天的明月，良久才道：“过了这么久，你还是无法忘记？”
梅千雪没有答，过了好一会，这才慢慢道：“我明天就离开中原。”
慕容兰沉默，半晌才道：“这次你真的要走？”
她不语，这个中原，留给她的只有伤心欲绝的往事，还有什么可以让她留恋？“代我向惠辞行。”
“你不要怪惠。她亲眼看见你杀他，你知道，她也是爱他的。”
她轻轻点了点头。慕容惠的话再一次回荡在耳边，刺痛了她的心：“你有没有看见他临终时的眼神？他宁可放弃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伤害你，而你竟然忍心杀他？！”
有谁知道她每夜都会看见那眼神，温柔中带着缠绵，每次都疼得她从梦中惊醒？
慕容兰忽然直视了她的双眼，问：“千雪，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后悔？”
梅千雪霍然一惊，望了好友的双眼，终于缓缓地答：“如果一切从头再来，我的选择仍然一样。”是啊，只有他死，“月魂”才会烟消云散，江湖中的杀戮才会暂时中止，会有更多的人活下来。与之相比，他的生命，甚至她自己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
做过了的事，她就永不会再后悔。但是，不后悔，并不代表她可以不想他。只有……更想吧？
冷月无声，她远远地望着。
以“月魂”为名的组织已从江湖中消失，她却突然很想去看以“月魂”为名的那种花。
这是他和她曾有的约定，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去践了。
竟然又下雪了，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上。
梅千雪脑中昏昏沉沉，两颊却滚烫。一个人，病倒在这荒漠之上，也是一种解脱吧？至少，她可以再见到他。
“千雪！千雪！千雪……”风雪中隐隐传来的，是谁的声音？
“无缺！”她猛地回头，然而四顾茫茫，哪里有他的影子？可是那声音还在继续，她恍惚起来，头疼得似要裂开，看不清眼前的路，却只听见他的声音……
“千雪！千雪！千雪……”
“为什么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她笑起来。
他凝视着她：“为了知道这不是梦，为了证实你就在我的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你真傻。”她柔声道，“我会老，会死，终有一天会离开。”
“我情愿这样傻下去，只要有你。天山有一座终年积雪的山峰，就叫做千雪峰，上面生长有一种奇花，人吃了会长生不老，青春永驻。等你老了，我采来给你。”
“那你呢？只有我长生不老，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思？”
……
是啊，孤单地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思呢？既然已没有他的陪伴。
梅千雪睁开双眼，原来她已在一个帐篷中。她记起自己因受了风寒而昏倒在大漠上，是谁救了自己？
她慢慢起身，只觉脚下仍有些虚浮。“你还没有好，为什么起来？”一人掀帘而入，雪花也随之卷入帐中。
她惊得呆了，下意识地抓起自己的剑，指向那人的咽喉，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你没有死？”
眼前人有俊逸的双眉，高挺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脸庞，分明就是她一直思念的那个人。
他眸中现出些惊奇的神色，道：“姑娘，你说什么？你认识我？”
她慢慢地垂下剑来，原来，不是他。虽然从容貌到声音，都是那么地相似，可是面前的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少了只有他才有的温柔。这么细微的差别，不是深爱的人，应该难以察觉吧？
“是你救了我？”梅千雪心中却隐隐有一丝失望，疲倦地道。
“是。我叫吴绵。”他仍好奇地看她。
“谢谢你。”她不想再说什么，于是径直向门口走去。
一掀门帘，狂风夹杂着雪花吹得她几欲跌倒。吴绵急忙扶住她：“你病还未好，又要去哪里？”
她望他一眼，道：“北天山。”
他的眉毛高高地挑起来：“这种时候去北天山，是最危险的季节。你……”
她淡淡道：“我非去不可。”
他深深看她一眼：“为什么？”
她其实不必回答的，但也许因为他太像他，她还是答：“我与人有约，要去看一种叫‘月魂’的花。”
“月魂……”吴绵喃喃道，“那是一种美丽的花，只有一个地方才生长。”
当然，那就是他生长的地方，她听他提起过多少次啊！梅千雪不禁又细看这个人：“你知道那地方？”
吴绵轻轻点头，似在沉吟着什么，终于开口：“天山山脉连绵不绝，不知道那里的人根本无法寻找，更不要说是这种天气……我正好也要去天山，不如你与我同行。”
她很想拒绝，于是淡淡道：“你说过很危险。”
吴绵微微笑了：“这天下，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不敢去的。”这句话里的骄傲自信、目空一切，是那么地像一个人。她心中一动，抬头看他，只见他面上，现出一种坚毅而又果断的神气，这神情，她曾见过多少次啊！
她还记得，每当他要做出一个重大而又无可挽回的决定时，面上总是这种神情。她的心中一阵酸楚，偏过头去，低声道：“好。”
吴绵望着她，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的剑，为什么那么短？”
她的剑只有一尺五寸，是教她武功的那个怪人给她的。那人长长的头发随意地披拂着，似乎已有多年没有修剪，盖住了大半个面孔。他整日都对着一座坟墓发呆，墓碑上只刻了两个字：“青冢。”而这柄剑，就插在墓前。
她很小的时候见到那个人，不知为什么，他一定要传她武功。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初自己不学这一身傲人的武功，也就不会如此痛苦了吧？
那人传她的剑法中，有一招惊世骇俗，无人能挡，是必杀的绝招。她问那人这一招的名字，那人却沉默了好久，这才叹息着道：“江湖，其实就是无奈啊……”
她猛地一惊，这是多久以前的往事了？她终于记起了这句话的来处，那人的声音中有深深的痛楚和悔意，可是她当时根本不能明白这句话的含意。现在她终于有些明白，可惜，已经太迟。
北天山脚下。
梅千雪仰望这巍峨的山脉，雪仍在下，她心中却一阵激动。无缺，我来见你了，你可知道？
她回头看吴绵，他也在望，面上现出肃穆而又敬仰的神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那个人。他对这天山，难道也有着特别的情感？
吴绵想的却是她。他一直没有问过她，她醒来时曾把自己误认为是谁。但在她昏迷时，他听见她不停地在喊一个人的名字。无缺，难道她真爱这个人到了如此的地步？可以用生命去冒险，只为了践一个约定？
他突然好嫉妒无缺。能被人这样地爱着，这种幸福，他也很想尝试着去拥有。可是，她不该这样爱无缺的，她难道不知道会牺牲生命？
于是他淡淡道：“你真的要去？现在这山上，一点小小的震动都可能引发雪崩。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无法面对这种力量。”
梅千雪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再回头，已径直向前走去。吴绵呆了一呆，眸中忽现出奇异的神色，没有犹豫，便已紧跟着她而去。
他们的身影，与这天山相比，只是模糊的小点。是啊，再伟大的人，也终会有死去的一天，而这天山，曾经见证过多少传奇呢？
……
“如果有一天，你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你会怎么做？”
“不会有这一天。”
“世事难料，你我都无法预知。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呢？”
她心中一震，抬眼看他，良久不答。
他凝视着她的眼眸，似已知道了答案，忽然微微一笑：“不要死。”
“什么？”
“即使有一天，我真的死在你手上。请你好好地活下去。记住我今天的话，我不后悔。”
……
原来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以他们之间的了解，他甚至也已知道了她的抉择。可是，他知不知道，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孤独与寂寞？
无缺，你好残忍！为什么就这样舍我而去？你所背负的仇恨，对整个武林的仇恨，难道真的比我还重要？
梅千雪的泪将滚落，这时她听见吴绵惶急的声音：“快逃！是雪崩！”
而她却感到快意。
无缺，等着我。一个人的日子太漫长，我要来找你。
眼前模模糊糊的，是他的脸庞。
梅千雪心中一阵欣喜，紧紧地拥住他，轻轻地唤：“无缺！无缺！不要再离开我！永远……”
吴绵有些迟疑，但一阵颤栗袭卷了他全身，令他情不自禁地拥她入怀，轻吻她。这种颤栗，这种激动，难道这就是被爱的感觉，和爱人的感觉？
他忽然觉出她震了一震，推开自己，道：“是……你？”有难以掩饰的失望。
他猛地惊醒：她所爱的，是无缺。不是我，不是我！
“对不起。”他喃喃地道，退开几步。
梅千雪环视四周，他们是在一个巨大的洞穴内。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死？
“这个山洞本是封闭的，这场雪崩令得它的洞口出现。若不是这样，你我已葬身于外面的冰雪之中了。”吴绵恢复了镇定，道。
梅千雪向洞内走去，才走几步，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站住。吴绵这才也注意到她所发现的奇景。
那是一个巨大的冰冻住的湖，清澈见底，闪闪生辉。而最奇怪的，是湖底俨然有一对青年男女并肩而卧。
男子黑衣长发，左颊有一条细而长的剑痕，却仍俊逸洒脱。女子白衣胜雪，卓而不群，姿容绝世。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静静而卧，似是熟睡，唇边竟还有淡淡的笑意，不知已在这里躺了多少年。
梅千雪怔怔地凝视着他们，他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之间，曾有过怎样的故事？
吴绵的面色忽地凝重起来：若不是雪崩令得封闭的洞口打开，有谁知道，找寻了那么久的人，竟会在这里？君莫问，和吴风。
他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这才立起，悄声道：“我们走吧，不要惊扰他们。”
梅千雪点点头，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忽然她发觉了一件奇怪的事：那白衣女子，为什么同自己有几分相似？
这个秘密她永远没有解开，她一直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看着吴绵重新用掌力封锁这山洞，她只觉得悲哀：还有多少人，被这冷酷的冰雪所掩埋？还将有多少人？
北天山之巅。
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屋。这就是他曾住过的地方么？
她走进去，吴绵已燃起桌上的残烛。梅千雪的目光，立时为供桌上的两块灵位所吸引。两块木牌上都刻的有字：“先严月讳孤鸿之位”，“先慈君讳莫笑之位”。
她心中一惊：月孤鸿、君莫笑？他、他是姓月的，她怎么没有想到？难怪他恨遍了天下武林，因为当年就是各门各派一起，害死了他的父亲。
据说月孤鸿是天山派几百年难遇的第一高手，因此还获得了天下第一的神兵——雪影孤鸿剑，但他后来，却是死于亲兄弟之手。那么多年了，究竟谁是谁非，早已无从得知。她只知道，月孤鸿与君莫笑，当时掌握了天下第一大教“拜月教”，原本他们是要退出江湖，解散“拜月教”的，但当时的江湖容不下他们，于是发生了后来那残酷的一役。
有人轻轻将第三块灵位放在桌上，她一惊，只见那上面赫然写着：“先兄月讳无缺之位”。什么？她讶然回头，道：“你……”
吴绵淡淡地笑了，笑容中有一丝无奈：“我叫月无眠。”
“你们……是兄弟？”她缓缓地道。
月无眠点点头，凝视那三块灵位：“我们是孪生兄弟。当年我爹娘本欲退出江湖，可武林中人却不放过他们。我爹拼死保护我娘逃出来……我娘从小就告诉我们，此仇不报，就不是月家的子孙。”
梅千雪轻轻一叹：“你杀了他们，他们的后人又会来杀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我们不管。只是想不到，他那么软弱，竟会为你所杀。”月无眠望着她，“也许他早就料到，所以‘月魂’早已交给了我……我们不会放弃复仇。”
沉默了一会，他再次开口：“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杀死他？我决定找到你，然后为他报仇。可惜……”他惨然一笑，“我和他很多地方都相同，想不到最后，同样是因为你……”他没有说下去，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已像无缺一样地爱她？
“不要再报复，不要再有‘月魂’……”梅千雪近于哀求地道，她不想让悲剧再次上演。
月无眠摇摇头：“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放弃复仇。我也知道，你一定会选择阻止。所以，我想到了一个两全的办法。”他轻轻一指桌上的蜡烛，“这是用‘孔雀胆’和‘黑心兰’炼制而成，天下无人可解。这样的结局，我想你会喜欢。”
她反而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月魂”组织终于将烟消云散了吧？她也将再见到他。
月无眠深深地看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于是淡淡道：“我想，还来得及看见花开。”
梅千雪随他走出门去。果然，月亮早上来了，纯净、皎洁，没有缺憾，如同自己所爱的他的名字。有星星点点的花开始悄悄绽放，迎着月的柔和光芒。
他没有说错，真的很美。
她看着，忽然想到：也许，自己才是“月魂”吧？而他，就是她的月亮。她是因他而生的，现在他沉沦了，她也将为他而凋零。
她微笑起来。
这时，东方开始微微发白。她看着“月魂”在风中柔弱不胜地舞动，向着月坠落的方向，似在乞求明月永伫，不要离开，而终于都慢慢地垂下头去，抖落一地的花瓣，像情人的泪。
月已坠，花已谢。
一切，该结束了吧？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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