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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睛亮了。他本是过一日算一日的野兵,怕死只因觉得不值。有宿铁营的头衔担保,洛方说的话有担待。何况,洛方的办法看起来确实算无遗漏,再不济也是在自家地盘上,抹脚跑路总不是难事。他终于点了头。

  洛方转过身,领着霍五走到近前,露出个无能为力的神情,“我们商量定了,你想知道的,都可以讲。但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夏阳是呆不住了。希望你答应两个条件:一是给咱们一笔钱,二是保护我们离开城市三百里。”

  在火光中一打量,木匠的身体还在起变化,脖子上原本白皙的皮肤也黑了下去。区别于长久暴露在烈日下的肤色,那种黑有些类似墨汁掉到一缸清水中,是隐隐泛开的乌黑色。洛方心里一惊,见对方没有表示,以为他默许了,反正是个计谋,不必当真,他接着抬手指向岗上,“要知道我们的来历,得从这歌声说起。你听得懂听不懂?”

  木匠出神的听了片刻,摇摇脑袋。

  “是鲛歌啊!”洛方持重的讲。

  “鲛歌?夏阳怎么会有鲛人?”木匠显得有些分心。

  “从地中海岛里诓来的,整整一个村落百十号人。”洛方说话有鼻音,北风将他的话音带向远处,低沉悠长的声音里充满了神秘,“当家人下了很大的本钱。这银松岗下本有天然洞穴,地下水与夏阳湾里的海水是通着的。鲛人村落都锁在洞内,出口立了儿臂粗的铁柱,铁柱上又加持一道秘术,chā翅也飞不出去。”

  木匠皱了皱眉,点头示意洛方继续讲下去。

  “鲛人不像羽族,没有七夕,可她们有眼泪。”洛方摇头叹息道:“地中岛澜波部族的村落里,每到月圆之夜,鲛人流下的泪水都被称为鲛露。那种东西,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啊。”

  “长生不老?”木匠有些诧异。

  “作孽啊。就为了让鲛人流泪,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你可以问他。”洛方指了指霍五。

  “不是我干的!”霍五连连摆手,“是我们头儿亲自动的手。他还讲:反正这些怪物生崽子生得快,一窝一窝的,杀得再多也没生得多。他连看都不让我们看的,每次杀掉那些鲛的亲人,逼得她们痛哭流涕,就将鲛露接了藏起来。连死者的尸首我们都没见过。你听……”霍五指向岗上,“今夜怕又动了手,才会有鲛歌。”

  木匠听了片刻,洛方二人眼见他脖子上那层乌黑变得浅了些,知道是在感伤,趁势续道:“这些东西讲完,我们是什么来历,你猜也猜得出了。”

  木匠附手叹息道:“是长生院吧。竟真有这样dú恶的人心吗?”

  “就是长生院!”洛方早已悄悄移步到火把边,趁木匠出神的当口,无声地撩起一脚,松脂火把带着一蓬明亮的火焰陡然shè向木匠的面门。“动手!”洛方猛吼一声,刺剑灵蛇般咬向敌人。

  霍五知道荣辱都在这转眼之间,出手极快。他带的是东陆制式的军刀,长而锋利,出手时力道甚猛,竟带起一阵风声。

  洛方对修罗有所认识,知道结誓后不久,木匠那只带有纹面羽疤痕的左手是要害所在。血盟需要大量血液,纵然木匠的左臂被修罗封住筋脉,也会有片刻脱力。方才木匠施用刀术,都用的右手,左臂到现在依然低垂着,更证明了他的猜断。洛方指点霍五猛砍木匠的左臂,自己却引而不发,使的是虚招。木匠在失察之下,既要避过火把,又得应付斩向要害的长刀,必定会露出破绽,洛方等的就是这个破绽。可修罗怎么会轻易被杀死?就算死,濒死一击也必然包含着恐怖的力量,所以洛方的动作故意一滞,就是要将这力量引向霍五。

  雪风正劲,云层飘开去很远,月光遍洒银松岗上。火焰翻腾中两计袭击骤然而至,印子归听到刀刃带起的风声时已经晚了。寂寞的声音

  深夜,越州茶栈。

  大门开启的支轧声传出老远,一支六骑的马队缓缓进到栈内。

  夜北苦寒,牧民以牛羊ròu食为主。牛羊ròu脂膏丰厚,最难消化,所以牧民们年年都购入大量的茶砖,早晚泡一壶热茶,肚子里才好受。越州蛮荒之地,云遮雾罩,偏是茶叶种植的绝佳去处。越州茶叶上夜北,这一路不知养活了多少人家。夏阳是上夜北的前哨,一来二去越州客商中便有些人留下来开栈迎客,顺带提供储存茶砖的仓库。此刻虽是初冬,客栈里已人满为患。见到马匹过来,呼啦啦涌上来一片人,都是满脸风尘,腰佩利刃。

  为首一个疤脸汉子接了骑队首领解下的斗篷,递上羊皮酒袋。

  灌下口棕叶酒,首领单腿落马,这人正是元亨。他边走边问:“都来齐了?”

  疤脸汉子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刚点过人数,共一百单二人,来齐了。”

  元亨环视客栈,院中停满大车,靠北的位置有栋三层的木楼,栏杆边满满当当站的都是乔装的武士。

  “他们在海上有没有遇到蛮崽子?”

  “没有。袭击咱们的蛮子,恐怕也是刚巧碰上的海巡。”

  元亨点点头,“这笔帐回宁州再算。”沉吟片刻,补充道:“除了巡哨,都好好休整。马不解鞍,刀不离枕。”

  “晓得了。”疤脸汉子手贴在胸前行个军礼,“听小三讲,将军在酒坊里遇到了探子……夏阳的官家要不要打个招呼?”

  “不必。”元亨掏出方手帕抹去头上的雪水,“咱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万不得已时再做jiāo待吧。让他们卖这个人情,将来还得麻烦。东陆人……哼。”

  “小三已经派人去查探子的来历了。”

  “好吧,没事情就都下去。”元亨摆摆手,满院的人眨眼间走得一个不剩,只有院落当中一匹公牛般的黑马上,仍然端坐着一位黑袍骑士。

  元亨走到骑士身边,竟先整了整衣袍,柔声问:“冷吗?”

  无人应答。呼啸的北风将庭院中的枯叶卷成了螺旋,那袭宽大得遮挡住马股的黑斗篷被风掀起,露出架在马鞍上的铁椅。骑士是侧坐在宽阔的马背上,身子陷入铁椅凹状的靠背,腰上用皮带锁紧。从身形看,竟是位娇弱女子。

  元亨轻轻握住她的小腿,推揉了几下,“夏阳就是这样,你看,东陆人的土地也不过如此的。”女子被这猛虎一样的男人握着腿,既不愤怒也不娇羞,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瞳孔呆滞得没有生气。

  “进屋吧,屋子里暖和。”元亨对着木偶一样的女子笑笑,将皮扣解开,一手抱住腿弯,一手搀住腋下,横着将女子抱离马身。

  轰的一声响,黑马再也支持不住,后腿一弯跪倒在地。巨大的马鼻中呼呼喘着白气,像刚刚驮着上百斤的货物走完长路。

  元亨抱着女子走到轮椅前,细心地将她放在椅上,短短几步路,额头已经挂了汗珠。他推着女子穿过东边的洞门,进到一处别院中。古榕的叶子已经开败了,光秃秃的树冠横支在半空,一栋飞檐的小楼夹藏在榕树丛中。元亨推门而入,屋里缭绕着淡淡的檀木香气。他将女子抱起,轻放在床靠边,拉过锦被盖住她的身子,这才悄悄坐下,埋下头拉着女子的手,在掌心呵了几口暖气。

  到元亨摊开手时,才能见到,他握着的竟是一只石雕!

  再也无法形容这具雕塑的逼真,连皮下青透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先前被衣饰遮挡看不真切,近了再瞧,石雕的脸丑陋得不可思议。像是火山喷发后,山壁上干涸的熔岩,石浪从两颊直推上额头,露在中间的高鼻大眼却又泛着玉器的光泽。

  陡然,那眼轻轻眨了一眨。

  “你……看到了吗?”元亨捕捉到那个瞬间的眨眼,脸上孩子般露出狂喜的神情,“雪儿!是我元亨啊。”对着这具被石化术凝固的躯体,元亨的手有些把持不住地抖动,想要握住哪里,又生怕用力过猛捏碎了它。

  那眼睛再也没有眨动,刚才的一瞬,仿佛只是错觉。

  元亨轻轻喊了几声雪儿,得不到丝毫回应。喜悦的神采一分分退去,他木头似的枯坐在那里,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院落中光秃秃的榕树,没了生气。

  一锅烟点燃,腾起的烟雾静静地浮在屋子里,像幽蓝的海面。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这个女子,他心上的重锁才能被启开,去回忆那些很遥远很遥远的往事。

  宁州漫长的海岸线上,有一座孤城矗立在北方。那里有天然的良港,城外杉木如林,再没有什么船材比得上红杉木的坚韧。羽朝王族也曾想像建立厌火那样,再树起一座宁州巨港。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可权力的铁腕开始攫取这里的一切时,遭到了想象不到的疯狂抵抗。杉右人像城外盛产的红杉木般,刚直自闭。他们的火气,被野心家轻轻撩拨,就燃成了兵戈之火。多少代的抗争,屈服,再抗争,羽族的城邦史上,或许再没有哪里可以像杉右一样,是用流不尽的血书就的。

  前代银乌翼王统治时期,皇帝以怀柔与分化的手段取得了杉右的领导权,没有人知道,和平还可以持续多久。

  并非人人都在乎这些,孩子们穿着裤衩在海浪中捕鱼,捧起珍珠贝去当铺兑换几个铜钱,买来勾兑过水的棕叶酒,就着火上串烤的鱼ròu大口畅饮,又咳嗽着互相嘲笑。这些人里,有个被父母遗弃在海滩边的孩子笑得最大声。

  伙伴中流传着这样的故事:这个弃婴是被深海中的大鱼哺rǔ养大的。他力大无穷,徒手可敌百人,眼睛像鲨鱼般庸懒,shè出光来,就有人要被杀死。只有他自己知道,求生的意志,让襁褓中的婴儿抓住了一条跑到海边的母狗。

  没有什么大鱼,这个被人称为鲨目的孩子,是被狗rǔ喂大的。

  强横贯穿了他的少年时代,可成年之后,鲨目却成了过街老鼠。杉右城有太多地势力背景,在强梁中生存,没有任何后台的鲨目就像猎犬一般被人利用,然后抛弃。每一次失去主人,他都想着,终有一天,会有个人来到我面前,握着我的颈圈去征服北陆,征服天下。然而没有哪个主人是鲨目满意的,他总能挑出这样那样的毛病,有哪个主人是喜欢一条狗挑刺的呢?喂养鲨目的老母狗,终于在某个夏季最炎热的时候得痢疾死了。之后的第三天,鲨目独自去刺杀一位从白马归来的富商。那是个陷阱,鲨目发觉时已经晚了。他被人围在当中殴打,头发茅草般被人揪住,身子软软地立着,如同练习拳法的沙袋。肋骨断了,膝盖被重锤敲碎,面骨整个的凹陷下去,那已经不能被称为人了吧。可一双半肿的眼睛始终睁开,直到天上滑落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眼框上沾满了血,世界变得如同地狱。

  有个影子走了过来,停住,那个瞬间鲨目觉得,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主人。

  影子说:“停手吧。”

  “他还没有死。”武士诧异地问道。

  “你觉得可以打死他吗?”

  “主人,他是敌人派来的刺客!”

  “作为刺客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武士不敢违背主人的命令,一松手,鲨目像滩烂泥般倒在地上。模糊中有只坚强有力的大手握住了他,影子不避泥污蹲在雨水里,问他:“孩子,愿意做我的死士吗?”

  手上传来滚烫的温度,那个男人的话中,有种鲨目感同身受的诚意,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点头。

  “带他回去吧。”男人站起身,独自走了。

  “他是一名刺客!主人!”武士追了两步,陡然见到主人回头,眼里的光刺得人心头一颤。

  那人的目光渐渐柔和下去,轻轻地讲:“我也曾是死士啊。”

  伤势痊愈已经是三个月后,鲨目从病榻上起来,被带去见那个影子一样的男人。

  房内有淡淡的苜蓿香气,侧案上堆积着如山的书卷,一个女子正执笔急书。高大的青衣文士盘腿而坐,自斟自酌。见他进来,浅笑着让到软垫上坐了,徐徐倒满一杯清茶。

  “饮一杯,压压惊。”和煦的阳光从斜窗外投进室内,照得一男一女的面容仿如瓷器,那些过于干净的光芒迷住了鲨目的眼,让他有些抬不起头。

  “喝吧。宁神静气,是好茶。”文士拍拍鲨目的肩膀。

  这一拍仿佛让鲨目回到了三个月前的大雨中,隔着厚厚的外衣,仍然能感觉到掌上传来的灼热。

  “是不是不愿做我的伙伴?”文士洒脱地笑了:“那便当做送行,也该喝下一杯。”

  鲨目端起木杯,喝干了茶,手握着杯沿踌躇很久,低头道:“我说的话,不反悔。”

  文士侧首端详着他,笑容像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渐渐地泛开,对旁边的女子道:“天雪啊,你瞧瞧。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曾经要杀掉我呢?”

  在木棉纸上写完最后几字,女子搁笔抬头,抿嘴笑起来时,唇角有一个好看的弧度,“难怪景家的老木头叫你高狂生,不过痴长了几岁,便称人家做孩子,真是不怕羞的人。”

  “你看看她,成何体统。”文士轻敲着案面佯装生气,“哪里像我高戈的弟子,倒如城镇里的行吟者般dú舌。”

  “什么时候,又成了你的弟子?”女子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弟子?难道是妹子?”文士故意揶揄他。

  “三句话就没个正经,不知道你怎么坐上的这个位子。”女子对着鲨目笑了笑,“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一样的?鲨目琢磨了许久,才听出话里的味道,心头不由得一惊,“你也是死……”xìng子再梗直的人,也明白不宜说出那两个字,鲨目半愣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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