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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十三 尘埃暂定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姜允走了进来。坐在角落里的士兵见有人来,眼睛亮了亮,待看清来人是个小孩子,又黯了下去。仅有几个半大孩子无声地忙碌着,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前面那些争吵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整个医馆无比的静默,留下的人都战战兢兢的,伤员也不敢大声shēn y,似乎一点声音,就会再次点燃导火索。

  姜允过去看了看,发现伤员没有增多。前线战事似乎也停了,与整个后方一起,处在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之中。她本能地害怕这种平静,下意识想要逃避。

  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眼看这点变数将要断送一城百姓的性命,姜允自省,觉得自己实在是罪大恶极。

  姜允进去看一眼上了锁的大药柜,把钥匙搁在柜台上。她没有去找许素,也不想等连召回来。她服下曼陀罗,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她一人之力太薄弱,想要奋力冲开压倒一切的洪流,实在是自不量力了些。不想亲眼看到城破人亡的结果,就在睡梦中度过这一切吧。

  那罐药浓度不高,药力没有姜允想象得那么重,作用在濒死的人身上是夺魂催命,而康健的人服下有如宿醉,只得酣眠一觉。

  姜允睁眼,看到许素在拧毛巾,见她醒了,牵了牵嘴角,旋即咬牙切齿:“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惭愧。当时,怎么就选择了逃避?还是用了最不堪的方式。她偷眼看手边,见那装曼陀罗的瓶子已被收去,早已瞒不住了。微微垂颈,做好迎接一顿臭骂的准备。

  然而许素接下来的话出乎意料:“是我对不住你。”

  姜允一惊,几乎呆住了。

  这时候,房门突然被推开,一群孩子呼地涌进来,围着许素七嘴八舌地叙说这几日的见闻,欢呼雀跃,一时热闹非凡。

  这个平日里总板着一副面孔指挥若定的人,此时在孩子的包围中左支右绌,应接不暇,居然显出几分幸福的狼狈。姜允看出孩子们是先去被掳走的那些,心神暂定。随后而至的连召斜倚门框,对姜允招手:“能走动吗?出去说。”

  得亏连召的耐心回答,姜允适才解开方才的疑问。原来,许素认为自己对姜允的态度太差,以至于逼她自戕,她面冷心慈,对孩子尤其心软。为此愧悔不已,是以不听人劝解,坚持亲自照顾她。

  连召还带来一个消息:“外面有人来接你了,是齐国人。”

  齐国人允许进来了,这是改换了一番天地么?连召看出姜允的疑惑,微微一笑,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昨日太守发兵出城追拿匪徒,迎面遇到齐和秦两军交战,见战事胶着,据道不前,便上前相助,两方联手,逼退秦兵一舍之地。这时,盗跖带领的人跳将出来,魏兵自然穷追猛打,齐兵上前拉架。再经一番交涉,言明利害,燕齐两方分唱红脸白脸,最后齐魏化干戈为玉帛,甚至连掳去孩儿的罪名都洗清了。

  魏国人当然不信盗跖那番“甘为东风,吹魏入齐”的鬼话,但他们素与燕国无仇,小孩们也都全须全尾还回来了,不再多作计较。经此一事,看出齐国抗秦的诚意,形势所迫,便顺势开了城门,接受齐国的支援。两方算是暂时结盟。

  这一串的筹谋,细算来是从盗跖入齐开始。多数人不知是何人之手在拨转,便稀里糊涂做了布局的棋子。

  姜允想了想,先回绝了:“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不能这么一走了之,我有要事在身。”

  “我知道,那面放在墓地里的盾牌嘛。我早已替你埋了。”姜允听他如此说,比看到许素动容还惊讶几分。印象里,这个男孩总是记不住药名,工作起来疏漏颇多,没想到对人事却觑得这般清晰。他接着说:“你在这儿七日,我魏有三十七人受你恩惠,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如果当时有亏欠,业已还清,你可以走了。”俨然一副主事的架势。像这样的半大孩子,经此一事,也被历练出来了。

  姜允由衷地说:“连召,你以后可能不会成为一个高明的医师,却足以撑起这个医馆。”

  连召微笑,霁月光风,并不以此为杵。

  “我去向许先生告别。”

  屋里孩子们散去了,许素把姜允这几日暂住的小床收拾出来,准备派人抬出去用作病床。这个小床放在库房里,看似残破,却是当年她夫婿亲手为未来的孩子做的。战时特殊,连召都是在屋后的稻草堆里过夜的,却没有动用这张积灰的小床。也许,她并不是十分讨厌这个齐国孩子?

  许素转过身,见方才想着的孩子仰面,目光盈盈地盯着自己:“许先生。”

  许素心头一颤。

  这几日经历的事一瞬间翻涌至心头,姜允眼内潮湿,道歉?致谢?总觉得满心的话说不出口。半晌,只说出一句:“请许先生好自珍重,我去了。”

  这是,我的孩子在道别吗?许素怔怔的,伸手抓了姜允的衣襟。“别走。”连召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扶了她胳膊,轻轻掰开她的手指。

  “她魔怔了,别担心,一会儿”连召正对姜允说着,感觉肩膀受到重压,连忙打住。许素顺势坐到椅子上,端茶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问:“还有什么事?说出来一并办了。你这一去,再见可就难了。”神思已回归清明。

  姜允犹豫了一下,开口说:“我有一个请求,战时情况特殊,驻扎在此地的齐国士兵,我希望希望医馆可以对伤者予以救助。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不求一视同仁,量力而为即可,拜托了”声音越来越低。

  许素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自顾自说道:“对了,我有一件东西给你。连召”

  连召大声说:“明白!”截断她的话头,眨了眨眼。许素一笑颌首,道:“送客吧。”

  连召送出门去,看到接她的士兵就在医馆门口。他站到门槛上踮起脚,在人家用来挂桃符的地方摘下一大块木牌,塞给姜允。

  姜允心神不宁,不停地询问:“你师父是不是生气了,她到底答应了不曾?”见此物一愣:“这是”

  连召笑眯眯地回答:“我师父给你的礼物,拿回去劈了当柴火吧。”

  “好。”允儿哭笑不得。见上面的魏国文字自己不识,又下意识问了一句:“上面写着什么?”

  连召的笑容更深了:“不是什么体面的话,不必知会了。反正用法已经告诉你了。”

  两个齐兵领着姜允出城,门外,居然有一辆小车候着。似有很久没有再坐马车了,一路晃晃荡荡,姜允思绪飘回了过去。邹已没有过来,定是生气了,她心下忐忑,暗自决定,再见面一定要郑重地道个歉。

  她满以为进城之后就会见到邹已,谁料并无人迎接。战事当前,她就像米芥汇入沧海,没有引起丝毫波澜。如不是邹已关照过接她回来,谁也不曾注意到一个流离到魏国的齐国儿童。姜允在城里转悠,不敢问守卫,只好兜兜转转地找仆妇打听。好在邹已样貌特点鲜明,不费多大功夫便打听到了。

  仆妇嘴碎,叨叨了很多:听说那孩子是某国落难的公子,在兵营里专有一间屋子,一应用度比那大老远过来的燕使还要高呢。姜允听了不禁失笑,看来邹已帮了个大忙呢。说话间已到了,仆妇面露犹豫之色:“那公子说今天不见客”

  姜允高兴地一挥手:“多谢指路,我自己去就好了。”见仆妇露出犹疑的神色,又小声补充道:“我欠他钱,现在过去还。”

  仆妇这才放心一笑,去了。收债是高兴事,不会惹到那个小公子的。

  姜允敲门许久,不应。四周侍卫闻声都过来看。

  邹已缩在屋里不出来,非为其他,原是前日里和盗跖打赌输了,被他用不知何处挖来的老旧舞女服套了一身。那衣服是韩国的款式,衣襟宽大,呈现出经水过多稀薄不正的红色,妙龄女子穿上都嫌妖佻,何况只是半大少年的邹已。是而一上身,便笑倒了一营士兵。愿赌服输,邹已承诺会穿整一天,但留了个l一u d一ng,不在人前。他说完就躲进房间里,盗跖一时得意抢先答应了,见此也无话可说。姜允只当他是为前日见面的事生气,愈发坚持亲自赔礼道歉,但任她在外面怎么说,邹已只不理。

  蔺和今天公务完毕,有心去看望下那个帮了大忙的小朋友。出来看到他门前杵着个小孩,浅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有点近视,看成了一颗锃光瓦亮的秃瓢儿,一时手痒便摸了上去:“孩子,你扛着一块‘齐国人不准入内’的牌子做什么?找打啊?”

  上手质感不对,低头一看,才反应过来,是女孩子。蔺和连忙缩回肇事的爪子,赔礼不迭:“不好意思,唐突了。”

  感觉后面的人比自己高出很多,姜允并没有转身,微微仰起头一笑,表示不介意。待看清那一双玫红色的眼睛,蔺和的脸色变了。他扳住女孩的肩膀,强迫她转过来正对着自己,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脸。声音有些颤抖:“你是留卿?”

  他这个举动就是无礼了,姜允反应过来,飞起一脚踢去,叫道:“你是什么人?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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