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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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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陈烈寄来的那封信,已是这一年的六月末了。

  江韵清读完信,她的母亲当即便哭了。说,你姐得的这是啥病啊?一准是不好的病!要不然,你姐夫不会寄这样一封信回来。想当初你姐夫蹲大狱,说是共产党,你姐姐一人在东北,头生孩子夭折,这么大的事,也没给家里来过一封信啊

  父亲在一旁叹气,打断母亲的话说,你就别提当初啦!这就赶紧地,看看谁能腾出空来,去上海照顾她大姐吧。

  母亲说,我就提!孩子们都是被你惯坏的!想当初,汰清嫁那个姓陈的,我那么样地不乐意,你非但不管,反倒说这姓“陈”的有远见,有抱负。你看看现在,他混得这是啥日子!先是在东北蹲大狱。本来以为大狱蹲到头,苦尽甘来,带着汰清去上海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

  父亲想申辩,却欲言又止,只有叹气的份儿。

  一旁的江韵清打断父母的争吵。安慰母亲道:妈,你别凡事往坏处想,我姐夫来信说,我姐只是有病,也没说多不好的病。孩子小,自然缺人照顾。你想啊,你那小外甥刚刚三个月大吧,再加上你那大外甥女,我姐夫要做生意,他一个人怎能照顾得过来。

  母亲这才暂时安下心来。和父亲对望一眼,半嗔半怨道:你说让谁去!你把茂群放出去,一年半载家里也收不到他一封信。韵清刚找了份儿工作。宜清在北平念书。竺清读高中,学业更是不能耽误你说让谁去!咱俩这老胳膊老腿的,别说照顾病人,就是赶到上海,那么天高地远的地方,说不定都会散了架,只有要人照顾的份儿。

  江韵清轻声说,我去吧。

  父亲看她一眼,说,你去?那你的工作咋办?刚去学校一年,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下学期的任课聘书是昨天收到的吧?这份工作丢了多可惜呀

  江韵清说,我去看看,照料一下,说不定临开学,我姐的病就好了呢!

  母亲释然。赶紧去自己房内祷告,祈求上帝保佑她的女儿平安。

  那年月去往上海的路线,无外乎如下几种:一是坐船,直达上海。虽不劳累,但行程缓慢。二是坐火车,沿平汉铁路或津浦线到南京或汉口,过长江,再转车抵达上海。三是转道北平,乘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到南京,然后再转乘火车,离上海也就很近了。由于时间和消费上的原因,显然第二种出行方式,对江韵清来说再合适不过。

  这是江韵清第一次坐火车。在随后多年的颠沛流离中,那种复杂的心情,是她今生唯有的一次体验。火车行速缓慢,犹如一只笨重爬虫。车窗外的景色如卷轴一样缓缓闪现。葱茏田野以及凋敝村镇,无不给她一种新鲜感受。但这种感受还未在心头盘桓多久,她便会看到被风驱赶的灰黑色乌云,自北方而来,赶到火车前面。随着雨水的降临,她会想到姐姐的病情,心情也会随之黯然下来。但雨水却在瞬间停驻,阳光乍现的那刻,她又想姐姐的病或许不会那么严重呢!她知道姐夫和姐姐的身份。而在去年,在她任课的学校,经人介绍,她加入了党组织。但年初,那个介绍人却莫名失踪,至今杳无音信。这让江韵清感到全所未有的渺茫。此次去上海,她最大的心愿:一是姐姐身体无恙。二是通过姐姐姐夫,自己能和组织取得联系,从而实现自己的抱负。

  由南京换乘火车之后,江韵清感到一丝惶然。周围全是讲南方话的乘客。由于旅客众多,江韵清未买到坐票,只能站在车厢过道里。火车启动之后,江韵清明显感到,一只手在自己身上触摸。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怀中的包裹。遂把包裹挪到胸前。警觉地扭头看了看。身后,一位身材比自己略高些的男子别过头去,假意朝车窗外看着。江韵清朝自己右侧的一位中年妇女身边挤了挤,意图离他远些,一手扶住座椅靠背,另一只手更紧地挽紧了怀中包裹。途径镇江,又涌上大批乘客。江韵清被人群裹挟,再次同那位不怀好意的男性乘客挤在了一起。

  车厢里闷热难当,大部分乘客昏昏欲睡。

  你干嘛!江韵清终于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喊叫,顿时令周围乘客打起了精神。

  被江韵清呵斥的那位男子面无愧色,用宁波话嘀咕了几句什么。引起周围几位乘客的哂笑。众人把目光投到江韵清身上。江韵清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正自窘迫。却见右侧坐椅上的一位青年站起身来,拨开挡在江韵清面前的那位中年妇女,说,大嫂,让一让。又对江韵清说,来,姑娘,坐我这里吧。

  为了急于摆脱那男人的骚扰,江韵清连客气都未客气一下,便抽身坐下。直到车厢里的气氛归于平静,这才偷偷打量了一眼站在自己侧面的那位青年。只见他瘦高个子,穿月白色短袖衬衣,领子袖口干净的一尘不染:面颊瘦长,一双细长眼睛正凝视着窗外。江韵清仰脸,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你啊。

  青年收回目光,低眉看了江韵清一眼,淡然一笑。算是对江韵清的回应。问:您天津人吧?江韵清答:是啊。转而江韵清便会心地笑了,因为从那男子的话音里,听出了熟悉的天津口音。老乡的身份是确凿无疑的,这也是他愿意给自己让坐的原因江韵清这样想着。在江韵清心里,其实更想问一问他叫什么?家住天津哪里?是不是去往上海?但见青年目光沉静,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似乎想着什么心事。她一个姑娘家,也就不好再去搭讪。

  一直到火车弛近上海,江韵清再没有同那青年说话的机会。准备下车的乘客向车门处涌,青年男子离开了江韵清的视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干净衬衣都被汗溻湿了。她本想下车后再同他道声谢,但等走下火车,却连他瘦高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从外表看去,坐落在英租界小沙渡路合兴坊的这座二层小楼显得颇为气派。从临街的马路拐进弄堂,便少了人马车流的喧杂,显然非市井之地。江韵清从弄堂口下来,付了黄包车的车费,依照信封上所写地址,寻到弄堂深处,抬手叩响标有15号门牌的铁门。

  很快便听到门内传出女童稚嫩嗓音的回应。接着,铁门上方拉开一个圆形孔洞,一只眼睛附在上面。和江韵清的目光交汇。

  你是谁?

  江韵清问:这是陈烈家吗?

  没有回答。漆黑眼珠定住。

  江韵清恍然大悟,柔声问:你是不是华姿?

  那眼睛动了一下,依旧问:你是谁?

  我是你二姨啊!天津你姥家的二姨。小时候我见过你一次,那时你还在吃奶,当然记不得我啊。

  我妈叫什么名字?问话声充满了警觉。

  江韵清止不住想笑:江汰清啊!

  别名呢?

  别名?

  就是小名啊

  江韵清笑起来。你还知道你妈的小名啊。大青!你妈叫大青,我叫二青,你三姨叫

  话音未落,眼睛从孔洞处消失,接着响起门闩被拨弄的声响。只是那声音响得艰涩,想必是门闩与插孔之间有些走形,又或是小孩的手上缺了力气。

  江韵清耐心等着。待铁门闪开,一个头发枯黄的女孩几乎撞在她的腰上。她紧忙抱住,想用手拢住她的脸,好好亲热一下。却不想女孩返身迅速关好铁门,又颇为费力地对付起那滞涩门闩来。在江韵清的帮助下,铁门迅速栓死。女孩这才站定,有些羞涩地看着江韵清,叫了声:二姨。

  江韵清半伏身子,和那女孩齐高。忽然看清这女孩眼睛虽然晶亮,却面黄肌瘦,头发过肩,显然好久未曾打理过。想到大姐的病情,心内不禁有些酸楚。

  女孩呆呆看着江韵清,说,姨,你长得真像我妈!

  江韵清这才醒悟过来。朝迎面的楼层看去,问:你妈呢?快带我去看你妈。

  女孩闪了一下身子,迷惑不解地说,我妈,我妈出远门啦!你不知道?

  出远门了?怎么会!信上不是说,你妈病了吗?

  没有。出远门了,走了好久了

  江韵清的心里升起一个巨大问号。皱眉问:你爸呢?

  爸爸出去了。刚走。过一会就该回来了。

  天色近晚。寂静里忽然响起一阵细弱哭声。女孩一愣,急忙向楼内跑去,边跑边说,弟弟醒了。我要去照看他。

  江韵清随在女孩身后,走进这幢灰瓦砖房的小楼。见一楼客厅摆设阔绰,沙发c藤椅c立柜c几案一应俱全,几只崭新的描红色铜包角皮箱很规矩地摆放着。哭声是从楼上传来的。江韵清将行李放下,急忙沿楼梯上去。见外甥女华姿跪在床上,正在徒劳地安抚着躺在床上哭啼的婴儿。

  江韵清上前,俯身将婴儿抱在怀里。这才嗅到二楼的居室里有一股浓重的尿骚味。婴儿下身没穿裤子,上身穿一件破烂背心,有些肥大,显然是抽掉棉花的夹衣改作而成。

  婴儿在江韵清的怀里安静了一会,仍旧啼哭不止,任江韵清怎样安抚,也不见效果。华姿在一旁将手指伸进婴儿嘴里,说,弟弟饿了,以往饿的时候,就是怎么哄都不行的,只好让他吮手指。

  那快去给弟弟拿些吃的啊。江韵清说。

  可什么吃的都没有啦华姿黯然说,红薯都吃完啦。

  江韵清说,你去把我放在楼下的行李拿上来。

  女孩下楼之际,江韵清抱着婴儿在屋内踱步。抬眼见居室的格局虽然宽敞,却显然是少了摆设的缘故。除一张堆满杂物的桌椅,整个房间内空空荡荡,填满了向晚的夕阳。和楼下的客厅比起来,显得异常寒伧。

  依照吩咐,女孩打开江韵清带来的包裹。从包裹的夹层拿出路上吃剩下的两块烧饼。江韵清拿过一块,咬一口,在嘴里嚼碎,再吐一点在指尖上,递进男婴嘴里。男婴不哭了,却等不及,雏鸟一样拱到江韵清嘴边,直接从江韵清的嘴里啄食,让江韵清心里起了一阵麻酥酥的寒意。低眉一看,见华姿手端另一块烧饼,不知如何处置。抬头看一眼江韵清,低头嗅一嗅烧饼。江韵清问女孩:华姿,你也饿吧?饿了就把那块烧饼吃掉。

  女孩笑了。问:我可以吃吗?

  江韵清点头。说,有啥不可以的。

  女孩埋头吃那块烧饼。起初吃得小心翼翼。一只手端在下巴处,接着掉落的饼渣,随即狼吞虎咽起来。却又被噎住,翻着眼睛,不住打嗝。江韵清腾出一只手,去拍她的后背。顺手拿来桌子上的一杯水,要她喝下去。

  女孩停止了打嗝。却又很快变得安静下来。江韵清一看,见那半块烧饼同空了的水杯一并放在桌上。江韵清问:你咋不把它吃完呢?

  女孩笑笑,舔着嘴唇说,吃不完了。那剩下的半块,留给爸爸吃吧。

  安抚好两个孩子。江韵清不顾劳顿,收拾起屋子来。她整理好整个卧室,又清扫了楼道。顺势将卧室左侧的一扇房门推开。

  她倏然停步。一股扑面的热气迫使她朝后退却一步。见狭窄的亭子间内,窗户全都封着,屋子里显得异常昏暗。只能模糊看清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副窄小桌椅。依稀能看清桌子上的笔墨。让江韵清感到奇怪的是,在紧靠桌子的墙角,竟放了一只火炉。火炉虽熄,却是经常使用的样子。在这夏末秋初的季节,显得极为怪异。待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又看到火炉旁的砖地上,放有一只灰盆,盆里有燃过的灰烬,于混沌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纸灰味道。

  江韵清正自踌躇,不知该迈步进去,还是该抽身出来。身后传来外甥女华姿细声细气的说话声:爸爸说了,这间屋子不能进的。平时,爸爸都不许我们进的。

  华姿的语气里暗含一丝责备。不由让江韵清红了脸,急忙退出,转身将木门关死。

  姐夫陈烈是天黑之后回家的。自三年前在天津见过一面,这是江韵清同陈烈的第二次晤面。夜色中看不清陈烈的脸,只觉得他穿戴还算体面,一顶夏凉礼帽戴在头上,遮了半张面颊。华姿掩饰不住兴奋,悄声喊道:爸,我二姨来了。陈烈只看了江韵清一眼,并未说话,像个极其冷漠的人。那时推独轮车的贩夫刚刚拐过弄口,寂静街巷里响着车轮辚辚滚动的声音。陈烈脚下,一担红薯被月光照彻,像一堆浑圆的珠宝,引得华姿弯腰,无比怜惜地抚摸着。陈烈试图一人拎起盛红薯的筐子,试了几次,却是徒劳。只能在江韵清的帮助下,二人合力,静默无声地将两筐红薯搬弄进院子。

  直到进了客厅,掩上门,陈烈这才变得热络起来。拉了一下江韵清的手,说,韵清,你终于来了!说完这句,却再无话。摘下礼帽,习惯性地嘟嘴吹了吹礼帽上的灰,又下意识用两手掸掸袖口。江韵清这才看清:灯光下的陈烈,面色显得极为苍白。瘦削脸颊眼窝凹陷,一张薄唇呈紫色。他喝了一口水,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舔着嘴唇,显然是话也不想多说。待缓了一会,望一眼女儿华姿,问:饿了吧?又意识到江韵清的存在,尴尬笑笑,对江韵清说,劳累一路,韵清,你也肯定饿了!我这就去做饭。

  陈烈返身去外面的厨房烧饭。江韵清哄着睡醒的婴儿,一时间找不到和陈烈说话的机会。但先前看到的情形,却让江韵清心里有了一丝怨怼。直到陈烈端着一只饭盆进来,见饭盆上扣一条鱼。那鱼色泽鲜艳,引人口涎。却不想被陈烈从容地倒拎起来,放进一只抽屉。放在饭桌上的,除一盆冒着热气的红薯之外,再无其他饭食。华姿发出一声赞叹,凑上前,去盆里捞了一块红薯,不想被烫了手,嘴里唏嘘着,兴高采烈地吹着手指。

  见江韵清眼神疑惑。陈烈仍旧尴尬地笑笑。说,韵清,你大老远过来,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可以款待,你就多担待些吧。

  三人围坐桌边吃红薯。自然吃得静默无声。

  江韵清忽然问:我姐呢?

  陈烈喉头耸动。看了女儿华姿一眼,悄悄对江韵清摇头,显然有什么难言之隐。

  江韵清会意。从此再不发话。心里却有了更深的疑虑。

  待孩子们睡去。两个大人在客厅坐下来。陈烈掩了窗门。这才将事情的原委对江韵清道出。

  听到姐姐被捕入狱,江韵清更为揪心。

  陈烈说,韵清,前些日子你大哥去苏区,从上海路过,专程来看过我和你大姐。从他那里,我了解到你的一些基本情况。你能来上海是最合适不过的

  江韵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和大姐的身份,实不相瞒,我也加入了组织。

  陈烈惊喜地说,是吗!那就太好了!

  你知道我大姐被捕后的情况吗?

  不知道陈烈说。那天晚上,我久等她不回,知道一定是交通站遭到了破坏。因为我们先前便有过多种预设,甚至每次出行的路线都经过认真安排,所以说路上肯定不会出事。我坐等一夜。第二天早起,只能另找住处,带孩子们搬家

  江韵清打断他的话:你为啥这么急着搬家?难道担心我大姐叛变,把你招供出来?

  陈烈说,哪里会!她是死都不会招供的。即便没有她的丈夫和孩子,她也不会在信念上有丝毫动摇。

  江韵清说,那你急着搬家,她若没有被捕,又到哪里去找你们?

  陈烈叹了口气,略有保留地说,这你倒不用担心我们之间,有过约定,任何一个人出了纰漏,另外那个必须要迅速撤离原来住的地方。即使换了她,也会这么做的,这是铁的纪律。

  江韵清仍旧不解,只能听陈烈一路沮丧地说下去:我找了好多地方。但人地生疏,又加之我此时的身份,你要知道,现在上海地面上,是不准将房子出租给单身汉的,所有单身的人,必须要找一份担保这家房东还算不错,经我好说歹说,免了铺保,却把房租的价格抬得过高,收了我房租每月三十块大洋这一下,便把我的日子搞得很惨。

  说到这儿,陈烈凄苦一笑:所以说,只能用红薯招待你了。

  江韵清低了头,说,你们平常就是这么过的?我倒没什么只是,看着孩子们可怜,我心里难受。

  一席话,让陈烈眼里泛起泪光。嗓音哽咽说,孩子们在跟着我受苦哪!华姿大了,倒懂事一些,只是可怜了我那刚满三个月的儿子。没有奶吃,营养也跟不上。我没办法,只能喂他红薯充饥,有时实在没东西可喂,只能喂他些白开水他整夜哭!只能整夜抱着他。他哭累睡着,又会饿醒,继续哭。我也跟着他哭

  江韵清的情绪有些激动,擂了一下桌子:那你怎么不去找组织,让组织帮你解决!

  自从搬了家,我便和组织彻底失去联系。即便不搬家,我也不能擅自去找组织啊。因为我们工作的性质,只能一人出面,和组织上单线联系。先前每次去交接任务,都由我去。后来我身体不好,这才派你大姐去。这一变更,组织上也变更了原来的联络人我在万般无奈之下,偷偷到原来的联络地点去过。那里完全变了模样。交通站遭到破坏,肯定是确凿无疑的。

  那可怎么办?江韵清问,不能总这样下去啊!

  只能苦熬!陈烈牵牵嘴角,苦涩地说到。这样说时,瘦削脸上倒显出一种坚毅来。我带着两个孩子,真的快撑不下去了。按照组织上的规定,即便没孩子拖累,我也不能出去找事做其实到现在,我已逾越了工作纪律的规章

  江韵清仍旧不解。

  陈烈说,我想以后,组织上得知情况,是会原谅我的我不能眼睁睁等着自己和孩子们饿死呀所以每次去曹家渡的山芋市场买红薯,我都是下午出门,等到天黑,雇辆独轮车,才敢把红薯运回来。

  江韵清问:为啥要这样?

  陈烈吁了口气,显然方才的倾吐舒缓了他胸中的块垒。语气变得轻松起来:是怕引起邻居的怀疑呀!你要知道,我搬来这里的身份,是做木材生意的老板,一个身家还算显赫的老板,总不能天天都啃红薯充饥吧。所以说日子多难熬,我都要死撑面子。为了换钱买红薯,我把二楼的家具全部变卖。但这客厅里的每一件东西,我都不敢动,还有我身上的这身行头

  江韵清牵牵嘴角,不禁哑然失笑:那条鱼?

  陈烈一愣,也笑起来。说,以前我有个朋友,老家在湖北荆州,民国之后,那里改为荆春县。生活相当疾苦,乡人每次宴客,拼尽家底,也撑不起一桌席面。每次饭毕,便要端上这四道大菜说到这儿,陈烈显然来了兴趣,冲江韵清招手,来来来,我给你看看那是四道怎样的大菜。

  江韵清随他移步过去。陈烈拉开抽屉。抽屉内,放着四块用木牌雕饰的动物,每一样皆颜色鲜艳,食色可观。陈烈逐一将它们摆上桌面,用手点戳着:这一道是糖醋鱼,这一道是红烧猪蹄;这一道:盐水鸭,还有这一道,是华姿最爱吃的——香酥鸡了说到这儿,陈烈脸上的高兴劲儿荡然无存,华姿这孩子,真是懂事。有时我骗她,把红薯剥皮,切成小块,说是点心。她也会陪我假戏真做,还说,妈妈不在,我们怎能天天吃这么好的大餐?

  江韵清转身去了二楼,将自己带来的包裹拿下来,放在陈烈眼前,默不作声打开。灯光下,只见靛蓝色包裹里,横排放着用草黄纸紧裹的圆柱形物体。江韵清抄起一个,两手掰开,瞬间变听到银元滚落桌面的脆响。

  江韵清说,这是我出门时,父母让我带过来的一百块银元,说是给大姐看病用的。大姐居然没病,这虽是幸事,但家里遭此大难,也不是什么万幸的事了。这些银元,你就拿它应个急吧。

  陈烈喉头耸动,发出吞咽唾沫的声响。高高颧骨在灯光下泛起一层红晕。搓着手说,太好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他们二老。

  江韵清坐在灯光下默然不语。

  陈烈不禁心存疑虑地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是回去,还是留下来?

  江韵清翻眼看了他一下,幽幽说道:你说呢!

  陈烈脸上露出为难样子。

  江韵清说,你说我能走吗?先不管你,单看两个孩子,被你养成什么样!那么可怜,我咋忍心一走了之。

  陈烈愣了一瞬,激动起来。说,那可太好了。韵清,我现在太需要你了。孩子很重要,需要你的照顾;但还有更为重要的事,需要你帮我去做。来来来,随我到楼上来。

  灯光拉亮。密闭屋子里混沌的空气令人窒息。陈烈剧烈咳嗽着,单手拄着桌角,弯着腰,另一只手捂着胸口。那咳嗽声听来异常骇人。让一旁的江韵清手足无措。欲上去帮他捶背,却被陈烈摆手制止。他踉跄几步,转到右侧墙角,单膝跪下,探身到桌下摆弄了一番。又摇摇晃晃起身,走到靠东的墙面,单手一推,只见木板墙豁然闪开。靠里二寸,是略显斑驳的原旧砖墙,形成一个狭窄空间。空间内用木板打成隔断,堆满材质不同,大小各异的纸张。只见层层堆叠,形成一面“纸”的墙壁。

  江韵清呆住了。

  这是被组织上称为“一号机密”的文件档案,陈烈神情庄重说道,它包括党中央各届c各种会议记录c决议案;有党中央给各地的指示,也有各地党组织给党中央的报告;里面还有共产国际的指示;有苏区和红军的军事文件,共计两万多份。如果这些文件落入敌手,对我党的损失无法估量所以中央在设立中央文库之初,就制定了一系列严密的保护措施。保存文件的地址一定要达到独立居住,独立活动的要求;只派一名领导干部与文库负责人进行单线联系,其他领导成员不得过问文库的工作,文库工作人员也不能参加支部大会和集会游行,尽量减少与外界接触,以免暴露身份;文库地址不能固定,每遇险情或更换负责人,都必须立即搬迁

  陈烈喘了口气,用手抚摸着那一摞“纸墙”,继续说,最初中共中央秘书处规定:中央下发的文件和各地上报的文件,均实行“三套制”的管理办法,一份送交共产国际,一份送达中央文库保管,一份由文件阅览处呈请中央领导人批办,由中央特科处理。恰恰是与中央特科的横向联系,引发了中央文库最大的一次历险——前几个月,时任中央特科主要负责人的顾顺章在汉口被捕,随即叛变。由于他对我们在上海的秘密工作方式了如指掌,他的叛变,给上海的党组织机关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出于无奈,中央特科保管的那批档案已全部销毁。而现在留存的这一份,就显得特别珍贵了

  听着陈烈的讲述,江韵清这才明白,姐姐姐夫为何要过这样一种生活了。

  中央机关撤离上海之后,第一位负责保管文件的同志,因身份特殊——他当时是上海临时中央秘书处的负责人,这个职务,务必与更多的地下党组织发生联系。为安全起见,党组织这才找到我,把文件交到我手中你要知道,我在东北入狱之后,被营救出来,养病期间,与党组织中断了全部联系。中共中央撤出上海后,留下来的地下党组织中,几乎无人认识我。我的身份,也无疑为这些文件增加了一份安全保障。

  江韵清屏神静息,神情庄重问道:留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陈烈拿起桌边的一条毛巾,擦着额头的汗水。我现在正在做文件的整理工作。按文件形成的时间c地区c作者等分类编号,这样能让文件一目了然,日后能为党的工作发挥更大效用。你看,我编了一份《开箱必读》,详列了查阅须知及全部目录,就快弄好了你嘛,留下来,帮我照看孩子。以后在家里你是我妻妹,出了家门就是我妻子。务必记住:无论对谁,哪怕是自称我们的同志,不熟悉之前,也不可透露家中藏着的这些文件。我现在化名为张继,公开身份是木材行老板,店铺开在杨树浦说到这儿,陈烈面露忧戚之色,说,虽然你带来的银元够我们撑一段时间,但没有生活来源,总会花到山穷水尽。而依靠我们两人之力保护这些文件,也势必存在诸多隐患。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尽快找到党组织。

  江韵清点头。看着陈烈递过来的小册子,眼露钦佩之色。

  看到江韵清满头大汗,陈烈将毛巾递过来,说,擦擦汗吧。

  江韵清放下小册子,环顾左右,问:天这么热,为啥总要生炉火?

  陈烈一笑,说,之所以生炉火,是为了以防万一。我和你大姐自从领受保管中央文库的任务,便立下誓言:定以生命相护!宁可放火烧楼,与文件俱焚,也不可让它落入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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