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女红杏
慕容山庄在江南一代是顶有名的。
与江南首富、当今最大的绣品商这些金光灿烂的虚名相比较，慕容山庄里那些个主子的蜚短流长更为人熟知，也是江南一代百姓茶余饭后不得不谈论的话题之一。
拜此所赐，封爵以这几天在姑苏城里的各处茶馆、酒肆、客栈坐了坐、歇了歇，慕容山庄上下五十年的那些野史、艳史、秘史已尽在掌握中了。
那慕容老爷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花心人物，庄里庄外莺莺燕燕无数，很是意气风发。惬意的日子没过几年，慕容老爷见好友各个都有儿有女，唯独自己膝下依然无一儿半女。这下，慕容老爷着急了，莫非是自己的身子有隐疾？于是，便找人攀关系请在太医院当职的朋友把了脉，一颗心始落回了原处。
又过了几年，庄里庄外的美娇娥们还是无一有所出。慕容老爷落回原处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处，正逢此时，观音庙前与人解卦的算命先生与一旁替人写书信的书生闲聊时说了一句：“慕容老爷那是情孽太重，阻了子息缘。”
这话兜兜转转变了几个模样便到了慕容老爷耳中，慕容老爷也不管是真是假，死马权当活马医，嘱管家拿了不少银两便将那些莺莺燕燕全遣了去，只留了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慕容大夫人。
也不知是那算命先生有些真本事，还是事有凑巧，时隔一年，慕容大夫人有了孕，隔年春天生下了一个眉目俊秀的男孩儿，也就是慕容老爷的独子、现今庄内当家主事——慕容意。
对慕容意，慕容老爷那是疼到了骨子里，捧在掌心怕被风吹走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捂在口袋里还怕闷着了。也难为慕容意自小在这般溺爱中长大只除了在吃穿用度方面娇贵了一些，倒也没惯出什么臭毛病来。
慕容意天资聪颖，眼光独到，行事手段狠、准、辣，十五岁全盘接管山庄生意后，慕容山庄的财富更是逐年成倍增长。到了二十岁，说媒的人在山庄外排起了长队。
试想，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怀春的少女不想嫁一个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的夫婿呢？
慕容意就是公认的最佳夫婿！
为了博得这个最佳夫婿的青睐，本性骄纵不可一世的官家千金耐着性子请了一等一的苏绣师傅指点女红；百花楼正当红花魁袅袅姑娘无视往日恩客的挽留，不惧鸨母狮子大开口执意自赎己身；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亦是三不五时差近身的婢女前去慕容山庄打听消息，只盼初一十五上香时的惊鸿一瞥……
一场没有声息没有硝烟却异常惨烈的最佳夫婿争夺战暗地里拉开了序幕。
好在慕容意在二十二岁这一年娶妻了，最佳夫婿争夺战还未升级到白热化阶段便落下了帷幕。
不是学习苏绣小有所成的官家千金，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袅袅姑娘，也不是知书达理、内敛含蓄的大家闺秀。
肥水终究流了外人田——慕容意娶了锦州边氏的长女边红杏。
很多人认为这是慕容意为了拓宽生意的版图的一种手段。因为，锦州边氏的锦绣从来都是独家经营，旁人是插不进手的。
有人这么说，自然会有人信。
比如曾经名动一时、无数公子哥儿追捧，如今却粗茶淡饭清苦生活的袅袅姑娘。
“少……少夫人留步。”
这日，边红杏见天气好，便携了贴身婢女山茶上街走走。岂知，才走出慕容山庄的大门二十来步，便被人唤住了。
边红杏转过身，看了看出声唤住她的女子——那件桃色的外衫料子倒是不错，色泽鲜亮。款式也是时下正流行的，只是那料子上的花样却是一两年前的，衫子改起来简单，花样却不是一般人能改的。
边红杏自小学习锦绣，对衣料、款式、花样这些比旁人要敏锐许多。眼前的女子现在的生活境况不如以前，又在慕容山庄门口候着她……唉！边红杏心下叹口气，大抵又是冲着她那好夫婿来的。
“姑娘是？”边红杏问道。
“袅袅。”
边红杏轻轻“嗯”了一声，眼角的余光扫见自家婢女山茶目瞪口呆的神情，暗觉好笑。
“袅袅姑娘找我有事？”
袅袅走近几步，深深一福，道：“少夫人可想知道慕容公子娶你的真实意图？”
慕容意带着许多她喜爱的玩意儿到锦城求亲，她爹娘看他颇有诚意，便应下了。爹娘既然应下了，为人子女自然该乖乖听话，再说这慕容意还真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她便坐着大红花轿进了慕容山庄。
真实意图？
边红杏唇角弯起，带出一弧笑：只怕，当今世上知道这个真实意图的人不超过三个。
“还请袅袅姑娘指点迷津。”
袅袅咬了咬唇，低声道：“若是少夫人真想知道，明日戌时袅袅在慕容山庄侧门外等你。”
“好。”边红杏点头道。
见边红杏如是说，袅袅福了福身子走了。
直至看不见袅袅的人影，山茶才回神，抓着边红杏的袖子问道：“小姐，那就是曾经迷倒了无数男人后来又为了姑爷净身出户的什么什么花魁？”
“大概是吧。”
“唉——”山茶长长吐出一口气，显得很沮丧，“夫人说的对，时间是女人最大的敌人。小姐，今天晚上你一定要让山茶为你敷脸，出嫁前夫人特别藏在小姐嫁妆里的那什么什么泥还有许多呢。”
母亲对女子的脸有一种偏执的追求，她好不容易从苦海逃出升天，没想到山茶……边红杏眼角抽了几下，随即转移话题：“山茶，你觉得袅袅姑娘不好看？”
“眼角有皱纹。”山茶开始举证。
“多擦些粉便盖住了。”边红杏边走边说。
“粉会掉。”
“掉了再擦。”
“擦完还是会掉。”山茶不依不饶。
“掉了继续擦就好了。”
山茶小声抗议，“可是夫人说……”
边红杏转过身，拍拍山茶的头，笑容可掬地说道，“山茶，如果粉盖不住，那就不是皱纹了，那应该叫年轮。”
山茶僵立当场。
年……轮……啊……
当晚，边红杏便借这个由头和慕容意闹了别扭，带着山茶就住进了早前住的慕容别院。
“小姐，”山茶一边铺床一边为慕容意抱不平，“这回你可错怪姑爷了。那些个女子爱慕姑爷那说明姑爷有魅力，那么有魅力的姑爷娶了小姐，这不仅说明了姑爷有眼光，更是小姐你秀外慧中、出类拔萃、天下无双……的最好证明啊！”
山茶只恨自己读书少，识字不多，不能将小姐从头到脚狠狠夸上一夸。如果夸完以后小姐心情好的话，她才好继续为姑爷说话啊。
小姐嫁入慕容山庄以后一直独居在这处别院里，姑爷倒是来的勤，一日来探个七八回，却从不留下来过夜。小姐也是，姑爷来了便来了，走了便走了，好似这天天在院子里早也见晚也见的人不是她夫君一般。要不是那天从屋顶掉下来一个奇怪的人，姑爷不放心小姐住在这院子里差人将小姐的一应物品都搬了去慕容山庄，小姐肯定还在这儿住着。只是没想到啊，才回山庄住了没几天，小姐又搬回了这别院。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才好啊？
离开锦州的时候夫人特别交代她了，一定要好好看着小姐！
难道不应该是好好照顾小姐吗？
山茶虽然不解，但还是郑重地点头，应下了。
见到姑爷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的人呢？跟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一样。偏偏这个仙人对小姐还好得不得了，饶是小姐黑口黑面还依然那么温柔地和小姐说话，将她们照顾的无微不至。就说小姐不想住在山庄里，姑爷便力阻群议将小姐安置在这处别院里。唉！这么好的姑爷，小姐怎么就……
看来夫人是有先见之明的，不枉她将夫人的话奉为神祗。她一定会好好看着小姐和姑爷恩爱携手共度此生。
路漫漫其修远兮……任重而道远……小姐和姑爷的幸福，从这一刻起，便是她责无旁贷的义务和任务！
山茶的神色阴晴不定，边红杏淡淡一笑，道：“山茶在慕容山庄待了几日，倒是长了许多学问，成语用得很好。”
闻言，山茶喜上眉梢。虽然她自觉刚才那一通夸赞火候还稍稍差了点，但只要小姐高兴就好。
“山茶能将马屁拍得这么清新脱俗，小姐我受宠若惊之余更是浑身舒畅啊。”边红杏寻了张椅子坐下，“以后就按照刚才这个样子，一日三回在我耳边念叨念叨吧。”
山茶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一日三回？小姐这是准备将她的马屁当成三餐进补吗？
“小姐……”
边红杏挑挑眉，示意山茶继续说下去。
“山茶就会那么几个成语。”
“那么几个就够了。”边红杏抿唇一笑，“小姐我不是贪心的人，占了那些好处已是得了大便宜了。”
这下，山茶懂了。
小姐不是准备将她的马屁当成三餐进补，是在惩罚她！
就像白日里那袅袅姑娘扰了小姐逛街的兴致，袅袅姑娘的皱纹一不小心就过渡成了年轮。虽然袅袅姑娘没有听到“年轮”那两个字时，可是，街边卖珠花的三姑听到了，墙边卖豆腐的六婆听到了……那是不是用不了多久，姑苏城里所有人都会知道袅袅姑娘的眼角有了年轮？
想到这里，山茶打了个寒颤。
她不要啊！她不要姑苏城里的人都知道她读书少，只会讲那么几个成语？呜呜……她可是嫁妆十里、风光出嫁的锦州边氏长女边红杏的陪嫁丫头兼贴身婢女，她就是把人丢了也不能把脸丢了！
仙人一样的姑爷啊，山茶下次一定立场坚定！
神明一般的夫人啊，山茶以后一定坚守承诺！
这回，就让山茶……狗腿最后一次吧！
“小姐，山茶错了，山茶真的错了。”
“知道错了？”边红杏平日里的乐趣除了绣花就是逗自己的贴身婢女。
闺秀的生活啊，就是这么无聊又无奈啊！
“嗯。”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边红杏淡淡地开口。
山茶只觉眼前闪过一道名为原谅的亮光，本能地接口，“只要小姐说，山茶一定做到。”
边红杏等的就是这句话，笑着说：“明日帮我寻一套合适的男装来。”
“是。”
满嘴应下了，山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姐是要去赴袅袅姑娘的约？”怪不得小姐一定要搬回别院来住了。别院清净，伺候的人也少，小姐想去哪便去哪，既不用与慕容夫人说上一说，更不会一出山庄大门就被人指指点点。
“去看看也好。”
“那明日姑爷来了怎么说？”山茶问道。她是想劝着小姐别去，可……夫人，我对不起你，我又屈服了！
边红杏脸上的笑加深了许多，“你留在这里挡着他，就说我还在生气，若是见了他，怕是会被气死，还是不见的好。”
“……是。”姑爷，我不会让你见到小姐的，但是，我一定会告诉你小姐去了哪里。
“若是让别人知道我去了哪里，那你……”边红杏笑眯眯地看着山茶。
山茶被她看得毛骨悚然，连声道：“山茶保证不告诉任何人，特别是姑爷！”
姑爷，对不住了！
第二日清晨，山茶正在房中伺候边红杏洗漱，听得院中隐约有说话声，便推开窗看了看，但见慕容意正站在院门口，身旁是打理这处别院的王妈。王妈正说着什么，慕容意含笑听着，不时向山茶的方向瞟一眼。
边红杏净了脸，擦干手，回头见山茶站在窗前发傻，不禁觉得好气又好笑。在锦州挺机灵的一个丫头，到了姑苏怎么就变得木楞木楞的了呢？特别是一见慕容意，那就不是木楞了，那种状态……嗯，应当称作痴迷。
“姑爷好看吗？”
“好看。”山茶狠狠点头。
“那我也看看。”
山茶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往旁侧退了几步，腾出了正中的位置。
“嗯。”边红杏点头。
“嗯嗯。”边红杏再点头。
“嗯嗯嗯。”边红杏再再再点头。
这一连串的“嗯”代表了什么意思呢？山茶非常好奇，“小姐，你在‘嗯’什么？”
边红杏笑颜如花，心情甚好，“你家姑爷确实很好看。”
……她家姑爷……她家姑爷……她家姑爷……
山茶默默流汗。小姐，那是你的夫君啊！
“山茶。”边红杏突然出声唤道。
“是，小姐。”山茶打起精神应了一声。
边红杏笑得一脸愉悦，“你家姑爷这么好看，不知在过往的日子里有没有遇过采花贼？”
嗵！
山茶的脚一不小心踢到了旁边的凳子。
“姑爷是男的。”
“嗯。”边红杏点头，话锋一转，道：“采花贼也不都是男的呀。再说了，就算采花贼是男的，采花不就是贪花美么？鬼迷心窍的时候，眼里只有花的美，哪里还管得了其他的呢。”
若是旁人听了这一席话，只怕多数人会认为小姐曾遇过采花贼才会有这样一番感慨。而那余下的少数人，咳咳，既然能将“采花”这么深邃的问题悟出真谛来，想必也是各中高手了。
好在山茶自小跟在小姐身边伺候着，虽然到了姑苏以后人不如以前机灵了，倒也习惯了小姐偶尔的奇思妙想和惊人之语。所以，山茶只是很镇定地扶起地上的凳子，又镇定地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嘟咕嘟喝完以后镇定地走到边红杏身侧，站定：“小姐，姑爷在看你。”
边红杏打眼望去，恰好与慕容意瞟来的眼神对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胶着了数秒，然后同时移向别处。
慕容意低头一笑，然后举步走进院子。
边红杏吩咐山茶开了房门，站在门口看着慕容意一步步向她走来。
“气可消了？”
慕容意站在阶前问。
从院门处走到这阶前大概需要六十步，从这阶前走到小姐的房门前只需要五步。可偏偏，姑爷每次都只走那六十步，然后在阶前站定，带着一脸如沐春风的笑与小姐说话。
痴痴地看着面前温文有礼的慕容意，山茶的内心无比纠结：仙人一样的姑爷啊，纵然你的美貌举世无双，你的财富天下第一，但是，如果你一直这么以礼相待，只怕海枯石烂的时候，你和小姐之间依然是五步的距离。小姐啊……
在锦州的时候，神明一般的夫人有次醉酒后拍着桌子对老爷吼道：“叫那个死丫头过来，难道老娘还治不住她了，嗯？她娘我都不敢不听老爷的话，她敢不听试试看。”
老爷一边不住地擦汗，一边劝着撒酒疯的夫人，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夫人。
消停下来的夫人打着酒嗝说：“要让红杏那丫头把你当回事，只有八个字……”
她见老爷竖起耳朵来听，便也记在了心里了。
——夫人说，以德服人，以暴制暴。
初时，她不明白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便去问了小姐，小姐听了以后笑得高深莫测，“娘亲所言极是，天下御人之术大抵如此。”
小姐这一笑，笑得她愈发不明白了。
也就是前几天在慕容山庄里，她偷偷问了一下姑爷的书童八喜那八个字的意思，八喜摇头晃脑了半天才对她说，那八个字的意思是要么就好好对人，要么就狠狠揍人。
原来如此！
山茶原打算得空了再去请教八喜什么是御人之术，天不遂人愿，小姐和姑爷闹别扭了，她就跟着小姐回了这别院。
“本是消减得差不多了，只是一见你，无端又觉得气闷了。”边红杏微微笑着说。
慕容意也不气恼，道，“那是我的不是。”
“罢了。”边红杏打了个哈欠，“这大清早的我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红杏能如此想便好。”
才说了这么几句话，便有家仆来报说商号的几个掌事来了，想是有一些事情要问询少爷。
慕容意浅浅作揖，然后，随着家仆去了。
慕容意一走，边红杏便让山茶去将她要的男装拿出来。按照往日的推算来看，慕容意早晨到这别院走了一趟，接下来便会被各个商号的掌事缠上，不到吃饭的时候是脱不开身的。待吃完饭，慕容意便没那么忙了。所以，她趁这个时候离开别院那是最好的。
山茶看着一身浅色儒衫的小姐，忍不住叹了口气。
“山茶是觉得我这样穿哪里不妥吗？”
山茶迎上边红杏绽开的笑脸，脱口道：“小姐，您的头发似乎有些乱。”
边红杏对着铜镜照了照，递给山茶一个赞赏的眼神，摇着扇子道，“本公子没那么多讲究。”
山茶沉默了。
其实……其实，山茶是想问小姐为什么从不给姑爷好脸色？
临出门前，边红杏问山茶，“山茶，你家小姐呢？”
山茶立刻接口，“小姐昨日气着了，在屋里歇着呢。”
边红杏满意地点点头。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与江南首富、当今最大的绣品商这些金光灿烂的虚名相比较，慕容山庄里那些个主子的蜚短流长更为人熟知，也是江南一代百姓茶余饭后不得不谈论的话题之一。
拜此所赐，封爵以这几天在姑苏城里的各处茶馆、酒肆、客栈坐了坐、歇了歇，慕容山庄上下五十年的那些野史、艳史、秘史已尽在掌握中了。
那慕容老爷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花心人物，庄里庄外莺莺燕燕无数，很是意气风发。惬意的日子没过几年，慕容老爷见好友各个都有儿有女，唯独自己膝下依然无一儿半女。这下，慕容老爷着急了，莫非是自己的身子有隐疾？于是，便找人攀关系请在太医院当职的朋友把了脉，一颗心始落回了原处。
又过了几年，庄里庄外的美娇娥们还是无一有所出。慕容老爷落回原处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处，正逢此时，观音庙前与人解卦的算命先生与一旁替人写书信的书生闲聊时说了一句：“慕容老爷那是情孽太重，阻了子息缘。”
这话兜兜转转变了几个模样便到了慕容老爷耳中，慕容老爷也不管是真是假，死马权当活马医，嘱管家拿了不少银两便将那些莺莺燕燕全遣了去，只留了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慕容大夫人。
也不知是那算命先生有些真本事，还是事有凑巧，时隔一年，慕容大夫人有了孕，隔年春天生下了一个眉目俊秀的男孩儿，也就是慕容老爷的独子、现今庄内当家主事——慕容意。
对慕容意，慕容老爷那是疼到了骨子里，捧在掌心怕被风吹走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捂在口袋里还怕闷着了。也难为慕容意自小在这般溺爱中长大只除了在吃穿用度方面娇贵了一些，倒也没惯出什么臭毛病来。
慕容意天资聪颖，眼光独到，行事手段狠、准、辣，十五岁全盘接管山庄生意后，慕容山庄的财富更是逐年成倍增长。到了二十岁，说媒的人在山庄外排起了长队。
试想，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怀春的少女不想嫁一个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的夫婿呢？
慕容意就是公认的最佳夫婿！
为了博得这个最佳夫婿的青睐，本性骄纵不可一世的官家千金耐着性子请了一等一的苏绣师傅指点女红；百花楼正当红花魁袅袅姑娘无视往日恩客的挽留，不惧鸨母狮子大开口执意自赎己身；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亦是三不五时差近身的婢女前去慕容山庄打听消息，只盼初一十五上香时的惊鸿一瞥……
一场没有声息没有硝烟却异常惨烈的最佳夫婿争夺战暗地里拉开了序幕。
好在慕容意在二十二岁这一年娶妻了，最佳夫婿争夺战还未升级到白热化阶段便落下了帷幕。
不是学习苏绣小有所成的官家千金，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袅袅姑娘，也不是知书达理、内敛含蓄的大家闺秀。
肥水终究流了外人田——慕容意娶了锦州边氏的长女边红杏。
很多人认为这是慕容意为了拓宽生意的版图的一种手段。因为，锦州边氏的锦绣从来都是独家经营，旁人是插不进手的。
有人这么说，自然会有人信。
比如曾经名动一时、无数公子哥儿追捧，如今却粗茶淡饭清苦生活的袅袅姑娘。
“少……少夫人留步。”
这日，边红杏见天气好，便携了贴身婢女山茶上街走走。岂知，才走出慕容山庄的大门二十来步，便被人唤住了。
边红杏转过身，看了看出声唤住她的女子——那件桃色的外衫料子倒是不错，色泽鲜亮。款式也是时下正流行的，只是那料子上的花样却是一两年前的，衫子改起来简单，花样却不是一般人能改的。
边红杏自小学习锦绣，对衣料、款式、花样这些比旁人要敏锐许多。眼前的女子现在的生活境况不如以前，又在慕容山庄门口候着她……唉！边红杏心下叹口气，大抵又是冲着她那好夫婿来的。
“姑娘是？”边红杏问道。
“袅袅。”
边红杏轻轻“嗯”了一声，眼角的余光扫见自家婢女山茶目瞪口呆的神情，暗觉好笑。
“袅袅姑娘找我有事？”
袅袅走近几步，深深一福，道：“少夫人可想知道慕容公子娶你的真实意图？”
慕容意带着许多她喜爱的玩意儿到锦城求亲，她爹娘看他颇有诚意，便应下了。爹娘既然应下了，为人子女自然该乖乖听话，再说这慕容意还真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她便坐着大红花轿进了慕容山庄。
真实意图？
边红杏唇角弯起，带出一弧笑：只怕，当今世上知道这个真实意图的人不超过三个。
“还请袅袅姑娘指点迷津。”
袅袅咬了咬唇，低声道：“若是少夫人真想知道，明日戌时袅袅在慕容山庄侧门外等你。”
“好。”边红杏点头道。
见边红杏如是说，袅袅福了福身子走了。
直至看不见袅袅的人影，山茶才回神，抓着边红杏的袖子问道：“小姐，那就是曾经迷倒了无数男人后来又为了姑爷净身出户的什么什么花魁？”
“大概是吧。”
“唉——”山茶长长吐出一口气，显得很沮丧，“夫人说的对，时间是女人最大的敌人。小姐，今天晚上你一定要让山茶为你敷脸，出嫁前夫人特别藏在小姐嫁妆里的那什么什么泥还有许多呢。”
母亲对女子的脸有一种偏执的追求，她好不容易从苦海逃出升天，没想到山茶……边红杏眼角抽了几下，随即转移话题：“山茶，你觉得袅袅姑娘不好看？”
“眼角有皱纹。”山茶开始举证。
“多擦些粉便盖住了。”边红杏边走边说。
“粉会掉。”
“掉了再擦。”
“擦完还是会掉。”山茶不依不饶。
“掉了继续擦就好了。”
山茶小声抗议，“可是夫人说……”
边红杏转过身，拍拍山茶的头，笑容可掬地说道，“山茶，如果粉盖不住，那就不是皱纹了，那应该叫年轮。”
山茶僵立当场。
年……轮……啊……
当晚，边红杏便借这个由头和慕容意闹了别扭，带着山茶就住进了早前住的慕容别院。
“小姐，”山茶一边铺床一边为慕容意抱不平，“这回你可错怪姑爷了。那些个女子爱慕姑爷那说明姑爷有魅力，那么有魅力的姑爷娶了小姐，这不仅说明了姑爷有眼光，更是小姐你秀外慧中、出类拔萃、天下无双……的最好证明啊！”
山茶只恨自己读书少，识字不多，不能将小姐从头到脚狠狠夸上一夸。如果夸完以后小姐心情好的话，她才好继续为姑爷说话啊。
小姐嫁入慕容山庄以后一直独居在这处别院里，姑爷倒是来的勤，一日来探个七八回，却从不留下来过夜。小姐也是，姑爷来了便来了，走了便走了，好似这天天在院子里早也见晚也见的人不是她夫君一般。要不是那天从屋顶掉下来一个奇怪的人，姑爷不放心小姐住在这院子里差人将小姐的一应物品都搬了去慕容山庄，小姐肯定还在这儿住着。只是没想到啊，才回山庄住了没几天，小姐又搬回了这别院。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才好啊？
离开锦州的时候夫人特别交代她了，一定要好好看着小姐！
难道不应该是好好照顾小姐吗？
山茶虽然不解，但还是郑重地点头，应下了。
见到姑爷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的人呢？跟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一样。偏偏这个仙人对小姐还好得不得了，饶是小姐黑口黑面还依然那么温柔地和小姐说话，将她们照顾的无微不至。就说小姐不想住在山庄里，姑爷便力阻群议将小姐安置在这处别院里。唉！这么好的姑爷，小姐怎么就……
看来夫人是有先见之明的，不枉她将夫人的话奉为神祗。她一定会好好看着小姐和姑爷恩爱携手共度此生。
路漫漫其修远兮……任重而道远……小姐和姑爷的幸福，从这一刻起，便是她责无旁贷的义务和任务！
山茶的神色阴晴不定，边红杏淡淡一笑，道：“山茶在慕容山庄待了几日，倒是长了许多学问，成语用得很好。”
闻言，山茶喜上眉梢。虽然她自觉刚才那一通夸赞火候还稍稍差了点，但只要小姐高兴就好。
“山茶能将马屁拍得这么清新脱俗，小姐我受宠若惊之余更是浑身舒畅啊。”边红杏寻了张椅子坐下，“以后就按照刚才这个样子，一日三回在我耳边念叨念叨吧。”
山茶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一日三回？小姐这是准备将她的马屁当成三餐进补吗？
“小姐……”
边红杏挑挑眉，示意山茶继续说下去。
“山茶就会那么几个成语。”
“那么几个就够了。”边红杏抿唇一笑，“小姐我不是贪心的人，占了那些好处已是得了大便宜了。”
这下，山茶懂了。
小姐不是准备将她的马屁当成三餐进补，是在惩罚她！
就像白日里那袅袅姑娘扰了小姐逛街的兴致，袅袅姑娘的皱纹一不小心就过渡成了年轮。虽然袅袅姑娘没有听到“年轮”那两个字时，可是，街边卖珠花的三姑听到了，墙边卖豆腐的六婆听到了……那是不是用不了多久，姑苏城里所有人都会知道袅袅姑娘的眼角有了年轮？
想到这里，山茶打了个寒颤。
她不要啊！她不要姑苏城里的人都知道她读书少，只会讲那么几个成语？呜呜……她可是嫁妆十里、风光出嫁的锦州边氏长女边红杏的陪嫁丫头兼贴身婢女，她就是把人丢了也不能把脸丢了！
仙人一样的姑爷啊，山茶下次一定立场坚定！
神明一般的夫人啊，山茶以后一定坚守承诺！
这回，就让山茶……狗腿最后一次吧！
“小姐，山茶错了，山茶真的错了。”
“知道错了？”边红杏平日里的乐趣除了绣花就是逗自己的贴身婢女。
闺秀的生活啊，就是这么无聊又无奈啊！
“嗯。”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边红杏淡淡地开口。
山茶只觉眼前闪过一道名为原谅的亮光，本能地接口，“只要小姐说，山茶一定做到。”
边红杏等的就是这句话，笑着说：“明日帮我寻一套合适的男装来。”
“是。”
满嘴应下了，山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姐是要去赴袅袅姑娘的约？”怪不得小姐一定要搬回别院来住了。别院清净，伺候的人也少，小姐想去哪便去哪，既不用与慕容夫人说上一说，更不会一出山庄大门就被人指指点点。
“去看看也好。”
“那明日姑爷来了怎么说？”山茶问道。她是想劝着小姐别去，可……夫人，我对不起你，我又屈服了！
边红杏脸上的笑加深了许多，“你留在这里挡着他，就说我还在生气，若是见了他，怕是会被气死，还是不见的好。”
“……是。”姑爷，我不会让你见到小姐的，但是，我一定会告诉你小姐去了哪里。
“若是让别人知道我去了哪里，那你……”边红杏笑眯眯地看着山茶。
山茶被她看得毛骨悚然，连声道：“山茶保证不告诉任何人，特别是姑爷！”
姑爷，对不住了！
第二日清晨，山茶正在房中伺候边红杏洗漱，听得院中隐约有说话声，便推开窗看了看，但见慕容意正站在院门口，身旁是打理这处别院的王妈。王妈正说着什么，慕容意含笑听着，不时向山茶的方向瞟一眼。
边红杏净了脸，擦干手，回头见山茶站在窗前发傻，不禁觉得好气又好笑。在锦州挺机灵的一个丫头，到了姑苏怎么就变得木楞木楞的了呢？特别是一见慕容意，那就不是木楞了，那种状态……嗯，应当称作痴迷。
“姑爷好看吗？”
“好看。”山茶狠狠点头。
“那我也看看。”
山茶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往旁侧退了几步，腾出了正中的位置。
“嗯。”边红杏点头。
“嗯嗯。”边红杏再点头。
“嗯嗯嗯。”边红杏再再再点头。
这一连串的“嗯”代表了什么意思呢？山茶非常好奇，“小姐，你在‘嗯’什么？”
边红杏笑颜如花，心情甚好，“你家姑爷确实很好看。”
……她家姑爷……她家姑爷……她家姑爷……
山茶默默流汗。小姐，那是你的夫君啊！
“山茶。”边红杏突然出声唤道。
“是，小姐。”山茶打起精神应了一声。
边红杏笑得一脸愉悦，“你家姑爷这么好看，不知在过往的日子里有没有遇过采花贼？”
嗵！
山茶的脚一不小心踢到了旁边的凳子。
“姑爷是男的。”
“嗯。”边红杏点头，话锋一转，道：“采花贼也不都是男的呀。再说了，就算采花贼是男的，采花不就是贪花美么？鬼迷心窍的时候，眼里只有花的美，哪里还管得了其他的呢。”
若是旁人听了这一席话，只怕多数人会认为小姐曾遇过采花贼才会有这样一番感慨。而那余下的少数人，咳咳，既然能将“采花”这么深邃的问题悟出真谛来，想必也是各中高手了。
好在山茶自小跟在小姐身边伺候着，虽然到了姑苏以后人不如以前机灵了，倒也习惯了小姐偶尔的奇思妙想和惊人之语。所以，山茶只是很镇定地扶起地上的凳子，又镇定地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嘟咕嘟喝完以后镇定地走到边红杏身侧，站定：“小姐，姑爷在看你。”
边红杏打眼望去，恰好与慕容意瞟来的眼神对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胶着了数秒，然后同时移向别处。
慕容意低头一笑，然后举步走进院子。
边红杏吩咐山茶开了房门，站在门口看着慕容意一步步向她走来。
“气可消了？”
慕容意站在阶前问。
从院门处走到这阶前大概需要六十步，从这阶前走到小姐的房门前只需要五步。可偏偏，姑爷每次都只走那六十步，然后在阶前站定，带着一脸如沐春风的笑与小姐说话。
痴痴地看着面前温文有礼的慕容意，山茶的内心无比纠结：仙人一样的姑爷啊，纵然你的美貌举世无双，你的财富天下第一，但是，如果你一直这么以礼相待，只怕海枯石烂的时候，你和小姐之间依然是五步的距离。小姐啊……
在锦州的时候，神明一般的夫人有次醉酒后拍着桌子对老爷吼道：“叫那个死丫头过来，难道老娘还治不住她了，嗯？她娘我都不敢不听老爷的话，她敢不听试试看。”
老爷一边不住地擦汗，一边劝着撒酒疯的夫人，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夫人。
消停下来的夫人打着酒嗝说：“要让红杏那丫头把你当回事，只有八个字……”
她见老爷竖起耳朵来听，便也记在了心里了。
——夫人说，以德服人，以暴制暴。
初时，她不明白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便去问了小姐，小姐听了以后笑得高深莫测，“娘亲所言极是，天下御人之术大抵如此。”
小姐这一笑，笑得她愈发不明白了。
也就是前几天在慕容山庄里，她偷偷问了一下姑爷的书童八喜那八个字的意思，八喜摇头晃脑了半天才对她说，那八个字的意思是要么就好好对人，要么就狠狠揍人。
原来如此！
山茶原打算得空了再去请教八喜什么是御人之术，天不遂人愿，小姐和姑爷闹别扭了，她就跟着小姐回了这别院。
“本是消减得差不多了，只是一见你，无端又觉得气闷了。”边红杏微微笑着说。
慕容意也不气恼，道，“那是我的不是。”
“罢了。”边红杏打了个哈欠，“这大清早的我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红杏能如此想便好。”
才说了这么几句话，便有家仆来报说商号的几个掌事来了，想是有一些事情要问询少爷。
慕容意浅浅作揖，然后，随着家仆去了。
慕容意一走，边红杏便让山茶去将她要的男装拿出来。按照往日的推算来看，慕容意早晨到这别院走了一趟，接下来便会被各个商号的掌事缠上，不到吃饭的时候是脱不开身的。待吃完饭，慕容意便没那么忙了。所以，她趁这个时候离开别院那是最好的。
山茶看着一身浅色儒衫的小姐，忍不住叹了口气。
“山茶是觉得我这样穿哪里不妥吗？”
山茶迎上边红杏绽开的笑脸，脱口道：“小姐，您的头发似乎有些乱。”
边红杏对着铜镜照了照，递给山茶一个赞赏的眼神，摇着扇子道，“本公子没那么多讲究。”
山茶沉默了。
其实……其实，山茶是想问小姐为什么从不给姑爷好脸色？
临出门前，边红杏问山茶，“山茶，你家小姐呢？”
山茶立刻接口，“小姐昨日气着了，在屋里歇着呢。”
边红杏满意地点点头。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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