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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8 章

  酸气:“奴婢也觉得钜哥哥很多事,问清案情就该出来,为何还要巴巴地带她去守坤宫?”顿了一顿,转而庆幸道,“可是去了才知道,这一趟当真去得不错。”

  我更是诧异:“守坤宫怎样?”

  银杏道:“奴婢当时正是深夜,守坤宫的宫人都去歇息了,四处连个守夜的也没有,椒房殿门口只有皇后娘娘一个贴身宫女在值夜。华阳长公主本以为无人在旁,是申诉的好机会。于是两人悄悄潜入椒房殿,看见……看见暖阁之中,咱们公子和皇后赤……赤身luǒ体在榻上……”说到此处,声音几不可闻,双颊羞得通红,仿佛是她自己亲眼见了一般。

  这消息比之朱云刺杀高曜更令我震惊。我牙关一颤,无言可答。呆了好一会儿,好些我一直不解的事情慢慢有了答案。为什么熙平一心要将高曜扶上帝位。为什么高初时冷待启春。为什么启春忽然请我嫁给高。为什么柔桑对母亲定下的婚事如此不甘又如此无谓。

  可是我的口舌仍要做最后的挣扎:“朱云和皇后?!”

  银杏垂头道:“是。当时华阳长公主也看见了,姑娘家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钜哥哥却看得清清楚楚,确实是公子和皇后娘娘。”

  我怒极,颤声道:“好!好!陛下尸骨未寒,他们便按捺不住了?!怨不得她今早得了风寒!必是昨夜太快活了!”

  银杏不敢劝,只得一气向下说:“幸而华阳长公主并不认得公子,倒也没说什么。钜哥哥送华阳长公主回到鹿鸣轩,嘱咐她不要四处乱闯,更不可透露一个字。”

  我抚胸蹙眉,好一会儿才道:“好妹妹,你这一番查证,实是救了我的xìng命。”

  银杏道:“奴婢不敢当。”

  我冷笑道:“我半生心血,只为扶持陛下登基。如今这种情形,我若不能查清刺驾的情由与经过,死不瞑目。”

  银杏忙道:“奴婢跟随姑娘那么多年,若不是姑娘悉心教导,必是一事无成。实是姑娘自己救了自己的xìng命才对。下一步该当如何,还请姑娘示下。”

  我站起身,迎着刺眼的阳光和雪光,微微扬起下颌:“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离开王府,只见到处一片大丧景象。市肆冷清,行人沉默。日光昏昏惨惨,冷风卷起满街的落叶,到处覆着灰白的尘土。我“乍闻”皇帝驾崩的消息,金创迸裂,呕血不止,因伤心过度,再一次病倒在自己府中。皇后恩旨,命我在家中养病,待痊愈后再入宫举哀。

  我本也不想入宫,因我无颜面见高曜。

  三十六日已到,今日梓宫入陵。喝过了yào,我独自倚栏站着。天空飘着雪,风中传来凶礼的哀乐和臣民的悲哭,护送梓宫的仪仗应已到汴河边。片片白帆掠过,似流光一去不回。连日痛哭,眼中早已干涩。我默默跪下,送高曜最后一程。

  好一会儿,绿萼含泪道:“姑娘的身子才好些,这么在冷风里跪着,又该病倒了。”我不答,亦不动。绿萼张望片刻,其实从新平郡侯府看不见汴河边的仪仗,“陛下在天之灵,看见姑娘这副模样,如何能安心?前路还长,姑娘千万忍耐才好。”

  我这才扶着她的手慢慢起身。许久没有跪这么长时间,膝头僵而痛。绿萼扶我坐下,一面揉着我的髌骨,一面道:“过了今日,姑娘再不可这样哭了。”

  我淡然道:“我并没有哭。”

  绿萼一抬头,微笑道:“果然没有哭过。”

  恍惚是咸平十四年的冬天,也是这样的大雪,高思谚在半云亭中拂袖而去,留我一人跪了许久,雪融成泪,膝头也是这么痛。那一夜,裘后自缢了。冬天,本就是生命力极其薄弱的季节。裘后与高曜都离我而去,也带走了我赖以为人的一切理由。

  晚间,因我多喝了一碗红豆粥,银杏和绿萼都十分欢喜。绿萼道:“一会儿信王府的女医要来检视伤口,好在过了今日,便再也不用来了。”

  银杏冷笑:“信王妃若得知姑娘伤势反复,重病难支,大半个月都起不来身,想必很放心。”

  我抿一抿唇间红豆的香甜,淡漠道:“两下都放心,才是好的。”

  绿萼忙道:“姑娘也该打起精神去会客了。不说别人,越国夫人、泰宁君和武安伯夫人都派家人来问过好几次了。还有好些咱们不常往来的夫人小姐,都派了人来问候。”

  我叹道:“先帝都不在了,我这个‘帝师’不过是虚名。难得她们竟还肯来看我。”

  绿萼微笑道:“先帝虽不在,可姑娘与皇后也有半师之分。更何况宰相之女、名将的夫人都派人来探望了,其他人自然要来的。”

  苏令于高曜有翼戴之功,虽不掌实权,多年来身为帝太傅,深得高曜信任。高曜驾崩,皇后立刻命他接任司政之位,众臣虽有些意外,却也服气。我不禁心灰意冷:“宰相名儒千金,从前是封女典,如今是文夫人,好生显赫!原来辛辛苦苦得了一个‘帝师’的名号,远不如宰相之女、名将夫人来得牢靠。”

  绿萼笑道:“老子云,‘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58]帝师也好,宰相也罢,谁还能做一辈子呢?那些虚名,‘弗居’也罢。”

  我不禁笑道:“虽不确切,意思倒也不差。”

  绿萼忙道:“奴婢可是常读《道德经》呢。”

  我起身浣了手,便歪在榻上歇息。待撤了膳,连绿萼也退了出去,这才问银杏道:“朱云怎样了?”

  银杏微微一笑道:“奴婢借口给老夫人请安,去过两次侯府。看见侯爷神思不属,问过府中的丫头才知道,侯爷把府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也不知在寻什么东西。老夫人与郡主问他,他只说在寻一件许久不见的儿时旧物。这般找了几日,只好作罢。如今虽不动声色,想必暗地里戒备得很,生怕谁窜出来捅他一个暗刀子。”

  指尖垂在榻下,于炭火之上逡巡良久,火焰尖子一跳,微微刺痛。我合目道:“做了坏事总会心虚。好端端的,谁又会窜出来捅他一个暗刀子?他可有起疑?”

  银杏道:“这奴婢可答不上来。公子纵有怀疑,也不好问出口。何况信王府的女医日日监视着咱们府里,姑娘病得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空去理会高淳县侯府丢了东西的事?”

  我叹道:“我是怕施大人和葛大人走漏了消息。”

  银杏道:“施大人提前得知本不该知道的朝廷机密,葛大人私放钜哥哥和奴婢入畋园,担着两个大不是,想来无人敢说出去。更何况我二人并未道出实情,公子便是知道我们进过畋园,又能怎样?再退一步,若公子知道是姑娘掌握了他弑君的证据,只怕更加放心呢。”

  我一怔,不禁失笑:“那倒也是。”

  银杏道:“姑娘既然好了,也该去宫里走走了。皇后那里是必得去谢恩的,婉太妃想必吓坏了,也要去安抚一番。再便是贞妃娘娘……不知姑娘要不要去瞧一瞧呢?”

  我双眸微启,反问道:“你说呢?”

  银杏想了想,微微一笑道:“本来皇长子登基,贞妃娘娘作为皇帝的生母,当尊贵无比。可惜圣上尚在襁褓之中,不能为生母主张。更何况如今皇后临朝,以苏大人和信王为爪牙,必然牢牢把持小皇帝。贞妃这个生母,反而要处处避忌,否则势单力孤,在宫中难以立足。若姑娘去瞧她,奴婢只怕皇后会不高兴。”

  我微微颔首,翻一翻身:“如今她也算得是我的弟fù,我自然不能令她不高兴。”

  数日后,新帝尊皇后为皇太后,贞妃为皇太妃。皇太后临朝称制,委政于丞相、帝太傅、淮安侯苏令,大赦天下。

  又数日,杜娇从门下侍中调为秘书省监、太常寺卿,加封司徒,算是尊重赋闲,明升暗降。裘玉郎本领户部度支,现外迁州牧,镇抚地方。户部尚书封羽见情势不好,上书称病笃,乞骸骨,于是皇太后赐安车驷马,粟帛金银,以侯爵罢官就第。

  接着施哲上表,言自己上不能谏君王游猎涉险,下不能理和群臣万民,忝居参政之位,惭愧万分,愿辞去相位,乞一外职,稍补罪过之万一。皇太后固留,一番文书往来,施哲自请降为御史中丞,协助查明先帝遇刺之事,辞甚恳切。皇太后下诏嘉赏,允之。

  银杏一桩一桩说着,各人的姓名、官位、爵邑都说得丝毫不差,末了道:“封大人据说在华阳长公主事发之前赞成立濮阳郡王,如今濮阳郡王被软禁,他自然要吃些亏。杜大人和裘大人深得先帝器重,想来是赞成皇长子登基的,不知怎的也落得这般收场。只有施大人,以退为进,反而得到了最想得到的差事。”

  此时我正与越国夫人史易珠摆棋局消磨时光。易珠奇道:“什么最想得到的差事?”

  银杏道:“施大人对太宗皇帝与大行皇帝俱忠心耿耿,又是出了名的仁心神断,比起保住参政之位,只怕他更想探明刺驾之事。所以奴婢说,施大人以退为进,得到了最想得到的差事。”

  易珠听罢向我笑道:“这丫头,朝中之事了如指掌不说,各人的心思也都一清二楚。有了她,姐姐可省许多心,正好陪我多摆两局。”

  我照着棋谱缓缓落了一子:“玉机身在局中,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险些连xìng命都丢了。不比妹妹身在局外那么有闲心。”

  易珠一身素白长衣,织绣浅金暗花。堕髻慵懒,只以天青绒花点缀。她眼也不抬,双指稳稳地钳起白子:“姐姐若不恼,有些话我便直说了。姐姐逢此良机,正好退出棋局,还能保一隅平安。嫁人也好,周游也罢,哪里不自在,何处不广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59]。”说罢啪的一声,按下一子。

  “譬如为山,未成一篑”。不错,我本就是功亏一篑:“妹妹所言甚是,我正有此意。”

  易珠展颜一笑:“姐姐能这样想最好不过。”

  才摆了半局,便有些支持不住了。于是以纱笼掩秤,送易珠出去。银杏目送易珠的车驾走远,叹道:“越国夫人倒也没说错,姑娘不妨多想一想。”

  我一言不发地回到卧室,准备午歇。银杏不敢再说,只默默服侍我更衣。直到她为我掩上锦被,我这才道:“宫里快杀人了吧。”

  银杏一怔,忙道:“是。施大人是看不惯刑讯逼供这一套的,见御史台与大理寺合力锻成冤狱,必然恼怒。与其真的让他chā手邵之案,不若早早结案,将一干人等全部杀掉。”

  我淡然一笑,合目道:“可怜华阳长公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何罪。”

  身体好了大半,母亲命我陪她去白云庵还愿。寂如师太听说我重伤,特意将我请入禅房,倾谈半个时辰之久。提及亲侄高曜的英年早逝,方外之人,勾起家国之情,亦不觉唏嘘流涕。

  送过母亲回府,已是夜半,街上空无一人。陪母亲坐了整整一日,早已昏昏yù睡。银杏还在张着帘子看街景,昏黄的街灯在我眼前晃过去,又晃回来。虽然疲惫,心中却是难得的宁静。

  忽听银杏轻笑道:“绿萼姐姐你瞧,前面那个背琴的人好生奇怪。自己周身补丁,却用上好的缎子裹着瑶琴。”

  绿萼也凑了过去,笑道:“此人定是爱琴胜过了爱己。”

  马车缓缓赶上,两人挤来挤去,都想先看见那人的脸。忽听绿萼失声道:“师广日!”

  银杏道:“师广日是谁?”

  绿萼道:“师广日原是宫中梨园的一位琴师。脾xìng古怪,爱乐成痴,满京城里,也只有睿王与他jiāo好。咱们姑娘也曾在梨园听他弹过琴的。”

  梨园,宪英劝弟,花下听琴。原来那些年虽有无穷无尽的烦恼,终归还有点滴乐趣在其中。俱远矣,不复来归。我回身掀开帘子,向后望了一眼。数年未见,师广日一张脸显得又黄又脏。忽见他抬起头来,待辨认清楚前车风灯上的字,便恶狠狠地努起双唇,向我的车啐了一口。一扭身,折向小巷中,身影生硬而决绝,青衫袖卷成一道黑冷的雾。我顿时愕然。我自问并无半分得罪于他,为何他见到新平郡侯府的车便避之如鬼魅,恨之如仇雠?

  绿萼与银杏均未见到这一幕,两人还相对猜测道:“这会儿还背着琴在街上走,定是才从睿王府出来。等闲人家,谁能请得动他上门弹琴?姑娘说,是不是?”

  不错。睿王的继妃邢茜倩正是昱贵太妃邢茜仪的亲妹妹。邢茜仪因弑君被软禁,邢家都遭了难。睿王妃虽暂未受到牵连,想来也是寝食难安了。睿王府之所以无事,是因为西北有睿王的同母弟、昌王高思谊掌六州军事,统领数万戍军,皇太后和信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皇太后是熙平大长公主的独女,信王与大长公主府往来甚密。出身大长公主府的新平郡侯被华阳长公主刺伤,定是一出苦ròu计。若睿王这样想,师广日又怎能不深恨于我?

  我忍不住叹道:“不想在睿王与昌王的眼中,我竟成了同谋。”

  银杏与绿萼相视一眼,俱道:“什么同谋?”

  我微一冷笑:“什么同谋?自然是弑君的同谋了。”

  绿萼吓了一跳,瞠目不知所对。银杏却隐有所感,掀起车帘向后张望。师广日早已不见,雪后的青石街道上,车轮滚起灰黑的泥浆。两旁屋中的热气,泛起青灰的岚,笔直的街道犹如望不到头的隧洞,yào旗酒幡随风飘摇,似鬼臂招摆。

  银杏道:“师广日不见了。”

  我心下怃然:“将来要不见的,又何止是他?”

  第十八章 心不能忘

  第二日清早,我入宫向皇太后请安。因皇太后还在谨身殿早朝,于是先往济宁宫看望玉枢。转过延秀宫,东二街绵延向北。头顶的一线天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