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相思茶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春、夏、秋、冬，便来唤我起床。平日里，我都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不到日上三竿，是绝不会起床的。她们知道我的习性，从来都不会擅自来打扰我休息。今天是怎么了？
“小姐，你忘了？今天朱公子可要上门来提亲。”春儿死命地摇晃着我。
“提亲？谁向谁提亲？你们谁要嫁啊，我不拦着。”我抱着丝被，侧身继续睡去。
“小姐，醒醒啊！不是我们，是你昨天和朱公子约好了的。”夏儿爬上床来，对着半梦半醒的我继续荼毒着。
“猪公子？哪个猪公子？让他去找牛小姐！”我扯起丝被，蒙住头，将杂音隔绝在丝被之外。
“小姐这样，恐怕是很难醒的，照这个样子，不到午时，是不会起的。”秋儿在一旁摇头叹息道。
“那怎么办，要是未来姑爷来了，小姐还没起身的话，会不会婚事又黄了？”冬儿不安地呢喃道。
“呸、呸、呸！冬儿，你少在哪儿乌鸦嘴了，咱们小姐的婚事，每次黄了，都是她自己不愿意嫁。这回小姐可乐意得很呢！”春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说道。
“瞧我这张嘴！我真是该死！”冬儿自责地忏悔道。
“好了，咱们这就开始吧！”秋儿冷静地说道。
完了！她们究竟要怎样对付我？其实我老早便醒了，只是不想被这几个丫头取笑，才躺在床上装睡的。
半晌没听见什么动静，我忍不住想探出头去看个究竟，又怕被她们逮个正着。正在犹豫之际，有人上前拉开了我的丝被。一张冰凉的帕子，突如其来地罩住了我的脸。
“干什么啊？”我气急败坏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根本就顾不得自己还在装睡。装什么装？这样子有人还睡得着的话，那才是有点奇怪了。
“小姐，平日里我们都可以任由你懒惰，今天可不行。”春儿叉着腰，凶巴巴地说道，一副奴大欺主的模样。
不到半个时辰，在夏儿和秋儿的侍候下，我就穿戴洗漱完毕。接着春儿和冬儿就开始为我梳妆打扮。
女为知己者容！平日懒得连镜子都不愿意照的我，今天却迫切地想看一看自己的模样。在春儿的巧手梳妆下，我会有怎样精巧别致的发髻？在冬儿的细心描绘下，我会有怎样精致娇美的容颜？
卯时刚至，在春、夏、秋、冬的努力下，我终于焕然一新。揽镜自照，这竟是我吗？
镜中的女子，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凤阳髻，一支简单大方的珠钗画龙点睛地点缀在发间，灵眸熠熠、纤长的眼睫，细长的娥眉宛如西湖垂柳，秀鼻直挺，朱唇微翘，桃花般娇艳的粉肌玉肤，再配上我今天穿的粉色罗裙，一切竟是那么的完美。
原来平日懒于打扮的我，竟然也可以如此的明艳照人。我不禁呆在了哪里，脑中幻想着，如果他看见了，该会是怎样一副惊艳的表情？
“小姐，今天泡什么茶？”冬儿的声音，惊醒了思绪翻飞的我。
品茶者，品水也，器也，境也，心也，所以喝茶便需要一份属于茶叶的心情。平日随性懒散的我，对喝茶是绝不马虎的。今天将会是我生命中，最为特别的一天，我要为自己泡上一杯特别的茶。
“今天我要自己来。”放下镜子，我佯装平静地说道。
站在茶柜前，望着柜中琳琅满目的茶叶，我左顾右盼着，想要选一种最适合自己心情的茶。我的茶柜，天下无双，当然价值更是不菲。比起汇集南北名茶的山泉淙淙，这里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其品种和品级更是极品中的极品。
可是，今日一瞧，竟觉得没有一种茶，是我想要的。要么太馥郁，要么太淡泊，都不是我要的感觉。站在茶柜前，我隐隐烦躁不安。正待关柜门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它——。
遥记这是去年春天，米茗特地送来尝鲜的茶叶，因为名为相思，而被我束之高阁，成为了满柜茶叶中，我唯一不曾品过的茶。也许今天我可以为自己，也为他，泡上一壶。
风炉熊熊，炉上茶壶里的水，早已经大开，浓浓的白色水汽，从壶嘴喷射而出，整个屋子便笼罩在水雾之中。不爱香气馥郁的熏香，我的闺房终年萦绕的，都是每日煮水泡茶的茶香，清香隐隐，沁人心脾。
“小姐，水开了。”看我呆坐在茶炉前，冬儿好意上前提醒道。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提起炉上的水壶，注水，冲壶，烫杯，一气呵成，然后这才打开茶荷，将翠绿秀美的茶叶拨入温好的壶中。
“小姐，这是什么茶，好像以前都没见你喝过。”从屋外折了一大枝桃花回来插瓶的夏儿，一进门就闻出了这种不同于以往的茶香。
到底跟了我五年多了，除了专门为我泡茶的冬儿外，我并没有教过她什么关于茶的分辨，她依然还是分得出这细微的差别。
“这是，咱们小姐以前怎么会喝呢？不过，以后恐怕就会常喝了。”冬儿挤眉弄眼地打趣道。
是呀！没有相思之人，又怎么有品的心情呢？
“咱们小姐可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出自：《蟾宫曲·春情》(元徐再思)）”就连平日清冷沉稳的秋儿，也嬉笑着加入了调侃我的行列。
其实我知道，她们都不过是在替我宽心而已，跟了我这许多年，她们又怎么会看不出我貌似平静的外表下，一颗分外焦虑的心。对于我未来的幸福，她们甚至比我更加紧张，否则今日也不会如此大费周折地替我装扮了。有她们如此，我又夫复何求了呢？
午时已然将过，望着已经换过三次的，我默默地端起再一次冷掉的茶水，仔细地端详着。相思之香，散布在这屋中的每一个角落。满屋的茶香，都是因相思而存在。
和我最初冲泡的相思一样，这杯冷掉的相思，茶汤依旧清澈透明，汤色依旧黄绿明亮。可是冷掉的相思，却始终还是少了最初那浓厚的清香。半晌后，我举杯将手中的冷茶仰头一饮而尽。
他到底还是没有来！那个对我说，给了我的承诺的人，隔天就忘记了自己的誓言，独留我一个人守在相思的旁边。
没想到，平生我第一次喝，却也是最后一次喝了。看着已然空掉的茶杯，我微笑，那一刻，桃红柳绿的娇艳，在我的微笑中尽失颜色。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昨夜他夜宿在山泉淙淙的客栈里。那里离这儿，也不过是一两刻的路程。是什么阻挡了他的脚步？难道是他出了什么意外吗？
我抬起头看向出外打听，刚刚回来的春儿，她一言不发，只是黯然地低下了头。原来路上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便是他了。
“冬儿，把茶收了。”我盯着桌上的茶具，平静地吩咐道。
那一刻，我的背挺得笔直，打从十岁以后，我的背，就从没挺得这么直过。没有人能打得倒我，能主宰我喜怒的，只能是我自己。
“小姐，再等一等，朱公子他一定会来的。”夏儿上前捉住了我冰冷地手，大声说道。
“再等一等？”我惨然一笑，眼中星光点点，可是我绝不为负我之人，流半滴的眼泪。
“夏儿，你知道吗？是一种野生的茶，是用野生的相思藤加工而成，所以它叫。”我对着夏儿淡淡一笑，若有所思地说道。
源于野生，所以它顺乎自然。就像爱情一样，只能顺其自然，不能强求豪夺，更不能卑微乞怜。只有真正来自自然的，味道才会是香甜可口，回味无穷的。
“小姐……”夏儿哽咽地嗫嚅道，我想她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静一静！”站起身子，我第一次在她们面前，端起了主子的架子。
看见春、夏、秋、冬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之色，我心里也有些于心不忍。对于她们，名为丫鬟，实则我都是以姐妹相待。可是眼当下，要我去安慰别人，我却是怎么也无能为力了。
这一刻，我选择独处，独自检讨着自己偶尔的天真，独自舔吮着自己心中的伤痕。
我是怎样在他的攻势下丢盔弃甲的？
是他温柔地对着我微笑的时候？是他说真的喜欢我的那一刻？还是他蹙着眉说你烫伤了？
原来，女人的心沦陷起来竟是如此的轻易。他轻易地认真，我轻易地沦陷，果然！这个世界轻易而来的东西是不可信的。那么明天呢？
明天我还是米家的大小姐米淙淙，那个众人眼中只会仗着家中富裕而懒惰的米虫。
坐在梳妆台前，我怔忡地看着铜镜中的女子，她是谁？如此的明眸皓齿，如此的光鲜可人，她好美！她却不是米淙淙，所以，受伤的是她，不是我！
拔下发簪，乌黑的秀发，一泻而下，我用一条丝带随意地系紧，这样随意慵懒的发式，才该属于原本懒散的我。即使梳成最美的云鬓，我依然不会是个人见人爱的仙女。
冬儿的化妆技术果然精巧，难怪平日里她老是抱怨我，让她毫无用武之地。我轻抚上自己的脸，虽然少了几丝清秀，却多了几分亮丽。拿着绢子，我轻轻地擦拭着，细细的柳叶眉，殷殷的胭脂红，顷刻间，娇艳的美女便没了踪影，镜中便多了一个黯然的我。
失去了面具，原来我竟是在乎的吗？镜中的女子越来越模糊，是什么遮住了我的眼？是什么打开了我眼中汇集的江河？
米淙淙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冷冷地问着自己。不是从十岁那年，就不相信爱情了吗？为什么你现在要觉得这么难过？
我有难过吗？你难过了！
我难过了吗？是的！我在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很想见一见终日在清心园里诵经礼佛的娘。我想，这一刻，我还是需要一个母亲的怀抱。
从小和娘不亲密，永远记得，十岁前，娘总是拿着家法，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面前。
“淙淙，你不可以爬树！”
“淙淙，姑娘家站要有站相。”
“淙淙，先生教的功课都会了吗？”
“淙淙，你是米家大小姐，琴、棋、书、画必须样样都学。”
最后一次看她拿着家法和我说话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淙淙，不要相信爱情！”
不要相信爱情！我不是一直都记得吗？为什么在看见他的时候，我却忘记了？
“娘！”我大声喊道。站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向娘住的清心园跑去。
“小姐，你要上哪儿去？”一直守候在门外的夏儿，上前拦住我问道。
“我去清心园，你们谁都不许跟来。”我风一般地飞奔而去。
春日的艳阳照耀在我身上、脸上、阳光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灵魂深处，我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阳光下跳跃，不知不觉，我整个呼吸，都是阳光的味道。霎时，我心中的阴霾尽消。
这样的天气，似乎应该用来踏青赏花，我却傻得用它来哀悼狗屁不值的爱情？不知道娘有多久没出过门了？不知道她可愿意和我一起游湖、踏青？
娘住的清心园始建于元代，是米家的先祖，为其爱妻所建。园内假山密布，长廊环绕，楼台隐现，曲径通幽，仿佛是一个迷宫一般，所以当时取名为迷园。
在我十岁那年，娘将迷园改名为了清心园，自己则独自住在园内带发修行。这些年来，除非是佛诞或是观音会，娘几乎就不曾踏出园门半步。
每日娘都呆在园中，身边除了当初陪嫁的华姨，并没有别的仆人和丫头，很多事都必须要靠自己身体力行。打住进清心园后，她也不曾再注意过我了。
其实我很怀念她拿着家法，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可是这些年，无论我怎么懒散，怎么过分，怎么不像一个她希望中的米家大小姐，她都不再管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近情情怯？站在清心园外，我却半晌都没有进去。原来，以前我不是懒得来，而是害怕来。因为，害怕面对娘的拒绝！
门关着，并没有锁，那却是米家唯一的禁地，没有娘的吩咐，就连爹都只能在清心园外徘徊。
我望着高悬在园门上的牌匾——“清心园”三个字。有了它，人真的就可以清心了吗？
“娘！淙淙想见你！”站在园外，我低声呢喃道。偌大的园子，娘一定听不见的，也许我今天不应该来的！
转身欲走，我听见咯吱一声沉响，身后的园门豁然开朗。我的心骤然狂跳！是娘？她愿意见我了吗？到底是母女连心，还是她碰巧正要出门？
“淙淙，你不是来见娘的吗？为什么不进来就走了？”身后传来娘温婉高贵的声音。
“娘！”我转身，怯生生地低唤道。
看着一身青衣布衫的娘，亭然伫立在我眼前。不是午夜梦回，不是白日幻想。我以为我跟她从来都不亲，我以为我从来也不需要她，我以为她早已忘记这尘世间，她还有我这样一个女儿。那一刻，泪如雨下……
“站在门上干吗？还不进来。”娘平静而温柔地唤道。
“我可以进去吗？”我略微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清心园的大门从来就不曾上过锁，这也是你的家。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在这里面和丫鬟们捉迷藏吗？”娘微笑着将手伸给了我。
娘伸出的手，就像一张网，紧紧地将我缠住了。亲情地网，用思念打着结，让我根本就无力挣扎，便被牢牢地套在其中了。
“娘！”我飞快地冲入娘的怀中，贪婪地深吸着属于娘的味道。
没有浮世的浓郁，没有尘间的糜败，娘的身上，永远只有清清淡淡，袅袅渺渺地清茶香味。我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的执着于茶，原来，那是属于娘的香味。原来，骨子里我还是想做娘喜欢的女儿。
八年了，我们许久不曾这般亲密。我以为我们会有些许的隔阂，但是娘就是娘，女儿就是女儿，血缘关系是尘世间最密不可分的东西。
“娘，今天喝的是雪芽吗？可是气味又与日铸雪芽略有些不同，难道是……”我挽着娘在阳光下的清心园中漫步着，从来不知道即使只是走路，也可以如此的幸福。
“看来你懒归懒，但是娘教给你的本事，倒也不曾荒废。”娘轻点着我的鼻头，点着头满意地说道。
“娘真是好口福啊！这青城雪芽对芽叶的品质要求极高，只能每年清明前后数日采摘一芽一叶为制茶原料，而且必须芽叶相等长，鲜嫩匀整，无花及杂叶、病虫叶、对夹叶、变形叶、单片叶。若有一丝不合格的话，都会被人弃如敝屣。所以至今产量稀少，再加上蜀道路途遥远，难以运输，若是运到江南来的话，一斤少说也得黄金百两。爹还真是偏心！”我偎在娘的肩头，软软地撒着娇。
“想喝是吗？”娘微笑着问道。
“恩！”我欣然地点着头。
“那就走吧！今天娘亲自煮水泡茶给你喝。”娘牵着我的手朝茶室走去。
也许人生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吧！有时候往往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一天之中，没有了我奢望的爱情，却又找回了我遗失多年的亲情。
我在心中甚至有些感谢朱高爔，若是没有他的失约，我或许就没有勇气走进这清心园了。喝到青城雪芽是小，重新找回娘温暖的怀抱却是大。
茶室内，茶香渺渺，娘煮水的样子，温柔而娴雅，美丽得像一幅令人神往的图画。我支着下巴，仰慕地欣赏着。
娘十六岁嫁给爹，十八岁生下了我，今年还不到四旬，难怪还是这么的美艳动人，举手投足间，皆是一派成熟妩媚的风情。听华姨说，娘当年可是江南第一美女。我大概长得像爹吧，丝毫都没遗传到娘过人的美貌。
“还杵在哪儿干吗？还不自己找茶叶去。”娘轻声娇嗔道。
“娘这是要考我呀？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就喝到娘泡的茶。”我噘着嘴嘟囔着，其实心里已然欢喜地难以自持。
“你这个丫头，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皮！”娘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
“小时候？”我喃喃地轻念着。
想起小时候，娘在我调皮的时候，拿着家法出现的样子，看似杀气腾腾，却没有一次真正地打到过我。也许并不是她打不到，而是她根本就舍不得打到我。其实娘一直都是温柔的吧！
为什么？为什么美好如娘，竟也不能幸福呢？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小姐，你忘了？今天朱公子可要上门来提亲。”春儿死命地摇晃着我。
“提亲？谁向谁提亲？你们谁要嫁啊，我不拦着。”我抱着丝被，侧身继续睡去。
“小姐，醒醒啊！不是我们，是你昨天和朱公子约好了的。”夏儿爬上床来，对着半梦半醒的我继续荼毒着。
“猪公子？哪个猪公子？让他去找牛小姐！”我扯起丝被，蒙住头，将杂音隔绝在丝被之外。
“小姐这样，恐怕是很难醒的，照这个样子，不到午时，是不会起的。”秋儿在一旁摇头叹息道。
“那怎么办，要是未来姑爷来了，小姐还没起身的话，会不会婚事又黄了？”冬儿不安地呢喃道。
“呸、呸、呸！冬儿，你少在哪儿乌鸦嘴了，咱们小姐的婚事，每次黄了，都是她自己不愿意嫁。这回小姐可乐意得很呢！”春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说道。
“瞧我这张嘴！我真是该死！”冬儿自责地忏悔道。
“好了，咱们这就开始吧！”秋儿冷静地说道。
完了！她们究竟要怎样对付我？其实我老早便醒了，只是不想被这几个丫头取笑，才躺在床上装睡的。
半晌没听见什么动静，我忍不住想探出头去看个究竟，又怕被她们逮个正着。正在犹豫之际，有人上前拉开了我的丝被。一张冰凉的帕子，突如其来地罩住了我的脸。
“干什么啊？”我气急败坏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根本就顾不得自己还在装睡。装什么装？这样子有人还睡得着的话，那才是有点奇怪了。
“小姐，平日里我们都可以任由你懒惰，今天可不行。”春儿叉着腰，凶巴巴地说道，一副奴大欺主的模样。
不到半个时辰，在夏儿和秋儿的侍候下，我就穿戴洗漱完毕。接着春儿和冬儿就开始为我梳妆打扮。
女为知己者容！平日懒得连镜子都不愿意照的我，今天却迫切地想看一看自己的模样。在春儿的巧手梳妆下，我会有怎样精巧别致的发髻？在冬儿的细心描绘下，我会有怎样精致娇美的容颜？
卯时刚至，在春、夏、秋、冬的努力下，我终于焕然一新。揽镜自照，这竟是我吗？
镜中的女子，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凤阳髻，一支简单大方的珠钗画龙点睛地点缀在发间，灵眸熠熠、纤长的眼睫，细长的娥眉宛如西湖垂柳，秀鼻直挺，朱唇微翘，桃花般娇艳的粉肌玉肤，再配上我今天穿的粉色罗裙，一切竟是那么的完美。
原来平日懒于打扮的我，竟然也可以如此的明艳照人。我不禁呆在了哪里，脑中幻想着，如果他看见了，该会是怎样一副惊艳的表情？
“小姐，今天泡什么茶？”冬儿的声音，惊醒了思绪翻飞的我。
品茶者，品水也，器也，境也，心也，所以喝茶便需要一份属于茶叶的心情。平日随性懒散的我，对喝茶是绝不马虎的。今天将会是我生命中，最为特别的一天，我要为自己泡上一杯特别的茶。
“今天我要自己来。”放下镜子，我佯装平静地说道。
站在茶柜前，望着柜中琳琅满目的茶叶，我左顾右盼着，想要选一种最适合自己心情的茶。我的茶柜，天下无双，当然价值更是不菲。比起汇集南北名茶的山泉淙淙，这里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其品种和品级更是极品中的极品。
可是，今日一瞧，竟觉得没有一种茶，是我想要的。要么太馥郁，要么太淡泊，都不是我要的感觉。站在茶柜前，我隐隐烦躁不安。正待关柜门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它——。
遥记这是去年春天，米茗特地送来尝鲜的茶叶，因为名为相思，而被我束之高阁，成为了满柜茶叶中，我唯一不曾品过的茶。也许今天我可以为自己，也为他，泡上一壶。
风炉熊熊，炉上茶壶里的水，早已经大开，浓浓的白色水汽，从壶嘴喷射而出，整个屋子便笼罩在水雾之中。不爱香气馥郁的熏香，我的闺房终年萦绕的，都是每日煮水泡茶的茶香，清香隐隐，沁人心脾。
“小姐，水开了。”看我呆坐在茶炉前，冬儿好意上前提醒道。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提起炉上的水壶，注水，冲壶，烫杯，一气呵成，然后这才打开茶荷，将翠绿秀美的茶叶拨入温好的壶中。
“小姐，这是什么茶，好像以前都没见你喝过。”从屋外折了一大枝桃花回来插瓶的夏儿，一进门就闻出了这种不同于以往的茶香。
到底跟了我五年多了，除了专门为我泡茶的冬儿外，我并没有教过她什么关于茶的分辨，她依然还是分得出这细微的差别。
“这是，咱们小姐以前怎么会喝呢？不过，以后恐怕就会常喝了。”冬儿挤眉弄眼地打趣道。
是呀！没有相思之人，又怎么有品的心情呢？
“咱们小姐可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出自：《蟾宫曲·春情》(元徐再思)）”就连平日清冷沉稳的秋儿，也嬉笑着加入了调侃我的行列。
其实我知道，她们都不过是在替我宽心而已，跟了我这许多年，她们又怎么会看不出我貌似平静的外表下，一颗分外焦虑的心。对于我未来的幸福，她们甚至比我更加紧张，否则今日也不会如此大费周折地替我装扮了。有她们如此，我又夫复何求了呢？
午时已然将过，望着已经换过三次的，我默默地端起再一次冷掉的茶水，仔细地端详着。相思之香，散布在这屋中的每一个角落。满屋的茶香，都是因相思而存在。
和我最初冲泡的相思一样，这杯冷掉的相思，茶汤依旧清澈透明，汤色依旧黄绿明亮。可是冷掉的相思，却始终还是少了最初那浓厚的清香。半晌后，我举杯将手中的冷茶仰头一饮而尽。
他到底还是没有来！那个对我说，给了我的承诺的人，隔天就忘记了自己的誓言，独留我一个人守在相思的旁边。
没想到，平生我第一次喝，却也是最后一次喝了。看着已然空掉的茶杯，我微笑，那一刻，桃红柳绿的娇艳，在我的微笑中尽失颜色。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昨夜他夜宿在山泉淙淙的客栈里。那里离这儿，也不过是一两刻的路程。是什么阻挡了他的脚步？难道是他出了什么意外吗？
我抬起头看向出外打听，刚刚回来的春儿，她一言不发，只是黯然地低下了头。原来路上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便是他了。
“冬儿，把茶收了。”我盯着桌上的茶具，平静地吩咐道。
那一刻，我的背挺得笔直，打从十岁以后，我的背，就从没挺得这么直过。没有人能打得倒我，能主宰我喜怒的，只能是我自己。
“小姐，再等一等，朱公子他一定会来的。”夏儿上前捉住了我冰冷地手，大声说道。
“再等一等？”我惨然一笑，眼中星光点点，可是我绝不为负我之人，流半滴的眼泪。
“夏儿，你知道吗？是一种野生的茶，是用野生的相思藤加工而成，所以它叫。”我对着夏儿淡淡一笑，若有所思地说道。
源于野生，所以它顺乎自然。就像爱情一样，只能顺其自然，不能强求豪夺，更不能卑微乞怜。只有真正来自自然的，味道才会是香甜可口，回味无穷的。
“小姐……”夏儿哽咽地嗫嚅道，我想她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静一静！”站起身子，我第一次在她们面前，端起了主子的架子。
看见春、夏、秋、冬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之色，我心里也有些于心不忍。对于她们，名为丫鬟，实则我都是以姐妹相待。可是眼当下，要我去安慰别人，我却是怎么也无能为力了。
这一刻，我选择独处，独自检讨着自己偶尔的天真，独自舔吮着自己心中的伤痕。
我是怎样在他的攻势下丢盔弃甲的？
是他温柔地对着我微笑的时候？是他说真的喜欢我的那一刻？还是他蹙着眉说你烫伤了？
原来，女人的心沦陷起来竟是如此的轻易。他轻易地认真，我轻易地沦陷，果然！这个世界轻易而来的东西是不可信的。那么明天呢？
明天我还是米家的大小姐米淙淙，那个众人眼中只会仗着家中富裕而懒惰的米虫。
坐在梳妆台前，我怔忡地看着铜镜中的女子，她是谁？如此的明眸皓齿，如此的光鲜可人，她好美！她却不是米淙淙，所以，受伤的是她，不是我！
拔下发簪，乌黑的秀发，一泻而下，我用一条丝带随意地系紧，这样随意慵懒的发式，才该属于原本懒散的我。即使梳成最美的云鬓，我依然不会是个人见人爱的仙女。
冬儿的化妆技术果然精巧，难怪平日里她老是抱怨我，让她毫无用武之地。我轻抚上自己的脸，虽然少了几丝清秀，却多了几分亮丽。拿着绢子，我轻轻地擦拭着，细细的柳叶眉，殷殷的胭脂红，顷刻间，娇艳的美女便没了踪影，镜中便多了一个黯然的我。
失去了面具，原来我竟是在乎的吗？镜中的女子越来越模糊，是什么遮住了我的眼？是什么打开了我眼中汇集的江河？
米淙淙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冷冷地问着自己。不是从十岁那年，就不相信爱情了吗？为什么你现在要觉得这么难过？
我有难过吗？你难过了！
我难过了吗？是的！我在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很想见一见终日在清心园里诵经礼佛的娘。我想，这一刻，我还是需要一个母亲的怀抱。
从小和娘不亲密，永远记得，十岁前，娘总是拿着家法，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面前。
“淙淙，你不可以爬树！”
“淙淙，姑娘家站要有站相。”
“淙淙，先生教的功课都会了吗？”
“淙淙，你是米家大小姐，琴、棋、书、画必须样样都学。”
最后一次看她拿着家法和我说话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淙淙，不要相信爱情！”
不要相信爱情！我不是一直都记得吗？为什么在看见他的时候，我却忘记了？
“娘！”我大声喊道。站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向娘住的清心园跑去。
“小姐，你要上哪儿去？”一直守候在门外的夏儿，上前拦住我问道。
“我去清心园，你们谁都不许跟来。”我风一般地飞奔而去。
春日的艳阳照耀在我身上、脸上、阳光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灵魂深处，我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阳光下跳跃，不知不觉，我整个呼吸，都是阳光的味道。霎时，我心中的阴霾尽消。
这样的天气，似乎应该用来踏青赏花，我却傻得用它来哀悼狗屁不值的爱情？不知道娘有多久没出过门了？不知道她可愿意和我一起游湖、踏青？
娘住的清心园始建于元代，是米家的先祖，为其爱妻所建。园内假山密布，长廊环绕，楼台隐现，曲径通幽，仿佛是一个迷宫一般，所以当时取名为迷园。
在我十岁那年，娘将迷园改名为了清心园，自己则独自住在园内带发修行。这些年来，除非是佛诞或是观音会，娘几乎就不曾踏出园门半步。
每日娘都呆在园中，身边除了当初陪嫁的华姨，并没有别的仆人和丫头，很多事都必须要靠自己身体力行。打住进清心园后，她也不曾再注意过我了。
其实我很怀念她拿着家法，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可是这些年，无论我怎么懒散，怎么过分，怎么不像一个她希望中的米家大小姐，她都不再管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近情情怯？站在清心园外，我却半晌都没有进去。原来，以前我不是懒得来，而是害怕来。因为，害怕面对娘的拒绝！
门关着，并没有锁，那却是米家唯一的禁地，没有娘的吩咐，就连爹都只能在清心园外徘徊。
我望着高悬在园门上的牌匾——“清心园”三个字。有了它，人真的就可以清心了吗？
“娘！淙淙想见你！”站在园外，我低声呢喃道。偌大的园子，娘一定听不见的，也许我今天不应该来的！
转身欲走，我听见咯吱一声沉响，身后的园门豁然开朗。我的心骤然狂跳！是娘？她愿意见我了吗？到底是母女连心，还是她碰巧正要出门？
“淙淙，你不是来见娘的吗？为什么不进来就走了？”身后传来娘温婉高贵的声音。
“娘！”我转身，怯生生地低唤道。
看着一身青衣布衫的娘，亭然伫立在我眼前。不是午夜梦回，不是白日幻想。我以为我跟她从来都不亲，我以为我从来也不需要她，我以为她早已忘记这尘世间，她还有我这样一个女儿。那一刻，泪如雨下……
“站在门上干吗？还不进来。”娘平静而温柔地唤道。
“我可以进去吗？”我略微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清心园的大门从来就不曾上过锁，这也是你的家。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在这里面和丫鬟们捉迷藏吗？”娘微笑着将手伸给了我。
娘伸出的手，就像一张网，紧紧地将我缠住了。亲情地网，用思念打着结，让我根本就无力挣扎，便被牢牢地套在其中了。
“娘！”我飞快地冲入娘的怀中，贪婪地深吸着属于娘的味道。
没有浮世的浓郁，没有尘间的糜败，娘的身上，永远只有清清淡淡，袅袅渺渺地清茶香味。我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的执着于茶，原来，那是属于娘的香味。原来，骨子里我还是想做娘喜欢的女儿。
八年了，我们许久不曾这般亲密。我以为我们会有些许的隔阂，但是娘就是娘，女儿就是女儿，血缘关系是尘世间最密不可分的东西。
“娘，今天喝的是雪芽吗？可是气味又与日铸雪芽略有些不同，难道是……”我挽着娘在阳光下的清心园中漫步着，从来不知道即使只是走路，也可以如此的幸福。
“看来你懒归懒，但是娘教给你的本事，倒也不曾荒废。”娘轻点着我的鼻头，点着头满意地说道。
“娘真是好口福啊！这青城雪芽对芽叶的品质要求极高，只能每年清明前后数日采摘一芽一叶为制茶原料，而且必须芽叶相等长，鲜嫩匀整，无花及杂叶、病虫叶、对夹叶、变形叶、单片叶。若有一丝不合格的话，都会被人弃如敝屣。所以至今产量稀少，再加上蜀道路途遥远，难以运输，若是运到江南来的话，一斤少说也得黄金百两。爹还真是偏心！”我偎在娘的肩头，软软地撒着娇。
“想喝是吗？”娘微笑着问道。
“恩！”我欣然地点着头。
“那就走吧！今天娘亲自煮水泡茶给你喝。”娘牵着我的手朝茶室走去。
也许人生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吧！有时候往往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一天之中，没有了我奢望的爱情，却又找回了我遗失多年的亲情。
我在心中甚至有些感谢朱高爔，若是没有他的失约，我或许就没有勇气走进这清心园了。喝到青城雪芽是小，重新找回娘温暖的怀抱却是大。
茶室内，茶香渺渺，娘煮水的样子，温柔而娴雅，美丽得像一幅令人神往的图画。我支着下巴，仰慕地欣赏着。
娘十六岁嫁给爹，十八岁生下了我，今年还不到四旬，难怪还是这么的美艳动人，举手投足间，皆是一派成熟妩媚的风情。听华姨说，娘当年可是江南第一美女。我大概长得像爹吧，丝毫都没遗传到娘过人的美貌。
“还杵在哪儿干吗？还不自己找茶叶去。”娘轻声娇嗔道。
“娘这是要考我呀？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就喝到娘泡的茶。”我噘着嘴嘟囔着，其实心里已然欢喜地难以自持。
“你这个丫头，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皮！”娘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
“小时候？”我喃喃地轻念着。
想起小时候，娘在我调皮的时候，拿着家法出现的样子，看似杀气腾腾，却没有一次真正地打到过我。也许并不是她打不到，而是她根本就舍不得打到我。其实娘一直都是温柔的吧！
为什么？为什么美好如娘，竟也不能幸福呢？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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