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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后一片坚冰。红木卧榻上高悬的枣色帷帐,被半透的白幕晕成一朵暗淡模糊的残花。

  我下拜行礼,朗声道:“永和宫女校朱氏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幕后一个嘶哑暗沉的声音道:“朱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从前她的声音娇若莺啼,清如碎玉。我心中黯然,道谢坐下。

  升平长公主道:“刚回宫,就听说朱大人又升了官,恭喜。”说着咳了两声。榻边侍立的三个宫女一捧唾盂,一捧漱杯,一捧清茶上前服侍。接着纱幕一掀,三个宫女依次走了出来。那一瞬间,我见到躺在榻上的长公主雪白的脸庞和逶迤的乌发,一抹笑意不堪重负似的拖在唇边。

  我欠身道:“谢殿下。”

  隐约听得幕后沉缓的叹息声,“孤离宫的时候,朱大人还只有十三岁,如今快十六岁了吧。孤真想见见你的模样……”

  我忙道:“谢殿下挂念。”

  升平右手微举:“罢了。别让孤的样子吓坏了大人。昨日弘阳郡王来,孤也没让他进来。这几年宫里多事,大家都能好好的,才是难得。”

  她的声音平静如水,叹息柔如清风,那一点嘶哑暗沉是恰到好处的装点,是帝国公主明丽灿烂的生命华锦上一点战火的焦灰。我垂头道:“是。”

  沉默片刻,只见宫人捧着漱盂等物又走入幕中。我无话可说,只得讪讪道:“怎不见沅芷姐姐服侍殿下?”沅芷是和长公主一道长大的贴身侍女,随长公主远嫁北燕。

  升平道:“她死了……”

  我忍不住轻呼,忙掩口吞声。升平又道:“朱大人想知道她是怎样死的么?”

  我恭敬道:“若殿下愿意说,臣女洗耳恭听。”

  升平道:“她是代孤去死的。”说着长叹一声,“盛京城里粮食告乏,他们把孤从宫里带出去的人全都杀了,只留下了沅芷。”

  绿萼悄声问我道:“杀人是为了节省粮食么?”

  未待我回答,便听升平道:“杀人是为了吃掉他们果腹。”

  围城之中杀fù孺以为将士的食物,百姓之间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历来不少见。绿萼掩口惊呼:“怎么能这样!”我示意她噤声,转头道:“臣女听人说,天朝围城时,盛京城中粮草充沛,足可应付一年。”

  升平道:“那不过是他们故意放出去的消息,好让皇兄知难而退罢了。城中粮草只够三月之用,不然怎会有百姓军士逃出城去投降?”

  我恭敬道:“殿下所言甚是。”

  升平道:“后来,便只剩了孤和沅芷相依为命,每天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吃食。好在他们倒没有把……他们……端给孤吃。”说着微一摆手,身旁的侍女连忙扶起她喝水。

  我好奇道:“臣女听闻,他们把殿下押上城楼,险些摔了下去。”

  升平重新躺下:“是啊。只要皇兄攻城激烈些,他们便将我押上城楼,一个月总有好几次。最后一次……”她的声音在帷幕之后渐渐低沉,却愈加清晰,“他们把孤和沅芷一同押上城楼,把沅芷绑起来,在脚下堆上柴草,浇了黑油。沅芷吓得大哭,孤想去救她,却被人拉扯住。好容易挣脱了,上前去想将沅芷从柱上解脱下来,一近前去,这半边脸和头发便烧焦了,手也烧坏了。”说着举起戴着白丝套的左手,细细打量起来,仿佛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他们又将我拉扯回去,我便在城头上,眼睁睁看着沅芷被烧成焦炭。”

  她的口气越是平静,我的心就越痛。我强自忍耐,绿萼却惊呼一声捂住双眼,险些哭了出来,仿佛她就在城头亲眼目睹最亲近的人被烧死。升平接着道:“沅芷就是这样死的。皇兄的攻城大军就在城下仰头看着。孤多希望下面的人能shè一支箭杀死沅芷,可是城太高,他们离得太远,箭shè不上来,弹子也shè不上来。沅芷死后,他们要将孤也架在柴草上烧死。孤趁他们分心,再次挣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周身骨骼寸断,便成了这副模样。”

  听罢城头的惨状,我左胸隐痛,半晌说不出话。绿萼忙抚着我的背轻声道:“姑娘听过便罢,可别多想。”

  升平道:“朱大人怎的不说话?”

  我强忍泪意道:“殿下罹遭大难却安然回朝,必有后福。”

  升平冷笑道:“是么?大人倒说说,孤有何后福?”

  我一怔:“只要回了宫,两宫必定护佑殿下周全,保殿下一生无忧。”

  升平道:“孤从没有向第二个人提起此事,孤告诉你,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陈词滥调的。”

  我一惊,站起来躬身道:“臣女愚钝,请殿下明示。”

  升平道:“孤回宫以后,曾听人说朱大人是最聪明得体的。孤本就要派人去永和宫请朱大人来,大人既来了,便劳大人一解孤心中的疑惑。”

  我忙道:“臣女无能,恐”

  升平打断我:“孤想知道,孤的后福在哪里?母后与皇兄究竟会如何护佑孤的周全,保孤一生无忧?”

  我的脑中如被火烧过的原野,只余一片惊恸和焦黑:“臣女不知。”

  升平沉默片刻,道:“也罢,你不知道也是平常。是孤强人所难了。”

  我不禁道:“太后是殿下的母亲,陛下是殿下的兄长,殿下若有疑惑,何不径去问两宫?”

  升平道:“孤这副模样,不敢面圣。”她的语气虽平静,可话中的怨愤之意如惊蛰之日焦土下的萌动。我不敢再问。只听她又道:“朱大人想不想瞧瞧孤如今的样貌?”

  我迟疑片刻,终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绿萼拉着我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我轻声道:“别怕,你在外面守着就是了。”但好奇终究战胜了恐惧,她并没有退出去。

  离纱幕越近,里面的情形也就瞧得越清楚。只见升平右手举起,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掀起最后一道纱幕,另一个宫女坐在榻边,从背后扶起升平长公主的身子。升平抚一抚右边的长发,慢慢转过面孔。只见她右脸完好,左脸却是一片异样的红肿,眼睑和鼻翼如瘫软的面片贴在脸上,左眼半睁半闭。没有春山眉,亦无含情目。左耳只剩了一点凸起,半边头发全无,形状如鬼如魅。

  绿萼大叫一声,转身奔了出去。我低了头不忍再看第二眼。宫女放下纱幕,我抚胸向后退去,跌坐在椅上。升平重新躺下,淡淡道:“朱大人回去吧。若日后想到了答案,一定要来告诉孤。孤仰仗大人了。”

  我只得依礼而退。绿萼在玉茗堂外等我,见我步履轻浮,忙扶住我。我和她相扶着走出漱玉斋,回头远望玉茗堂。三楼东侧的窗户半开着,我仿佛看到一张芙蓉秀脸隐在窗后,两道清澈的目光如宝剑一般单纯而锐利。无限美好的春光之中,亦有无限伤痛。我转过头来,不觉已满脸是泪。

  恍恍惚惚地回到永和宫,刚一走入悠然殿,便见一个雪白的身影迎了上来:“姐姐怎么这会儿才回来,见到长公主殿下了么?”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谢采薇。自从升平长公主远嫁,采薇便很少随母亲进宫,连我升为女校,她也只是匆匆jiāo代苏燕燕送来贺礼。以后也只是每年新年出宫时,才能与她相聚一日半日。升平长公主回宫数日,她竟能来永和宫探望,实在大出意料外。然而不知怎的,我乍见她却并未觉得喜悦,总觉得有哪里隐隐不对。

  采薇道:“我有许久没见玉机姐姐了,姐姐见了我,倒不高兴?”

  我收敛神思,笑着拉起她的手道:“妹妹大驾光临,正求之不得。”

  采薇退后一步,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方笑道:“从前进宫,总是匆匆忙忙的,连姐姐荣升女校,我也不能亲自来贺,如今可好了,我又可以来看望姐姐了。我托苏姐姐送给姐姐的那只荷包,姐姐还喜欢么?”

  我微笑道:“很喜欢,多谢你了。你今天怎能在宫中逗留这么久?去向太后和皇后请安了么?”

  采薇扭着腰间的淡绿丝绦:“我今天是奉旨入宫的,一早就见过皇后了,又去向长公主殿下请安。在皇后处领了午膳,又去拜见太后。想着时辰还早,便来瞧瞧姐姐。”

  我诧异道:“奉旨入宫?奉谁的旨意?”

  采薇道:“皇后偶然想起一些新鲜花样,命我进宫瞧瞧,回去绣好了带给娘娘看。”

  我抿嘴一笑:“皇后从前日理万机,如今倒有闲心思想起绣花样子来了。”

  采薇道:“皇后如今不用监国,自然清闲。”

  我问道:“妹妹去看望升平长公主,皇后知道么?”

  采薇道:“皇后说,升平长公主既回宫了,我理当探望。早知道姐姐也去了,我就先来永和宫邀姐姐一道去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长公主殿下和妹妹都说了些什么?”

  采薇道:“我并没有亲眼见到殿下。殿下似乎很累,还没说两句便睡了,我只好先出来了。听说长公主回宫以后,谁也不见。他们说殿下变得很吓人,是不是?姐姐见到她了么?”

  我叹道:“见过了……”

  采薇关切道:“殿下如何?”

  我摇了摇头,不忍作答。恰逢绿萼奉茶上来,闻言说道:“姑娘别问了。”我瞟了她一眼,绿萼自知失言,低头退了下去。

  我想了想,径直问道:“长公主可提到当年你托启姐姐送信进宫的事情?”

  采薇顿时红了脸:“长公主殿下远嫁回朝,这点荒唐事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怎还会提起?咱们从前出宫相聚的时候,姐姐不是早说过将信jiāo给了殿下么?姐姐为何又问起此事?”

  我叹道:“我奉太后与周贵妃之命对殿下加以规劝,致使长公主远嫁。长公主如今这样,我心中有愧。”

  采薇道:“姐姐是奉命行事,殿下远嫁怎能怪责姐姐?好在殿下已经回朝了,也算是苦尽甘来。”

  我点点头,笑问道:“你的父母双亲,兄长嫂嫂可还好么?”

  采薇道:“劳姐姐动问。父母大人俱好,兄长和嫂嫂虽然从前不瞅不睬,可如今却也相敬如宾了。嫂嫂还有了孩子了,在腹中才两个月。父母大人都很高兴。”

  我又问:“启姐姐回乡去了,她可给你写信了?”

  采薇笑道:“启姐姐一回到老宅,就给我写信了。原来启姐姐一回家,就有人来提亲,启姐姐已经允准了。”

  我又惊又喜:“果真?是谁家公子?”

  采薇摇头笑道:“启姐姐没有说。”

  我笑道:“启姐姐从前对我说,她要自己挑夫君,怎么如今一有人提亲,她便准了?当真奇怪。”

  采薇道:“启姐姐是最有主意的。她既然答应了,想来这位公子她自己能瞧上。”

  启春的父亲黯然丢官,她随父回乡,想不到有人追随提亲,她自己竟也允了,也算是一番奇缘了:“那就好。以启姐姐的样貌品格,她能瞧得上的人不多。难得两厢情愿,当真是一段佳缘。”

  说起启春的婚事,采薇忽然怏怏不乐起来,她叹了一声,只把淡绿柔丝在裙上轻轻摔打:“家里也快要给我议亲事了。”

  我微笑道:“这是好事,妹妹不高兴?”

  采薇低头道:“我在家里又不像启姐姐那样能说上话。”

  我笑道:“难道妹妹也想像启姐姐这样自己挑夫婿么?”

  采薇茫然摇头:“不,我只是不想嫁罢了。”

  我一怔:“为何?”

  采薇笑意淡惘,垂头抚着裙上的玉色梨花,感伤道:“这两年我在家专心刺绣。有时候累了便会想,这样好看的花样子,这样上等的缎子和丝线,没日没夜地绣,银铰一剪,丝线一脱,便一败涂地了。况且我冷眼看着哥哥和嫂子,深觉婚姻的无趣。”

  我不解道:“你嫂嫂不是已有孕了么?”

  采薇摇了摇头,怅然若失:“不过是相敬如宾而已。只有我曾见过我哥哥真心喜乐的模样。”说罢微微一惊,住口不言。

  我和启春当年受采薇所托,给升平长公主送信。我们拆了信,尽知事情原委,但始终瞒着采薇。因此采薇一直以为,我们并不知道她的兄长谢方思和升平长公主的恋情。我只当没听出来,笑道:“妹妹一定看了什么闲书移了xìng情了,不然好端端的为何说这些丧气话。”

  采薇微微一笑:“祖母还在时,我常随她老人家去小庵听经。佛经有云: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又说: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都是一场空罢了。祖母去世前,还拉着我的手,说我有佛xìng呢。”说罢垂目合十,又念了声佛。

  我心中一空。出家在家,原不在那一纸度牒,更不在那一袭缁衣:“你若真悟了,也好。”

  采薇缓缓放下双手:“我听启姐姐说,姐姐在宫里也辛苦得很。姐姐若不能悟,何不上禀皇后,早日出宫?以姐姐的才貌xìng情,定能嫁得一位如意郎君。平安一生,也就罢了。”

  我叹道:“若这般容易,佛也不必苦度众生了。”

  数日后,皇帝终于下旨处置三位女巡。锦素流放西北,在军中为婢;封若水免官回家,随父流放岭南;苏燕燕罪责最轻,免官为奴,留在椒房殿服侍。旨意一下,软禁四十多日的锦素和封若水被勒令即刻出宫。芳馨甚是欢喜,进殿拜道:“姑娘大喜。”

  听闻锦素只是流放,我心中确是欢喜无限,不由扔下笔:“我升官也没见姑姑如此郑重。”说罢走下书案扶她起身。

  芳馨笑道:“升官固然是好,可是在姑娘的眼里,又怎及得上于大人的xìng命要紧?”

  我笑道:“这是自然。收拾一下物事,我要送一送锦素。”

  芳馨顿时敛了笑容:“于大人毕竟是罪人。姑娘去送,恐怕有人借机生事。”

  我淡淡道:“无妨。送别而已,若陛下怪罪,便由他罢了我的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