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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忌的言论这就是遇害者的共同点。”

  “可是,若英姐在宴会上不是讲过了吗,楚地的巫女并不背负这样的禁忌。那时小休也在场,她应该听到了才对。”

  “小休并没有考虑这样的事情,因为她杀人的目的不在于制裁打破禁忌的人,而在于……劝诫我。”

  葵给出的解释超出了露申的理解能力。

  “其实,一切惨剧都是由我们两人之间的几句戏言引发的。宴会那天,你盛了一盘葵菹给我,我让你自己把它们吃下,你又问我可不可以把我一起吃掉。后来我讲起了关于屈原的事情。在这之间,我们有几句对话。露申,你还记得吗?”

  除了吃掉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让对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呢?

  爱一个人就要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吗?露申的趣味还真是猎奇呢。

  嗯,或者,让自己成为那个人的一部分也可以。

  这倒是很容易做到呢。只要伤害对方就可以了。我说的不是那种作用于筋骨皮ròu的伤害,而是去伤一个人的心。做出一些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讲出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话,使那个人的心里在余生中都留着由你造成的创伤。如此一来,你也就成了那个人的一部分。不过,只是这样还不够吧。毕竟自己还是自己,并没有完全融为对方的一部分。若要做得彻底,还要让自己真的消失才行。

  通过自己的死来伤害对方吗?真的会有人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吗?若这也能被称为爱,这种爱就结果而言,已经同憎恨别无二致了吧!

  你错了,露申。这才是最高的爱。古之名臣,所谓直言极谏、杀身成仁者,无不是践行了这样的一套行为逻辑通过自己的死,在君主的心里留下创伤,藉此来达到进谏的目的。曾兴兵灭楚的伍子胥如此,一心想要复兴楚国的屈原亦是如此。他们自杀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忠爱:让自己的政见成为君主生命的一部分。

  “我还……记得。”

  “我当时讲的那番话,不幸地成了小休的行动纲领。她就是基于这样一套逻辑,杀害了三人,并最终自杀身亡。她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劝诫我不要打破巫女的禁忌而已。”

  “小休她明明是那么乖巧、恭顺的孩子,为什么会……”

  “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因为我的失言,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才害死了所有人。”葵的脸上又浮现出昨日清晨抱着小休的尸体时流露出的那种表情,再度滴下了尚未流干的泪水,声音也随之喑哑起来。“毕竟,我在宴会上当着小休的面说‘羡慕楚地的巫女’,还说自己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而已。那晚在前往若英住所的路上,我又当着她的面说,‘我也是经过权衡才选择了如今的生活方式’,又说‘假使有一天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或许会背叛自己的家族也未可知’……露申,我对你说过吧,包括我的家族在内的齐人往往相信,假若‘巫儿’与人恋爱、成婚,她的家族就会遭遇灾厄,那个女孩子自己也会变得极端不幸。小休也深信这一点,她一定是不希望我遭遇不幸才这么做的。如果我早些发现她的心意,或许,或许……”

  露申丢下手中的尺刀,将葵揽入怀里,安抚着她。

  “江离过世的那天晚上,我想到了小休就是凶手的可能xìng,当然,我并不认为这就是真相,却还是半开玩笑地讲给小休听。结果,她竟然供认说,那些全部都是她为了我而犯下的罪行。露申,你能想象我那个时候的心情吗?我恨不得立刻到你和你的亲族面前以死谢罪。但是,我终究还是原谅了小休。露申,你快些放开我吧,你应该恨我才对。刚刚若真的让你一刀了结我的xìng命便好了……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人,当我知道自己的仆人为了自己杀害了三个无辜的人的时候,我却没有任何迟疑地原谅了她。我让她忘记这件事、忘记她自己就是杀害三人的凶手。我还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有资格制裁她,只有我可以对她的罪行给出判决、实施惩罚。所以我才鞭打了她。我从来没有下过这么重的手,她也是第一次在挨打的时候哭了出来。后来我也哭了。我已经猜到她会死,猜到她最终会选择这种方式来完成她的忠谏。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为她涂上伤yào,安排她在我身边睡下,在她耳边一再重复着原谅她的话语。而她只是说,可以成为我的仆人她非常幸福。我害怕第二天醒来就会失去小休,就强忍不睡,可最终还是睡着了。但是在入睡前的瞬间,我迫使自己抱住小休,我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不会离开我了。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小休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就这样,露申也原谅了在她怀中恸哭的葵。

  三

  第二天,霁日与朝霞俱起。

  披覆在群山与河谷之上的夜之皮肤被撕裂,光自地平线之下喷涌而出。聚满天空的浮云在一瞬间被照得通明,曾使之融于夜空的保护色几乎完全消退了。片刻之后,yīn影又在云霞的边缘蔓延开来。

  那是一轮新日正升入云层,朝霞也因而变得晦暗。天空渐由墨色转为堇色,最终变为一种近乎葱绿的蓝。红日继续上升,终于冲破云层。空气自此转暖,盘踞在山间的雾气也蓦然消散。灼的金色一时铺满大地。只是与此同时,众星也被湮没在宛如血海的天空里。

  所谓启蒙,大抵就是“给予光”的意思。而光所熄灭的群星尚可再度布满夜空,但那为启蒙所扼杀之物,便是真的一去不复归了。

  少女才蜷身撞碎裹覆自己的名曰“云梦”的硬壳,以为能就此挥翮振翼,以游四海,却终不知她所面对的“世界”虽广袤,但更是残酷。

  所谓“世界”,东起日出的谷,西至日入的虞渊,南北皆抵溟海,本就不是一人一世可穷极的。况复《招魂》早已说得透彻:“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jiān些。”自故居逃离,欢愉固然有,他日又未必不化为悔恨与浩叹。

  让我不忍着笔的恰恰是这样的情景:那轮红日正无可挽回地驶向yīn云。但我也深知,朝霞与暗云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写下这个故事,写些异代的悲欢生死,实是在耗磨我自己的人生。但唯有如此,我才仿佛觉得自己可以逃避这个令人窒息且为之胆战的世界。恐怕,我笔下的观露申冲破蛋壳的瞬间,也正是身为作者的我躲入笼中之际。而我在笼中咏唱的每个音符,都只为了献给笼外的你们读者啊,请不要掩耳离去!

  此时,葵与露申再次前往小休长眠的地方。

  只是此次谒墓之后,她们不会返回观家的住处。

  葵将驮着行李的牝马系好,牵着露申的手,登上山坡。山上满是楸与梧桐,小休墓前新植下的柏树杂处其中,从远处很难寻见。不过葵与露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条路,尽管她们仍不知道,此后,在她们的有生之年里,都不再有重访这里的机会了。

  露水濡湿了两人的衣裾。

  “我们……真的要去长安吗?”

  “事到如今又要反悔吗?”面对友人的提问,身着长襦、背负弓矢的少女反问了一句。

  “怎么会后悔呢?只不过稍稍有些不安罢了。”

  “我明白,离开故土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你的姑妈还没有下葬,姐姐们也还没有卜定葬期,这个时候离开云梦,你心里总有些愧疚吧。”

  “嗯,”露申点了点头,“特别是,父亲这一次竟然没有劝阻我。昨晚我离开主屋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和得知江离姐死讯时的若英姐一模一样。这种时候,我明明应该留下来陪他像我的祖先们那样,一辈子留在这个凶险、卑湿且令人伤心的地方。”

  “他会把那件事告诉我们,我倒是有些意外。他一定是把若英视为己出,才会如此自责,以至于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昨晚葵和露申辞别观无逸的时候,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件并不久远的旧事。只是因为当事人都故去了,才让人觉得渺远难及。原来,在观芰衣去世之后,江离曾恳请观无逸允许她陪同若英一起离开云梦、去长安投靠姑妈。江离担心若英继续留在云梦,免不了睹物思人,迟早会随芰衣而去。

  可是观无逸并没有同意女儿的请求。

  所以这一次,葵表示希望和露申一起离开,并没有遭到什么阻挠。

  “但我并不觉得父亲做错了什么。”露申说道,声音有些颤抖。她竭力掩饰着悲伤,试图保持最平静的语调,却到底瞒不过敏锐的葵。“当时若英姐受了那么大的打击,突然离开云梦去一个新环境,被迫面对更复杂的生活,还要和许多陌生人朝夕相处,对她也实在太残酷了。就像一棵半死的树,移到一片沃土,也未必就能成活。她的成长环境太严酷,犯下的罪业也太深,又遭到了那么沉重的打击,恐怕没有任何方法能挽救她。”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小休也是……小葵,唯有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就是你曾经虐待过小休,而且长达五年之久。或许,真正酿成惨剧的,并不是你那天的几句戏言,也不是你所背负的巫女的禁忌,而是你对小休的教育。我可以想象她的迷惘。你先是用鞭子告诉她绝对不能违抗自己,将这样的信条烙印在她的皮肤上;之后又让她记诵那些你所信奉的经典,而那些经典却告诉她,必须纠正主人的过失,那才是真正的忠诚。正是这样两种完全相左的教条把她逼上了绝路。我还记得,酒宴之后,她试着向你倾诉自己的苦恼,你却只让她自己考虑。在那个时候,如果你能诱导她把种种想法和盘托出,也就不会断送那么多人的xìng命了。”

  “……你说得太轻巧了。”至此,葵也无法在迟钝的友人面前掩饰自己的动摇,“遇到小休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岁啊。怎么能要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正确地教育别人?而且,因为被剥夺了最重要的权利,就得到了家族的放任和纵容,让我可以不受任何节制地支配自己的侍女我自己也没有受到真正的教育。我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只是禁锢,以及随之而来的代偿罢了。”

  “我明白……”

  “真正教育过我的人,仔细想来,”葵落寞地微笑着,低声说道,“或许就只有小休了吧,虽然是以那样极端的方式。”

  “是啊,远比你对待她的方式更极端。”

  终于,两人登上了那座山丘。

  她们都深知,再向前几步,就将进入一个共死者同在的地域。小休离弃了她们的“世界”,把它留在身后。而在这个世界上遗留下来的人还能够与她同在。毕竟,“我们并不在本然的意义上经历他人的死亡过程,我们最多不过是‘在侧’”。更何况,“任谁也不能从他人那里取走他的死。当然有人能够‘为他人赴死’。但这却始终等于在说,‘在某种确定的事业上’为他人牺牲自己。这种为他人而死却决不意味着以此可以把他人的死取走分毫。”每个人向来都必须自己接受自己的死①。

  ①参看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四十七节《他人死亡的可经验xìng与把握某种整体此在的可能xìng》。此处的引文根据的是陈嘉映、王庆节的译本。

  小休的死也是如此。它终不能使於陵葵免于一死,至多只能加深她对死亡的理解罢了。

  在看到那株柏树之前,露申停下了脚步。

  “我觉得,我还是不要过去了为好。其实我想了整整一夜,却还是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她。所以,就劳烦小葵代我向她告别了。”

  “嗯,不必勉强自己。一切都jiāo给我吧。”

  于是,葵继续前行,最终停在小休的墓前。

  小休,现在,你已经如愿地成了我的一部分,你此刻仍在我体内,你是我的创伤,我的罪愆,我的悔恨,也是我不忍再记起却势必会一再重温的回忆。当我死去时,我们会在那片温热的湖水里jiāo会。到那时,就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离了。

  可是小休,即使如此,我终究再也触不到你了,再也无法享用你烹制的饭菜,更没有办法成全你个人的自由与幸福。作为个体生命的小休终究无法复活了。恐怕在我的余生中,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比失去你更让我觉得悔恨、遗憾。而且,恐怕也不会再有如这五年般甘美如饴的时光了,毕竟,那段日子你一直在我身边。

  虽然时至今日,你仍在那里、在我左右,仍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倾听着我无法讲与别人听的心声,但这种状况,终究不是我所期望的形式。不过,假若这是你的愿望,我会接受。毕竟你从未向我索取过什么,甚至从未亲口告诉我你的心愿。所以,你最后的愿望我一定会为你实现,你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们永远不会分离……

  可是,为什么我再也感受不到你的存在了!

  为什么我这样不断地暗示自己、欺骗自己,迫使我相信你的愿望已达成,我却丝毫不能感到以往与你同在时的那种喜悦!

  为什么我在脑海里一次一次唤你的名字,乃至喊出声音,你却从未应答,以往的你绝不会这样。

  果然,所谓的死,就是这样的事情吧。不再有回忆,也不会有重逢,到最后就只是无尽的黑暗和凄冷的风。

  若果真如此,我又要为了什么而活下去呢?

  恐怕我曾经深信的“甜蜜的死”本就是种妄想,只是种可悲而可笑的自我催眠:通过这种暗示,让我遁逃于那份困扰着世人的恐惧感。可是从今天开始,我将不得不直面它。结果,我的余生都要生活在对死亡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