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龟奴
小撞情记（墨川）
楔子
清平，五十年盛世。
街头小巷有传童谣……
富贵荣华，“五鼠”为先。
浮绘权倾，“五鼠”当道。
一朝驷马，客令京华。
所谓：邪气奔屯瑞气移，清平过尽到艰危。
当清平不再清平，
那么祸福又岂在人谋焉……
时值深秋。
飞舞的枯叶在秋风里打着转，懒洋洋地飘过华丽屋檐下那晃花了人眼的灿亮扁额，再一一细抚过上头“美人窝”三个贴金大字后，下落的身姿被忽起的大风托住，径直吹上了屋顶。
金碧辉煌的疏璃瓦上，灰不溜丢的一抹小小身影正大咧咧地躺在其间，那人裹在打着补丁的灰布棉衣里，下巴处一顶破破烂烂的大帽遮住了大半脸容，只留出一双灵活的大眼，直勾勾地望着快要暗沉的长天。
“又快天黑了呐……”
喃喃的，那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深秋风凉，抚过她额间长长的刘海，她忍不住哆嗦了几下，裹了裹早已露出棉花的破袄，却仍旧躺着一动不动。
直到秋风吹来屋顶下熟悉的马车声，无神的大眼这才一眯，她缓缓坐起身，朝着下头望去。
巷口一驾华盖轻车挂着八角铜铃正缓缓驶来，悠悠在正门停下后，车夫利落地跳下马车，恭敬低着头，轻声朝车内说着什么，话音遭清脆的铃声遮住，令她听不真切。
她失望地撇了撇嘴，正欲再躺下，却忽见那车夫又点了点头，随即倾身上前小心地掀开车帘，露出里头一身青衫的秀雅男子。
大眼内溢出笑意，她目光追随着那男子步下马车，看他温雅的脸容一如往常般抬起，露出精致美丽的五官，漆黑如夜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注视了大门上方那招摇的匾额一阵后，才举步朝前。
极缓的，青衫一角消失在屋檐下。
她唇角有笑，满意地将双手枕在脑后躺下了。然而只清静了一时，下一刻，院里传来故意大声的骂语……
“死金金你又偷懒！快给我滚下来！”指责的声音朗朗，隐约听去，少年清朗的声音中微透着股诱人的磁性。
她嘴里哀叹一记，认命地坐起身，望着下头一身招摇华服的美丽少年，识相地将破烂的帽子盖上头顶，长长的刘海随即完全遮住了她大大的眼睛，只露出一张小小脸，“是是是……我来了我来了。”
“你又爬屋顶！”少年叉着腰，冷眼看她利落地从屋顶上爬下，不满道：“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居然连地也没扫，难道，还要等着我们来扫吗？”
长长的扫把瞬间袭向她才刚落至地面的后背，她极快转过身，惊讶地张大了嘴，快速接住。
“好险好险……我说瑶竹啊，美少年是不能生气的，一生气，眼角就会长出皱纹了，要是变丑，你就没有客人喜欢了啊……”她小小声低叹。
“你这！你说什么？”唤作瑶竹的少年冷了脸。
她连忙动手扫地，讨好笑道：“没没，我只说你今个儿穿的衣服可真好看，城东的五爷一定会喜欢的！”
“你……”瑶竹咬唇，眸内飞快抹过恼意，睨着她垂头扫地的委屈模样，半晌，臭着脸拂袖而去。
“唉唉，总这么冷冰冰的，将来可是会娶不到老婆的呐……”金金摇着头，漫不经心地斜过眼珠，确信眼角余光再瞄不到瑶竹的影子了，才又叹道：“不过那衣服……也太招摇了点吧……”衣料上绣满了牡丹，连个空隙也不留，晃得人眼花缭乱的，真是白白毁了他那张好看的脸。
但，据说今年就流行这样花哨的款式，目鱼城的女孩们也大都见多识广，想必是能极易跟上这种流行的……嗯嗯，瑶竹脾气虽然臭点，但人却是不错的，加上那张脸也实在长得俊，所以将来一定会有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出现，努力把瑶竹迷个晕头转向，这样她就再不用被追着天天扫后院了……
她想着，忍不住嘿嘿笑出声，直到有晚风凉嗖嗖地又再刮起，将前厅绮旎的丝竹乐声隐约吹来了，才打断她先前的胡思乱想。
“这生意，也太好了点吧……”
她摸摸鼻，抬首望向已渐消了残光的昏暗长天，嘴里喃喃了句，低下头去又继续扫扫扫……
“金金？”
夜风吹啊吹，淡淡的叹息声在身后柔得就像团棉花，空气在刹那里抹上了浓郁的香甜脂粉味，金金极羡慕地深吸了两口香气，听见身后那人又笑问：“怎么，瑶竹又让你扫地啦？”
残光尽，天色已全黑，后院里一排迤逦的红色灯笼被逐个点亮。
金金懒洋洋一回头，娇如春花的一张脸容就这样映入了眼内，她笑眯眯地打量来人那生春的玉容半晌，眉眼弯弯道：“真是美人啊美人，三娘，你今晚可真漂亮！不像我，天生没有丽质，总是没人愿意看……”
望着对方显然不欣赏她笑话的疑惑神情，她耸耸肩，终于想起：“三娘，你不在前头招呼生意，怎么到后院来了？”
“还说呢。”李三娘幽幽看她一眼，埋怨的神情隐在妩媚里，顿时风情万千，“那些人……又来了。”
目鱼城茶余饭后可供人闲聊的话题有很多。
然而最近一年，最热门的话题却皆出自于城西温情巷内，那家新开的“美人窝”。
说起这美人窝啊，其实嘛，也就是个烟花之地。
会对它津津乐道，除了它是这寸土寸金的温情巷内最大又最金碧辉煌的青楼外，还因为在它开张的这一年里创下了无数“奇迹”……被城里其他青楼屡次栽脏嫁祸却始终屹立不倒，次次皆因各种原因而能逢凶化吉。
这样的事情，对于目鱼城中百姓而言，简直就是绝佳的八卦话题，所以每当城内百姓闲着无聊，总爱在背地里猜测这美人窝的幕后老板究竟是何许人也？
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呢？还是能只手遮天的朝中大官？抑或者，是风韵犹存的那个现任鸨母李三娘的哪个情人……
然则一年时间过去，任凭城内众说纷纭，幕后金主却也仍是没有浮出水面的打算，反而使得这美人窝的神秘面纱更加飘摇。
“再说，这宅子里头，美人无数，个个会写诗，个个能作画，一个个说起话来啊，哎哟……那可是软语温言贴心得紧呐！就连那端茶倒水的小丫头们也是个顶个的清秀，以致引来无数朝官以及过路商贾频频回顾，生出的故事可桩桩都是美谈呐……哎，还有个更妙的……这宅子里头，还养着小倌呢！”
路旁的老乞丐满嘴油腻，洋洋得意口沫四溅地说完，又开始津津有味地啃起了鸡腿。一边啃一边不忘打量这个蹲在自己跟前已有半个时辰，穿着一身破布棉衣，用一顶破旧大帽遮住大半脸容……很像是他同行的小……他咳了两声，随便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香油，露出讨好的笑来。
“嘿嘿嘿，小姑娘，你问这些，是不是美人窝里出了什么问题……你想转到别家去做了？”要真有，这消息可就又能让他换好几天的饭钱了！
“唔……不是。”那小软软的腔调有些细声细气，“其实我也只是无聊。”
“……哦。”没了可以嚼舌根的八卦，老乞丐似有些失望，转而又仔仔细细啃起了鸡腿。
“这样说来，美人窝的生意，也真是太好了啊！”小喃喃感叹。
“是啊是啊，生意简直好得不得了！”老乞丐没发现她微微皱起的眉，接过话，又涎着笑朝她挪近几步道：“喏，小姑娘，你刚才问的问题，老乞丐可是全都答了，那明天？”他指指她身后美人窝的红色高墙。
“嗯，你放心，明天也是有剩饭的。”她豪迈地点点头，正想再说什么，身后却忽然“吱呀”一声响，随即……
“金金，你果然在这里。”珠钗轻碰的声音丁冬，仿佛有人正摇头叹息。
她眨眨眼，注意到老乞丐的目光早已穿过自己，直勾勾地落往身后了。
撇撇嘴，金金慢吞吞无奈地回过头去，只见身后那扇嵌在红墙中的单薄后门已微微被打开了半扇，一袭艳红的薄纱长裙在晚风里轻轻摇曳了出来，李三娘就斜倚在门边，笑道：“晚玉今儿晚上得先去陪陪李员外，沈爷那儿，又要麻烦你先送点吃的过去了。”
她闻言，大眼在厚厚刘海下小心翼翼地亮了亮，站起身朝着李三娘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这一夜的美人窝如同往日一般，依旧灯火通明。
宾客们来来往往，满室馨香。
不时有长相清秀的小丫头穿梭其中，端着食盘在各桌来来去去，盘中菜色丰盛，散发着食物诱人的香味。
厅内高台之上，舞伶曼妙地扭动身姿，下头不时喝出叫好之声，一度将丝竹之音遮住。
小小地吸口气，金金哀怨地低头望了望肚皮，认命地端着食盘，跟着前头的小丫头们穿过大厅，转过回廊，上了春回楼去。
一入楼道，前厅那嚣闹的声音顿时再听不到，整个楼道变得昏昏暗暗，每隔十步才能见着一盏光线孱弱的淡黄宫灯，浓郁的脂粉香气仿若烟火，混着某种奇异的女儿香，雾气一般在昏黄的窄小通道里蔓延开来。
楼道两边的门板虽是质地精良，却也仍然能隐约听见那里头不时传出的男男女女嬉笑打闹的声音……
她目不斜视，充耳不闻，笔直向前，前头送菜的小丫头在楼道一处转角时往右而行，她笑眯眯地目送小丫头走远，慢吞吞往左转去，最后缓缓在一扇精致的木门前停住了。木门上挂着雕花精致的木牌，上书：“伊人阁”。
此名与“美人窝”颇有同意之味，所以理所当然是这宅子里的当家花魁才能住的香闺……而晚玉，一向不喜在自己房里接客，所以三娘便另辟了间屋子作为她接待之用。
想到晚玉此刻正与那位又老又胖但又很有钱的李员外在一块……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暗叹晚玉忍功一流，又暗自揣摩了门内那唯一可以留宿在此的客人此时的心境后，嘴角翘起，单手端过食盘，空出了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敲了敲门，“沈爷，小的进来了。”
推开门，素雅的檀香顿时迎面扑来，她赶紧垂涎地深吸几口，低着头将食盘小心地放上桌，垂下的视线却不经意瞄见床榻上那华丽曳地的青衫一角，她心跳不觉跳快了两下，细声道：“沈爷请慢用，小的告退了。”
真可惜啊，今晚怕是看不到这人的脸了……
遗憾地转身正要出门，却忽听身后温润的声音淡淡道：“……等等，你叫什么？”
她微微一愣，眨眨眼，转过身时依旧低着头，“小的……叫金金。”
“金金？你姓金吗……”带笑的声音温润，隐约透着股玩味，“这名字倒是不错……你坐下吧。”
刘海后头的一双大眼顿时僵住了……不是吧？这人，要留下她……做什么？
“你别怕，这几日我见都是你来送饭菜……眼下晚玉不在，想留你聊聊天罢了。”许是看穿她的紧张，那温温的解释声变得有些柔了。
原来是这样啊……
胸口处莫名地又温又凉，她奇怪地摸了摸胸口，“那爷想聊什么？”
小小的脑袋悄悄往上抬了抬，一双大眼隔了厚厚刘海，贪婪地打量起斜靠在床榻上的他来。
哎哎，这张脸，可真是令她百看不厌呐！
俊容温雅如玉雕，一双眉眼更是细长明亮如新月，偏这人又常年都穿着青衣，气质愈加显得儒雅干净，整个人仿佛是自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令偏好美人的她每次一见，总是管不住贪婪目光……
她小小地咽了咽口水，实在难以相信目鱼城内响当当的大财主……沈园的当家主子沈南天，竟是眼前这样一位温雅如玉，面若春江的翩翩公子！
美人啊，真是美人啊！上天也太厚待他了吧！
“……金金姑娘？你在想什么？”
那好听的声音带着好奇，轻轻拉回她飘远的神思，她隐在刘海后的大眼连眨也没眨，摇着头道：“没没，那个……沈爷，要不要小的去叫晚玉姑娘回来？”是了，这人一定是想让她寻回晚玉，可又碍于“爷”的面子，才会硬撑着说是想叫她留下来解闷的吧！
“不用了。”沈南天微微一笑，斜靠着床柱微微一偏头，望向房内站得笔直的小，有趣地扬起唇角，“你……靠过来些。”
他目不转睛，瞧见那小果然又顿时僵住不动了，唇畔笑意不觉深了三分，他索性又抬手朝她招了招，“我只想看看你的……帽子。”
帽子？她嘴角动了动，很想说，要看帽子她其实也可以摘下来扔给大爷他慢慢看的……可是他是爷，是爷，就总有些怪癖……
怪癖怪癖……她暗自催眠自己，缓缓地朝他挪去。
沈南天没有出声催促，只是扬眉看着她小小的唇角似懊恼地嘟了嘟，随即极快又抹平，不情愿地踩着步子一点点朝他走来。
“……金金姑娘，你这帽子戴了有多久？”他笑眯眯地看着她似蜗牛爬行。
“……很多年了。”她腔调依旧软软。
“很多年吗？”他喃喃着，视线若有所思地停在她厚厚的刘海，片刻后眉睫突地一扬，瞬间伸手拉住已然走近的她，微微一使力，下一刻，便已将她拉上床榻压至身下。
“唔！”金金吃痛地张大眼，小嘴尚未求救便先遭一只大掌无情捂住，她惊恐地挥舞着两只手拼命挣扎，却被沈南天用另一只手轻易制住，头上的大帽早已滑落，厚厚的刘海也在头部的剧烈晃动中被摇散，露出她大大的眼睛，直直瞪向那双靠得极近的美眸……嗯嗯，就算是，她也是很有骨气的！区区美色而已，她绝对能挺住，不会轻易屈服的！
可是，他这张脸……也着实很讨她欢心呐！
她心里剧烈挣扎，不意间却注意到他眸里竟有着淡淡欢愉笑意……咦？这笑，很像是嘲笑了啊！
“金金姑娘，在下失礼了。”极轻的话语在他俯下头快贴上她唇角时静静落下，她错愕地眨了眨眼，看他那双细长的眸内清清冷冷，分明连半丝情欲也没有……
“顾爷？”温婉的女声突兀中透着惊讶，化作淡淡笑意从微敞的门外传来，“您站在这儿……是来找晚玉的吗？”
“……怎么？晚玉姑娘还记得我是谁？”门外沉默了一会儿，才有男人的声音响起。
“哟，看顾爷您说的，晚玉就算不记得自个儿是谁，也要记得顾爷您啊……”
怎么？门外……刚才一直站着人吗？
金金皱眉，察觉到沈南天只是静静压在她身上，并未再有下一步动作……
顾爷……吗？
她稍稍偏过头，目光正要偷瞄门外，却遭不知何时被放下的半边床幔遮挡，她愣住，转眸再望向沈南天那张平静无波的美人脸……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门外站着人的？
“……晚玉，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明晚上陪我？”男人的声音又传了进来，这次似透着满意。
“顾爷，晚玉哪敢在您面前耍花枪呢……来来来，奴家先送您回房。”
“哦，送我吗？晚玉，你可知里头的人现在在做什么？你当真舍得？”
“顾爷！”那温婉的声音稍大了些，却依旧撒着娇，“奴家哪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呢……”后头的话音被压得极低，再听不真切了。
门外又沉默好一阵，才听得淡淡脚步声走远。
……
“……金金姑娘，今晚我许是喝多了酒，方才……还请你多多包涵。”沈南天唇角带着歉意的笑，轻轻松开金金，坐起身子又斜靠在了床头。
“唔，没事没事。”她含糊应着，快速戴上先前挣扎时落下的大帽，确定眼睛全被厚厚刘海遮住了，才小心地不碰着他，飞快爬下床，朝着门口冲去。
“金金姑娘。”他突地出声。
她咬牙深吸一口气，这才顿下脚步，缓缓回头很勉强地扯动唇角，“沈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明晚……也会是你送饭菜来吧？”他朝她轻轻一笑，眸瞳里顿时像装了满天星辰，亮得出奇。
她连忙闭眼，“沈爷，这些事一向都是三娘安排的。”
红颜祸水真是红颜祸水啊！
她转身立即飞奔，跨过门坎时正犹豫要不要替他拉好房门，身后隐隐约约又飘来一句话，她僵了僵，顿时咬牙切齿。
深秋的风越来越凉，临近黄昏，街上已是没有多少行人了。
陡然变宽的街面上，一顶软轿正缓缓而过。
“爷，去昙华寺的那条官道最近正修整呢，您这时候去，恐怕就得绕小道了。”凉风吹过，轿旁疾步跟随的家仆正恭敬低语着。
“修整吗……”轿中人喃喃，随即，轿窗的帘子被掀开一角，露出里头那人清月般干净雅致的脸容，黄昏时分满天都铺满明黄色泽，映得那人的眉眼也愈发安详温雅起来。
少倾，他遥望长空的双眸不觉眨了两下，微微偏头，街道对面一抹裹着破旧棉衣的小小影子在转角处一晃而过。
他挑了挑眉，略一沉吟，道：“素衣，停轿。”
唤作素衣的家仆立即扬声喝停，靠近轿窗低问：“爷，您有什么吩咐？”
“……你们在这儿等。”他话音落下时，素衣早已麻利地替他压轿并掀开了轿帘。
缓缓地，一双干净的白靴落了地，素色的淡青衣衫儒雅干净，在凉风里长袂飘扬。
沈南天面朝街道一头那条深深的小巷站了一会儿，抬手阻止了素衣的跟随，缓步走了过去。
“……打……打啊……用力打用力打！”
深巷内，隐约有着喧嚣的吼叫，照声音听去，不像成年男子，反倒像是……
他不觉有些挑眉，脚下步伐却依旧闲适舒淡。
这条巷子的尽头是间破庙，墙破不挡风，瓦疏不避雨，然而此刻却是灯火通明。
庙内空地处，堆放的高高的木柴正熊熊燃烧着，暖光映在那断了一条手臂的佛像脸上，跳跃在那双已然风化的眸子里，朦胧中仿佛溢满了慈悲光彩。
佛像底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正围坐成一圈，个个张牙舞爪，挥着拳头直替中间那两个扭打在一块的加油打气。
沈南天懒洋洋地斜倚在门边，神色玩味地看了一阵，视线直接一转，落在了圈外那个头上盖着顶破旧大帽，正抱着一堆馒头，坐着咬一口扔一个的小身上。
金金……吗？如果真是这名字，那她或许就是……
突响的欢呼声打断他的沉思，他转眸看着圈内那打赢的孩子虽满脸带伤，却仍是掩不住满心快乐，笑嘻嘻地直扑去金金跟前。
“姐姐姐姐！我赢了呢！”
“嗯，很不错。”金金笑得灿烂，伸手用力揉揉那孩子的头，再随手扔出几个馍头给他，“喏，你的。”
见那孩子小心翼翼接住，她笑眯眯地伸了个懒腰，“今晚的我看得很开心，就这样吧！”
她利落地抱着剩下的馒头起身就走，嘴里不忘继续再啃，仿佛没有看见那群孩子里，有些正偷偷在她身后争抢她先前咬过又扔掉的馒头。
“啐，真硬！”没走几步，她仿似被馒头搁了牙，捂着嘴咒骂了句，突然发狠地将整袋馒头全都怒扔在地，一个个地用力踩了好一会儿，方才心情舒畅地出了庙门。
沈南天依旧懒洋洋地斜倚在门边一动不动，眼见她越走越近，脚下却一寸也未挪过，直至对上她惊讶的目光，他才微微一笑，“真巧啊，金金姑娘。”
金金霎时愣住，瞬间却又展颜笑道：“是很巧呐，沈爷，没想到，您也对这破庙感兴趣啊？”她脸上笑容无比灿烂，仿佛当真相信沈南天是来此一游的。
“……这地方，金金姑娘常来？”沈南天不答反问。
她眨了眨眼，暗自催眠自己“美人都是毒蝎”后，才又笑道：“唔……还好还好，沈爷，今晚这节目不比美人窝的歌舞差吧？你看到没？那两个孩子出的可都是真拳呢！”她笑得极其满意。
沈南天淡淡看她一眼，与她并肩走在小巷，突地低声道：“……很轻。”
“嗯？不轻了呀，那孩子脸都肿了呢……”她漫不经心地应着，低头看见两人的影子正被身后的月光拉得长长。
他温声笑道：“我是说……那些扔掉的馒头，你踩得真轻。”
她再次愣住，定睛望向身旁笑得暖如春风的优雅男子，用力眨眨眼，才又哈哈笑道：“沈爷这是在嫌我气力小吗？那改明儿我也跳进那圈子去，打一架给沈爷看看如何？”说着，当真捋了捋袖子。
他没接话，只是微掀了唇角，垂下眼眸温声道：“这时候，金金姑娘不是该在美人窝吗？”
“我跟三娘请了个小假……倒是沈爷今晚不会去看晚玉姑娘了吧？”她笑眯眯地问。
“嗯？你怎么知道？”
“呐，这条路要再往前走，就该出城了啊。”她很跩地白他一眼，反正现在夜很黑，刘海又够厚，他一定看不见。
沈南天面露微笑，看向她的一双漆眸却显得若有所思。步出巷口时，眼尖的素衣早已让轿夫把软轿抬了过来，沈南天看了看身边弓着身子紧裹棉衣的金金，开口道：“风凉，我送你回去。”
其声温温，却不容任何反驳。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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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五十年盛世。
街头小巷有传童谣……
富贵荣华，“五鼠”为先。
浮绘权倾，“五鼠”当道。
一朝驷马，客令京华。
所谓：邪气奔屯瑞气移，清平过尽到艰危。
当清平不再清平，
那么祸福又岂在人谋焉……
时值深秋。
飞舞的枯叶在秋风里打着转，懒洋洋地飘过华丽屋檐下那晃花了人眼的灿亮扁额，再一一细抚过上头“美人窝”三个贴金大字后，下落的身姿被忽起的大风托住，径直吹上了屋顶。
金碧辉煌的疏璃瓦上，灰不溜丢的一抹小小身影正大咧咧地躺在其间，那人裹在打着补丁的灰布棉衣里，下巴处一顶破破烂烂的大帽遮住了大半脸容，只留出一双灵活的大眼，直勾勾地望着快要暗沉的长天。
“又快天黑了呐……”
喃喃的，那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深秋风凉，抚过她额间长长的刘海，她忍不住哆嗦了几下，裹了裹早已露出棉花的破袄，却仍旧躺着一动不动。
直到秋风吹来屋顶下熟悉的马车声，无神的大眼这才一眯，她缓缓坐起身，朝着下头望去。
巷口一驾华盖轻车挂着八角铜铃正缓缓驶来，悠悠在正门停下后，车夫利落地跳下马车，恭敬低着头，轻声朝车内说着什么，话音遭清脆的铃声遮住，令她听不真切。
她失望地撇了撇嘴，正欲再躺下，却忽见那车夫又点了点头，随即倾身上前小心地掀开车帘，露出里头一身青衫的秀雅男子。
大眼内溢出笑意，她目光追随着那男子步下马车，看他温雅的脸容一如往常般抬起，露出精致美丽的五官，漆黑如夜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注视了大门上方那招摇的匾额一阵后，才举步朝前。
极缓的，青衫一角消失在屋檐下。
她唇角有笑，满意地将双手枕在脑后躺下了。然而只清静了一时，下一刻，院里传来故意大声的骂语……
“死金金你又偷懒！快给我滚下来！”指责的声音朗朗，隐约听去，少年清朗的声音中微透着股诱人的磁性。
她嘴里哀叹一记，认命地坐起身，望着下头一身招摇华服的美丽少年，识相地将破烂的帽子盖上头顶，长长的刘海随即完全遮住了她大大的眼睛，只露出一张小小脸，“是是是……我来了我来了。”
“你又爬屋顶！”少年叉着腰，冷眼看她利落地从屋顶上爬下，不满道：“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居然连地也没扫，难道，还要等着我们来扫吗？”
长长的扫把瞬间袭向她才刚落至地面的后背，她极快转过身，惊讶地张大了嘴，快速接住。
“好险好险……我说瑶竹啊，美少年是不能生气的，一生气，眼角就会长出皱纹了，要是变丑，你就没有客人喜欢了啊……”她小小声低叹。
“你这！你说什么？”唤作瑶竹的少年冷了脸。
她连忙动手扫地，讨好笑道：“没没，我只说你今个儿穿的衣服可真好看，城东的五爷一定会喜欢的！”
“你……”瑶竹咬唇，眸内飞快抹过恼意，睨着她垂头扫地的委屈模样，半晌，臭着脸拂袖而去。
“唉唉，总这么冷冰冰的，将来可是会娶不到老婆的呐……”金金摇着头，漫不经心地斜过眼珠，确信眼角余光再瞄不到瑶竹的影子了，才又叹道：“不过那衣服……也太招摇了点吧……”衣料上绣满了牡丹，连个空隙也不留，晃得人眼花缭乱的，真是白白毁了他那张好看的脸。
但，据说今年就流行这样花哨的款式，目鱼城的女孩们也大都见多识广，想必是能极易跟上这种流行的……嗯嗯，瑶竹脾气虽然臭点，但人却是不错的，加上那张脸也实在长得俊，所以将来一定会有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出现，努力把瑶竹迷个晕头转向，这样她就再不用被追着天天扫后院了……
她想着，忍不住嘿嘿笑出声，直到有晚风凉嗖嗖地又再刮起，将前厅绮旎的丝竹乐声隐约吹来了，才打断她先前的胡思乱想。
“这生意，也太好了点吧……”
她摸摸鼻，抬首望向已渐消了残光的昏暗长天，嘴里喃喃了句，低下头去又继续扫扫扫……
“金金？”
夜风吹啊吹，淡淡的叹息声在身后柔得就像团棉花，空气在刹那里抹上了浓郁的香甜脂粉味，金金极羡慕地深吸了两口香气，听见身后那人又笑问：“怎么，瑶竹又让你扫地啦？”
残光尽，天色已全黑，后院里一排迤逦的红色灯笼被逐个点亮。
金金懒洋洋一回头，娇如春花的一张脸容就这样映入了眼内，她笑眯眯地打量来人那生春的玉容半晌，眉眼弯弯道：“真是美人啊美人，三娘，你今晚可真漂亮！不像我，天生没有丽质，总是没人愿意看……”
望着对方显然不欣赏她笑话的疑惑神情，她耸耸肩，终于想起：“三娘，你不在前头招呼生意，怎么到后院来了？”
“还说呢。”李三娘幽幽看她一眼，埋怨的神情隐在妩媚里，顿时风情万千，“那些人……又来了。”
目鱼城茶余饭后可供人闲聊的话题有很多。
然而最近一年，最热门的话题却皆出自于城西温情巷内，那家新开的“美人窝”。
说起这美人窝啊，其实嘛，也就是个烟花之地。
会对它津津乐道，除了它是这寸土寸金的温情巷内最大又最金碧辉煌的青楼外，还因为在它开张的这一年里创下了无数“奇迹”……被城里其他青楼屡次栽脏嫁祸却始终屹立不倒，次次皆因各种原因而能逢凶化吉。
这样的事情，对于目鱼城中百姓而言，简直就是绝佳的八卦话题，所以每当城内百姓闲着无聊，总爱在背地里猜测这美人窝的幕后老板究竟是何许人也？
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呢？还是能只手遮天的朝中大官？抑或者，是风韵犹存的那个现任鸨母李三娘的哪个情人……
然则一年时间过去，任凭城内众说纷纭，幕后金主却也仍是没有浮出水面的打算，反而使得这美人窝的神秘面纱更加飘摇。
“再说，这宅子里头，美人无数，个个会写诗，个个能作画，一个个说起话来啊，哎哟……那可是软语温言贴心得紧呐！就连那端茶倒水的小丫头们也是个顶个的清秀，以致引来无数朝官以及过路商贾频频回顾，生出的故事可桩桩都是美谈呐……哎，还有个更妙的……这宅子里头，还养着小倌呢！”
路旁的老乞丐满嘴油腻，洋洋得意口沫四溅地说完，又开始津津有味地啃起了鸡腿。一边啃一边不忘打量这个蹲在自己跟前已有半个时辰，穿着一身破布棉衣，用一顶破旧大帽遮住大半脸容……很像是他同行的小……他咳了两声，随便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香油，露出讨好的笑来。
“嘿嘿嘿，小姑娘，你问这些，是不是美人窝里出了什么问题……你想转到别家去做了？”要真有，这消息可就又能让他换好几天的饭钱了！
“唔……不是。”那小软软的腔调有些细声细气，“其实我也只是无聊。”
“……哦。”没了可以嚼舌根的八卦，老乞丐似有些失望，转而又仔仔细细啃起了鸡腿。
“这样说来，美人窝的生意，也真是太好了啊！”小喃喃感叹。
“是啊是啊，生意简直好得不得了！”老乞丐没发现她微微皱起的眉，接过话，又涎着笑朝她挪近几步道：“喏，小姑娘，你刚才问的问题，老乞丐可是全都答了，那明天？”他指指她身后美人窝的红色高墙。
“嗯，你放心，明天也是有剩饭的。”她豪迈地点点头，正想再说什么，身后却忽然“吱呀”一声响，随即……
“金金，你果然在这里。”珠钗轻碰的声音丁冬，仿佛有人正摇头叹息。
她眨眨眼，注意到老乞丐的目光早已穿过自己，直勾勾地落往身后了。
撇撇嘴，金金慢吞吞无奈地回过头去，只见身后那扇嵌在红墙中的单薄后门已微微被打开了半扇，一袭艳红的薄纱长裙在晚风里轻轻摇曳了出来，李三娘就斜倚在门边，笑道：“晚玉今儿晚上得先去陪陪李员外，沈爷那儿，又要麻烦你先送点吃的过去了。”
她闻言，大眼在厚厚刘海下小心翼翼地亮了亮，站起身朝着李三娘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这一夜的美人窝如同往日一般，依旧灯火通明。
宾客们来来往往，满室馨香。
不时有长相清秀的小丫头穿梭其中，端着食盘在各桌来来去去，盘中菜色丰盛，散发着食物诱人的香味。
厅内高台之上，舞伶曼妙地扭动身姿，下头不时喝出叫好之声，一度将丝竹之音遮住。
小小地吸口气，金金哀怨地低头望了望肚皮，认命地端着食盘，跟着前头的小丫头们穿过大厅，转过回廊，上了春回楼去。
一入楼道，前厅那嚣闹的声音顿时再听不到，整个楼道变得昏昏暗暗，每隔十步才能见着一盏光线孱弱的淡黄宫灯，浓郁的脂粉香气仿若烟火，混着某种奇异的女儿香，雾气一般在昏黄的窄小通道里蔓延开来。
楼道两边的门板虽是质地精良，却也仍然能隐约听见那里头不时传出的男男女女嬉笑打闹的声音……
她目不斜视，充耳不闻，笔直向前，前头送菜的小丫头在楼道一处转角时往右而行，她笑眯眯地目送小丫头走远，慢吞吞往左转去，最后缓缓在一扇精致的木门前停住了。木门上挂着雕花精致的木牌，上书：“伊人阁”。
此名与“美人窝”颇有同意之味，所以理所当然是这宅子里的当家花魁才能住的香闺……而晚玉，一向不喜在自己房里接客，所以三娘便另辟了间屋子作为她接待之用。
想到晚玉此刻正与那位又老又胖但又很有钱的李员外在一块……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暗叹晚玉忍功一流，又暗自揣摩了门内那唯一可以留宿在此的客人此时的心境后，嘴角翘起，单手端过食盘，空出了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敲了敲门，“沈爷，小的进来了。”
推开门，素雅的檀香顿时迎面扑来，她赶紧垂涎地深吸几口，低着头将食盘小心地放上桌，垂下的视线却不经意瞄见床榻上那华丽曳地的青衫一角，她心跳不觉跳快了两下，细声道：“沈爷请慢用，小的告退了。”
真可惜啊，今晚怕是看不到这人的脸了……
遗憾地转身正要出门，却忽听身后温润的声音淡淡道：“……等等，你叫什么？”
她微微一愣，眨眨眼，转过身时依旧低着头，“小的……叫金金。”
“金金？你姓金吗……”带笑的声音温润，隐约透着股玩味，“这名字倒是不错……你坐下吧。”
刘海后头的一双大眼顿时僵住了……不是吧？这人，要留下她……做什么？
“你别怕，这几日我见都是你来送饭菜……眼下晚玉不在，想留你聊聊天罢了。”许是看穿她的紧张，那温温的解释声变得有些柔了。
原来是这样啊……
胸口处莫名地又温又凉，她奇怪地摸了摸胸口，“那爷想聊什么？”
小小的脑袋悄悄往上抬了抬，一双大眼隔了厚厚刘海，贪婪地打量起斜靠在床榻上的他来。
哎哎，这张脸，可真是令她百看不厌呐！
俊容温雅如玉雕，一双眉眼更是细长明亮如新月，偏这人又常年都穿着青衣，气质愈加显得儒雅干净，整个人仿佛是自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令偏好美人的她每次一见，总是管不住贪婪目光……
她小小地咽了咽口水，实在难以相信目鱼城内响当当的大财主……沈园的当家主子沈南天，竟是眼前这样一位温雅如玉，面若春江的翩翩公子！
美人啊，真是美人啊！上天也太厚待他了吧！
“……金金姑娘？你在想什么？”
那好听的声音带着好奇，轻轻拉回她飘远的神思，她隐在刘海后的大眼连眨也没眨，摇着头道：“没没，那个……沈爷，要不要小的去叫晚玉姑娘回来？”是了，这人一定是想让她寻回晚玉，可又碍于“爷”的面子，才会硬撑着说是想叫她留下来解闷的吧！
“不用了。”沈南天微微一笑，斜靠着床柱微微一偏头，望向房内站得笔直的小，有趣地扬起唇角，“你……靠过来些。”
他目不转睛，瞧见那小果然又顿时僵住不动了，唇畔笑意不觉深了三分，他索性又抬手朝她招了招，“我只想看看你的……帽子。”
帽子？她嘴角动了动，很想说，要看帽子她其实也可以摘下来扔给大爷他慢慢看的……可是他是爷，是爷，就总有些怪癖……
怪癖怪癖……她暗自催眠自己，缓缓地朝他挪去。
沈南天没有出声催促，只是扬眉看着她小小的唇角似懊恼地嘟了嘟，随即极快又抹平，不情愿地踩着步子一点点朝他走来。
“……金金姑娘，你这帽子戴了有多久？”他笑眯眯地看着她似蜗牛爬行。
“……很多年了。”她腔调依旧软软。
“很多年吗？”他喃喃着，视线若有所思地停在她厚厚的刘海，片刻后眉睫突地一扬，瞬间伸手拉住已然走近的她，微微一使力，下一刻，便已将她拉上床榻压至身下。
“唔！”金金吃痛地张大眼，小嘴尚未求救便先遭一只大掌无情捂住，她惊恐地挥舞着两只手拼命挣扎，却被沈南天用另一只手轻易制住，头上的大帽早已滑落，厚厚的刘海也在头部的剧烈晃动中被摇散，露出她大大的眼睛，直直瞪向那双靠得极近的美眸……嗯嗯，就算是，她也是很有骨气的！区区美色而已，她绝对能挺住，不会轻易屈服的！
可是，他这张脸……也着实很讨她欢心呐！
她心里剧烈挣扎，不意间却注意到他眸里竟有着淡淡欢愉笑意……咦？这笑，很像是嘲笑了啊！
“金金姑娘，在下失礼了。”极轻的话语在他俯下头快贴上她唇角时静静落下，她错愕地眨了眨眼，看他那双细长的眸内清清冷冷，分明连半丝情欲也没有……
“顾爷？”温婉的女声突兀中透着惊讶，化作淡淡笑意从微敞的门外传来，“您站在这儿……是来找晚玉的吗？”
“……怎么？晚玉姑娘还记得我是谁？”门外沉默了一会儿，才有男人的声音响起。
“哟，看顾爷您说的，晚玉就算不记得自个儿是谁，也要记得顾爷您啊……”
怎么？门外……刚才一直站着人吗？
金金皱眉，察觉到沈南天只是静静压在她身上，并未再有下一步动作……
顾爷……吗？
她稍稍偏过头，目光正要偷瞄门外，却遭不知何时被放下的半边床幔遮挡，她愣住，转眸再望向沈南天那张平静无波的美人脸……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门外站着人的？
“……晚玉，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明晚上陪我？”男人的声音又传了进来，这次似透着满意。
“顾爷，晚玉哪敢在您面前耍花枪呢……来来来，奴家先送您回房。”
“哦，送我吗？晚玉，你可知里头的人现在在做什么？你当真舍得？”
“顾爷！”那温婉的声音稍大了些，却依旧撒着娇，“奴家哪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呢……”后头的话音被压得极低，再听不真切了。
门外又沉默好一阵，才听得淡淡脚步声走远。
……
“……金金姑娘，今晚我许是喝多了酒，方才……还请你多多包涵。”沈南天唇角带着歉意的笑，轻轻松开金金，坐起身子又斜靠在了床头。
“唔，没事没事。”她含糊应着，快速戴上先前挣扎时落下的大帽，确定眼睛全被厚厚刘海遮住了，才小心地不碰着他，飞快爬下床，朝着门口冲去。
“金金姑娘。”他突地出声。
她咬牙深吸一口气，这才顿下脚步，缓缓回头很勉强地扯动唇角，“沈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明晚……也会是你送饭菜来吧？”他朝她轻轻一笑，眸瞳里顿时像装了满天星辰，亮得出奇。
她连忙闭眼，“沈爷，这些事一向都是三娘安排的。”
红颜祸水真是红颜祸水啊！
她转身立即飞奔，跨过门坎时正犹豫要不要替他拉好房门，身后隐隐约约又飘来一句话，她僵了僵，顿时咬牙切齿。
深秋的风越来越凉，临近黄昏，街上已是没有多少行人了。
陡然变宽的街面上，一顶软轿正缓缓而过。
“爷，去昙华寺的那条官道最近正修整呢，您这时候去，恐怕就得绕小道了。”凉风吹过，轿旁疾步跟随的家仆正恭敬低语着。
“修整吗……”轿中人喃喃，随即，轿窗的帘子被掀开一角，露出里头那人清月般干净雅致的脸容，黄昏时分满天都铺满明黄色泽，映得那人的眉眼也愈发安详温雅起来。
少倾，他遥望长空的双眸不觉眨了两下，微微偏头，街道对面一抹裹着破旧棉衣的小小影子在转角处一晃而过。
他挑了挑眉，略一沉吟，道：“素衣，停轿。”
唤作素衣的家仆立即扬声喝停，靠近轿窗低问：“爷，您有什么吩咐？”
“……你们在这儿等。”他话音落下时，素衣早已麻利地替他压轿并掀开了轿帘。
缓缓地，一双干净的白靴落了地，素色的淡青衣衫儒雅干净，在凉风里长袂飘扬。
沈南天面朝街道一头那条深深的小巷站了一会儿，抬手阻止了素衣的跟随，缓步走了过去。
“……打……打啊……用力打用力打！”
深巷内，隐约有着喧嚣的吼叫，照声音听去，不像成年男子，反倒像是……
他不觉有些挑眉，脚下步伐却依旧闲适舒淡。
这条巷子的尽头是间破庙，墙破不挡风，瓦疏不避雨，然而此刻却是灯火通明。
庙内空地处，堆放的高高的木柴正熊熊燃烧着，暖光映在那断了一条手臂的佛像脸上，跳跃在那双已然风化的眸子里，朦胧中仿佛溢满了慈悲光彩。
佛像底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正围坐成一圈，个个张牙舞爪，挥着拳头直替中间那两个扭打在一块的加油打气。
沈南天懒洋洋地斜倚在门边，神色玩味地看了一阵，视线直接一转，落在了圈外那个头上盖着顶破旧大帽，正抱着一堆馒头，坐着咬一口扔一个的小身上。
金金……吗？如果真是这名字，那她或许就是……
突响的欢呼声打断他的沉思，他转眸看着圈内那打赢的孩子虽满脸带伤，却仍是掩不住满心快乐，笑嘻嘻地直扑去金金跟前。
“姐姐姐姐！我赢了呢！”
“嗯，很不错。”金金笑得灿烂，伸手用力揉揉那孩子的头，再随手扔出几个馍头给他，“喏，你的。”
见那孩子小心翼翼接住，她笑眯眯地伸了个懒腰，“今晚的我看得很开心，就这样吧！”
她利落地抱着剩下的馒头起身就走，嘴里不忘继续再啃，仿佛没有看见那群孩子里，有些正偷偷在她身后争抢她先前咬过又扔掉的馒头。
“啐，真硬！”没走几步，她仿似被馒头搁了牙，捂着嘴咒骂了句，突然发狠地将整袋馒头全都怒扔在地，一个个地用力踩了好一会儿，方才心情舒畅地出了庙门。
沈南天依旧懒洋洋地斜倚在门边一动不动，眼见她越走越近，脚下却一寸也未挪过，直至对上她惊讶的目光，他才微微一笑，“真巧啊，金金姑娘。”
金金霎时愣住，瞬间却又展颜笑道：“是很巧呐，沈爷，没想到，您也对这破庙感兴趣啊？”她脸上笑容无比灿烂，仿佛当真相信沈南天是来此一游的。
“……这地方，金金姑娘常来？”沈南天不答反问。
她眨了眨眼，暗自催眠自己“美人都是毒蝎”后，才又笑道：“唔……还好还好，沈爷，今晚这节目不比美人窝的歌舞差吧？你看到没？那两个孩子出的可都是真拳呢！”她笑得极其满意。
沈南天淡淡看她一眼，与她并肩走在小巷，突地低声道：“……很轻。”
“嗯？不轻了呀，那孩子脸都肿了呢……”她漫不经心地应着，低头看见两人的影子正被身后的月光拉得长长。
他温声笑道：“我是说……那些扔掉的馒头，你踩得真轻。”
她再次愣住，定睛望向身旁笑得暖如春风的优雅男子，用力眨眨眼，才又哈哈笑道：“沈爷这是在嫌我气力小吗？那改明儿我也跳进那圈子去，打一架给沈爷看看如何？”说着，当真捋了捋袖子。
他没接话，只是微掀了唇角，垂下眼眸温声道：“这时候，金金姑娘不是该在美人窝吗？”
“我跟三娘请了个小假……倒是沈爷今晚不会去看晚玉姑娘了吧？”她笑眯眯地问。
“嗯？你怎么知道？”
“呐，这条路要再往前走，就该出城了啊。”她很跩地白他一眼，反正现在夜很黑，刘海又够厚，他一定看不见。
沈南天面露微笑，看向她的一双漆眸却显得若有所思。步出巷口时，眼尖的素衣早已让轿夫把软轿抬了过来，沈南天看了看身边弓着身子紧裹棉衣的金金，开口道：“风凉，我送你回去。”
其声温温，却不容任何反驳。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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