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下之人

  人瑞状是个稀奇玩意儿。半甲子之前，机城人口不多，抗击妖魔的时候往往一门三代悉数上阵。到了如今便有很多耄耋老人孤身而活，膝下无子。机城为这些老人们颁发了人瑞状，此状有两层含义，一是代表他们寿高命长，二是代表机城欠他们人命。白奶奶的人瑞状上有三颗星，这代表着白七的爷爷，爹地和妈咪全都成了妖魔的爪下亡魂。人瑞状的持有者凭着它可换三条人命，或是办三件难事，各府各司，大官吏，见者都须尽力配合，不得有误。第二日乐正带着白七和他奶奶的人瑞状去见了自己的上司。那上司是二十八分司的副司长，姓张，长得贼眉鼠眼，故而人称老鼠张。老鼠张坐在一张宽大木桌后边儿，斜着眯缝眼把白七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又把人瑞状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冷冷地问白七道：“你可知道良馔司是什么地方？”白七以为这是故意考他，立刻答道：“是机城的粮仓。”老鼠张哼了一声：“机城的粮仓广开大门，服务百万百姓，每个岗位都是重要非常，你这人瑞状是你祖母的，又不能证明你的人品，万一你是个监守自盗之徒，我岂不是亲手在粮仓里放进了硕鼠？”白七一听老鼠张平白无故口出恶言，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开口申辩。乐正素来知道白七的火爆脾气，知道他一开口便要怼人，便一把拉住白七的袖口，又暗地里踩了他一脚。乐正趋步上前，递上一个布袋，赔笑着开口道：“老鼠哥，这是我兄弟的一点意思。他这人平素胆老实，不要监守自盗，就连路上的钱都不敢拣。就因秉性老实，出去讨生活屡屡不顺，实在走投无路，我才带他来投奔老鼠哥您了。”那老鼠张却叉起了双手，挑着眉毛道：“屡屡不顺？他莫不成是个傻子？我们这里虽然不要硕鼠，但也不能收傻子，传出去叫我二十八分司颜面何存？”白七此时只想照着那老鼠张脸上来一拳。但乐正却依旧好脾气地笑着，把布袋往老鼠张怀里一塞：“老鼠哥最会讲笑，若真是傻子，怎还会带着心意而来？”老鼠张打开布袋往里看看，绿豆眼爬上几分笑意，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张一本正经的脸。他干咳一声道：“你兄弟有心，我也不好拒绝。不过心意归心意，公事归公事。你这兄弟有人瑞状作保，这事便好办了许多，只需给上头有个交代便可。”乐正笑得四平八稳：“老鼠哥为人义薄云，办事最是公正，我等全听老鼠哥吩咐。”就这样，白七成为了良馔司二十八分司的吏一名。白七是个最低等的临时吏，临时儿子的意思就是薪俸只有正式公差的十分之一，但活要比正式公差多十倍，如果干的不好，随时会被一脚踢回家去。而白七奶奶的人瑞状上，第一颗星被磨平，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八分司的公印，这便是老鼠张的给上头的交代。至于白七，则欠了乐正三枚苹果。乐正很大度地，白七总有一会和自己一样有出息。他虽然三枚苹果也让自己掏空了老婆本，但为了兄弟，这点成本算不得什么。于是白七感动得热泪盈眶，决定在二十八分司脚踏实地，好好干一番名堂出来。白七入司后的日子颇为充实，端过水，看过茶，给值夜赌钱的公差们买过宵夜，给老鼠张的姘妇倒过夜壶。扫地除尘有他，生火劈柴还是有他，哪有困难哪有他，哪有需要哪里钻。干遍了所有杂活，看尽了荒唐世相，白七的心到底渐渐冷了下来。好几次他想辞工不干，但想起乐正垫的三枚苹果和奶奶那张人瑞状上的一颗星便苦忍了下来。久而久之，他开始沉默寡言，除了闷头干活，再也难见笑颜。如今在上头眼里他是个不会转弯的吏，在同僚眼里他是个愣头愣脑的闷棍。良馔司里他一个朋友都没有，只有乐正还把他当兄弟，但就连乐正也觉得当初那三枚苹果是没希望问白七要回来了。不久，白七被叫去参与一项重要任务。那一日大雨滂沱，白七穿着一身肥大的土黄色制服站在一排公差当中，整个人如同一条湿漉漉的屎橛子，连底裤都被浇得湿透，兜了一裤裆的水，沉甸甸地往下坠。白七被雨水打得脸上发痒，很想挠之而后快。但上头有命，今日有要客莅临良馔司东南城第二十八分司，所有的公差都要穿戴整齐，列队欢迎，好好展现一下第二十八分司的精神风貌，如无命令，不得妄动，违者开除。原本列队欢迎要客是重要的活轮不到白七这样的临时吏来干，但第二十八分司的公差总数刚好是个奇数，上头有强迫症，认为奇数队伍有欠工整，便把站中的吏悉数招来凑数。白七无端端列在这队里，还要遭这雨打风吹的活罪，连痒都挠不得，心里很有点火气。他很想大骂一通，然后脱下湿哒哒的土黄色制服，扬长而去，不再扮演屎橛子。但他随即想到乐正和奶奶，便有某种力量把他固定在原地，一动不能动。身体动弹不得，但心思却如大雨一般无限洇湮开。如果不是为了赚钱学神通，他一个顶立地的少年郎，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雨渐渐停了。二十八分司后门口站着一群淌着水的公差，样子很是滑稽可笑，他们也觉出自己的可笑来，却不敢挪动分毫。远处巷口忽然走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个公子哥儿，一身青色长袍，烫着金色花纹，花纹是一个个硕大的钱币，不出的铜臭逼人。这家伙梳着个油光水亮，一丝不乱的发髻，眉毛上挑，满脸的不乐意，一脚浅一脚深地沿着积水的后巷走了过来。他边上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仆人，忙不迭地在他脚下垫砖头，好让他踏着，以免湿了鞋底。身后跟着十几个黑衣仆从，哗啦啦蹚水而至，一时间后巷喧闹异常。未等那公子哥儿走近，老鼠张早已哈着腰从后门里闪出来，朝湿漉漉的公差们拼命打着手势，于是白七和其他吏公差们按照事先安排，齐刷刷举起右臂，一起扯开嗓子嚎道：“欢迎金有财金大少爷大驾光临良馔司第二十八分司！”松语文学免费小说阅读_www.16s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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