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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章 胭脂水粉敷画皮(上)

  洛阳城,西阳门,延年里。

  双眼浑浊的中年男子漫不经心地拆下一块块门板,露出小小一间店铺,伴着一阵陈腐的胭脂香。细细看去,黄杨木质搁架上落满了灰尘,盛着胭脂膏子的白瓷小罐显然已许久未曾动过。

  打开店门以后,中年男子坐在柜台后面,望了望冷落的门庭,虽然时候尚早,他打了个呵欠,半眯着眼睛,很快,头便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一般。

  日上半空,灿灿金光落在已经陈旧的木质牌匾上,半明半暗之中依稀可辨三个字,蓄英榭。

  春节过后,气温回升,一天暖似一天。

  历重光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往后仰着,背部与脖颈都拉直了,阳光铺满了脸,落尽眼中,变成一块光斑。

  拜年着实热闹,客似云来,车水马龙,可是来往的这些官宦,历重光大都不认识。聊得那些朝堂事情,阿谀逢迎,他也没有兴趣。

  他的父亲是右将军,军权在握,震慑朝野;她的母亲是天子的姨祖母,皇亲国戚,何等尊贵。他自然不用阿谀逢迎,可是看着旁人拼命挤出热情的笑容,吹捧他如何清贵,一身学识却超然物外,他就替那些人发慌。他知道,背过脸去,他便是那些人嘴里的“怪人,傻子”。

  “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整天游山玩水。”

  岂知他们看他“怪”,他却看他们“痴”。历重光从来不觉得自己清高,也不觉得自己比那些四处钻营的世人高贵,不过是选择不同,心意不同。在他看来,遵从了自己内心所愿,便无所谓值不值得。

  他望着头上的四角天空,实在无趣得紧,况且,聂如风还欠他一个解释罢?

  他出门的时候碰上侯管事。侯管事弓着腰,满脸堆笑引着一个也是管事模样的男人往里走。遇见历重光,侯管事的表情更恭谨了两分:“郎君,又要出门了?”

  历重光点点头,心道这琅琊城里还有什么管事值得侯管事如此费心热络。他摇了摇头,翻身上马而去。

  侯管事一直将那男子引进了厅堂,历辰阳端端正正坐在主位上。

  男子进门先磕了头。

  侯管事立在一旁,双手垂于两侧,恭恭敬敬说道:“将军,西昌侯命人送春节的贺礼。”

  那男子接口说道:“侯爷命小人向将军c夫人请安,说些微小礼,请将军笑纳。将军久不在京中,侯爷甚为想念。”

  历辰阳连声道:“请起,请起。”侯管事连忙上来搀扶。

  “劳侯爷费心,折煞末将。”面上说得客气,又吩咐侯管事重赏来人,脑中却转开了。他与萧鸾并无深厚交情,如何今年萧鸾特意派人前来送礼,有所予,必有所图。

  只是,他图的到底是什么?

  “侯爷,那历辰阳镇守边关,离京甚远,即使京中有变故,他亦是鞭长莫及,远水救不了近火,为何如此看重于他?”一门客提出自己的疑惑。

  萧鸾抿了一口茶汤,一团热气在胸中发散开,他露出满足笑容,缓缓说道:“远虽远些,可他手握重兵,若不能为我所用,他日必为祸根。”

  “可是,即便他收了侯爷的礼,也不代表以后就以侯爷马首是瞻。”

  西昌侯的手指扣着茶盏边缘,沸水隔着细瓷仍然烫得手指微微发麻:“眼下边关战事将起,是战是和,就看他如何选择。”

  去岁,孝文帝下令迁都洛阳。司空公穆亮奉旨营造宫室。洛阳城里东南西北十三门得以沿用魏晋旧名,好像几百年只是时光打了个呵欠。

  每一道门下建三条大道,可容九车并行。

  历重光来过洛阳几次,这还是第一次从开阳门下经过。

  门楣上方,端端正正书着“开阳”二字。

  历重光勒住缰绳,马蹄顿住,绕着城门来来回回地转。

  开阳本是琅琊辖下的一个县。

  传闻汉光武帝迁都洛阳时,修建此城门。然而门已建成,却许久未有合适名称。未几,一日夜间,忽然有一木柱飞来此城门楼上。

  第二日,守城官兵接啧啧称奇,围起木柱,当是奇观。传言四散,城中居民争相观看,一时万人空巷,甚至有人以神柱称之,燃起香火,就要叩拜。

  守城官连忙上报,光武帝得知,亦称奇不已。越五日,琅琊郡开阳县上奏报,称县内南门有一根柱子不翼而飞。圣上派人查看,开阳县丢失的竟然就是城门上飞来的柱子。

  光武帝为表纪念,遂将城门命名为“开阳”。

  一晃已经四百多年,城门依然,“开阳”依然,而洛阳几经兴废,人面全非。

  历重光正怀想往事传说,忽一抬头,看见一身着紫色狐裘的男子骑在马上,打量着自己。

  他颔首笑了笑,正要打马而走,却被即墨连颂唤住了。

  即墨连颂没想到竟然在此地遇上历重光,倒是省却了好一番寻找功夫。

  “郎君留步。”声音徐徐前进,爬入历重光耳中,散开时仿佛带着绯色的袅袅烟雾。

  历重光不自觉依言停住,回过头,见那紫袍男子形容消瘦,面色苍白,似身患重病,可是说出的话却如春风拂过,让人如听纶语。

  即墨连颂扯了扯嘴角,看着历重光着了魔怔般的双眼,轻轻说道:“延年里蓄英榭,上好的胭脂水粉,郎君不给女郎带些么?”

  历重光机械地点点头,改了方向,策马而去。

  即墨连颂在马背上笑得意味深长。

  见一身穿白色锦袍的郎君下马走进店里,掌柜的从周公那里夺回精神,拿衣袖扫了扫落满灰尘的白瓷器具:“郎君,随便看看,我店里的胭脂都是用上好的桃花拧出汁水,再取梅花上雪水蒸出来的纯净膏子,外边寻常市卖货可是比不上的。”

  素雅白瓷,不雕花,不饰纹。掌柜的见历重光眼光落在白瓷上,赶紧揭开瓷盖,一汪胭脂如凝结的桃花瓣,媚如女子眼波。

  历重光一笑,掌柜的赶紧打包,又顺口劝说:“小店不仅胭脂好,画眉的螺子黛,敷脸的粉,都是一等一的,郎君是送给心上人罢?不如买一套,好看,用起来也方便。”

  历重光掏出一小块银子:“都包起来。”

  昔人居周围好些宅子都在翻修重建,人来人往,甚是喧哗。

  沈流纨几乎手不离书,嘴里还总是念念有词。聂如风见她一片苦心的样子,觉得甚是好笑,往嘴里扔着核桃仁。

  白浮在一旁卖力地敲着核桃,嘴也没停下,,一五一十报告着沈流纨的动向,声音阴测测的:“她把我放在火上烤,还不给我供香火。”说着,瞥了一眼聂如风,见她不为所动,丝毫没有要为自己做主的意思,于是添了一句:“成天抱着书,我偷偷见过,咒语念得十分熟练,长此以往,怕是要要青出于蓝胜于蓝。”故意加重语调,拖长了声音。

  聂如风的眼皮都没动一下。

  沈流纨黏在书上的目光是被一个白袍身影打断的,冲口而出:“历郎君!女郎在”说着,一边回身,一边朝后指。

  聂如风已经站起来,唇角沾了点核桃衣。几点褐色如白璧微瑕。不知为何,最先涌上来的居然是一阵心虚,他是来找自己算账么?

  足下便有些发软,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正发憷间,历重光已近跟前。她心下发急,转身欲逃,却被历重光一下提住后衣领子:“还想跑?”

  聂如风来不及收住脚步,被衣领勒得喉头发紧,又听历重光好整以暇地说道:“你点我穴道时的狠劲哪去了?”

  她一回身,狠狠踩了历重光一脚:“在这儿呐。”

  历重光被踩了个措手不及,跳起来,嘴里连连嘘气:“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故人诚不我欺!”

  聂如风见他皱着眉头,一脸悔不当初的模样,反倒笑了:“进来坐罢。”

  历重光绷着的脸也粲然一笑,一瘸一拐跳进房里。

  刚坐下,聂如风等不及,献宝一般取出一坛酒:“二十年陈酿的杜康,一直等着你来。”

  历重光脸上笑意更盛,将什么《河图洛书》,夜探历府都忘诸脑后,深吸一口气,酒香特有的湿润气息激活了全身筋骨。

  他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殊不知能有如此酒友亦足矣。

  聂如风也是欢欣雀跃,腹中馋虫已在四处乱窜。历重光有喜欢的姑娘便有罢,反正也不打扰她二人喝酒畅聊。

  她抬头与历重光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如此美酒,自然需要月光作陪。”两人又同时吞了口吐沫,看着窗外日头,眉上一抹愁色。

  历重光想起给聂如风买了礼物,全都掏出来,陈列在几案上,自己心下也颇为奇怪,说了一句:“我亦不清楚怎会给你买了这些。”

  聂如风将白瓷小钟拿在手中把玩,觉得甚是精致可爱,道了谢,便收下。

  两人端坐屋中,焦急地盯着太阳,只等月上柳梢,开怀畅饮。

  日上三竿,聂如风仍在呼呼大睡,长发拖在枕畔,香肩露于被外。

  “如风!”历重光拍着门进来。

  聂如风嘟囔了一句,转了个身,锦被又落下几分。

  黑发衬着粉腮,沿着往下,脖颈c玉肩,雪样肌肤。再往下,那边是

  历重光突然飞红了双颊,走至榻边,目光痴痴,停了半晌,终于伸出双手,又在半空中僵了一会,只是拉了拉被子,重新帮聂如风盖好。

  他就在榻边静静坐了一会,觉得时间从未这样安静,如风也从未这样美好。他到底缓缓低下头去,嘴唇印在聂如风的额头上,心跳如同擂鼓。

  又触电般迅速站起,转身几乎逃出房间。

  过了许久,聂如风才从床上恹恹爬起,脑袋仍然沉重得厉害。她挪到凳子上梳妆。

  铜镜里映出的容颜,却有些苍白。一眼瞥见旁边的白瓷小罐,揭开,桃花般胭脂,让人一见生喜。

  聂如风从未如此细致描绘过自己的眉眼。

  白色细粉扑在脸上,像融进皮肤里,白玉般滑腻光洁。青雀头黛轻轻扫过。指尖挑了一点胭脂,化在掌心,满手的香甜与艳色,拍于腮边,点在唇上,压倒三月桃花。

  粉光的脸,黑的眉眼,桃红双颊,五官似重新活过来般。

  聂如风不禁流转了双眸,原来,女子可以如此娇媚。

  即墨连颂离开洛阳何止百里,群山之中,信马由缰,想着,如风,第一日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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