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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一章 宿贵旧梦泣涕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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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公子连不疑这三名叛墨,却疑魏人诈问自己心思,他担心这些人是魏人试探自己的,但又担心因为自己的疑虑丧失了良才。

  既是试炭,也是试探,不可能直入主题。

  邀三人进入密室后,公子连并没有允许死士们跟随。

  公子连觉得如果是自己的叔祖想要刺杀自己,必然不会派遣这样的人前来。

  不是说这些人没有杀死自己的手段,而是这些人头脑清晰、谈吐得当、言语锐利、对天下大势的把握远胜常人。

  虽说叔祖夺了本属于他的位子,可终究还是一家血脉。

  公子连也听闻叔祖正在变革,在渭河两岸率先实行的初租禾亩税制、允许官吏佩剑,这显然也是尝试着和那些旧贵族争权。

  这三名叛墨算是人才,正是可用之人,公子连觉得用来刺杀自己大材小用,所以决定豪赌一场。

  如果这三人不是魏人派来试探的,那将来或许真有大用。

  如果这三人是魏人派来试探的,那自己也或许能收服三人。

  密室中,口舌之利的那名墨者没有等公子连试探,直接说道:“公子可想回秦?”

  回秦无需讳言,哪怕是真是魏斯派这些人来试探的,公子连也明白回秦这件事魏斯并不会反对。

  魏人反对的只是回秦后继续和三晋开战而不是一个亲晋亲魏的秦国。

  叛墨见公子连承认,便道:“公子若想回秦,有上下两策。我不能够知道公子的雄心几何,因而不能够选择与公子说上策还是下策。”

  公子连闻言,心中一动,问道:“不谈雄心,下策如何?”

  “下策?结好魏斯、将来列侯,便求娶魏氏之女。贿吴起猛攻秦,另让魏斯说非公子连入秦否则猛攻不止。待秦国内有变,公子便可回借魏人之力回秦为君,但秦与魏便如陈蔡与楚。附庸尔!”

  公子连已经听出了雄心几何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上策呢?”

  “上策?赢悼子是公子叔公,年岁必大。隐忍到赢悼子薨,遍寻勇士刺杀继位者。秦人必乱。公子到时万万不可借魏人之力,而是单车回国,等待主少臣疑的时候,联络旧人,一举夺位。不借晋人之力,公子便只是秦君。”

  公子连虽然年方二十,可也是正统贵族出身,自小受到的都是些阴谋诡计的宫廷式教育,哪里不明白这两者的区别。

  他又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魏人派来试探自己的,心说难道国内有变、叔公重病,因而魏人来试探自己准备让自己回国?

  不过他现在又不能说等自己得到确切消息再回答。

  此时的士一个个都满身的骄傲和尖刺,稍微怠慢就会认为你是不能够侍奉的君主,若是沉默不语又显得自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

  思考片刻,公子连做出的决定,很郑重地冲着三名叛墨行礼道:“我有雄心。秦亦有雄心。我若回国,秦便有雄心!”

  原本他还在犹豫担心魏人对自己不利,可转念一想,如果结好魏人只是为了回国夺位,那么自己这位子做的也不会舒服。

  魏人夺走西河,秦人怨怒。

  如果借魏人之力回国,那么自己这位子想要坐得稳,除了依附魏国来制约国内贵族还有别的办法吗?真要这么做了,魏人一旦在中原获胜,难道秦不会陷入危险吗?自己这秦君做的还有什么意思?真要不能独断,还不如不回去。

  这样说,无非魏人警惕自己,不会支持自己回国。但也不会反对自己回国,最多是用魏人不支持换取这些叛墨士人的忠心和赞赏。

  叛墨听公子连直抒胸臆,称赞道:“公子的雄心,我们已经能够知晓,那就可以让公子听之后的话了。”

  “赢悼子若薨,其子即位,公子那时还不能回秦。但我知一勇士在齐,其人剑术之精与墨者公造冶不相上下。其人好小义、重承诺,公子可与我千金,我必想办法让其投效。”

  公子连不知道这名叛墨说的勇士是谁,于是问道:“其剑术比刚才的勇士如何?”

  叛墨笑道:“我曾随人与他见过两面,与刚才的勇士相比,如同明月之光比萤火闪烁。昔年专诸刺僚,尚需进鱼脍而近。此人若刺,十步一杀,格杀甲士,无需鱼脍!我曾听墨者中的适说,秦人如今也祭河伯,待祭河伯时,就是刺杀之时。”

  这是公子连今天第二次听到了适的名字,之前因麦粉豆食事在魏都也听过,但与今天的情况不同。

  心中感叹于叛墨说的这名不用鱼脍就能刺杀的勇士,心驰神往夸赞几句,又问道:“你们说的墨者中名适的,缘何知道这些?”

  “适曾求学隐士,子墨子也自佩服,天下大势那两名隐士是知晓的,我们未曾叛墨前也多有听闻。不瞒公子,适转述过隐士评价各国强弱的言语,一些东西我们也是听了之后才能够醒悟,也才想要雪中送炭来见公子。”

  可能是叛墨猜测公子连又会问那隐士何处,便道:“隐士已亡故。遗留二徒,一名适、一名共和。适入墨,共和之才胜其万倍,但已看破天下之必然,因而乘桴浮于海,并不出仕。这亦是一柄在太阳上的龙吟之剑,虽诱人却不可得。”

  这是公子连今日第二次悠然神往这些听起来天纵奇才却大隐隐于世外的人物,既然不可得,便断了心思,问道:“既是如此,还请请教刺杀之后再如何?”

  叛墨回忆着在叛出墨家之前听适与众墨者谈及的天下大势和名为“矛盾”的说知推演之法,自信满满地说道:“若新秦君被刺,主少臣疑。新君与旧贵必然多给贵族赏赐,以收其心。然而赢悼子已经在秦行初租禾亩税,私亩众多,赏赐贵族需要钱财赋税土地,私亩多者必然不满。”

  “适曾说,赏赐众多土地广袤的为旧贵、私亩众多学于私学者为新贵。”

  “旧贵意足、新贵不满,公子难道不知道自己应该依靠谁吗?难道公子希望重复您祖父被逼自杀的前辙吗?”

  这话正刺中了公子连的心思,连声问道:“若得位,又该如何?”

  “公子可听说墨者前往沛地行义事?”

  “不知,今日才耳闻。”

  “那这正是可以学习的地方。雍城旧贵众多,又靠西陲。公子若得位,可迁都于渭水附近靠近西河,迁民充实。这正是墨者不在商丘行义而去旧贵不多的沛地行义的手段,公子可依样而学。”

  “迁都之后,又该如何?”

  对曰:“墨者尚贤,庶农工商有才则举。公子用我们这样的叛墨、天下的游士。不是旧贵,没有根基,只能依靠公子。公子迁都后,亲掌数地,尚贤选良才、推广初租禾私亩税、降低公子亲掌之地的赋税吸引晋人逃亡。重用我们就是公子最好的选择,我们根基浅薄,并非旧贵,但我们却有才能。子墨子曾言,庶农工商有才则举,则国必大治。公子若在雍城,不敢尚贤;可若迁都渭水靠近西河,旧贵不多,正可以尚贤。”

  “迁都事大,若旧贵不准迁都,又该如何?”

  对曰:“公子回秦后,可用强国复仇的言论散播雍城,凡不同意迁都的便说他心向三晋,挑动民心复仇之心,尤其是秦人在西河多有战死,其父兄心怀恨意,公子这样一说,那些旧贵便不好直接反对。届时若用别的理由,墨者善辩,难道我的三寸舌还说不过他们吗?”

  “况且东迁近魏,西河俱在魏人手中,岂不危险?”

  对曰:“墨者善守城,叛墨只是不行义,却并不是因为不行义那些为了行义天下的手段就不会了。到时再散播吴起的谣言、静待吴起失位。况且一旦推行新政、有足够的官吏,那么即便魏人强盛难道就没有一战之力吗?难道魏人可用武卒、秦人就不能用吗?”

  “旧贵既戮,如何保证能推行新政?”

  对曰:“墨者要守纪,凡守城墨者,必尊巨子之令。巨子以义聚众,公子难道不会以利聚众吗?开阡陌、破井田、轻赋税、种宿麦、改军制。在新都成立一军,以自耕私田者为兵,效仿武卒,公子亲掌。凡反对新政者,杀之。不破不立,不杀旧贵新政难行,公子的雄心也就无从谈起。”

  “若反对新政者被杀,又如何管理?”

  对曰:“墨者要求上下同义,这义以天志为准。公子也希望上下同义,只是这义以公子的雄心为准。开办官学,只收自耕私田子弟,由我们这些叛墨教授为吏之法,提拔他们作为近侍。任用与否,只在公子一言,不能与公子同心的便不用。十年后,渭水便可有一千新吏、数万自耕私田者,届时难道还不能够掌管整个秦国吗?届时官吏与公子一心,以吏管民,则万众与公子一心。”

  “上下一心太难,如何保证?”

  对曰:“墨者守城,必编民什伍,行连坐之法。墨者守城,刑令严明,可以携带何物不能携带何物,均有细则。墨者守城,必有赏罚,何事赏何事罚各有明细。墨者守城,必有专职讲诉法令之人,力求万民知晓,先制令而后罚。”

  叛墨又道:“公子如能将秦,变为墨者守城之城,那么难道不能够再现穆公之霸吗?”

  公子连一连听这叛墨说了如此多墨者如何,便问:“这都是墨者的手段,你们叛墨又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俸禄、高官、抱负、钟鸣鼎食。不用墨者义、却仿墨者上下一心同义,这义由君上定;不用墨者非攻,却仿墨者守城编民什伍,用墨者守城之法,自然有破城之术;不用行义,却把行义的手段用于不义之战;不求万民了解天志,但求万民知道君上的想法和法令……最终为了什么、义与法令由谁来定这就是区别。我们无义。”

  公子连略微犹豫,问道:“无义之人,难道可以用吗?”

  叛墨大笑道:“昔年齐桓成霸业,竖刁自宫以近、易牙烹子以媚,这都是无义之人,所以齐桓死前以袖掩面羞于黄泉之下见管仲。但昔年齐桓流亡之时,易牙、竖刁可曾跟随?”

  “没有听说。”

  叛墨又道:“昔年勾践卧薪尝胆终灭吴,但却高鸟尽良弓藏杀文种。我们都没有嫌弃你忧虑你,难道你还有资格在如今疑惑我们吗?”

  “三晋势大,魏斯求士、李悝求才,有才者多去魏,天下又有几人愿意跟随公子呢?公子难道还要挑拣吗?”

  “韩赵魏等六卿之乱,导致强晋数分,难道昔年重耳流亡时就应该杀死赵成子、魏武子以防百年后六卿之乱吗?”

  “公子如果只是想当秦君,大可以行下策,自然用不到我们。但如果既想要成为秦君,又想要成为强秦之君,只能用我们。”

  “我们无义,但我们利欲熏心。如今公子流亡在外,跟随公子最能得利,仅此而已,我们三十多人围坐相商后才选择跟随公子,公子不要以为您的贤名已经传遍了天下……若不是适半年前提及,我都不在意您。”

  “您在我们这些叛墨眼中,不过是市贾之徒从荆山贩运到远方的玉石。市贾不爱玉石,只爱玉石售卖所得的利。你做你的秦君,富强国家;我们施展我们的报复、达成想要的富贵,不过是个各有所得的交易。”

  “子墨子言,无分老幼贵贱、皆天之臣,世人平等。你在我们这些叛墨眼中,并没有什么高贵之处,只不过是个可以让我们达成目的的人,而我们恰好又愿意不想去追求世人平等的墨者之义而已……但不再求此义,却不代表我们不信此理。”

  这些人虽已叛墨,可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血脉贵贱根本不当回事,心中也有一股傲藐之气,说起话来毫不客气。

  对面不过是个流亡在外的公子,若不用,走便是,天下之大,只有身有本领,难道还没有容身之处?

  公子连也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和他说话,心中骇然无比,对于真正的墨者更是警惕万分。

  可于此时,这名叛墨的话已经说动了他,他现在没得选,而且对方说的很直白,他已经全然相信。

  虽然语气不敬,可句句在理。

  思虑许久,长啸一声,喊来死士叫他们在庭院点燃火炬,所谓“庭燎“。

  《小雅》有诗: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旗。

  庭燎之礼,乃是求贤认可的最高礼节,这是对这些叛墨表示尊重。

  公子连对拜道:“嬴师隰在此盟誓,绝不再疑!我之愿:归秦、强秦、取西河!汝等之愿:钟鸣鼎食、天下闻名。各取所需,我若遂愿,也必遂汝之愿!终我一生,绝不负汝等!”

  叛墨也拜道:“公子各取所需之言,正合《易》。但绝不负我之类的话,也不必盟誓了。我们虽然叛墨,却严尊律令,不信你们这些人的盟誓。只求将来事成,制定法令。因何可被杀、因何可被放、因何可被囚……一一写明,告令天下,我们自会遵守,犯禁自当罚,我们也不会求情。但请不要君言即法、一日三易!”

  公子连愕然无语,许久点头。

  再议归秦、强秦、除旧贵、扶新贤之事。越听越觉得大有深意,竟是忘了夜深用饭……三日后,喜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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