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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夏杰不是很懂,他若有所思地点头,胸膛仍然挺得直直的。然而印证这句话的事马上就出现了。赤巾一共四人,加上押住的武士首领也只有十条腿,脚步声却远来得密集。不知在哪里出了差错,竟然被长生院发现了踪迹。海盗们敏锐的听觉使他们及早发现到这一点。已经是第二次了,区别在于,这回是在对手的巢穴,再也没有另一条秘道。

  “继续走。”老丁不急不慢地说。

  “羽人吧,是羽人对不对?”寂静的森林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当人们以为在东面时,又从西方响起,“伪装得很不错了,这个阵法里你们走得最远。”

  赤巾齐齐回头看向前方,一个人大踏步从浓雾中走了出来。心魔

  茶树菇炖水鸭,醋溜土豆丝,梅干菜烧茄子,清蒸鲈鱼,四个菜摆在桌上。东陆几十年不内乱,夏阳的民生实在算不得苦,可在清贫之家,十五还是吞下去一串口水,接连干掉五碗米饭仍然不肯罢手。

  印子归亲自下厨,饭前与忆零闲扯了几句家常,就不再说话,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子归。”李忆零夹了些菜到他碗里,凑趣道,“手艺见长啦。孩子吃了爹爹做的菜,准定长得高高的,壮壮的。”

  “那是啊。”十五筷子还咬在嘴里,“也不看是谁生的!”

  “哦。你们口味重,盐没放少吧?”印子归实在没有心情谈笑,又不能不做出开心的样子。他实在是食不甘味,长生院的哨音总在脑海里回转,越想就越觉得是老丁他们。换作从前,机关算尽也要将人救出来;现在多了几分持重,锐气也被消磨得一干二净。再说,独闯长生院那是戏本里才有的故事,属于他的戏早已谢幕,即使是演绎出来的精彩,也逐渐远去了。印子归到此刻才明白,自己真的习惯了这种平淡的日子。可做为朋友的责任,又使他的内心极度难受。

  “行了行了,可以了,再吃都成猪了,看以后哪家姑娘敢嫁你?”忆零笑着夺过十五转眼又空掉的碗,“桌子收拾一下,去把碗筷洗洗。”

  十五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又伸手拈起一条茄子放进嘴里,手背上挨了师娘一筷子,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我今天有些累,咱们早点休息吧。”忆零挪一挪凳子,坐到丈夫身边。

  印子归看了看妻子,伸出手拢住她的肩膀:“忆零,这些年跟着我,你觉不觉得苦?”

  “又说孩子话。” 李忆零摇头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皇兄过去总是说:咱们的小公主怕是要在娘家住一辈子。”

  “没人敢娶?”印子归略略将心思放到妻子身上。

  “胆大的人一缸一缸的,以为就你啊。”李忆零看丈夫又愣愣地有些冒傻气,一时兴起,刮了刮他的鼻子,“皇兄是说我眼光高,谁也看不上。”

  “怎么就看上我了?”

  “顺眼呗。”忆零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再抬起来时脸上泛了层动人的红晕,“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算起来足足五年了,可我总觉得不够。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虽然有时也闹不开心,可回过头去想,我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呢。”她的眼睛亮亮的,像夜晚的星星。

  印子归的心像被一根线猛地扯动了一下,经过那么多的苦难,最该珍惜的是什么难道还分不清楚?

  “忆零啊,不夸口地讲,四海之大什么样的人我都见过。可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不太能懂你。从前都是别人听我的,这些年……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像被你拉着,一同在神的手掌上跳舞。”

  “傻瓜!都是你的人了,还以为是梦呢。你可别以为一觉醒来,就能扔下我自己跑掉。”

  “绝不会跑的。”印子归发觉自己又讲错了话,赶紧解释,“我就是……就是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你永远都开开心心。”

  李忆零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有时候我真的不敢肯定,自己究竟是嫁给了一个英雄,还是一只猪。”

  “邻居们都来看哪!师傅师娘羞羞脸,大庭广众唱双簧。”十五提着块抹布跳出来,把夏阳小童的话学得十足十,还挤眼睛吐舌头地做鬼脸。

  “一边去!该在哪呆着就去哪呆。”印子归笑骂道。李忆零呵呵地笑起来,两人一路走回卧房,李忆零没有看到,印子归原本开心的面容忽地沉了沉。年轻的木匠忽然想到,刚刚那句话的语气,带着从前军中留下的痕迹。

  夜深了,李忆零睡得很香,嘴角微微翘起,不知在回味什么往事。

  窗外的月光泻入卧房,映出印子归额角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绷直了身躯,双拳握得紧紧的,捏得虎口发白。

  其实是个极短的梦境,羽人们在七夕借着海上升起的明月飞了起来,有老丁,云七张,舒晓君,还有印子归自己。他们从洄鲸湾的南部俯冲下去,贴着海面冲刺。一只亮闪闪的漆壶在纷飞的羽翼中跳跃,落到谁手中,就仰头灌上一口,漏出的酒滴逆着风滑出去,从耳梢掠过。去势将尽时大家猛地拔起,迎着明月展开硕大的羽翼。印子归忽然发觉自己飞不起来,翅膀沉重得像吊了铅,他想喊,寒风就灌入喉咙。同伴们都没有见到他坠落,只是一个劲地向上,向上……

  分明是七夕,海面却结了厚厚的冰壳,潜流带着一片片鳞甲似的冰层涌动。印子归被冰层夹住了,海水淹到脖子,他觉得深海里有个什么东西在拉自己,一丝也不觉得冷,厚厚的暖意一分分漫过脸庞,终于天空上那些飞翔的翅膀都快看不清了,身躯整个沉入冰下,只剩一只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什么……

  “不!”那个极端愤怒的声音哑在喉咙里摩擦,印子归陡然睁开双目,见到了窗外淋漓的月光。他悄悄起身,这才发觉内衣被汗水浸得没有一处是干的。换了身内衣,套上厚实的袄子走出门,屋外的寒意刺得他双耳隐隐作痛。模糊中他见到有个影子坐在大门后的石磨上,定睛去看,竟然是老丁。

  老丁不知在沉思什么,全然没有发觉印子归的出现。他的头发明显稀疏了,整齐地梳在脑后,却露出额头上风刀凿出的条条皱纹。才四十来岁,正是虎狼之年的老丁苍老得让印子归有些认不出来。借着月光看得更为清晰,老丁眼里不只有血丝,还有一层朦胧的浊雾,像只即将死去的孤狼。

  老丁显然是不愿惊动化身木匠的老朋友一家,但不知是怎样的变故让他如此颓废。印子归心里有刹那的犹豫,他想悄悄退回房里,可一忆起那个狰狞的梦境,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瓷杯中腾起的茶雾惊醒了老丁,他没来得及抬头,就觉得背上一沉,压了几层的棉袄相当暖和。印子归穿着单衣立在面前,肩头披洒下皎洁的月光。老丁勉强笑了笑,接过瓷杯暖手,又喝下一口茶,这才淡淡地吐出热气:“打搅了。”

  印子归觉得心里难受,老丁那句话分明带着陌生人的抱歉,甚至有些许愧疚。可他并不开口,只是按了按老伙计的肩头。

  “这杯子……”老丁盯着白瓷的茶杯看了许久,“东陆的物件……比漆木杯倒暖和几分。”

  印子归松开手,心里像有刀子在绞,不是难受这么简单:“多少年,已经习惯了。”

  “也好,也好的。”老丁空出手拍了拍磨石,“陪我坐一坐?”

  他们坐在月下,不约而同想到了当年并肩作战的情景。夏阳偌大的城市,有谁会注意到这偏僻庭院里枯坐的两个人,谁知道他们曾劈波斩浪,直要取尽三海的英雄血,去绘一面有翼垂云的大旗。往事似流水,来往的波澜过后,都已不知身在何处。朝夕的烽烟,顷刻就被卷走了,可还是一样的时光呢,还是一样吗?

  亘白开始闪烁时,老丁晃了晃瓷杯,将冷却的茶水缓缓沥在地上。像盟誓时的烈酒,或者刺破指尖滴下的热血。只是这血一着地就被寒意冻住了,冰凉的一滩。老丁站起身,将绵袄披回印子归身上,说:“我走了。”

  “走好。”印子归站起身。这一次老丁并没有转头,他大步走到门口,才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那声叹息却听得印子归心里一颤,热泪夺眶而出。

  出了小巷很远,老丁走入树木的yīn翳里,拉开袍子的领口,锁骨处透着一片青。那是团仿佛会流动的青气,在皮下幻化成各种印结,黑暗中老丁的脸被青光照亮,光芒shè透了血ròu,照出整张白骨的骷髅。倘若印子归见到,以他的沉稳也会悚然动容。这是比雷州巫民的血煞蛊还要凶煞的咒语,一旦与施法者定下咒誓,若在一月内不能解除,血液就会被青气吞噬,全身的脏器逐个失去效力,变得生不如死。它有一个恐怖的名字,叫做“五刑”。

  夜很深了,天空还是被雪峰上反shè的雪光照得蒙蒙亮,像笼了一层山雾。成夫子印书局的后院还亮着一盏灯。狡兔三窟,何况是精心准备了的赤巾。从海上悄然归来,他们就启用了这个秘密居处。雷帆歇在地下暗室,其他人只不过往返一趟长生院的工夫,他的病情竟大有好转,实在是条精猛汉子。此刻在铺上鼾打得雷响,若长生院摸黑扑过来,发觉不到才是怪事。

  云七张大概是斥候当得太久,像孤鹤般独来独往,一人占了间房子。老丁也是独居,所以夜里去访印子归,其他人并不知道。然而这天夜里睡不着的何止他一人。剩下的一间房,舒晓君与夏杰合住,被子的折纹都不乱一丝,两人齐齐坐在热炕上发呆。夏杰时不时拿银针去挑灯芯,那火就是不灭,倒越燃越亮。夏杰终于忍不住,问道:“就这么死了?”

  “真要死了倒干净,被人拿来当猴耍,哼。”舒晓君冷哼一声。

  夏杰忍不住撩开领子,脖子上赫然也是一枚五刑之印。他在青色的皮肤上擦了又擦,把皮都给擦翻卷了,一层血ròu露出来。

  舒晓君瞧着他的样子,不忍就把委屈劲全给盖过去:“不甘心?”

  “大哥……”夏杰合拢领口,摸了摸身上簇新的袍子:“活了这么久都没活明白。就这么死了,白来世上走这一遭啊。”

  长生院的森林里,从浓雾中走出来的人披着油光水滑的黑貂皮大氅,极长的头发用白玉环绾住,垂了一束在脑后;薄唇高鼻,眼睛细长得像一锋裁纸刀,里面幽光闪烁。如果不是腰畔悬了一口焦黑长剑,真要让人觉得是个漂亮得不似人族的山魅。从海盗们获得的消息看,除去那个神秘莫测的阿大,长生院没有这样一个人。但阿大怎么会年轻得像个二十来岁的贵胄公子?可他身上就有一股奇怪的气势,既张狂又沉敛,让人无从琢磨。所以男人走出林子的瞬间,云七张就动了。无论对方是谁,只有擒住他才有一线生机。

  云七张那柄黑刀出鞘的时候只剩下刀柄,整片刀刃嵌在鞘里纹丝不动,竟是被生生切断了。他握着刀柄,动作凝住,就像中了偶行术一般。斗大的汗珠挂在额上,眼睛死死盯住对方一眨不眨,看不到恐惧,也没了狠意。

  云七张的刀法在海盗中享有盛名,他的师父当年潜入灭云关,制服过号称宁州武功第一的叛将翼斩戈。那次行动出动了皇朝最精锐的十三个人,从而一举夺回宁州咽喉要地,为羽族在整条战线上展开对蛮族的反击奠定了基础。云七张的师父最傲人的招数就是“雁羽落”,一刀断头,出手如风。可云七张连对方怎么出的剑都没看清,就被人毁掉了武器。一剑断刀并非不可能,有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就能办到,但在实战中要断他的刀,没有几十年精深的修行功夫想都不要想。眼前这个人太年轻了,这才越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过了片刻,云七张才一字一顿地说:“你用的,是天罗山堂的武术。”

  那男人笑了笑:“刚才说过的,你们很不错。”

  此时几人周围已经密密麻麻围了几圈武士。老丁爽快地说:“也罢,要命就取了去。”

  男人却不动手,只是笑:“能伤我宿铁营的高手,还有胆子潜进来,许多年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啦。”

  老丁冷笑一声:“客气。”

  “找船首像的?”男人问。

  “你是阿大?”老丁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

  “我是。”男人点头,毫不矫揉造作,“找船首像的?”

  “是。”

  一声清脆的击掌,男人的神情竟有些欢快,眼里很深的冷色退去许多:“现在怎么办?”

  “凉拌。”舒晓君忽然打岔,恢复了戏虐的神态。

  “是你做主……”男人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舒晓君,又指指老丁,“还是你?”

  舒晓君看看阿大,又看看老丁,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大笑完弹了弹手指,挥挥手说:“回家过年吧。大老远的过来,不容易。”

  老丁笑意挂在脸上,问:“留下什么?要走一起走,要杀一起杀。”

  “都走吧。”男人从怀里取出一方血石,“用五刑石打个赌:一个月内能把船首像拿走,我解开死咒;拿不走,你们认命。”

  烛火猛地跳了跳,夏杰一拍桌子喝道:“我们不是还有一船人?把命赌上,跟他们拼一把!”

  “好啊!”舒晓君也跳起来,“几十个人去拼好几百,杀得多痛快。杀一个刚好,杀两个赚到。”

  “那怎么办啊大哥?”夏杰像溺水者在死命找最后一根稻草,却被舒晓君轻易摘走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当初海难的时候,海潮一浪又一浪扑面过来,躲过一波,又是一波,没有穷尽。人在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恐惧了,只剩下绝望一点一点地淹没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