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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这些树是当年下唐源氏修建宅子的时候一同种下的,这么多年来宅院翻修扩建了两次,这些树却一棵也没动过,以至于有些树生得太过粗大了,根系侵入到房屋的根基下,不得不拆毁了,照着树的格局重新设计修建起来。后院是我们家主人下令扩建的,专门引了顺风渠中的水修建了一座池子,叫做妤池,这样不但景色更开阔了,浇灌这些园中的花草树木也方便些。”

  他说着,手向前方一伸,长廊绕了个弯,隐没在一大片竹丛里。

  “从这里过去就到池边了,主人与夫人正在池上的水榭中休息,大人请随我来。”

  “不必了。”团主停住脚步,淡淡地说,“登台亮相之前,不便与主人见面,还是请先生直接带我们去后台吧。”

  “既然这样,几位请这边来,有专门留出的房间,道具行李我已经派人搬过去了。”绿衣男子脸上仍然是恭恭敬敬的微笑,转身走上另一条石子小路,“对了,主人专门托我跟大人说一声,夫人身体一直不太好,听不得吵闹的戏,也禁不住太悲苦的戏,还请大人……”

  “这些在下心里都有数。”团主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请主人放心,我们白鹭团有专门为江夫人精心准备的戏码。”

  房子里点了香,一股甜丝丝的气味飘得到处都是,墙上微弱的灯光映照着屋里的陈设,家具都是松木的,泛着琥珀色的光芒。

  “为什么每次都把后台搞得那么暗呢?”戈遥抱怨道,“上装,换衣服都不方便,多点几盏灯又不会怎么样。”

  “不是灯的问题,光线暗一些,可以帮助营造气氛。”团主坐在一旁说,他换了一身松绿色宽袖长袍,腰间系了一条镶嵌着白玉的腰带,也不知道是要上台唱戏,还是随便换来应景的,“戏台上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般,总要先觉得放松了,才能更自然地进入梦的世界。”

  “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困了。”戈遥边说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又赶紧捂住嘴巴。

  “不过,今天这么重要的演出,真的让我上台么?还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她有些不相信地望了望镜中的自己,脸上画了妆,却不是什么妖怪的脸谱,只是敷了一层香气四溢的脂粉,眉眼用青黛淡淡地勾勒了下,涂了胭脂的双唇宛如熟透的樱桃一般透出水润的光亮,竟秀丽得完全不像自己平常的样子。她站起身,纱裙的下摆无声地倾泻在地,纹理中透出一点或浓或淡的绯红色,每走一步都随着身体曲线的摆动发出细碎的磨擦声。

  风暮涯斜靠在桌子旁只是笑,仿佛是天下最有趣的事情发生在面前一样。

  “女孩子还是要靠打扮啊。”他边笑边摇头,“早说了你能做台柱的么,今天这一场至关重要,都要看你的表现了。”

  戈遥不禁紧张起来,团主拍了拍手,脸上现出难得的严肃,说道:“好了,不要再说笑了,这就准备上场。戈遥先留下,记住,听到三声锣响就从这道门里走出去,后面的事都不用担心。”

  大家纷纷站起身,一个个消失在布帘之后,风暮涯从她身边走过,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轻声说道:“祝好运。”

  转眼间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了戈遥一个人坐在浮dàng着甜香的房间中,回忆着刚才那只手的触感是如此熟悉。

  炉子里的香不知不觉烧去了一半,房间昏暗而温暖,戈遥趴在桌上望着四周摇曳的影子,几乎要沉沉睡去。突然间耳边传来三声轻响,缥缈得仿佛来自及其遥远的地方,她慌忙站起身,睡眼朦胧地推开门走出去。

  外面是一片略有些淡漠的光芒,似乎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她急急忙忙先前走了几步,突然间停住了脚步。

  脚下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水面,微风吹来,泛起层层叠叠细碎的波纹,搅碎了水中反shè出的绯红色的天光,远处都是朦朦胧胧分辨不出轮廓的影子,仿佛水墨画上晕开的远山,掩映在淡淡的氤氲之中。

  她就站在水面上,身后是一道孤零零的门,布帘后面仿佛还透出微弱的灯光,然而除此之外,目之所及所能看到的都是微波dàng漾的水面,绵绵延延看不到尽头。她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脚下望去,清澈的水面下隐隐还有细小的鱼群在游dàng,然而更深处却化作一片深邃得近乎发黑的墨绿,仿佛延伸到无限远的地方。涟漪随着她脚下的沉浮,一圈一圈向外扩散开去,扩展成大得不可思议的圆。

  她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凭空站在水波之上,绯红色的裙摆随着波涛摇曳,仿佛随时可能掉进不知有多深的水中,永远浮不上来似的。

  远处传来了一个轻柔的,却又是熟悉的呼唤。

  “傻丫头,还站着干什么,快过来啊。”

  她抬起头,远远的,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正站在夕阳的余晖中,向他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唇角向上挑出一道飞扬的弧线。

  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远处的人影慢慢走过来,仿佛从水波中轻盈地穿过一般,向她伸出一只手。

  “一定又睡得忘了时间吧。”说话的人轻笑着摇了摇头,“真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快走吧,他们都在等了。”

  她呆呆地望着对方的脸,终于伸出放进他的手心里,温暖的触感瞬间包围了她,沿着手臂爬满了整个身体。是的,那是他的手,即使闭上眼睛,失去一切记忆,也无法忘记这手的感觉,以及它所包含的全部意义。

  她终于笑了,笑容如同一朵夜色里的未央花在水面上绽放开来。他们两个拉着彼此的手,飞快地奔跑在水面上,潮湿的风吹拂过脸颊和衣袖,身后是两串飞溅的水花,发出悠远的回响。

  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朦胧的影子,像是彩色的雾一般被衣袖带起的风搅散了,又重新聚拢成原来的样子。远处是一座小小的亭子,掩映在层叠的翠柳之间,那却是真实的,亭子里有人,在等着他们。

  亭子中间的石桌上摆放着棋局,坐在一边穿着松绿色外袍,手持白子的人抬起头来,面孔也是她所熟悉的,那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如同湖面上淡淡的暮色一般弥漫开来。

  “又是你们两个来晚了,应当各自罚酒一杯。”

  站在她身旁的人也笑了,说道:“不过来晚了一会儿而已,连一盘棋都没结束呢。伯阳,你也未必太小气了一些吧。”

  她听着那两个名字像浅绿色烟花一般绽放在空气里,渐渐散落入水波中。伯阳,夏伯阳,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却觉得无比熟悉,如同夏夜里暖暖的风。

  坐在另一边的人穿的是紫袍,银白色的长发一丝不乱地沿着笔直的背脊流淌下来,即使在暮色中也闪耀着雍容华贵的光芒。夏伯阳放下手中的白子,轻轻笑道:“翼兄,你的龙脉虽强,仍抵不住这样慢慢围攻啊。”

  那人光芒凛冽的寒玉色的眼睛闪了一下。翼宪,她看着他的名字宛如紫色的光环在银白色的头发上漂浮着,这个男人的风度永远无懈可击,从许多年前他们几个初次见面的那一刻开始。

  身边的男人上前一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如同黑与白的龙jiāo缠在一起。夏伯阳抬起头,说道:“明寒,什么时候我们俩对一局如何?”

  他摇摇头,轻轻地笑着:“我从不对弈,甚至可以说讨厌对弈。这个世界上可以计算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了,何必把精力浪费在小小的黑白子之间呢。”

  她几乎没有注意听他在说什么,只是望着他的名字闪耀着万丈光芒,照亮了周围的一切,穆明寒,这个名字她从没听说过,也并不属于身边站着的人,然而却是这几个字让她的心跳得如同快要bào裂开一般,让她忘记了一切现实与梦境的区别。

  “绯儿,冷么?”他回过头,温柔地望向自己,那目光是自己生命中从来不曾拥有的,却在这一刻落在她身上,瞬间变成了永恒。

  她摇摇头,依偎在他身边,几乎要融化在逐渐暗淡下来的暮色中,低下头,她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宛如淡红色的雾气一般升腾起来。

  筱绯。

  源筱绯。

  几团明黄色的光芒漂浮在空中,照亮了小小的亭子,桌上已经换了酒菜,琥珀色的酒液在玉杯中呈现出澄澈透亮的色泽。

  “每次跟只要有伯阳在,大家就能喝上好酒啊。”明寒笑着举起杯子抿了一小口,称赞道,“只可惜以后怕没有这么多机会聚在一起了,以后我一定会怀念伯阳带来的酒。”

  大家只是笑着,却并不说话,银色长发的男子放下酒杯,问道:“却不知道大家这次分别后,会各自去往什么地方呢?”

  “我恐怕要回去重cāo旧业了呢。”夏伯阳望着黑沉沉的水面,脸上已经现出微薄的醉意,“团旗传到我手里,不能放下不管。”

  “那恐怕太辛苦了些。”银发男子沉吟道,“我或许会去传说中的龙渊阁看一看。”

  穆明寒笑了起来,手中的竹筷轻轻敲打着杯子边缘:“你们还真是悠闲啊。相比之下,我却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或者说,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哪一个都舍不得放弃。”

  “筱绯呢?”夏伯阳转过头问道,“家里的事……?”

  她坐在那里,只觉得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她,把她与这个世界隔开了。

  “是啊,父亲还是不肯改变主意呢。”她勉强笑着,指尖却在逐渐冰凉下去,“恐怕我要回去嫁人了。”

  穆明寒望着她,手中紧紧握着她苍白的手。

  “当真?”他问。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自己的影子在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显得如此不真实,她愿意为那双眼睛付出一切,到头来却什么也做不到。是该怪命运么?可自己的命运不是自己亲手演算出来的么?他们都是如此聪明的学生,都曾经以为可以凭自己的智慧获得这天地间的一切秘密,最终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改变。

  越是知道得多,越是觉得自己所能改变的实在是太少了。

  或许该怪自己的软弱吧,

  她轻叹了一口气,对着那双眼睛说:

  “是的。”

  她说出这两个字,世界的样子就改变了。

  周围的一切都逐渐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失去了形体和质感,慢慢地像是浸入水中的画面一样化成迷蒙的一片。

  水渐渐淹没了她的身躯,冰冷而清澈地包围着她。许多双手从水面上伸下来想要拉住她,却只是徒劳地在她水草一般飘散的长发间穿过。

  水面上透下来的光芒逐渐消失了,她沉向更深的地方,水底是艳红色的,宛如燃烧的火光一般包围了她,色彩热烈而艳丽,然而触感却是冰冷的,无情地吸干了她身体中的所有的温度。

  她猛地睁开眼睛望着四周,满眼都是冰冷的火红色。

  火红的蜡烛,火红的床帏,火红的花瓣铺满了每一寸地面,还有火红色的喜服与凤冠,牢牢地包裹着她,不留一点缝隙。

  她冷冷地笑了,随手拿过一面镜子,光洁的镜面中映出她涂得火红的脸颊与双唇,却同样是冰冷的,她的额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镜面上写下那个名字,红色的字迹带着一点来自体内的温热,渐渐渗入镜中,随着她的脉搏一起跳动起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把镜子向地上一摔。

  红色的烟雾从裂缝中涌出来,逐渐汇聚成一个人形,他没有腿,只是漂浮在空中面色惨白地望着她。

  “你都看见了。”许久之后她慢慢开口,“今天就是我的婚典。”

  “是的。”明寒的声音从雾中飘散出来,低哑得几乎听不清楚,“我不想说恭喜。”

  “为什么?!”她突然恼怒起来,咬紧了嘴唇,“我不是为了听你这句话的!”

  明寒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他曾经明亮的眼神此刻悲怆得无法形容。

  “绯儿,这一切的起因与结果,我们曾在一起演算了几百遍,却始终无法得到一个我们想要的结果。”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或许我们是两个自认为聪明的懦夫,在命运面前就像是罐子里的蚂蚁,别的蚂蚁看不见盖子的存在,只知道一遍一遍往外爬,我们看着他们跌下来,却连尝试的勇气也没有。”

  他的脸开始涣散了,化作鲜红的泪水流淌下来。

  “你选择了牺牲自己拯救你的父亲和你的家族,选择牺牲你我共同的未来,或许我们本来就没有未来的。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见你了,你一个人要保重。”

  他转过身,慢慢地淡去。她坐在那里轻轻地说道:“孩子呢,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明寒并不回头,他的声音像是来自太过遥远的地方。

  “为她起个好名字,将来如果见面了,我会认出她的。”

  身影化为一道血红的光芒,穿过她的身体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房间中淡淡悬浮的血腥味。远远地,传来了喜庆的锣鼓声。

  一切又再次失去了颜色,她呆呆地躺在床上,光线如疯狂的箭一般从房间中移过,周围都是纯白色的,安静得如同死人的嘴唇。

  一个小姑娘从怯生生地推门进来,她穿着玫瑰红色裙子,明艳得仿佛一朵盛开的鲜花。

  “夫人,有人来拜访您。”女孩小声说。

  她望向门外,一个水蓝色的身影如同淡淡的烟一般飘进来,脸上带着永远令人安心的微笑。

  “伯阳,好久不见。”她费力地坐起来,却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好久不见,最近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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