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自从方书恺回家来后，方书颜发现渐渐地何川开始不着家。方书颜不知道他去哪里，只知道他常常在晚上外出，回来时通常已是后半夜。每次他这样外出回来后都会交给她一些钱，偶尔脸上还带着伤。何川从没有为此多作解释，只是告诉方书颜他找了一份夜间的临时工。对此，方书颜也不曾多问，每次她只是默默地接过他递来的钱，再默默地给他的伤口抹药。
单从何川那不时出现在脸上的深深浅浅的淤青，即使再迟钝的人也不可能不会觉察到何川所说的那份临时工绝对不会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方书颜只装作不知，因为她需要钱，很需要很需要，无论那钱是何川用什么方式赚来的。
方家失去了经济来源，而用钱的地方却到处都是，单是方启德的医疗费用一项便花销巨大。由于方启德仍涉案中，方书颜无法处置家里的不动产，她能动用的现金在支付父亲这段时间的医疗费用及托人替方书恺的案子“活动”后已经所剩无几了，就连上次也是沈聿昊替他们支付了父亲的医药费。
而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已经被确诊为“植物人”的方启德不能一直在医院里住下去，现在医院在等着他们联系好康复医院把病人转走。而到那时候，维持她父亲生命所需的高昂的医疗护理和营养补给费用将是一项长期的支出。她和何川已经休学了，可还有弟妹的学费，还有公司运转的费用每一项，对她来说无不都是沉重的负担。
以前的方书颜，对钱没有什么精确的概念，她也从不费心在这上面。她要买什么东西，只要喜欢就好，父亲的附属卡拿出来一刷，连付了多少都不太关心。而如今她每天一睁开眼睛想的便都是这样的问题——今天她得花多少钱？她还有多少钱？怎样可以省一点？又要怎样才能拥有更多的钱？
目前她尚无法从摆在她面前的一堆难题中抽身外出谋生，而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知道，就算现在她拉得下脸去跟人开口，别人也不见得肯把钱借给她。她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弟妹，何川是瞒不住的，所以他去替她赚钱了。何川每次拿回来的钱数额都不少，可一对比起他们的所需却又显得是那么的微薄。但不管怎样，这是他们现在唯一的经济来源，所以她不能问何川钱是怎么赚来的，因为她怕真相揭晓之后，她再无法漠然地伸手接过那些钱。
何川在夜里外出的那段时间，为了让他补眠，方书颜早上常常一个人先到医院去照料父亲。那天她在医院里被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的男人吓到时，便是这样独自一人的时刻。
“你就是方启德先生的大女儿吧？”那男人拦住她的去路：“我是报的记者，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方书颜脑中警铃大作，忙想脱身，不料那人根本不等她的应对，直接就问道：“最近启德集团的案子有了新进展，不知道你们对王伟被请去协助调查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对不起，我没有什么要发表的。”方书颜淡淡答了一句就走。
那人却跟了上来：“方小姐，外界很关心你父亲的身体状况，怎么这么久还不见他露面？”
“承蒙关心，我父亲现在仍需要静养。”
“是吗？可据我这几天的观察，方先生可是连病房的门口都没有踏出过一步。”
方书颜脚步猛地一窒，冷冷看向那人问：“你在偷偷监视我们？”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这是公共场所，谁都能来。还是请方小姐回应一下我的问题吧。我想方先生再怎么静养也不可能一步也不出房门吧，还是他——根本走不了？”
一股怒意骤然在方书颜的胸腔里窜了起来。虽然这人说得是个事实，但她父亲的身体状况经由别人这样说出口来，方书颜听着只觉得刺耳锥心。她知道自己若在这个时候失控对事情无利，所以不得不咬牙抑住心中的怒火。
那记者看她一脸怒意紧抿着唇久久不说话，皮笑肉不笑道：“您别生气。我这不是请方小姐你释疑释疑，免得我们乱写嘛。”
“她不需要向你作任何解释。”那记者的话才说完，便有人替方书颜回应了他。
随声而现的人是沈聿昊。方书颜没有想到他竟会再次出现在这里，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样子看起来竟比几天前更显疲惫。他来到他们中间，自然地把方书颜微微收在身侧，对那记者说：“你倒是有必要解释一下你的行为。你是哪个报社的？我严重质疑你的职业操守。”
那记者疑惑地看着他：“你是”
沈聿昊并不理他，只回过头来对方书颜说：“你先进去，这里交给我。”
方书颜略一思忖，点点头转身离开。她听到那记者仍想要上前来叫住她，但被沈聿昊阻止了。方书颜很感谢沈聿昊这时的出现与解围，不管怎样，至少他让她得以摆脱那记者的纠缠。
一路上了楼，方书颜胸中还憋得慌。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来了，今天即使打发掉这个记者，父亲的病情看来也再难隐瞒下去。她站在走廊里缓着心中的燥郁，碰巧看到方启德的主治医生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医生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凝重，方书颜暗感不妙，忙走上前问：“医生，怎么了，我爸爸有什么事吗？”
“方先生出现了脑积水的的症状，情况不太好。”
闻言，方书颜心猛地一沉，只觉四周的景物像在眼前晃了晃。之前她曾听医生提过，父亲由于车祸伤及脑部，又做了开颅手术，很可能会出现脑积水的情况。“那”她哑着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最好能尽快手术引流——”医生突然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当然，如果家属决定放弃治疗的话，我们也会尊重你们的意见。”
本来方书颜对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医生看她的那一眼太过意味深长，回味下，她才明白了这话背后的含义。
这段时间，他们连医药费都时有拖欠，谁还指望他们有钱动手术？没钱，那就只能放弃治疗。这一认知让方书颜的心脏像被什么勒紧了，难受得很，除此之外，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脑袋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方书颜呆立了那么一会儿，待她回神时，医生已经离开了。医生走之前似乎跟她说了句什么，但方书颜想不起来。她木然地抬脚，迈步往病房走去。
病房里，方启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上全然看不出丝毫的痛苦或喜怒，就像他的躯体把他的灵魂跟这个世界完全隔绝开了。病房静得可怕。自从他们无法及时支付医药费又迟迟不转到康复医院后，护士到这个病房来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要有什么需要一般都是他们自行到护士站去找人，这样也还常常受到冷待。
方书颜看向方启德。她无所不能的父亲，如今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靠仪器维持着生命，受护士的轻视，被一个小记者出言不逊想到这，一股酸意直窜上她的鼻腔，她忙仰起头，不让迅速漫进眼里的泪水滑落下来。
但是，尽管屈辱；尽管不知道还能否醒来c何时醒来，至少父亲还是活着的。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竟可能要亲手把父亲推向死亡。这个想法让方书颜恐惧得浑身都发起抖来。她站立不稳地扶住墙壁，无力地蹲了下来。可即便是在这种时候，她仍紧紧地咬着牙，用力逼退那不断上涌的泪意。
方书颜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她试着让自己镇静下来，想出些什么能弄到钱的办法。她不能放弃父亲的生命。总有办法凑到这笔钱的，就算要她给人下跪乞讨也好。
她这么告诉自己的时候，有一个残酷的事实却在脑海里浮了上来，让她大受打击。就算这次她能筹到钱来给父亲动手术，那以后呢？如果父亲又出现了什么并发症怎么办？他们若又没钱医治，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躺在床上缓缓死去。一瞬间，似乎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了。家里出事后的这一段路，她走得那么辛苦，每次刚对付过去一个难关，迎接她的总是意料外的更棘手的问题。一路至此，最终等着她的结果却是她要放弃父亲的生命，那么，这一切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她那么辛苦地拼命挣扎还有什么意义呢？！
方书颜在地上蹲坐了下来，圈起双臂抱紧了自己。入春时节，她却觉得浑身发冷，由内而外透出来的冷
她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在地上坐了多久，直至有双强壮的手臂搂住了她，把她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茫然间，她听到那人说：“书颜，来我身边好不好一切交给我来想办法，你只要呆在我身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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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书颜脑中警铃大作，忙想脱身，不料那人根本不等她的应对，直接就问道：“最近启德集团的案子有了新进展，不知道你们对王伟被请去协助调查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对不起，我没有什么要发表的。”方书颜淡淡答了一句就走。
那人却跟了上来：“方小姐，外界很关心你父亲的身体状况，怎么这么久还不见他露面？”
“承蒙关心，我父亲现在仍需要静养。”
“是吗？可据我这几天的观察，方先生可是连病房的门口都没有踏出过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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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怒意骤然在方书颜的胸腔里窜了起来。虽然这人说得是个事实，但她父亲的身体状况经由别人这样说出口来，方书颜听着只觉得刺耳锥心。她知道自己若在这个时候失控对事情无利，所以不得不咬牙抑住心中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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