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肖苏石（1）
吃过饭之后，麦雨秧锁了门，把钥匙重新放回窗台下的雨靴里，赶着四十八只鸭子浩浩荡荡地向后山坳走去。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远远地看到金章新嘴里叼着烟斗，神气活现地赶着他家的羊过来，麦雨秧赶紧把鸭子往路边上吆喝。
“呦，这不是小秧吗？放学了？又去放鸭子？呀，真乖！”金章新隔老远就咧着一口黑牙冲麦雨秧哇哇地喊。
羊群一见着鸭群，就咩咩叫着把它们全挤到韩三家水田里去了。
晚稻正在抽穗，要是被韩三看见了，一定会扯着喉咙骂人的！
麦雨秧急得围着田垄来回跑着赶鸭子上田，坏心眼的金章新还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站在田边上大声指挥：“呀，鸭子把韩三家的谷子全摇下来了！小秧，你还不快点赶！左边左边，快！哎呀呀，你看这些不听话的畜生，它们怎么又都跑到右边去了！”
“都是因为你的羊，我的鸭子才会下田的！”麦雨秧急得都快哭了，前天外婆才因为鸭子下田的事和韩三的胖婆娘骂过架，今天嗓子都是哑的。
“哎嘿嘿，这路是韩家村的，又不是你老子麦海生修的，就只许你和你这些死鸭子过？”金章新坐在田坝上干笑着看麦雨秧着急，他的羊跟着他一起，围成一圈堵在田边上，鸭子刚被麦雨秧赶上来又被吓了回去。
金章新摸摸他没有长头发的脑门，又说：“王细莲和周九林那两个娘们也真是狠心，叫你这么小的一个人看这么多的鸭子，啧啧啧，你怎么看得来一一一一一一”
王细莲去镇上赶集，买了二十只鸭仔，从此以后，麦雨秧每天放学回来吃了饭，就要去后山坳放鸭子。周九林说，如果麦雨秧愿意给她放鸭子，等她家的那三十只鸭子长大了，鸭毛全归麦雨秧。一只鸭毛收一毛五分钱，麦雨秧读一年级，还没学乘法，算不出三十只鸭毛可以卖多少钱。韩叶子和麦雨秧一样，也只读一年级，天表哥和韩土豆他们一帮男孩子读四年级，可是老师教乘法的时候，他们在学校后面的山里烧火烤红薯。
麦雨秧只有去问韩菊，虽然她其实很怕韩菊。
韩菊在镇上的中学读高中，一个月才回来一次。麦雨秧问王细莲什么是高中，王细莲说高中就是高中，我家阿菊将来是要高中状元的。
“那她会骑戴大红花的黑马回来吗？”麦雨秧忽然想起了电视里面那个叫什么美人的中了状元，就骑着匹大黑马在街上走来走去，好威风的。可惜他后来被那个脑门上长着个月亮的黑爷爷砍了脑袋。
“什么黑马？”王细莲奇怪地看着麦雨秧。
“你只知道菩萨，其它什么都不知道！”麦雨秧气呼呼地说完，去周九林家找韩菊。
韩菊的成绩可好了，每次考试都拿第一，每次周九林捧着奖状贴到墙上去的时候，都要骂韩桃的脑壳是猪脑壳，里面装的全是浆糊。
韩桃和麦雨秧一个学校，她读三年级，麦雨秧总是可以透过教室的窗户看到她站在旗杆下，规规矩矩站得笔直，偶尔也会蹲下去。
麦雨秧想她一定是蹲着在和蚂蚁说话。大家都在教室里上课，就她一个人站在操场上，一定好闷的。
爱香的姐姐梅香和韩桃一个班，她说韩桃上课总是喜欢说小话，所以老师才会罚她站。
麦雨秧一直没有机会问梅香，为什么她们老师只罚桃表姐一个人，讲小话得要两个人才能讲的来啊。
自从韩菊告诉麦雨秧三十只鸭毛可以卖四块五毛钱之后，她偷偷地算了一笔账。
学校门口一本带图画的《三侠五义》要三块五毛钱，不带图画的只要两块钱，她如果买不带图画的，就还可以剩下两块五毛钱。外婆的眼睛老是痛，给她买支眼药水一块五毛钱，还剩下一块钱全买唐僧肉。
两毛钱一包，可以买五包。给韩叶子一包，天表哥一包，韩土豆一包。
韩小岩老是用弹弓打她，不给他吃。
桃表姐老是晃着拳头叫她不许把她在学校罚站的事告诉大舅妈，也不给她吃。
她自己吃一包，还剩下一包留着给菊表姐。虽然菊表姐平时都板着脸，从来不对她笑一笑，可是教她怎么算乘法。
结果过了几天，夜里黄鼠狼钻进鸭房叼走了一大包唐僧肉。前天鸭子进了韩三家另一口水稻田，被燕子，就是韩三的婆娘用洗衣服的棒椎打死了一只，这下不光菊表姐的唐僧肉没了，麦雨秧也只能和韩叶子分着吃一包唐僧肉了。
麦雨秧不明白为什么韩三那么瘦，他婆娘怎么可以那么胖。韩叶子说，一定是燕子背着韩三吃了不少好东西。麦雨秧和韩叶子都觉得她应该改个名字，燕子都是瘦瘦地飞在天上的，胖得飞不动的燕子就不能算是燕子了。麦雨秧和韩叶子小心翼翼地翻着新买的新华字典想给她取个新名字。最后，麦雨秧们都觉得她该叫臃子，新华字典里对这个字的解释是过于肥胖，以至于行动不便。
麦雨秧和都认为是先有了燕子，才有了这个字，因为这个字活脱脱地就是照着她的模样造的，高高的胖胖的。
今天要是再被臃子看见鸭子在她家田里，她和韩叶子就都没有唐僧肉吃了。可是麦雨秧越是想赶鸭子上来，鸭子就越是不上来。麦雨秧跑到右边的田垄里，鸭子就都跑到左边，等麦雨秧跑到左边，它们又都蹿到右边去了。麦雨秧也不敢下田去赶，田里有好多的蚂蝗，她一下去它们就会爬到她的脚上喝她的血，而且扯都扯不下来的。可是等会要是被大舅舅或是二舅舅从这过看到了，一定会逼着她下田的。
他们一定会说“嗬，蚂蝗有什么稀奇的，就你姓卖的血比金子还贵，我们犁田插秧的时候，哪天不腿上爬满几十只蚂蝗一一一一一”
“你快把你的羊赶开类一一一一一一我的鸭子怕羊，不敢上田了！韩三又要到我外婆那里去告状的，我要讨打的！”一想起腿上密密麻麻地爬满几十只软腻腻的蚂蝗，麦雨秧的腿都软了，把竹竿往金章新面前一扔，气得坐到田垄上闭着眼睛嚎啕大哭。
“哎嘿嘿，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我老人家都差点被你的竹竿打到一一一一一一啊！该死的，哪个缺德鬼把我的羊全赶到塘里去了！”麦雨秧睁开眼睛看到金章新从地上拍着屁股跳了起来，他挂在腰上的烟袋被田边的野刺刮烂了，烟叶掉了一地，他家的十几只宝贝羊全在水塘里扑腾扑腾地洗澡，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要笑了，还不快点到那边田口子上拦住鸭子！”麦雨秧正手舞足蹈地看着金章新骂骂咧咧地脱掉鞋子下塘赶羊，忽然有人在她背后对她说话。她回头一看，是经常和她一起放鸭子的肖苏石站在田中央挥着竹竿帮她赶鸭子哩，赶紧止住笑跑了过去。
“你不怕蚂蝗吗？”肖苏石很快就帮麦雨秧把鸭子赶上来了，他站在田埂上一只一只从上到下很有顺序地捉脚上的蚂蝗，看得麦雨秧心口扑通扑通地跳。
他一开始没有理麦雨秧，只认真地把蚂蝗从腿上捉下来堆在地上，一开口却吓麦雨秧一跳：“蚂蝗又不会说话，有什么好怕的！”
麦雨秧从来没有听说过蚂蝗会说话才可怕，惊得瞪大了眼睛看他：“可是它们会咬你会喝你的血啊，难道只有会说话的东西才可怕吗？”
肖苏石抬头迅速地看了麦雨秧一眼却没有回答她。他把腿上的蚂蝗全都捉到地上之后，后退了一步，然后举起手里的柴刀，一下接一下地往地上剁，地上那一堆蚂蝗很快就变成了一摊蠕动的血泥。
麦雨秧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衣袖擦擦溅到脸上的血沫，摘下两片树叶擦干净刀上的血，一声不吭地赶着他的鸭子走了。
麦雨秧呆呆地看看地上那滩没有了动静的东西，又看看肖苏石远去的青布单衣，吞口口水，拍拍胸脯稳稳神，赶着鸭子远远地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听到金章新尖声怪嚎了一声，回头一看，原来他被他家的黑母羊顶翻在水塘里，正铁青着脸爬起来举着竹竿追得那只黑羊咩咩叫着满塘乱窜呢。
麦雨秧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把那堆吓人的血泥都给忘记了。
晚上，麦雨秧起火热了猪食喂完了猪，又烧好了洗澡水，王细莲才挑着一担花生气喘嘘嘘地回来了，一回来就扑到水缸边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勺水，在凳子上坐了好一会才有力气问自从有了鸭子后每天都要问的一个问题：“小秧，今天鸭子没闯祸吧？”
“没有。”麦雨秧觉得自己没有撒谎，没有被发现就不算是闯了祸。
“嗯，没闯祸就好。我在山上挖花生都挖得不安神，就怕你人小，看不住那么多鸭子，要是再到别人家田里和地里去了，可怎么得了？我老了，没有力气和别人骂架了！”王细莲放心地嘘了一口长长的气，又去猪圈里看了看，“这猪也不知道怎么了，光吃不长膘。喂，猪东西，你吃了我这么多粮食，都吃到哪里去了？我六月天给你点火熏蚊子，天冷了给你铺新稻草，连找哪个来杀你，我都想好了！就找大冲村的王麻子，听说他一刀下去，你就去了，一点罪都不会受。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多给我长两斤肉出来，我过年吃什么？”
麦雨秧的外公是个哑巴，一辈子都没和她王细莲说过一句话，所以她王细莲看到任何东西都能说上两句。
“外婆，明天我也跟你去山上挖花生吧，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帮你背些花生，你就不用这样累了。”麦雨秧见外婆跟猪说得没完没了，不高兴地拉拉她的衣袖。
“你也去挖花生，谁看鸭子？唉，当初只想到不能让你别人吃鸭肉的时候，你没得吃，在旁边看着想，没想到买回来了这么麻烦，天天得有个人看着不说，还老是跑去闯祸。还是猪省心，成天睡在猪圈里哪都不去，瘦点就瘦点吧，千万不要是得什么病了才好，你李婶婶家的猪昨天刚被乡里来的两个人拖走了，一分钱都没给，说是得了什么病，肉吃不得，要赶到哪里去打死埋了，免得别人家的猪也染上它的病。唉，喂了大半年了你说，说拖走就拖走了一一一一一一”
“我可以把鸭子赶到山上去放啊，山上有青草还有蚂蚱，鸭子一定吃得饱的。”王细莲说话就像麦雨秧学校里王校长家的自来水龙头，一打开就不知道停下来，得有人去往回拧一把，“鸭子有东西吃就不会乱跑的，我就可以帮你挖花生了。”
王细莲想了想，同意了。麦雨秧又把金章新和他的羊吓散了鸭子的事和她说了，只把鸭子进了韩三家水田改成了鸭子进了水塘。
“那个老不正经的，你以后碰到他躲远点，他这是欺负咱们老的老，小的小呢，要是你爸爸妈妈在家，看他敢不敢这样为难你！”王细莲本来在往澡盆里倒洗澡水，一听就气得鼻子直喷气，把水鼎往地上一扔，水鼎成了金章新，骂道，“老家伙，怪不得婆娘崽都没给你生一个，就两腿一蹬了，缺德冒烟的！我摔死你，我踩死你，就知道欺负我家小秧一一一一一一”
“外婆，别生气了，踢烂了水鼎，我们可没东西烧水了。”麦雨秧抢在王细莲踢出第三脚之前，把水鼎捡了起来，“你快洗澡吧，水凉了，洗了要生病的，我去给我自己烧洗澡水去了。”
金章新说麦雨秧年纪不大，脾气不小，王细莲却是年纪不小，脾气也够大。
麦雨秧听她妈妈说，就是因为外婆脾气太大，外公死后，两个舅舅才谁都不愿意让她跟着一起过。王细莲却说，单独住在后厢房里，她还乐得自由自在，免得吃多少饭睡多久觉都要看人脸色。
除了不用耕田，花生，苞谷，黄豆，别人家种什么，王细莲就要种什么。还有甜甘蔗，凉薯，脆青瓜，韩桃她们有得吃的，麦雨秧全有。韩叶子说她想和麦雨秧换一下，因为她爷爷不给她种这些东西。
王细莲脾气大得别人说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有麦雨秧知道她其实很怕鬼，晚上都不敢一个人去牛栏那边上茅厕的。她最相信菩萨的话，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背着一个小布袋和村里其他信菩萨的人一起，翻过好几座山到一个修在山里的庙堂里去烧香。那座山叫猫头山，山上的天气真的跟韩叶子家那只抓伤麦雨秧好几次的花猫一样，变得可快了，一会儿刮风一会儿下雨的。麦雨秧只跟王细莲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愿意陪她去了。
每次她烧香回来都会揉着摔着磕着的地方，讨好地递给麦雨秧两个她从庙里带回来的斋粑，收买麦雨秧不要告诉麦雨秧的妈妈。因为麦雨秧的妈妈韩长彩也是和她们一样的火爆脾气，和麦雨秧的爸爸麦海生几句说不到一块去，就要发脾气的。她要是知道了王细莲把她寄回来的钱都当做香火钱给庙里那两个胖和尚买肉买酒吃了，一定会气得从深圳跑回来把王细莲臭骂一顿的。
麦雨秧的爸爸和妈妈在深圳打工，麦雨秧本来也在深圳的，但是去年麦雨秧该上学了，那边的学校却都好小气，都不愿意收麦雨秧，所以麦雨秧就只能回韩家村来了。
麦海生的脾气很好。麦雨秧的生物与自然老师说，在一个大草原上，如果只有狼或者只有羊，都是不行的，得既有温顺的羊也有凶狠的狼，草原才会幸福快乐。麦雨秧心里想，她的爸爸一定是草原上的羊，而妈妈就是狼。
每次韩长彩冲麦海生大呼小叫的时候，他都只是憨憨地笑一笑，或者就是抱着麦雨秧，故意慢悠悠地对麦雨秧说：“小秧啊，你瞧你妈妈的脾气怎么这么坏？你可不能学她，要不然以后要嫁不出去的，嫁出去了也会被你丈夫打的一一一一一一”
“什么是丈夫？”麦雨秧每次都这样问他，但每次都被韩长彩的大嗓门给打断了。韩长彩像电视里的抗日女英雄一样把脖子一扬，表情很丰富，好像麦雨秧和她爸爸是头发油光光分成两半的汉奸和鼻子下面长了一撮胡子的日本鬼子，她说：“谁敢动我女儿一根手指头，我韩长彩跟他拼命！我女儿要是嫁不出去，那还有谁嫁得出去？就你麦海生说得出来这样的蠢话！”
麦雨秧和王细莲说到这的时候，她很羡慕麦雨秧居然见过汉奸和日本鬼子。她小的时候，日本人打过来，嫌韩家村太穷了，绕了个弯往对河肖家村里过了，没进来。她也从来没有看过电视，韩家村连电都没通，更别说电视机了。她问麦雨秧，汉奸和日本鬼子究竟长什么样子？麦雨秧说就是头发油光光的分成两半的是汉奸，鼻子下面长着一撮胡子的是日本鬼子啊，我不是说过了吗，你怎么这么笨？
见麦雨秧说她笨，王细莲便生气了，她背过身去不理麦雨秧，麦雨秧叫她她也不应。后来麦雨秧答应下次跟她一起去猫头山烧香，让那两个和尚给麦雨秧算个命，她才高兴了。
所以说，麦雨秧的外婆王细莲是个脾气很坏，而且有点小心眼的老太太。
麦雨秧连着好几天都把鸭子赶到山上去放，一边帮王细莲挖花生。王细莲家的花生地硬邦邦的，而且长满了石头，麦雨秧问过她好几次为什么别人家的花生都用手拔，她家的花生却要用锄头挖。王细莲每次都说：“因为外婆家的花生地不听话啊，不用锄头挖，它就不肯乖乖地出来。”
“那为什么你家的花生地里长着这么多石头？”麦雨秧又问。
“因为外婆家的花生地和小秧一样胆小，需要石头的保护，夜里才睡得着啊。”
“真的？”麦雨秧差点就要说，“是和外婆你一样胆小才对，你夜里起来上茅厕都要叫醒麦雨秧陪你一起去的。”想了想，怕她又生气，没敢说。
鸭子果然都很听话，乖乖地在花生地旁边的草丛里伸长了脖子捉蚂蚱和草蜢，一点都不用麦雨秧担心。
麦雨秧觉得自从多了她，外婆家的花生挖得快多了。可是王细莲偏说麦雨秧非但没帮上她什么忙，还尽给她添乱，还说什么麦雨秧挖过的花生地她都得重新再挖一遍，地里还有好多花生麦雨秧没挖出来呢。麦雨秧不服气，就和她争。
“你除了一张嘴和你妈妈小时候一样利索之外，还能做什么？你瞧瞧你那锄头把是怎么握的，握那下面去了，劲还怎么使得出？”王细莲见麦雨秧噘着嘴往地上一坐，真生气了，走过来高高地抡起锄头说，“来，你看着我是怎么使锄头的一一一一一嘿咻一一一一一啊呀！”
“啊呀！”麦雨秧也跟着惊呼了一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扑到她的锄头上捧起那只藏在花生苗下嘎嘎叫的鸭子，鸭子的整只翅膀都被挖断了，只叫了几句就断气了，麦雨秧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哭着冲王细莲嚷：“你把我的唐僧肉给挖死了！你赔我的唐僧肉来！”
“它藏在那底下，我又不是神仙，哪算得出来？”王细莲翻个白眼，还不认错。
“你去烧香烧得那么勤快，菩萨没教你怎么打卦吗？你怎么会算不出来！”麦雨秧的火气更大了，跳着脚口口声声地威胁她，“我要告诉我妈妈，你把她寄回来给你买补药吃的钱全拿去烧香了，我还要告诉我妈妈，你把我买字典的钱拿去买了纸钱和香烛，还让我去问大舅舅讨钱买字典，结果害我被大舅妈说了一顿一一一一一”
“嘿一一一一你这死丫头吃了我煮的饭，长本事了呀！你去告诉你妈妈呀，你现在就去告诉呀！你妈妈都是我生的，她敢骂我？要是没有我，你这没良心的现在还不知道在阴曹地府哪个角落里受罪，投不了胎呢！”王细莲说着把锄头一扔，手伸过来抓麦雨秧。
麦雨秧吓得忘记了哭，以为王细莲要打她了。结果王细莲嘴一咧，笑得可怜兮兮地说，“哎呀，外婆的乖宝宝，都是外婆不好，晚上回去我就把咱们自己的鸭子屁股上剪掉一撮毛，你大舅妈家的鸭子不是屁股上都剪掉一撮毛的吗？我把自己的鸭子赔给她，她肯定不会知道的，你那二十八只鸭毛少不了你的啦，来来来，快起来，快别生气了，千万别把我烧香的事告诉你妈妈，那死丫头脾气躁得很哪一一一一一一”
虽然王细莲真的把她家一只最苗条的鸭子剪了毛算是周九林的，但是麦雨秧受了惊吓，从此再不愿意陪她一起去挖花生。
“你这几天怎么不用放鸭子？”麦雨秧重新回后山坳放鸭子的第一天，肖苏石居然从塘堤的另一头走过来和她说话。麦雨秧奇怪地看着他，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麦雨秧和他在一起放了一个多月的鸭子，但是他从来都不会来和麦雨秧说话的。
以前麦雨秧觉得坐在塘堤上放一下午的鸭子很闷，她虽然不喜欢他成天一块石头样，闷头闷脑的，但是又学不来他和鸭子对话的本领，所以还试着和他说过几次话。结果几次下来，麦雨秧发现想让他陪自己说话和想让鸭子陪自己说话，是一样的困难。他几乎不会看麦雨秧一眼，说话又快，他偶尔大方的回答麦雨秧一个问题，麦雨秧也别想听清楚。
语文老师说过，要知难而退。所以麦雨秧以后宁可教山上的树说话，也不去找肖苏石玩。
“噢，我把鸭子赶到山上放去了。”想起上次他帮自己从水田里赶鸭子，还把金章新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麦雨秧觉得她应该谢谢他，“上次你帮我赶鸭子，明天我请你吃桂花糕，我王细莲自己做的，可香了！”
“那你以后还会去山上放鸭子吗？”麦雨秧原以为他会高兴地问她会给他带几块桂花糕，然后麦雨秧就说你想让我给你带几块呢，然后如果他像韩叶子一样说越多越好，她就会说那你以后都要陪我玩，不许和你家的鸭子说话，然后如果他说一一一一一，
她都为他想好这么多句了，没想到他一句都没用，气死人了。
“不会去了。我外婆笨死了。”麦雨秧翻个白眼，闷声闷气地说。
“哦。那就好。”麦雨秧还没想明白他说什么那就好，他又没头没脑地来一句，“你很喜欢吃唐僧肉吗？哦，我经常听你坐在那边数，一包唐僧肉，两包唐僧肉，数着数着就笑了一一一一一一”
“啊，噢，嘿嘿。”麦雨秧不好意思地笑了，得意地把她的帐算了一遍给他听，他的石头脑袋转不过弯来，愣愣地看着麦雨秧，于是麦雨秧把他拉到塘边上，指着塘里的鸭子说，“你看，那边那13只鸭子加上旁边那只鸭子的脖子上的毛和屁股上的毛就是《三侠五义》，你看过《三侠五义》吗？肯定没有。等我看完了我就借给你看，《三侠五义》旁边的那十只是我外婆的眼药水，剩下的那些就全是唐僧肉了一一一一可惜我已经全分完了，不过你要是答应以后每天都陪我玩，我就把我的那一份分给你一半！”
从那以后，麦雨秧每天都偷偷地给肖苏石带一块桂花糕，肖苏石果然每天都和她玩。麦雨秧问他什么他都会回答她，只是可惜两个人玩不来什么花样，除了跑洞和摸瞎，就玩不了别的了。而且，肖苏石那个人笨得很，玩什么都是输，跑洞还没跑几步就被麦雨秧抓到了，轮到他来抓麦雨秧的时候，他每次都紧紧地追在麦雨秧背后，却总是够不着麦雨秧。摸瞎的时候，他摸半天都摸不到麦雨秧，总是一整个下午都是他扮瞎子麦雨秧扮公主。
“你笨死了，我不和你玩了！”
——她这个公主在他跟前站半天了，他那个笨瞎子都摸不到！麦雨秧生气地扬手打掉了他蒙在眼睛上的衣服。
“小秧，你别生气。你告诉我，要怎么玩你才高兴呢？”他赶紧抱着衣服追上来了，着急地看麦雨秧的表情，因为麦雨秧经常假装生气。
“怪不得天表哥说你们班上的同学都不喜欢你，原来你这么笨，什么游戏都不会玩！穿的衣服还这么烂！”麦雨秧原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挨了骂后就蹲到地上去，让她骑在他背上到处跑，没想到这次他的脸一下子惨了下来，木木地穿上衣服走到塘堤上背过身坐着不理麦雨秧了。
麦雨秧也真的生气了，气哼哼地走到另一边坐下，也不理他。
麦雨秧心里想，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以后再继续教山上的树说话呗，这么多树，我总能找着一棵聪明的！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呼呼的北风总是把塘边的芦苇和麦雨秧吹得东倒西歪。麦雨秧没有教会树说话，也没有再和肖苏石说话。肖苏石每天照样和他的鸭子说话，麦雨秧想他应该来做她外婆的孙子，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爱好。
“喂，肖苏石，你爸爸和妈妈也在深圳打工吗？”语文老师说，要做个大度的小朋友。所以她决定先和肖苏石说话。
“不是。”肖苏石的身边放了一大堆刚折下来的芦苇，他的手里正在编一件苇衣。
“那他们在哪里打工？”韩叶子的爸爸妈妈和麦雨秧的爸爸妈妈都在深圳打工，还有韩韩土豆的姐姐，爱香和梅香的爸爸，还有，还有谁麦雨秧不记得了，反正还有好多好多的人都在深圳打工。麦雨秧还以为明年暑假可以和肖苏石一起去深圳看爸爸妈妈呢。
“木城。”
“我知道木城，韩小岩的爸爸就在木城。你在木城的时候每天都和谁玩呢？”
“我自己和自己玩。”
“自己和自己怎么玩呀？”麦雨秧在深圳的时候和飞飞玩，她们家住的房子就是飞飞家的。每次麦雨秧和她吵架的时候，飞飞就说她要叫她爸爸把麦雨秧和她爸爸妈妈赶走，不准她们在她家住了。
“左手和右手玩，左脚和右脚玩。”
“好玩吗？”
“当然好玩了！它们都好听我话的，我想让谁赢谁就赢。”
肖苏石没有再说话，认真地编苇衣。他旁边已经摆了好几件了。麦雨秧过了一会儿又问他：“是不是木城的学校也不愿意收你，你才回韩家村的呢？”
“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回韩家村？”
“我不喜欢他们。”
“他们是谁？”麦雨秧在他身边坐下，讨好地给他递芦苇。
“同学，老师。我通通都不喜欢。”他抬头看她一下，眼皮又垂了下去。她还没问他为什么，他又说，“他们打我，用脚踢我，踢烂了鞋子，老师还要我赔他们的皮鞋。”
“啊！为什么？”麦雨秧吓着了，被他说的话和他说话的样子。他两只眼睛圆鼓鼓地，像极了那天剁蚂蝗的样子。
“他们天天追着我，喊我乡巴佬，他们笑话我说话的口音，我穿的衣服他们说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有一次，我妈妈给我买了件新衣服，我很高兴，我以为那天去上学，一定不会再有人嘲笑我，没想到他们又说我那件衣服是偷来的。他们还说我们全家人都是小偷，偷他们城里人的地方住，偷他们城里人的米饭吃。”肖苏石像是也得了和王细莲一样的病，一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凸了出来，说到后来，他越说越快，手也在发抖，“还有尿，他们的尿，书包有蛇，像真的一样一一一一一”
他的样子好像不是在说话，而是吃鱼的时候，鱼刺卡了喉咙，梗得他嗓子又痛又痒，他想吐出来，却怎么也吐不干净。
他的眼泪很快就出来了，麦雨秧的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肖苏石，你怎么了？他们不好，我们不理他们就是了！”麦雨秧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嚎哭着推他，几乎听不清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
“啊？我说什么了？”肖苏石用力转转僵在眼眶里一直没动的眼珠，抹抹脸上的泪水，像刚做了个梦醒过来一样奇怪地问麦雨秧，“小秧，你怎么哭了？”
麦雨秧瞪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起身拿着竹竿一声不吭地下塘赶鸭子去了。
后面好几天，肖苏石都不再和麦雨秧说话，而且都不再把鸭子和她赶到一口水塘里去，而是单独赶到附近的水田里。麦雨秧问他，他说，水塘里鸭子太多了，他怕他们家的鸭子吃不饱。
麦雨秧知道肖苏石也一直很宝贝他们家那三十只鸭子，她好几次看到他细声细气地对鸭子说话，而且怕天冷了，他的鸭子会被冻坏，他还给它们都编了件苇衣套在身上。麦雨秧好几次想偷偷地走过去听他每天都和鸭子说些什么话，可是还没走近，他就马上闭了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麦雨秧回去和王细莲说肖苏石，王细莲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那个伢崽在城里被大卡车撞过，脑袋有点毛病。你以后可别再和他一块玩了，麦雨秧听说是他自己去撞的卡车，不是卡车撞的他哩。他要是哪天发神经，把你举起来往水塘里扔，那水那么深，你可就爬不上来的类一一一一一”
“你又骗人！”麦雨秧才不相信肖苏石会把她往水里丢呢，外婆一定是心疼她的桂花糕了，故意吓她的。麦雨秧想了想又问：“发神经？那他是不是和韩小岩的妈妈得的一样的病？”
“你这孩子，好端端地说周蓉做什么？”每次麦雨秧说起韩小岩的妈妈，王细莲就会不高兴，麦雨秧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
王细莲拿起鸡毛掸子掸掸八仙桌上的灰，拿出一大碟摆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放到桌上，一边说：“你以后不许再和韩小岩玩，听清楚了没？”
“哼！你不是说桂花糕都被我吃完了吗？怎么这里还有这么多！”麦雨秧的眼睛盯在那碟桂花糕上便再也挪不开了，舔舔舌头，伸出手去想拿一块吃，却被王细莲的鸡毛掸子啪地重重打了一下，
“这是我留着给菩萨吃的，你那一份早就吃完了。”王细莲说着瞪她一眼，把碟子往桌子中间挪了一下，嘴里念念有词地点香烛。
“哼，菩萨菩萨，你给菩萨吃桂花糕，他会开口叫你外婆吗？”麦雨秧气呼呼地往凳子上一坐，所有对桂花糕的想而不可得都变成了对菩萨的怨恨，“菩萨他是什么鬼东西？你要对对他这么好！今天晚上你让你的菩萨陪你去上茅厕吧，我绝对不会再陪你去了！死菩萨，坏菩萨！今天晚上臭死你！”
“哎呀呀，罪过，罪过啊！”王细莲想来堵麦雨秧的嘴已经来不及，只好抖着手向佛龛中间的香炉作几个揖，“大慈大悲的菩萨，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和这不懂事的顽童一般见识啊，她小，口无遮拦，是无心之过，不是真心想冒犯您呀，您看在这些桂花糕的份上，可千万别记她的过，等会我多烧些纸钱孝敬给您老人家，今天晚上可不敢劳驾您陪我去蹲茅坑一一一一一一哈宝崽，还不快过来求菩萨开恩！”
麦雨秧正在王细莲背后捏着嗓子小声地学她说话，没提防她和菩萨话只说了一半却分了心回过头来和自己说话，想跑已经晚了。王细莲手往她心口一抓，麦雨秧就被揪着衣服提到佛龛前面去了。
“早知道你力气这么大，我才不会去山上帮她背花生类！”麦雨秧气哼哼地说。
王细莲按着麦雨秧的脑袋给菩萨磕了几个头，才放心地放过了她，进屋拿纸钱去了。
麦雨秧抓起几块桂花糕一溜烟跑到屋后的柑子山里，听到屋里传来王细莲气哼哼的声音。她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居然敢从菩萨嘴里抢东西吃！看你今天回来我打不死你！”过一会儿，那声音从屋里出来了，“我知道你就躲在这哪里，你别乐，你抢了菩萨的桂花糕吃了，夜里要肚子痛的！我看到你了，你快出来，你现在出来，我就不打你，听到了没？桂花糕干得很，你可慢点吃，千万别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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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这不是小秧吗？放学了？又去放鸭子？呀，真乖！”金章新隔老远就咧着一口黑牙冲麦雨秧哇哇地喊。
羊群一见着鸭群，就咩咩叫着把它们全挤到韩三家水田里去了。
晚稻正在抽穗，要是被韩三看见了，一定会扯着喉咙骂人的！
麦雨秧急得围着田垄来回跑着赶鸭子上田，坏心眼的金章新还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站在田边上大声指挥：“呀，鸭子把韩三家的谷子全摇下来了！小秧，你还不快点赶！左边左边，快！哎呀呀，你看这些不听话的畜生，它们怎么又都跑到右边去了！”
“都是因为你的羊，我的鸭子才会下田的！”麦雨秧急得都快哭了，前天外婆才因为鸭子下田的事和韩三的胖婆娘骂过架，今天嗓子都是哑的。
“哎嘿嘿，这路是韩家村的，又不是你老子麦海生修的，就只许你和你这些死鸭子过？”金章新坐在田坝上干笑着看麦雨秧着急，他的羊跟着他一起，围成一圈堵在田边上，鸭子刚被麦雨秧赶上来又被吓了回去。
金章新摸摸他没有长头发的脑门，又说：“王细莲和周九林那两个娘们也真是狠心，叫你这么小的一个人看这么多的鸭子，啧啧啧，你怎么看得来一一一一一一”
王细莲去镇上赶集，买了二十只鸭仔，从此以后，麦雨秧每天放学回来吃了饭，就要去后山坳放鸭子。周九林说，如果麦雨秧愿意给她放鸭子，等她家的那三十只鸭子长大了，鸭毛全归麦雨秧。一只鸭毛收一毛五分钱，麦雨秧读一年级，还没学乘法，算不出三十只鸭毛可以卖多少钱。韩叶子和麦雨秧一样，也只读一年级，天表哥和韩土豆他们一帮男孩子读四年级，可是老师教乘法的时候，他们在学校后面的山里烧火烤红薯。
麦雨秧只有去问韩菊，虽然她其实很怕韩菊。
韩菊在镇上的中学读高中，一个月才回来一次。麦雨秧问王细莲什么是高中，王细莲说高中就是高中，我家阿菊将来是要高中状元的。
“那她会骑戴大红花的黑马回来吗？”麦雨秧忽然想起了电视里面那个叫什么美人的中了状元，就骑着匹大黑马在街上走来走去，好威风的。可惜他后来被那个脑门上长着个月亮的黑爷爷砍了脑袋。
“什么黑马？”王细莲奇怪地看着麦雨秧。
“你只知道菩萨，其它什么都不知道！”麦雨秧气呼呼地说完，去周九林家找韩菊。
韩菊的成绩可好了，每次考试都拿第一，每次周九林捧着奖状贴到墙上去的时候，都要骂韩桃的脑壳是猪脑壳，里面装的全是浆糊。
韩桃和麦雨秧一个学校，她读三年级，麦雨秧总是可以透过教室的窗户看到她站在旗杆下，规规矩矩站得笔直，偶尔也会蹲下去。
麦雨秧想她一定是蹲着在和蚂蚁说话。大家都在教室里上课，就她一个人站在操场上，一定好闷的。
爱香的姐姐梅香和韩桃一个班，她说韩桃上课总是喜欢说小话，所以老师才会罚她站。
麦雨秧一直没有机会问梅香，为什么她们老师只罚桃表姐一个人，讲小话得要两个人才能讲的来啊。
自从韩菊告诉麦雨秧三十只鸭毛可以卖四块五毛钱之后，她偷偷地算了一笔账。
学校门口一本带图画的《三侠五义》要三块五毛钱，不带图画的只要两块钱，她如果买不带图画的，就还可以剩下两块五毛钱。外婆的眼睛老是痛，给她买支眼药水一块五毛钱，还剩下一块钱全买唐僧肉。
两毛钱一包，可以买五包。给韩叶子一包，天表哥一包，韩土豆一包。
韩小岩老是用弹弓打她，不给他吃。
桃表姐老是晃着拳头叫她不许把她在学校罚站的事告诉大舅妈，也不给她吃。
她自己吃一包，还剩下一包留着给菊表姐。虽然菊表姐平时都板着脸，从来不对她笑一笑，可是教她怎么算乘法。
结果过了几天，夜里黄鼠狼钻进鸭房叼走了一大包唐僧肉。前天鸭子进了韩三家另一口水稻田，被燕子，就是韩三的婆娘用洗衣服的棒椎打死了一只，这下不光菊表姐的唐僧肉没了，麦雨秧也只能和韩叶子分着吃一包唐僧肉了。
麦雨秧不明白为什么韩三那么瘦，他婆娘怎么可以那么胖。韩叶子说，一定是燕子背着韩三吃了不少好东西。麦雨秧和韩叶子都觉得她应该改个名字，燕子都是瘦瘦地飞在天上的，胖得飞不动的燕子就不能算是燕子了。麦雨秧和韩叶子小心翼翼地翻着新买的新华字典想给她取个新名字。最后，麦雨秧们都觉得她该叫臃子，新华字典里对这个字的解释是过于肥胖，以至于行动不便。
麦雨秧和都认为是先有了燕子，才有了这个字，因为这个字活脱脱地就是照着她的模样造的，高高的胖胖的。
今天要是再被臃子看见鸭子在她家田里，她和韩叶子就都没有唐僧肉吃了。可是麦雨秧越是想赶鸭子上来，鸭子就越是不上来。麦雨秧跑到右边的田垄里，鸭子就都跑到左边，等麦雨秧跑到左边，它们又都蹿到右边去了。麦雨秧也不敢下田去赶，田里有好多的蚂蝗，她一下去它们就会爬到她的脚上喝她的血，而且扯都扯不下来的。可是等会要是被大舅舅或是二舅舅从这过看到了，一定会逼着她下田的。
他们一定会说“嗬，蚂蝗有什么稀奇的，就你姓卖的血比金子还贵，我们犁田插秧的时候，哪天不腿上爬满几十只蚂蝗一一一一一”
“你快把你的羊赶开类一一一一一一我的鸭子怕羊，不敢上田了！韩三又要到我外婆那里去告状的，我要讨打的！”一想起腿上密密麻麻地爬满几十只软腻腻的蚂蝗，麦雨秧的腿都软了，把竹竿往金章新面前一扔，气得坐到田垄上闭着眼睛嚎啕大哭。
“哎嘿嘿，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我老人家都差点被你的竹竿打到一一一一一一啊！该死的，哪个缺德鬼把我的羊全赶到塘里去了！”麦雨秧睁开眼睛看到金章新从地上拍着屁股跳了起来，他挂在腰上的烟袋被田边的野刺刮烂了，烟叶掉了一地，他家的十几只宝贝羊全在水塘里扑腾扑腾地洗澡，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要笑了，还不快点到那边田口子上拦住鸭子！”麦雨秧正手舞足蹈地看着金章新骂骂咧咧地脱掉鞋子下塘赶羊，忽然有人在她背后对她说话。她回头一看，是经常和她一起放鸭子的肖苏石站在田中央挥着竹竿帮她赶鸭子哩，赶紧止住笑跑了过去。
“你不怕蚂蝗吗？”肖苏石很快就帮麦雨秧把鸭子赶上来了，他站在田埂上一只一只从上到下很有顺序地捉脚上的蚂蝗，看得麦雨秧心口扑通扑通地跳。
他一开始没有理麦雨秧，只认真地把蚂蝗从腿上捉下来堆在地上，一开口却吓麦雨秧一跳：“蚂蝗又不会说话，有什么好怕的！”
麦雨秧从来没有听说过蚂蝗会说话才可怕，惊得瞪大了眼睛看他：“可是它们会咬你会喝你的血啊，难道只有会说话的东西才可怕吗？”
肖苏石抬头迅速地看了麦雨秧一眼却没有回答她。他把腿上的蚂蝗全都捉到地上之后，后退了一步，然后举起手里的柴刀，一下接一下地往地上剁，地上那一堆蚂蝗很快就变成了一摊蠕动的血泥。
麦雨秧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衣袖擦擦溅到脸上的血沫，摘下两片树叶擦干净刀上的血，一声不吭地赶着他的鸭子走了。
麦雨秧呆呆地看看地上那滩没有了动静的东西，又看看肖苏石远去的青布单衣，吞口口水，拍拍胸脯稳稳神，赶着鸭子远远地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听到金章新尖声怪嚎了一声，回头一看，原来他被他家的黑母羊顶翻在水塘里，正铁青着脸爬起来举着竹竿追得那只黑羊咩咩叫着满塘乱窜呢。
麦雨秧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把那堆吓人的血泥都给忘记了。
晚上，麦雨秧起火热了猪食喂完了猪，又烧好了洗澡水，王细莲才挑着一担花生气喘嘘嘘地回来了，一回来就扑到水缸边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勺水，在凳子上坐了好一会才有力气问自从有了鸭子后每天都要问的一个问题：“小秧，今天鸭子没闯祸吧？”
“没有。”麦雨秧觉得自己没有撒谎，没有被发现就不算是闯了祸。
“嗯，没闯祸就好。我在山上挖花生都挖得不安神，就怕你人小，看不住那么多鸭子，要是再到别人家田里和地里去了，可怎么得了？我老了，没有力气和别人骂架了！”王细莲放心地嘘了一口长长的气，又去猪圈里看了看，“这猪也不知道怎么了，光吃不长膘。喂，猪东西，你吃了我这么多粮食，都吃到哪里去了？我六月天给你点火熏蚊子，天冷了给你铺新稻草，连找哪个来杀你，我都想好了！就找大冲村的王麻子，听说他一刀下去，你就去了，一点罪都不会受。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多给我长两斤肉出来，我过年吃什么？”
麦雨秧的外公是个哑巴，一辈子都没和她王细莲说过一句话，所以她王细莲看到任何东西都能说上两句。
“外婆，明天我也跟你去山上挖花生吧，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帮你背些花生，你就不用这样累了。”麦雨秧见外婆跟猪说得没完没了，不高兴地拉拉她的衣袖。
“你也去挖花生，谁看鸭子？唉，当初只想到不能让你别人吃鸭肉的时候，你没得吃，在旁边看着想，没想到买回来了这么麻烦，天天得有个人看着不说，还老是跑去闯祸。还是猪省心，成天睡在猪圈里哪都不去，瘦点就瘦点吧，千万不要是得什么病了才好，你李婶婶家的猪昨天刚被乡里来的两个人拖走了，一分钱都没给，说是得了什么病，肉吃不得，要赶到哪里去打死埋了，免得别人家的猪也染上它的病。唉，喂了大半年了你说，说拖走就拖走了一一一一一一”
“我可以把鸭子赶到山上去放啊，山上有青草还有蚂蚱，鸭子一定吃得饱的。”王细莲说话就像麦雨秧学校里王校长家的自来水龙头，一打开就不知道停下来，得有人去往回拧一把，“鸭子有东西吃就不会乱跑的，我就可以帮你挖花生了。”
王细莲想了想，同意了。麦雨秧又把金章新和他的羊吓散了鸭子的事和她说了，只把鸭子进了韩三家水田改成了鸭子进了水塘。
“那个老不正经的，你以后碰到他躲远点，他这是欺负咱们老的老，小的小呢，要是你爸爸妈妈在家，看他敢不敢这样为难你！”王细莲本来在往澡盆里倒洗澡水，一听就气得鼻子直喷气，把水鼎往地上一扔，水鼎成了金章新，骂道，“老家伙，怪不得婆娘崽都没给你生一个，就两腿一蹬了，缺德冒烟的！我摔死你，我踩死你，就知道欺负我家小秧一一一一一一”
“外婆，别生气了，踢烂了水鼎，我们可没东西烧水了。”麦雨秧抢在王细莲踢出第三脚之前，把水鼎捡了起来，“你快洗澡吧，水凉了，洗了要生病的，我去给我自己烧洗澡水去了。”
金章新说麦雨秧年纪不大，脾气不小，王细莲却是年纪不小，脾气也够大。
麦雨秧听她妈妈说，就是因为外婆脾气太大，外公死后，两个舅舅才谁都不愿意让她跟着一起过。王细莲却说，单独住在后厢房里，她还乐得自由自在，免得吃多少饭睡多久觉都要看人脸色。
除了不用耕田，花生，苞谷，黄豆，别人家种什么，王细莲就要种什么。还有甜甘蔗，凉薯，脆青瓜，韩桃她们有得吃的，麦雨秧全有。韩叶子说她想和麦雨秧换一下，因为她爷爷不给她种这些东西。
王细莲脾气大得别人说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有麦雨秧知道她其实很怕鬼，晚上都不敢一个人去牛栏那边上茅厕的。她最相信菩萨的话，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背着一个小布袋和村里其他信菩萨的人一起，翻过好几座山到一个修在山里的庙堂里去烧香。那座山叫猫头山，山上的天气真的跟韩叶子家那只抓伤麦雨秧好几次的花猫一样，变得可快了，一会儿刮风一会儿下雨的。麦雨秧只跟王细莲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愿意陪她去了。
每次她烧香回来都会揉着摔着磕着的地方，讨好地递给麦雨秧两个她从庙里带回来的斋粑，收买麦雨秧不要告诉麦雨秧的妈妈。因为麦雨秧的妈妈韩长彩也是和她们一样的火爆脾气，和麦雨秧的爸爸麦海生几句说不到一块去，就要发脾气的。她要是知道了王细莲把她寄回来的钱都当做香火钱给庙里那两个胖和尚买肉买酒吃了，一定会气得从深圳跑回来把王细莲臭骂一顿的。
麦雨秧的爸爸和妈妈在深圳打工，麦雨秧本来也在深圳的，但是去年麦雨秧该上学了，那边的学校却都好小气，都不愿意收麦雨秧，所以麦雨秧就只能回韩家村来了。
麦海生的脾气很好。麦雨秧的生物与自然老师说，在一个大草原上，如果只有狼或者只有羊，都是不行的，得既有温顺的羊也有凶狠的狼，草原才会幸福快乐。麦雨秧心里想，她的爸爸一定是草原上的羊，而妈妈就是狼。
每次韩长彩冲麦海生大呼小叫的时候，他都只是憨憨地笑一笑，或者就是抱着麦雨秧，故意慢悠悠地对麦雨秧说：“小秧啊，你瞧你妈妈的脾气怎么这么坏？你可不能学她，要不然以后要嫁不出去的，嫁出去了也会被你丈夫打的一一一一一一”
“什么是丈夫？”麦雨秧每次都这样问他，但每次都被韩长彩的大嗓门给打断了。韩长彩像电视里的抗日女英雄一样把脖子一扬，表情很丰富，好像麦雨秧和她爸爸是头发油光光分成两半的汉奸和鼻子下面长了一撮胡子的日本鬼子，她说：“谁敢动我女儿一根手指头，我韩长彩跟他拼命！我女儿要是嫁不出去，那还有谁嫁得出去？就你麦海生说得出来这样的蠢话！”
麦雨秧和王细莲说到这的时候，她很羡慕麦雨秧居然见过汉奸和日本鬼子。她小的时候，日本人打过来，嫌韩家村太穷了，绕了个弯往对河肖家村里过了，没进来。她也从来没有看过电视，韩家村连电都没通，更别说电视机了。她问麦雨秧，汉奸和日本鬼子究竟长什么样子？麦雨秧说就是头发油光光的分成两半的是汉奸，鼻子下面长着一撮胡子的是日本鬼子啊，我不是说过了吗，你怎么这么笨？
见麦雨秧说她笨，王细莲便生气了，她背过身去不理麦雨秧，麦雨秧叫她她也不应。后来麦雨秧答应下次跟她一起去猫头山烧香，让那两个和尚给麦雨秧算个命，她才高兴了。
所以说，麦雨秧的外婆王细莲是个脾气很坏，而且有点小心眼的老太太。
麦雨秧连着好几天都把鸭子赶到山上去放，一边帮王细莲挖花生。王细莲家的花生地硬邦邦的，而且长满了石头，麦雨秧问过她好几次为什么别人家的花生都用手拔，她家的花生却要用锄头挖。王细莲每次都说：“因为外婆家的花生地不听话啊，不用锄头挖，它就不肯乖乖地出来。”
“那为什么你家的花生地里长着这么多石头？”麦雨秧又问。
“因为外婆家的花生地和小秧一样胆小，需要石头的保护，夜里才睡得着啊。”
“真的？”麦雨秧差点就要说，“是和外婆你一样胆小才对，你夜里起来上茅厕都要叫醒麦雨秧陪你一起去的。”想了想，怕她又生气，没敢说。
鸭子果然都很听话，乖乖地在花生地旁边的草丛里伸长了脖子捉蚂蚱和草蜢，一点都不用麦雨秧担心。
麦雨秧觉得自从多了她，外婆家的花生挖得快多了。可是王细莲偏说麦雨秧非但没帮上她什么忙，还尽给她添乱，还说什么麦雨秧挖过的花生地她都得重新再挖一遍，地里还有好多花生麦雨秧没挖出来呢。麦雨秧不服气，就和她争。
“你除了一张嘴和你妈妈小时候一样利索之外，还能做什么？你瞧瞧你那锄头把是怎么握的，握那下面去了，劲还怎么使得出？”王细莲见麦雨秧噘着嘴往地上一坐，真生气了，走过来高高地抡起锄头说，“来，你看着我是怎么使锄头的一一一一一嘿咻一一一一一啊呀！”
“啊呀！”麦雨秧也跟着惊呼了一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扑到她的锄头上捧起那只藏在花生苗下嘎嘎叫的鸭子，鸭子的整只翅膀都被挖断了，只叫了几句就断气了，麦雨秧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哭着冲王细莲嚷：“你把我的唐僧肉给挖死了！你赔我的唐僧肉来！”
“它藏在那底下，我又不是神仙，哪算得出来？”王细莲翻个白眼，还不认错。
“你去烧香烧得那么勤快，菩萨没教你怎么打卦吗？你怎么会算不出来！”麦雨秧的火气更大了，跳着脚口口声声地威胁她，“我要告诉我妈妈，你把她寄回来给你买补药吃的钱全拿去烧香了，我还要告诉我妈妈，你把我买字典的钱拿去买了纸钱和香烛，还让我去问大舅舅讨钱买字典，结果害我被大舅妈说了一顿一一一一一”
“嘿一一一一你这死丫头吃了我煮的饭，长本事了呀！你去告诉你妈妈呀，你现在就去告诉呀！你妈妈都是我生的，她敢骂我？要是没有我，你这没良心的现在还不知道在阴曹地府哪个角落里受罪，投不了胎呢！”王细莲说着把锄头一扔，手伸过来抓麦雨秧。
麦雨秧吓得忘记了哭，以为王细莲要打她了。结果王细莲嘴一咧，笑得可怜兮兮地说，“哎呀，外婆的乖宝宝，都是外婆不好，晚上回去我就把咱们自己的鸭子屁股上剪掉一撮毛，你大舅妈家的鸭子不是屁股上都剪掉一撮毛的吗？我把自己的鸭子赔给她，她肯定不会知道的，你那二十八只鸭毛少不了你的啦，来来来，快起来，快别生气了，千万别把我烧香的事告诉你妈妈，那死丫头脾气躁得很哪一一一一一一”
虽然王细莲真的把她家一只最苗条的鸭子剪了毛算是周九林的，但是麦雨秧受了惊吓，从此再不愿意陪她一起去挖花生。
“你这几天怎么不用放鸭子？”麦雨秧重新回后山坳放鸭子的第一天，肖苏石居然从塘堤的另一头走过来和她说话。麦雨秧奇怪地看着他，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麦雨秧和他在一起放了一个多月的鸭子，但是他从来都不会来和麦雨秧说话的。
以前麦雨秧觉得坐在塘堤上放一下午的鸭子很闷，她虽然不喜欢他成天一块石头样，闷头闷脑的，但是又学不来他和鸭子对话的本领，所以还试着和他说过几次话。结果几次下来，麦雨秧发现想让他陪自己说话和想让鸭子陪自己说话，是一样的困难。他几乎不会看麦雨秧一眼，说话又快，他偶尔大方的回答麦雨秧一个问题，麦雨秧也别想听清楚。
语文老师说过，要知难而退。所以麦雨秧以后宁可教山上的树说话，也不去找肖苏石玩。
“噢，我把鸭子赶到山上放去了。”想起上次他帮自己从水田里赶鸭子，还把金章新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麦雨秧觉得她应该谢谢他，“上次你帮我赶鸭子，明天我请你吃桂花糕，我王细莲自己做的，可香了！”
“那你以后还会去山上放鸭子吗？”麦雨秧原以为他会高兴地问她会给他带几块桂花糕，然后麦雨秧就说你想让我给你带几块呢，然后如果他像韩叶子一样说越多越好，她就会说那你以后都要陪我玩，不许和你家的鸭子说话，然后如果他说一一一一一，
她都为他想好这么多句了，没想到他一句都没用，气死人了。
“不会去了。我外婆笨死了。”麦雨秧翻个白眼，闷声闷气地说。
“哦。那就好。”麦雨秧还没想明白他说什么那就好，他又没头没脑地来一句，“你很喜欢吃唐僧肉吗？哦，我经常听你坐在那边数，一包唐僧肉，两包唐僧肉，数着数着就笑了一一一一一一”
“啊，噢，嘿嘿。”麦雨秧不好意思地笑了，得意地把她的帐算了一遍给他听，他的石头脑袋转不过弯来，愣愣地看着麦雨秧，于是麦雨秧把他拉到塘边上，指着塘里的鸭子说，“你看，那边那13只鸭子加上旁边那只鸭子的脖子上的毛和屁股上的毛就是《三侠五义》，你看过《三侠五义》吗？肯定没有。等我看完了我就借给你看，《三侠五义》旁边的那十只是我外婆的眼药水，剩下的那些就全是唐僧肉了一一一一可惜我已经全分完了，不过你要是答应以后每天都陪我玩，我就把我的那一份分给你一半！”
从那以后，麦雨秧每天都偷偷地给肖苏石带一块桂花糕，肖苏石果然每天都和她玩。麦雨秧问他什么他都会回答她，只是可惜两个人玩不来什么花样，除了跑洞和摸瞎，就玩不了别的了。而且，肖苏石那个人笨得很，玩什么都是输，跑洞还没跑几步就被麦雨秧抓到了，轮到他来抓麦雨秧的时候，他每次都紧紧地追在麦雨秧背后，却总是够不着麦雨秧。摸瞎的时候，他摸半天都摸不到麦雨秧，总是一整个下午都是他扮瞎子麦雨秧扮公主。
“你笨死了，我不和你玩了！”
——她这个公主在他跟前站半天了，他那个笨瞎子都摸不到！麦雨秧生气地扬手打掉了他蒙在眼睛上的衣服。
“小秧，你别生气。你告诉我，要怎么玩你才高兴呢？”他赶紧抱着衣服追上来了，着急地看麦雨秧的表情，因为麦雨秧经常假装生气。
“怪不得天表哥说你们班上的同学都不喜欢你，原来你这么笨，什么游戏都不会玩！穿的衣服还这么烂！”麦雨秧原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挨了骂后就蹲到地上去，让她骑在他背上到处跑，没想到这次他的脸一下子惨了下来，木木地穿上衣服走到塘堤上背过身坐着不理麦雨秧了。
麦雨秧也真的生气了，气哼哼地走到另一边坐下，也不理他。
麦雨秧心里想，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我以后再继续教山上的树说话呗，这么多树，我总能找着一棵聪明的！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呼呼的北风总是把塘边的芦苇和麦雨秧吹得东倒西歪。麦雨秧没有教会树说话，也没有再和肖苏石说话。肖苏石每天照样和他的鸭子说话，麦雨秧想他应该来做她外婆的孙子，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爱好。
“喂，肖苏石，你爸爸和妈妈也在深圳打工吗？”语文老师说，要做个大度的小朋友。所以她决定先和肖苏石说话。
“不是。”肖苏石的身边放了一大堆刚折下来的芦苇，他的手里正在编一件苇衣。
“那他们在哪里打工？”韩叶子的爸爸妈妈和麦雨秧的爸爸妈妈都在深圳打工，还有韩韩土豆的姐姐，爱香和梅香的爸爸，还有，还有谁麦雨秧不记得了，反正还有好多好多的人都在深圳打工。麦雨秧还以为明年暑假可以和肖苏石一起去深圳看爸爸妈妈呢。
“木城。”
“我知道木城，韩小岩的爸爸就在木城。你在木城的时候每天都和谁玩呢？”
“我自己和自己玩。”
“自己和自己怎么玩呀？”麦雨秧在深圳的时候和飞飞玩，她们家住的房子就是飞飞家的。每次麦雨秧和她吵架的时候，飞飞就说她要叫她爸爸把麦雨秧和她爸爸妈妈赶走，不准她们在她家住了。
“左手和右手玩，左脚和右脚玩。”
“好玩吗？”
“当然好玩了！它们都好听我话的，我想让谁赢谁就赢。”
肖苏石没有再说话，认真地编苇衣。他旁边已经摆了好几件了。麦雨秧过了一会儿又问他：“是不是木城的学校也不愿意收你，你才回韩家村的呢？”
“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回韩家村？”
“我不喜欢他们。”
“他们是谁？”麦雨秧在他身边坐下，讨好地给他递芦苇。
“同学，老师。我通通都不喜欢。”他抬头看她一下，眼皮又垂了下去。她还没问他为什么，他又说，“他们打我，用脚踢我，踢烂了鞋子，老师还要我赔他们的皮鞋。”
“啊！为什么？”麦雨秧吓着了，被他说的话和他说话的样子。他两只眼睛圆鼓鼓地，像极了那天剁蚂蝗的样子。
“他们天天追着我，喊我乡巴佬，他们笑话我说话的口音，我穿的衣服他们说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有一次，我妈妈给我买了件新衣服，我很高兴，我以为那天去上学，一定不会再有人嘲笑我，没想到他们又说我那件衣服是偷来的。他们还说我们全家人都是小偷，偷他们城里人的地方住，偷他们城里人的米饭吃。”肖苏石像是也得了和王细莲一样的病，一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凸了出来，说到后来，他越说越快，手也在发抖，“还有尿，他们的尿，书包有蛇，像真的一样一一一一一”
他的样子好像不是在说话，而是吃鱼的时候，鱼刺卡了喉咙，梗得他嗓子又痛又痒，他想吐出来，却怎么也吐不干净。
他的眼泪很快就出来了，麦雨秧的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肖苏石，你怎么了？他们不好，我们不理他们就是了！”麦雨秧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嚎哭着推他，几乎听不清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
“啊？我说什么了？”肖苏石用力转转僵在眼眶里一直没动的眼珠，抹抹脸上的泪水，像刚做了个梦醒过来一样奇怪地问麦雨秧，“小秧，你怎么哭了？”
麦雨秧瞪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起身拿着竹竿一声不吭地下塘赶鸭子去了。
后面好几天，肖苏石都不再和麦雨秧说话，而且都不再把鸭子和她赶到一口水塘里去，而是单独赶到附近的水田里。麦雨秧问他，他说，水塘里鸭子太多了，他怕他们家的鸭子吃不饱。
麦雨秧知道肖苏石也一直很宝贝他们家那三十只鸭子，她好几次看到他细声细气地对鸭子说话，而且怕天冷了，他的鸭子会被冻坏，他还给它们都编了件苇衣套在身上。麦雨秧好几次想偷偷地走过去听他每天都和鸭子说些什么话，可是还没走近，他就马上闭了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麦雨秧回去和王细莲说肖苏石，王细莲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那个伢崽在城里被大卡车撞过，脑袋有点毛病。你以后可别再和他一块玩了，麦雨秧听说是他自己去撞的卡车，不是卡车撞的他哩。他要是哪天发神经，把你举起来往水塘里扔，那水那么深，你可就爬不上来的类一一一一一”
“你又骗人！”麦雨秧才不相信肖苏石会把她往水里丢呢，外婆一定是心疼她的桂花糕了，故意吓她的。麦雨秧想了想又问：“发神经？那他是不是和韩小岩的妈妈得的一样的病？”
“你这孩子，好端端地说周蓉做什么？”每次麦雨秧说起韩小岩的妈妈，王细莲就会不高兴，麦雨秧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
王细莲拿起鸡毛掸子掸掸八仙桌上的灰，拿出一大碟摆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放到桌上，一边说：“你以后不许再和韩小岩玩，听清楚了没？”
“哼！你不是说桂花糕都被我吃完了吗？怎么这里还有这么多！”麦雨秧的眼睛盯在那碟桂花糕上便再也挪不开了，舔舔舌头，伸出手去想拿一块吃，却被王细莲的鸡毛掸子啪地重重打了一下，
“这是我留着给菩萨吃的，你那一份早就吃完了。”王细莲说着瞪她一眼，把碟子往桌子中间挪了一下，嘴里念念有词地点香烛。
“哼，菩萨菩萨，你给菩萨吃桂花糕，他会开口叫你外婆吗？”麦雨秧气呼呼地往凳子上一坐，所有对桂花糕的想而不可得都变成了对菩萨的怨恨，“菩萨他是什么鬼东西？你要对对他这么好！今天晚上你让你的菩萨陪你去上茅厕吧，我绝对不会再陪你去了！死菩萨，坏菩萨！今天晚上臭死你！”
“哎呀呀，罪过，罪过啊！”王细莲想来堵麦雨秧的嘴已经来不及，只好抖着手向佛龛中间的香炉作几个揖，“大慈大悲的菩萨，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和这不懂事的顽童一般见识啊，她小，口无遮拦，是无心之过，不是真心想冒犯您呀，您看在这些桂花糕的份上，可千万别记她的过，等会我多烧些纸钱孝敬给您老人家，今天晚上可不敢劳驾您陪我去蹲茅坑一一一一一一哈宝崽，还不快过来求菩萨开恩！”
麦雨秧正在王细莲背后捏着嗓子小声地学她说话，没提防她和菩萨话只说了一半却分了心回过头来和自己说话，想跑已经晚了。王细莲手往她心口一抓，麦雨秧就被揪着衣服提到佛龛前面去了。
“早知道你力气这么大，我才不会去山上帮她背花生类！”麦雨秧气哼哼地说。
王细莲按着麦雨秧的脑袋给菩萨磕了几个头，才放心地放过了她，进屋拿纸钱去了。
麦雨秧抓起几块桂花糕一溜烟跑到屋后的柑子山里，听到屋里传来王细莲气哼哼的声音。她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居然敢从菩萨嘴里抢东西吃！看你今天回来我打不死你！”过一会儿，那声音从屋里出来了，“我知道你就躲在这哪里，你别乐，你抢了菩萨的桂花糕吃了，夜里要肚子痛的！我看到你了，你快出来，你现在出来，我就不打你，听到了没？桂花糕干得很，你可慢点吃，千万别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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