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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人坐上去,静默端庄,如轿中新娘。孔鼎义抱女童赶至,女童捆着手脚,未及解。

  男人掏出把刀子。刀长七寸,是柄杀猪刀,面狭锋长,可捅透猪胸骨直入心房。

  孔鼎义呆立,怀中女童无动无啼,不知是死去还是睡去。翻开她,如夜的黑瞳,一脸涕泪。

  男人登舟,撑出五丈远,跪于舟尾,向孔鼎义磕了个头。

  【二】

  这家人在村里还有亲戚,一个娘舅,一个叔伯哥哥。孔老爷子都找了,他们不受。

  “总不能推给我吧?”

  “怎么是我推给你的呢?是她爹妈把孩子jiāo到你手里的!”

  谈崩了,老爷子把盛孩子的背篮搁于娘舅家门口,拽孔鼎义离开。将出村,孔鼎义摆脱手握,返身奔跑。老爷子没喝止,等他挎背篮回来,叹了口气。

  孔鼎义:“小孩的爹,给我磕过头了。”

  东黄庄田广土肥,农贷一垮,越富裕的村子越招灾。爷孙在西河涝,是个穷村子,穷村子好存活。比刀的男女寻来,在村西租房住下。

  男人每日练刀,一年后登门。男人:“五年前的喜峰口,大砍刀可是扬了名。”1933年,日军南侵,在喜峰口长城受阻,二十九军以中式砍刀对付日本刺刀,ròu搏战几度占优。

  二十九军常聘民间武人,孔老爷子是成名四十年的刀术名家,归隐前也曾军中传艺。喜峰口战役后,民间传说二十九军刀法有个气派名字,叫“破锋八刀”,是孔老爷子毕生绝技。

  男人:“二十九军你教过,我教过,许多人都教过。怎么砍日本的刀法,成了你的?”

  老爷子:“老百姓寡知少闻,谁名头大,就拿谁说事——这都想不明白?”

  男人一笑:“明白了,再会。”

  老爷子诧异:“不比刀了?败了我,破锋八刀就是你的。”

  男人:“这个月,日军占了京津,管它是谁的,我得去报效国家。”

  临出门,老爷子追一句“力上刀尖,做到了?”男人答:“没有。活命回来,再向你讨教。”

  他的女人留下了,女人小他十岁,出自习武人家。武人家的女儿,最好嫁给武人。战乱,女人最好躲在乡下。缠绵三日,离村时,有一念浮想,等他归来,她己生下个小孩。

  1945年,日本投降。比刀的男人没有回来,女人没有孩子。她买下户小院、五亩核桃树,一直住在村里,人称元姑。

  【三】

  1948年,城乡普遍以米易物,拒用法币。法币是1935年发行,以外币兑率为本位,取代银本位的银元,挽救过1934年国际银价上涨造成的金融危机。

  战时为弥补军费亏空,法币过量发行,日本投降后,百元法币值两粒大米,战前百元可买两头耕牛。国民政府发行金圆券取代法币,1元等于300万法币。

  收养的女孩长大了。

  叫青青。

  孔家炕上,爷爷居中,东墙根睡着她。西墙根是孔鼎义的位置,晨光初起,爷爷不在,他调身,见她被下露着一段腰,刚煮熟的大米粥般热烈白润。

  他二十七岁,未婚娶。他喊:“青青,爷爷出门了!”她惊醒,撩被而起,套裤下床。

  小腿肚上似有个人脸的酒窝。

  刀法如神的爷爷如一个寻常老人,痴呆了。他在村口山头,山头一棵枯树,挂满从远方飘来的碎衣破纸,似果叶满枝。

  他脸贴石面,听缸一般。青青顶风走来,趴下,和爷爷脸对脸:“听什么?”爷爷开眼,瞳孔衰了,色泽比当年淡下一层。

  “三千里外,万物荣升。”

  远方,压抑灰雾。传闻东北又兴战事。

  荣升,是锔缸人对缸裂的称呼。

  青青一笑起身,牙齿白瓷般好看:“回去。”牙齿显现一身骨质,骨气如刀,迫人追随。爷爷爬起。

  至家,补了会儿觉。天光大亮,三人如三块烤白薯,散着不同气味。农家闲时多,醒来便是你看我我看你,不耐烦这样,孔鼎义用了早饭便出门。

  山地利用不高,百亩为地主,五十亩为中农。爷爷当了半辈子名武师,有积蓄,当年选此村归隐,置下三十亩核桃树三十亩柿子树,以物易物,口粮不缺。走乡锔缸,是出门找乐子,武人闲不住。

  青青过十六岁,爷爷脑子便坏了,不觉已是两年。年轻时刀口争名,损神过烈,英雄收场,往往晚年成呆。

  核桃近冬方熟,此时悬在枝上,簇簇如青桃。核桃树具君子仪态,主干挺拔,树皮白洁。孔鼎义坐树望着坡下。

  下方是元姑核桃林,一个黑壮汉子穿林而行,醉态踉跄,他叫二堡,腰挎一柄日军指挥刀。

  三年前日本投降,各地日军遣返回国前,普遍贱卖物品。此村偏远,未来过日军,战争结束,日军物品却流过来,牛皮挎包、纯绵军靴、锡水壶……

  军刀长三尺二,柄镶蓝翡翠。小贩说蓝的军衔高,次一等是绿,黄的更次,红色最低。换了百斤小米,村人皆说贵了。五十亩地雇一个长工,一年酬金加伙食不过七百斤小米。

  办下这张狂事的只有二堡,他是个本村破落户,给缺劳力的人家打短工,偶尔乘醉骚扰元姑。

  记忆里,元姑会武,不该任其骚扰……

  元姑正在林中,见到二堡,慌了两腿,三五步给追上扑倒。二堡扰元姑,是村人谈资,往日也就是在路上拦拦,挨几句骂便跑,更像是卖丑耍闹,元姑也笑。

  今日二堡动手剥元姑衣服,身下的她没有骂音。

  孔鼎仪奔下坡,是丈夫目睹妻子不忠的愤恨,直冲到二堡身后,起脚踹出三步外。元姑扯开的衣里,是青青晨时的腰身,刚煮开的泱泱白米。

  一身冷汗,扭颈见二堡抽出军刀。一张宿醉未醒的脸,醉酒的人身重手快,醉酒让肩膀放松,手快过常时。

  军刀开刃,孔鼎义抄起旁边一支铁铲。给树根松土用的,柄短,未足两尺。

  长刀秘诀是打转,与敌兵器碰上,不作回撤,以碰触点为轴,转劈敌面。短兵器破长刀之法,也是打转,比长刀先转——军刀达三尺二,一转便至咽喉。铲子不够长,要迈步补救,总是稍慢——

  挥铲迎击,军刀一碰后常人般回缩。孔鼎义顿时放心,不容它再劈,铁铲旋转,拍在二堡额头。元姑惊叫,鸟鸣般清脆,女人的气血与男人如此不同。

  “晕个把时辰。自己会醒。”

  “噢,你手下留着分量。”元姑背蹭树皮慢慢站直,悠悠整衣。地上的二堡,如一块海中的老礁石,孤苦无依。

  她是个漂亮女人,孔鼎义转身上坡。将入自家林子,回身见她跟在十步外,对上眼光,她便不走了,道:“说说话。”背身坐于坡上。

  她的背影,庙里神像般端庄。孔鼎义莫名气弱,走去蹲在她身侧。元姑:“你家林子多几亩,愿不愿意?”

  孔鼎义:“能么?”

  元姑:“我的卖给你。”

  孔鼎义:“你要去找你男人了?”

  元姑:“他要活着,早回来了——待在这没意思。”

  孔鼎义:“要走也别卖,女人得有个家底,我帮你养林子,卖得了钱给你留着。”

  元姑:“你是个忠厚人。出去,手里得有现钱呀,你不买,我就卖别家了。”孔鼎义叹口气。

  元姑身子挪开半尺:“你要真心疼我,也可以不卖,咱们两家的林子合一起。我长你四岁,说大也不大,你爷爷我能照顾好。”

  孔鼎义无声,元姑抬头,见他表情,随即一笑,唇齿鲜艳:“我的忠厚人,你是真没懂呀。”孔鼎义反应过来,下巴轻颤,一个遥远的记忆,1934年刀破衣裤后她坦然而立的身姿。

  男人喜欢女人,瞒不住。她松快了,扬手将一粒石子扔下坡,石子无声而落,觉得自己像那粒石子,平淡地有了着落。

  十多年没撒过娇,一阵腰酸缓缓袭来,她掏上他脖颈,脸缩在臂弯里:“你闲了这么多年,是等着娶养大的女孩吧?”

  惊觉被一下抱起,本要挥拳抵挡——她压住动势,任他抱着,只觉越走越快。孔鼎义少年时便有正经人的英俊,没几年长大,果然堂正,武人家女子喜欢男人有仁义相——

  心思正乱,猛地摔下,睁眼,被扔在了二堡身上。孔鼎义的堂正脸被怒火扭曲,吼了句:“骚货!”

  返身上坡,山猫般急速。

  正午刀光灿,元姑入迷地摆弄军刀,二堡醒后,见她双眼盲人般失神。她:“我男人上战场,不知弄死了几个日本兵,他不是机灵人,弄不死几个一以后再烦我,一定弄死你。”

  【四】

  午时日烈,村头砂石滩来了辆大篷骡车。没有篷布,蓬架上挂满日军用品,后面一辆挂车,篷布严实。法币废止,金圆券不敢用,乡镇仍是以物易物,挂车里是换来的实物。

  做这生意的青年,弥勒佛般矮矮胖胖,引来整村老小,其中有青青和爷爷。他人称“老安”,老是尊称,对穿乡卖货者,村人多称老。

  此趟有新货——军用披风,风衣雨衣两用,价廉,改做桌布窗帘也合算。

  孔鼎义下山吃午饭,见爷爷套土绿色披风坐在门口,如一个放哨的日本兵。青青没做饭,等了半晌,她回来了,抱着一叠披风。她给爷爷换了一件后,觉得便宜,又去换了。

  披风有土绿和咖啡色两种,她给孔鼎义换了件咖啡色的,咖啡色质地更好代价更高,仅换此一件。老安换货是赊账,一件二十斤核桃,讲好入冬核桃熟了再取。

  女人天xìng喜欢做生意,快感比男人大,她沉浸在一次完美jiāo易中,容光焕发。不想扫她兴,午饭后,孔鼎义套着咖啡色披风上山了。

  待在核桃林里,是习惯,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待得久了,能听出核桃生长的声音,小猪吃nǎi般叭叭作响。也觉得满园核桃在吸收自己精气,曾恐怖想到,会老的。

  后来,也不这么想了,掩埋了此念。他没别处可去。

  晚饭回家,挂了土绿色窗帘,铺了土绿色桌布,炕东墙贴墙悬了一片大布,数件披风合成,以为做墙纸,防墙灰脱落。房子确实老了。

  不料,入睡前青青将大布拉开,罩住了自己睡觉范围。越过爷爷,孔鼎义望去,炕上如立着一尊出嫁的花轿。

  手工不细,大布上存着单件的领口、扣子。

  “她到岁数了——”孔鼎义莫名难过,似被万物隔绝。

  老安在村口多留了一夜,支起座军用帐篷。隔了夜,村人想出披风另有的种种用途,第二天又来换货,青青带爷爷也来了,她没再要,看热闹消遣。

  近中午,村人回家做饭,青青扶爷爷最后离去。老安:“再待会儿,给你看样好东西。”从挂车里搬出一只手摇留音机,摇出《人海漂航》,男女对唱,上海调调的拉美风情。

  少女对男xìng特有的警觉,令青青yīn下脸,扶爷爷走了。

  孔鼎义回家用过午饭,又上山去了。青青端碗盛了几块煮白薯,到村口老安处,冷眉冷眼递上“什么玩意儿,再给听听?”

  帐篷里有张折叠行军床,马扎式结构。老安介绍,探戈歌调是拉丁美洲舞厅的伴奏乐,不登大雅之堂,一个音乐学生被说成“你能当个探戈乐手”,等于说没有音乐天赋,听了会哭的。

  但中国人拯救了探戈,《人海漂航》的演唱者白虹、严华,是上海的歌王歌后,将大红大绿的探戈提纯为水墨画。听此曲,须放松,半梦半醒,滋味方真。

  青青躺在行军床上,老安摇起留声机。床面绷得紧,布料厚实,如躺在人身上,ròu乎乎的——

  老安如痴如醉,端着留声机,向行军床靠近。青青骤然惊醒,张臂拍打,却给留声机阻隔,老安骑在她腿上,一手压着留声机,一手撩开她腰间衣襟,向上掏去。

  青青觉得胸口被握住,整个人攥成一团。女人屈从本能的表情,最为动人,老安撤去留声机,伏下来,却脖颈一冷,如遭刀锋。

  抵在血管上的,是掰断的胶木唱片,裂口如锯。

  老安:“小心。会出人命的。”青青将另一条胳膊从老安身下抽出,抡圆了一记耳光。

  青青跑回家里,在yīn绿绿的布帷里,捂着被老安握过的左胸,单盘腿坐着,两耳血红,心口渐酸。

  下午四点多钟,老安抱一箱军袜军鞋寻到孔家,向青青致歉:“送你的,遮遮羞。”青青凉了眉眼,道:“拿回去吧。你要真有诚意,把留声机抱来吧。”

  老安抱纸箱回去了。

  再来时,孔鼎义已归家。除了留声机,还有三张胶木唱片,青青问那张掰断的呢,老安:“坏了,听不成。”青青:“在我这,坏不了东西。”

  老安又去取了。热汗淋漓地回来,展示了留声机用法,青青学会后,孔鼎义出于礼貌要留老安吃饭,青青:“不用。”

  临睡前,孔鼎义问换留声机得多少斤核桃,绿幔里应一句“没多少”。之后无声,他也没话了。

  次日,孔鼎义早早上山,望了眼村口,砂石滩上的骡车帐篷还在。中午归家,见爷爷拿出多年不用的锔缸工具,在锔掰裂的胶木唱片。

  青青在旁看着,入迷的眼光,孔鼎义蹲到她身侧。拉弓旋钻的频率,似能影响人身血速,他自小一看便迷。

  锔子与锔缸的不同,给金碗用的,不足一寸,细如初生婴儿的指甲。金碗,不是整个金质,是碗口镶了金边,大富之家方有。锔缸人到一村做活,雇主不管食宿,吃了住了要给雇主家小孩买糖,以示谢意。锔金碗,则雇主管食宿,还需好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