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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41-云起幡动-4

  话说问剑阁将在元月廿八大开山门迎接天下武林豪杰。越是临近盛会,众门派的人马却愈是悄无声息。度其缘由,想必日前或相访试探,或耀武扬威,皆已做足,这两日唯静待时机,届时各自展现。西海盟众人亦无甚动静,除了霍仲辉一人外出数次,早出晚归。

  廿六日早晨,恒雨还正在祁慕田处喝茶,忽有霍仲辉的手下前来传话,说午后请她与众师兄弟们齐至西湖泛舟。闻言,祁慕田颇感意外,细细斟酌一番,对恒雨还说,时不待人,此番且着意留心各人言行。

  午后风和日丽,六人由灵峰下来,霍仲辉和次仁东珠走在前头,谈笑自若,杨铮和石磊一前一后,相互间不怎么说话,恒雨还和高夜则慢吞吞落在两丈开外,不时低声交谈。步行往苏堤岸边的一处码头,远远望见一支绿幔雕窗画舫静泊水边,一人负手而立,正是老三杜羽。自从先师离世后,这七人就再也未曾共聚一堂,如今忽然聚首在万里之外的江南,各自倒都有几分不自在了。

  杜羽同先前颇有不同。恒雨还打眼望去,他正和霍仲辉相互行礼寒暄,听不见二人说什么,只见杜羽神态洒脱,浑无往日阴沉之色。高夜轻声道:“哼,这叛徒,看样子在春霖山庄倒是出头了。今日我不认他这个师兄!”恒雨还微微摇头道:“算了,人各有志。父亲也并没追究他。我看还是和气一些好。”高夜冷脸,不以为然。

  及至岸边,霍仲辉环视诸人,笑道:“如今我等齐聚,极为难得。今天由我这大师兄作东道,大家不必拘谨,就像小时候一样,该吃就吃,该笑就笑。趁这大好的景致,闲散一番,下回要聚,还不知要待到何时呢。”说着,朝高夜看了一眼,又道:“连小高都长大成人了,也学会老四的板脸了。”高夜连忙扬了扬唇角道:“哪里的话。”

  七人朝画舫走去,恒雨还早就看见,那画坊上除去三名船工,两名船娘,还有四个云鬓鸦青,红妆素裹的女子坐在船里,隔窗看不清形容。一船娘殷勤上前将众人迎至舱中,方落座,便见船已点离岸边,向湖中无声滑去。

  桌上各色精致细点,杯中茶香拂面,恒雨还捧着茶杯又看向此时坐在舱后正按筝调弦的女子们,方才四人上前来奉茶侍酒,眼见其皆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风情窈袅,识人善语。她何曾见过这些风月场中的女孩子们,颇觉新鲜,忍不住时时打量几眼。而那四名乐妓也频频注目于她。窗外平湖如镜,春山在望,耳边缓缓响起了乐声,倘若心中没有挂念,倒是惬意得很。

  自顾看了一会儿风景,却不能不听师兄们的谈话,恒雨还回过头来,微微皱眉,听杜羽正对霍仲辉道:“大师兄有所不知,如今的盟主恐怕不比当年了。”此话一出,连素来冷漠淡定的杨铮都有些惊讶侧目。杜羽似笑非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换做从前,他才不会这样束手束脚的,老想着要博什么好名声。可别人未必买账。”

  杨铮道:“三师兄,你这话真是过分了。盟主对我们都是真心实意的,你甩手不干,他也没说什么。你忘恩负义在先,还有脸说这话。”

  杜羽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有什么恩义?我们活到现在都是自己的造化。既然他把我们当作工具牛马,我又何必替他卖命?”转头对坐在旁边,一直喝闷酒的石磊道:“走就走得痛快些,五弟,你留在他身边能有什么前途?他什么时候会想起你来?又不像某些人,早早地就找了靠山。”

  这话一出,次仁东珠和高夜脸上都不好看了起来。杜羽轻笑不言。高夜将茶杯盖重重地扣到桌上,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这时,霍仲辉忽然笑道:“三弟就是嘴上不饶人。说得是难听了点,不过倒也有些实话。”恒雨还转头盯了他一眼,霍仲辉回了一个挑衅的眼神,继续道:“我们玄都和西海盟的交易,是先师同盟主定下的。时过境迁,如今你我心里都该有个衡量。”恒雨还不禁站了起来,问道:“大师兄,你今天把我们聚到一起,就为了这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霍仲辉呵呵一笑,说道:“师妹,别那么激动。我想说的是,先师故去多年,如今玄都一门都没有一个人来掌管,长此以往,对本门,对西海盟都不利。是时候谈谈你我七人的志向了。从小一起长大,都算是亲人了。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

  恒雨还缓缓坐下,四顾众人,道:“依你的意思,是想毛遂自荐么?”霍仲辉道:“倘若众位没什么异议的话,我就不谦让了。”恒雨还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口气,随即回道:“我有!”

  其余几人各怀所思,席间的气氛忽地僵持起来。杜羽自斟了一杯酒,缓缓道:“我已早有打算,和西海盟一刀两断,玄都的掌门自也轮不到我来操心。兄弟们自便。”次仁东珠白了他一眼,踟蹰片刻,说道:“论本事,我是佩服大师兄的。可掌门之选,还是要依照旧规,强者为尊,我,不好说。”

  霍仲辉又看向杨铮,石磊二人。杨铮面色不善,料他不会回答,石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昂首抬头不甘示弱的恒雨还,尴尬地笑了一笑,说道:“二师兄说得在理。”

  霍仲辉道:“此事不急,容后再商议吧。眼前我们还是好好地把这西海盟撑住。至于,师妹想何时同我一论掌门之位,就由师妹决定好了。”其实在席之人皆知,玄都掌门人非此二人之一莫属。以往只道恒雨还温厚,或许并不想争这个位置,哪知今天她却坚决争锋,数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她脸上。恒雨还点头道:“好。”并不想多言。霍仲辉注视了她片刻,忽又道:“听说你前些时候中了致命剧毒,想必还未痊愈吧。我不会乘人之危的,你慢慢地考虑,不用勉强自己。”

  恒雨还眼角瞥见杜羽脸上一丝冷笑,心中暗怒,忽而又想到那夜霍仲辉和石磊去找杜羽,不知杜羽同他说了些什么。看他们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让人莫名地不安。她下意识地定了定神,道:“谢师兄关照。我自有分寸。”

  茶酒数巡后,船家奉上一桌精致佳肴,可吃在嘴里却并不觉得如何美味。上次七人齐聚一桌吃饭时的情形恒雨还还记得清楚。当时师父尚在世,夏天的傍晚,在湖边煮着茶吃烤羊。师父是个严肃的人,难得有笑脸,即使是闲来相聚,师兄们也都不敢放肆。以至于如今相聚,众人仍旧规矩自持,即便言语不和,也尽量克己守礼。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只见舱外不复方才阳光融融。时天色阴敛,云聚远野,湖上烟气暝暝。只听得对面,不知怎的,他们竟在说杨铮同狄泰丰,北冥城的纠葛往事。方听到,她亦是惊诧,这事什么时候也传到了霍仲辉的耳朵里!可转念一想,纸包不住火,杜羽和张天仪等人交往已久,还有什么瞒得了,被霍仲辉知道只是早晚。于是也不想多言,借了个由头自出了舱来,坐在船后的矮凳上。

  一面闲看湖景,一面有意无意地听那四名歌妓奏乐清唱。少顷,只听奏起新曲一支,箫管幽幽,引出一段唱词:“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谁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诉谁?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词里所言乃是南人在北地思乡,如今,看这江南腹地梅花盛开,岸边山头点点春信,不由得让人也思念起远方故地。

  正兀坐随思间,忽听身后有脚步声来,回头一看,却是四名歌妓中的一人,手执酒盅款款上前道:“外头风寒露重,姑娘小心,别冻坏了身子。”伸手将酒杯递上,温柔一笑:“喝杯暖酒驱驱寒吧。”

  恒雨还恍惚间并未推辞,及接过杯来方才意识到是酒。可不知怎么,竟心中一动,送至唇边。那酒浓厚醇香,入口滋味虽然有几分不习惯,可却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于是默不作声地慢慢将一杯酒饮尽,胸中几分灼热。忽然,天边传来一阵隐隐雷声,朔风拂面,激起周身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