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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3章 仁义

  跟着信义君来到王宫之中,张培青独自走进太后的寝宫。

  庞大的寝宫中摆设十分朴素,和赵国楚国相比,丝毫看不出来这里是一宫太后的住所。

  此时寝宫中没有一个人影,张培青迈着步子穿过外殿,偌大的寝宫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而单薄,就这般一步步走到内宫中。

  雍容的妇人跪坐在软铺之上,优雅地煮茶。

  她先是用镊子夹了一些茶叶放进火炉上的小陶壶中,待那茶壶中滚烫的沸水将茶叶烫过一遍之后,将泛着蜜色的茶汤倒掉,然后再次添水。

  “来了。”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抬。

  张培青双手叠在一起,宽大的袖子垂下来,弓起腰背行礼:“外臣见过秦太后。”

  秦太后煮茶的动作一滞,她似是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汤勺扔了出去,清脆的陶瓷撞击在地板上碎成好几段,秦太后满脸阴沉。

  “这里没有别人,你大可不用装模作样。”

  张培青直起腰,拢了拢袖子,不去看那惨不忍睹的汤勺,十分平静:“不知太后夜半找外臣有何要事?”

  秦太后脸色阴沉的要滴出水,死死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疲惫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中带着泪光,“你为何总是这么倔强?”

  张培青不语。

  “德祯,四年不见,你难道没有如我思念你这般想念我吗?”秦太后忍不住问了一句。

  张培青眸光闪烁了一下,依旧没吭声。

  “坐下吧。”秦太后叹了一口气,好似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知道你一直因为厚诚的事情怨恨我,只是你为何不想想,当时那种境地,我也是无可奈何。”

  张培青面容隐约抽搐了一下,隐藏着濒临失控的怒火,冷冷开口:“所以你就可以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推出去远送赵国作质子,你明明知道他身体虚弱、不堪病痛,你也明明知道当时有那么多公子,并不是非他不可,可你还是将他推了出去!”

  她声音越拔越高,激动地说道:“厚诚根本不愿意去,是你以母亲的名义请求他,才让他离开业凉千里迢迢奔赴赵国,才让他一出秦国就因为旅途颠簸病死在路中,秦厚诚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为何能狠心至此!”

  “够了!”秦太后高声制止她,此时的她根本不像是白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妇人,被眼泪冲毁的精致妆容显得有几分狼狈和难堪,更多的却是厉色。

  她一字一句道:“德祯,厚诚是我的亲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凭什么认为我这个做娘的心里不痛不苦?”她握紧了拳头一下下捶着心口:“当初那个贱人迫害你我母子,让我们沦落至荒凉的业凉,受尽了欺辱白眼,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眸中燃烧着火焰:“我的儿子是秦国的长子,是未来秦国的君王,那些卑贱的人们他们凭什么羞辱他,他们怎么敢羞辱他?就是因为他有一个无能的母亲,因为他的母亲不能保护他,让他的王位硬生生被仁后那贱人的儿子抢了去!

  德祯,你可知是你哥哥亲自跪在我面前求我,让我送他去赵国?你可知他之所以那么做,就是为了博取你父王的同情,让他接我们母女回宫过上好日子?可是你呢?你亲生哥哥用性命换回来的东西,你看都不看就扔了!”

  张培青面色惨白,犹如一道惊雷劈过,脑中尽是嗡嗡声,“你说什么?”她颤抖着嘴唇:“你说是厚诚求你的?”

  秦太后眼眶通红,伸手想将她搂进怀中,“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能忍心抛弃我和你哥哥,你怎么就能离开家四年一个消息都没有,你怎么能如此待我?”

  张培青没有去看她悲戚的脸,她现在所有的心魂都放在那一句话上。

  怎么可能是厚诚主动要去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虚弱,可能会死在路上吗?

  她忽而又想起当年在业凉城小屋中那个舍不得吃鸡蛋,小心地藏在破棉衣里,献宝似的捧给她,自己站在一边看的少年。

  她想起那个在她不开心的时候,给她扎草娃娃玩偶哄劝她的少年。想起那个微笑看着她练剑,说她将来会成为最厉害剑客的少年。

  秦厚诚明明只比她大三岁,却像个长辈一样宽容爱护她。他曾经说她是他最爱的妹妹,是他这辈子都要保护的人。可是他没有遵守承诺,在那一年寒冷的北风中,他死在前往赵国的路上,尸体被带回来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张培青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她觉得这个世界的天地都旋转起来,窗外被风吹开的浓郁夜色中,仿佛伫立着一个温柔的少年,他有着苍白的面色,温暖的笑容,对她张开双臂,轻轻喊了一声“德祯”。

  “害死厚诚的不是我,是仁后,是秦王,是赵国,是这个天下。”秦太后擦去眼角的泪水,平静下来的面容透着冰冷和高贵:“所以那些该死的人都死了,属于我儿的王位,只能掌控在我的手里。”

  张培青怔怔望着她。

  见她这般秦太后的眸光柔软下来,涌上几分怜爱:“你哥哥没有白白牺牲,他为他的母亲和妹妹争取到了无上的地位,德祯,回来吧,你是大秦最尊贵的公主,只要你愿意,母亲甚至可以把这个江山交给你。”

  她轻轻地抚摸张培青的脸庞,“你和厚诚都是娘的孩子,你们才应该是这个秦国的继承者,没有任何人能拿走。”

  张培青盯着她熟悉而期盼的面容,看了很久很久,动了动嘴唇:“不。”

  秦太后面色一变。

  张培青和她直直对视,“我不是秦国的公主,我也不想要这江山,我只是楚国的谋臣张培青,秦国于我毫无瓜葛。”

  秦太后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为何?”

  为何?她也想知道为何。曾经她以为最爱的哥哥是被她的母亲逼死的,而她身为这两个人的亲人,却不能阻止悲剧,于是她怨恨自己,怨恨母亲,离开故土四处流浪。

  可是今天她竟然告诉自己,一切都不是她想的那样,那么她应该怨恨谁去?她的哥哥就应该这么白白死去吗?为了所谓的可笑的声名地位,那样一个善良而温柔的少年就应该去死?

  深深凝望着她,张培青起身下了铺垫,给秦太后跪下叩头:“多年未能陪伴在你身边尽孝,是德祯的过错。”

  秦太后眸光冰冷了下来。

  张培青起身再拜:“日后未能尽孝,还望您能原谅。”

  “你还是要去楚国?”她问。

  “我曾经答应过楚太子,要帮助他建立功业,这个目标没有达成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秦太后讥讽地笑了:“怎么,你要率领那帮子楚国人来攻打秦国吗?你这个闻名天下的张黑子,要用那些外人的手,来毁掉你兄长父族的百年基业吗?”

  见她不说话,秦太后笑的更加尖锐了:“张培青?这般幼时儿戏唤的名字,竟然被你拿来作真名,而你父母取的名字却弃之不用,果真是好的很呐。”

  张培青神色镇定。秦国和楚国,迟早会有一战,只是这一战尚且在楚齐之后。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在毁灭任何一个国家,朝代更替才是这个世界的发展规律,秦国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得到新生。

  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只要百姓在,就不算是毁灭。

  张培青不求任何人能够理解她,只要她自己朝着这条路走下去,无论遇到什么都坚持走下去,那就足够了。

  她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至于秦国的那些王室祖宗……

  已死之鬼,与她何干。

  “今日能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就再也不用背负枷锁活下去了。”她露齿一笑:“曾经有很多次夜晚,我都在想哥哥会不会怨恨我不曾救他,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逝者已矣,随风而去,那个少年,她会永远祭奠在心中的。

  “母亲。”她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你也应该放下了。”

  她比自己背负的更多,她怨恨秦王的薄情,怨恨仁后的毒辣,怨恨所有欺辱她们的卑贱庶民们。现在的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秦太后,是秦国江山的掌权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是时候该放下了。

  秦太后怔愣不已,喃喃自语:“你让我放下?”她满是不可置信:“我怎么能够放下?你为什么能够放下?难道你哥哥的惨死,你幼年被人一次次下毒掴掌的屈辱,你都能放下?”

  她竟然无法理解自己的女儿,眼前这个孩子明明是她的亲生骨肉,可是为何如此陌生:“为何?你为何能放下?你为何要放下?”

  听着她一声声质问,张培青只能在心中叹息。

  她就知道自己的劝说没有用处。

  秦太后和她不是一类人,她的性格太刚强,正因为如此更加不能忘怀那么多年孤儿寡母被欺凌的遭遇。

  是她做错了,她本不应该劝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如她张培青,如她的母亲秦太后。

  “夜深了,我该回去了。”她整了整衣裳。

  秦太后沉默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张培青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忽然问道:“如果秦国有难,你会相救吗?”

  张培青顿住脚步,过了一会儿,留下一个字:“会。”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荒凉的偌大宫殿中,再次剩下秦太后一个人。她拿过木架上鎏金宝石的铜镜,细细地整理起自己稍微凌乱的发鬓,直到镜中的人端庄而优雅,她才满意地笑了,只是那笑意中带着悲哀。

  “我倔强,你也倔强,我们母女两个就像两条河,怎么流都流不到一块儿。”秦太后放下铜镜,端详起自己的手掌。方才她曾经抚摸了自己四年未见的女儿。

  “何必说的那么狠心,你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用着我张家的姓氏,唤着我母亲,还偏要摆出这般姿态给我看,跟小时候一样执拗。”她一个在深宫中愉快地笑了起来。

  ——

  王衡拎着一壶茶水过来,发现屋子里头空空荡荡每一个人。想着既然先生和信义君在一起,索性关好她的房门,坐到她门口的台阶上,托着下巴等待。

  夜虫时不时鸣叫两声,有点催眠的效果,王衡等着等着眼皮子黏在一起,歪着脑袋睡着了。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渐渐往前倾,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等他猛地清醒过来的时候,正看到院子外面走进来一个纤瘦的身影。

  “先生!”他开心地拍拍屁股站起来,小跑凑过去:“先生你去哪儿了,茶都凉了。”

  张培青顺着他的手指头看过去,青石板的台阶放着个矮小的壶。想着刚才进来看到大个子的他和小小的茶壶并排挨着的模样,她不由得逗笑了。

  “和信义君到外面走了走,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我等先生回来。”王衡理所当然地说。

  张培青深深望着他,露出温暖的笑意:“好,现在我回来了,你快去睡觉吧。”

  “先生你睡不睡?”他问。

  “当然要睡。”

  王衡这才放心地点点头,“那你去睡吧,我把茶壶放回去。”

  他看着张培青进屋关门,然后走上台阶拎起自己的小茶壶准备寻个地方倒掉,只是在打开壶盖的时候,觉得怪可惜的,干脆牛饮地一干而尽。

  “先生最喜欢的云尖雾都,也没有多好喝嘛。”咂咂嘴巴,王衡嘀咕了一声,合上盖子捧着茶壶走了。

  次日众人清早告别了秦王和秦太后,便直接动身回到楚国去。

  秦王亲自出来将他们送到了咸阳城门口,张培青无意中听见他遗憾地说太后本要一起来的,只是昨夜受了风寒头疼,今日只能由他一个人来了。

  这风寒,也不知是真,还是不愿意见她而已。

  临行前秦王最舍不得的人就是张培青,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下次有空张先生一定要再来,到时候我们接着探讨那蟋蟀将军的训练技巧。”

  “自然自然。”张培青笑着应承,不动声色将他认认真真收拢入眼底。

  按照血亲,这个人还是她远方的族兄呢。王位给他坐,只怕秦国死去的那些先祖们泉下有知,也会吐着血回来找他们的。

  甚好,这样她才能安心地干掉秦国。

  “大王,外臣就此告辞,他日再会。”

  张培青登上马车,楚国的军队扬起花旗迈出脚步离开这一方土地,回归他们的祖国。她打开窗户,看着外面一点点倒退的熟悉画景,想起一句诗歌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映衬她的心情,这个鬼天气,说下雨就下雨。

  秦国本就地处偏僻,此处又是一望无际的荒郊野外,士兵们只能就地扎帐篷避雨。幸好他们早就行军习惯了,动作十分麻利,牛皮的帐篷防水效果极好,众人缩在帐篷里啃着硬邦邦的烙饼,望着帐篷外的磅礴大雨,也算是一种醉人的意境。

  然而有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比如说喜欢藏在树上的那个执着的刺客。

  迄今为止他一次面都没有露,张培青十分怀疑他是过来打酱油的。一路从楚国跟到秦国,又从秦国回到楚国,除了中途偶尔饿了出去找吃的,三急出去解决一下,其他时间基本上都恪守岗位坚持蹲点。

  做刺客到这种份上蛮拼的。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孩子怪可怜,要不是双方身份着实不恰当,她都想招呼他下来烤烤火暖和一下。

  今天这种环境气氛,最容易让士兵们低靡发困。

  他是会选择今天动手呢?还是今天动手呢?

  大雨一直下到晚上,土地被水冲刷的泥泞不堪,雨水汇聚成坑坑洼洼,淹没了一层鞋底。张培青蹲在杂草树枝和皮革覆盖的临时“地面”上,伸着脑袋,认真地盯着面前帐篷顶端边缘滚落的雨水珠。

  “先生,你在干嘛?”旁边无聊的王衡不解地凑上来,跟着瞅了瞅,没瞅出个什么名堂,挠挠脑袋。

  张培青瞥了他一眼,感慨:“放在往生,我这个时候都是一边喝奶茶一边刷微博的。”

  王衡两眼迷茫,“先生你又说胡话了。”

  她摇摇头,颇为高深莫测:“你不会懂的。”

  “哦。”王衡皱了皱眉头,“奶茶好喝吗?”

  “还不错,有很多口味。”

  “有红酥糕口味吗?”

  “……想多了。”

  吃过晚饭士兵们早早的就睡了,她身上盖着厚实柔软的被褥,是王衡专门从楚国家中一路带来的,本来是他自己用的,张培青觉得自己那个不舒服,于是顺手抢了。

  帐篷里位置很大,足够她和王衡两人一人一大块地盘。

  王衡没一会儿就睡成了猪,踹都踹不行那种,自个儿还流着口水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张培青睁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四周,琢磨着这次走的太匆忙,那信义君都没有把碧玉送到她手中来,关键是那盏灯她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

  帐篷外呼啦啦的雨声中,她听见了一丝轻微的其他声音。

  那是鞋底粘连泥土和水飞溅时候发出的啪嗒声。这种大自然的环境下,即使再谨慎小心也难免露出破绽,只是这么丁点小破绽不足以让沉睡的士兵们发觉。

  张培青想,他大概是浑身淋在雨中,满怀期望地往自己这边而来。如果她现在出去,也会变成和他一样的落汤鸡。

  犹豫了一会儿,她披上衣裳掀开帐篷帘子。

  灌进来的冷风吹得王衡几根头发飞舞,瘙的他脸颊痒痒。他挠了挠,蹭着被子继续睡。

  张培青走出帐篷,豆大的雨点立即打在她身上,叫她忍不住咒骂了一声。

  那方雨中悄然走过来的人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出来,更没想到两人还打了个照面,一时间居然有些呆。

  朦胧的雨雾中,张培青总算是看清了这个瓜娃子是谁。

  年轻的眉宇,矫健的身姿,熟悉的剑,木讷的脸庞。

  她只想感慨,这就是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太昭紧盯着她,眯起眼睛,大雨冲的他的头发贴在脸上,不但不显得狼狈,反而被那张俊朗的脸映衬出别样风情。

  颜值高就是任性,淋雨都能淋出潮流范儿。

  张培青估计自个儿此时就跟一只下水的鸡崽子似的,铁定没有他这般好看。

  “你到底是谁?”太昭冷冷地质问。发现他一次是巧合,两次就是有问题了。

  “齐王能派你过来,看来还真是下了血本。”她道:“回去吧,你杀不了我的。”

  “为什么?”太昭不解,看了看周围一圈坟墓似的帐篷,有些恍悟:“你又要叫人?”

  天真的孩子。张培青摇摇头:“你快走吧,看你我有缘,放你一马。”

  太昭皱起眉宇,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现在这个身份情况,这种话好像不是她应该说的吧?

  他转动手中锐利的剑,那把绝世宝剑在大雨中更显锋芒,沿着刀刃落下的水珠被轻而易举的劈开,他慢慢地举起剑,“就算你叫醒他们,今天我也会杀了你。”

  当一个剑客,尤其是太昭这种固执缺心眼的剑客说出这种话,证明他有80%的把握。

  不过张培青觉得,她应该有100%的把握。

  “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一个剑客。”她严肃了表情,陈述地一字一句道:“如果你要和我一战,就在我回到楚国之后,到我的府上来找我,到时候我自然会独自出来应战。要是你现在执意这般,我叫醒所有人,你可不一定就能这般自信了。”

  太昭狐疑地盯着她,似乎在验证这话是真是假。

  “我知道一年前曾经有人在齐国教过你几招剑术,那个人和我相识。”

  “你怎么知道?”太昭震惊不已,这件事情只有师父和他知道。

  “待我回到楚国完成任务之后,自然会回答你这个问题,现在我是不会说的。”张培青问,“现在你可以相信我了吗?”

  太昭疑惑极了,深深凝望她,看了好半晌,张口说,“好。”他点点头:“楚国后我再找你。”到时候连同这个问题一起问清楚。

  他说完便二话不说拎着剑自己又回去了,应该是打算找个避避雨地方睡一觉。

  张培青感慨地望着他的背影,咂舌不已。看吧,她就说她有100%的把握。

  这种缺心眼的孩子最好骗了。

  接下来太昭果然没有再出现,张培青也没感受到他的动静。十五日之后,大军终于抵达楚国郢都。

  楚国地界上到处都是各色花朵,尤以郢都为甚。

  记得两年前第一次来郢都的时候,她将韩平晏比作兰花,将王衡比作食人花。彼时还没有遇到季久申。

  不知不觉已经两年过去了,果真光阴似箭。

  军队由前来迎接的孟回将军带领离开了,奉初张培青等人直上楚王宫面见君王。

  迎接他们的应该是欢庆热闹的庆功会,矫饰忍不住激动起来。在秦国吃的别扭极了,还是家里好。

  踏入楚王宫正宣殿,再次见到高座上矜贵傲倨的楚荆,张培青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文武百官在列,几人进来还没有行礼,已经被楚王出言阻拦了。

  “众爱卿不必多礼,坐下吧。”

  道了谢之后几人落座,矫饰琢磨着自己刚刚升了官,应该会赏赐自己一些珠宝美玉什么的,就是不知可不可以趁机要两个美人。

  “众爱卿此次征战有功,大败齐国,理应嘉奖。”秦王笑眯眯地说着,开始一一点名奖励。除了他们这些人的奖赏之外,还给士兵们拨款按照军功封赏。

  据说这一套军功制度天下诸国都用,是百年前那个伟大的谋士伯鲁首创的。

  这让张培青想起来她每天写一点,锁在匣子里的治国论。待到楚国真正安定下来的时候再拿出来不迟。

  齐楚交战,齐国大败丢尽了脸面,张培青不相信齐国会没有任何动作。她在等楚王接下来的话。

  封赏之后众人一一落座,楚王扫过他们,忽而开口道:“齐国最近闹出来的言论,众爱卿可有听闻?”

  “敢问大王是什么言论?”奉初和其他人困惑。

  另一边的楚荆道:“天下已然流言纷纷,皆言张培青为天下祸害,搅的诸国不能安生,霍乱之罪其行当诛。大概要不了几天诸国的国书就会抵达郢都,要求处死张培青,以安天下。”

  大殿上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死寂。

  奉初等人扭头去看楚国臣子们的脸色,发现他们个个平静,应该是早就知道这样的消息了。

  他脸色变了几变,难以容忍地愤怒站了起来,大声控责,“大王,太子,张先生乃是我国栋梁之才,诸国这么做分明是嫉妒我们楚国获得这样的人才!”

  “不错。”楚荆淡淡道:“齐国牵头引动诸国,他们是要联起手打压我们楚国,叫我们楚国服软,在诸国中不得不低头。”

  玻璃色的眸子盯着张培青:“他们要的是张培青的命。”

  “换而言之,只要臣死了,这件事情就不攻自破。”张培青道。

  奉初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他不明白怎么都火烧眉毛了她还能这么平静,“张先生,他们要的可是你的性命!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张培青无奈:“大将军,这种时候着急也没有用。”

  出来混果然都是要还的,当初她和赵拓疆逼迫百里仲华,让韩国人交出百里仲华,而今天下逼迫她张培青,让楚国人处死她。

  真是天理循环,轮回报应。

  “张大谏说的对。”楚王赞赏地看她一眼,“不知众爱卿对此事可有见解?”

  大将军奉初见此只能咬咬牙不甘心地跪坐下,紧握着拳头。矫饰满脸焦灼地时不时看看张培青。

  一个臣子出列:“此事与当初韩国百里仲华之事颇为相似,当初韩国人推出韩太子易登,才保全了百里仲华。”

  群臣默然,他的意思是,韩国人推出一个人解决了事情,那么楚国要解决这件事情,也只能用一个人的命去填。

  而这个人,自然不可能是楚太子。

  又一个臣子道,“楚国国力虽说强盛,但是有齐国虎视眈眈,加之这次天下诸国皆动,给楚国施压,就算我楚国有再强大依旧不可能抵抗的了诸国讨伐。”

  “臣赞同左司仲大人的话。”第三个出列:“燕国贪婪,秦国薄情,陈国狡诈,韩国多变,魏国怨恨张先生曾经拿走了他们的江州二城,宋国随天下之势作乱,加上一个齐国领头,如果他们趁此机会从各方攻打楚国,楚国无力回天也。”

  这话让所有人心惊胆颤。

  没错,一旦诸国以此开战,楚国不堪负累必亡。

  往昔赵国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人们将目光转向大殿中的张培青,说到底,赵国的事情还是她出的主意。

  大将军奉初越听越火大,正要拍案而起,那方一人率先于他站了起来,执着笏板铿锵发言,正是大司马卫扶邱。

  “臣反对!张大谏乃是我楚国栋梁贤才,楚国少了她如韩国少了百里仲华,楚国必衰微也!我楚国国大,若是这般贸贸然低头,不免叫天下嗤笑,天下人该怎么看我们楚国人?诸国又该怎么看我们楚国?”

  “然也。”紧跟着站起来一个人:“张大谏一心为楚国发展而谋事,为楚国做出诸多贡献,若是此时背信忘义,不免寒了天下贤才的心,且张大谏在楚国颇受欢迎,彼时人心动荡,楚国不攻自乱。”

  奉初激动地望着他们,立马起身:“说的好,这才是我楚国的好儿郎!”他怒目环视一众楚国臣子:“张大谏为楚国做了多少事,你们摸着心口问问,你们怎敢让她去送命?”

  一个臣子顿时不满意:“大将军,我知你和张大谏关系要好,张大谏平日为人我也十分敬佩。然而此事牵连楚国生亡,怎可因为私情小事而放任国家危亡呢?”

  奉初一个领兵打仗的自然没有他嘴皮子利索,气的指着他说不出话,眼睛都恨出血色来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楚荆由始至终看着下座好像不干自己事的张培青,问道:“既然张先生是事主人,最有资格说话,你来说说楚国该当如何吧。”

  吵闹声仿佛被定格似的,一道道视线交织在她身上。

  她起身行礼,慢慢直起腰,“如果站在臣私人的立场上,当然希望保全性命。”

  “国之立场呢?”楚荆问。

  张培青不由得自嘲一笑。楚荆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犀利。

  “国之立场,臣自当慷慨赴死。”

  自己说出叫自己去死的话,这种感觉可一点都不美妙。

  “大谏仁义。”楚荆淡淡道了一句。

  楚王看了看楚太子的脸色,挥了挥手,“今□□议就到这里吧,你们回去都好好想想,明日再议。”

  以往下朝张培青走在路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和她打招呼,今天她形单影只,竟显得有些孤寂。

  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叫她往日那般张扬无度,报应啊报应。张培青拢了拢袖子负手朝台阶下走去。

  “大谏!张大谏!”背后传来一声声吆喝。

  张培青回头,便见大司马气喘吁吁跑过来。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这般狂野,真是难为他的老骨头了。

  “你怎地跑的这般快!”大司马好不容易喘上来一口气,埋怨着。见她神色无异于平常,着实赞佩:“都说你是最淡定的人,果然如此,你这般倒叫我不好意思了。”人家自己都不着急,显得他瞎着急个什么劲儿。

  “患难见真情。”张培青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大司马才是我的真朋友。”

  “那当然了,当初可是你为我到太子面前,替我儿求情,虽说最后他还是娶了那黄家姑子,但是这份情谊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呃……”对上他郑重的脸,张培青只能抬头望天。

  “大谏,你平日里主意多,是不是已经有什么对策了?”

  张培青摇摇头:“没有。”她只算到齐国会动手,可没算到齐国这次这么狠。这一招借刀杀人釜底抽薪,真是妙极了,张培青都想给他鼓掌。

  “那怎么办?”大司马失声叫到。他还以为张培青会有什么主意所以这么淡定,感情她比自己还不靠谱。

  “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慷慨赴死。”张培青想了想:“我也算是为楚国做了诸多贡献,想必大王和太子应该会给我修建一个豪华点的墓。”

  到时候再给弄多点金银随葬品,顺便把王衡也给埋了。

  千百年之后现代人开棺验尸,不知道能不能用高科技复原出她这一张脸。

  张培青抬手摸了摸,可惜了她的好容颜。

  “……”大司马无语地看着她,“张大谏,你还有心思和我玩笑。”

  “这不是玩笑,诸国的国书已经在路上了吧,要是几天之内我们想不到办法,那我就真的得去死了。”

  她和楚国前途,两者之中让楚荆选,张培青连猜都不用猜。

  不过正因为如此,她当初才会选中他。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王衡正在勤勤恳恳练剑。

  他还不知道此时天下早已风云涌动,而处于漩涡中央的,就是自己。

  “阿衡,别练了,休息一会吧。”指不定哪天就挂了,趁着活头赶紧享乐。

  王衡收起剑,乐呵呵:“先生你回来了,我的剑已经练到第七式了,这还是上次孤竹无堪大师指点我的。”

  “不错不错,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歌舞坊在什么地方?”

  “先生你要去?”王衡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先生你不是从来不去这种地方的吗?”

  “哎,今非昔比,知道这时候我才懂得生命的珍贵。”

  王衡呆若木鸡,完全没听明白。

  “带上钱走人。”

  “哦。”

  ——

  楚王宫,常德宫中。

  楚荆跪坐在软榻上,面前的竹简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揉了揉额角,压抑住内心的烦躁,“张培青现在在干什么?”

  旁边伺候的宫正小心翼翼地翻看方才送来没多久的帛书,咽了咽口水:“张大谏正在歌舞坊欣赏歌舞。”

  楚荆动作停止了,他抬起头,眯起眼睛:“什么?”

  “在歌舞坊欣赏歌舞。”宫正勉强压住话语中的颤抖,谨慎地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便见太子眸中射出凌厉无比的锐光,叫他两腿发软,差点跪下。

  “欣赏歌舞……”楚荆挑眉,修长漂亮的手指叩击案桌,婉转悦耳的笑声格外渗人,“这张培青,还真是心宽。”

  孤真是白白操心她了。

  他面色阴沉下来,冷哼一声,低头继续翻看奏章。

  宫正擦了擦冷汗,心底叫苦连天。张先生您可真是有让太子随时随地发火的本事,可怜他一把老骨头,天天提心吊胆。

  心脏刚放回肚子里,那方独属于太子的、冷傲矜贵的、含着不屑的声音再次传来:“叫人把这些奏章送到父王那里去,孤倒要看看这个张培青玩什么花样。”

  欣赏歌舞,偏叫你欣赏不成。

  宫正诧异极了:“太子,您这是要去找张大谏?”

  楚荆反问:“怎么,孤不能去找她?”

  宫正连忙谦卑地低头。有点开始同情远方之外的张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