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邵亦夕（2）
“回不了头了。当年电视台来找我录那天杀的节目时，我的命就这样注定了。”韩枭这次异常迅速地回答了我，自嘲似地放声大笑，我听得出他的笑异常苦涩，“你回韩家村吧，我给你一笔钱，够你好好过一辈子了。我答应过韩天要好好照顾你。只可惜我没有本事，给不了你别的，只有这些用命换来的钱了。”
他说着就往童童的房间走去，我脑袋一麻，赶紧一把抱住他的腿：“土豆哥哥，你要干什么？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我之所以会再次回木城，都是被那小子逼得！要不是他这几年上天入地地找我，我也不会被逼到山穷水尽！林戈一家四口的命，该算到他头上！”他咬牙切齿地说到这，拍拍我发抖的头顶，“你放心，等我干掉他儿子，你就和我一起走。反正你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林戈？林戈不就是小时候送你回韩家村的那个人吗？你怎么连他都不放过？他对你那么好！”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她向我描述的那个打扮儒雅而有风度的老医生，似乎到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我想象中那个放羊的小孩，而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那老家伙是个畜生！”他咬牙切齿地说到这，似乎已经到了他耐性的极限，挣脱我的手便要去推虚掩着的门。
“不，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爱他，我爱方尤！我很爱很爱他！你要是伤害了他和他最亲的人，我也活不下去了！土豆哥哥，我求求你，看在我一个人孤苦无依的份上，不要再毁了我来之不易的幸福，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拦他不住，想也不想扑到枪口上。竟无暇去想和方尤之间说爱这个字是件多么滑稽的事。
韩枭在片刻地犹豫之后，恨恨地骂了句他妈地，回枪对准墙上结婚照里的方尤连射三枪，收起枪，走到门口回头说：“你告诉那小子，要是在我韩枭的有生之年里，他敢做对不起你麦雨秧的事，就别怪我灭了他全家！”
方尤踩着清晨微凉的薄雾回家时，我还坐在客厅地板上止不住地发抖，听见门响，爬起来下意识地想躲开。
一眼看清楚是方尤，我几步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把自己往他身上蹭。
“亦西，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一直在发抖？”方尤赶紧抱紧了我微颤的身子，语气焦急地让我快要自以为我对他也很重要。
“他来了。他想杀我和童童，他还想杀你一一一一一”我抽抽噎噎地竟说不完整一句话。
“他？一一一一一你是说韩枭来过了？童童呢？童童在哪？”方尤的声音突然变了调，抱起我几步跑到童童的房间，一眼看到儿子好好地睡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他长舒一口气，腿一软，抱着我瘫坐到地板上。
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我有时候会奢侈地想，我和童童，究竟哪一个对他来说更重要。我只敢和童童比，对于赵青，我连攀比的自信都没有，我明白，她已经在方尤的心里成为了永恒，而我不过是一个意外出现于他而言各取所需的过客。赵青已经死了五年，他们的结婚照现在还挂在各个房间里就是证明。
方尤煮了早餐，送走童童去幼儿园又破天荒地回来了，我见他一言不发地进了书房，本来想去问问他今天怎么不用上班，见他正拿一块白绢在仔细地擦拭挂在客厅里的那张结婚照，动作轻柔地似乎怕惊扰了眉目如画的赵青。我知道凌晨的时候韩枭在那上面留下了三个弹孔，悄悄地把门掩上回了我自己的房间。
童童的外公赵刚，退休前是木城一家国企的厂长，五年前因为女儿的死，提前病退了以后就和童童的外婆钱淑萍搬离了这个令他们触景伤情的城市去了新加坡。
方尤这几天总是皱着个眉头，他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为他们在电话里说要带童童去新加坡的事纠结着，他当然舍不得童童，在我来之前，他们父子相依为命，互相依靠着过了五年，现在要是童童突然不在这个家里了，他怎么习惯得了，但是我知道，他也绝对不会忍心拒绝两个古稀老人。
我在赵刚和钱淑萍来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次和方尤正面谈论我在这个家里的身份问题。我问方尤准备怎么向他们介绍我，他说就说你是我一个远房表妹呗，你最近为什么老是问这个问题。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全神贯注地分析比对与韩枭有关的资料和图片。
“我还是出去住几天吧，或者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搬出去吧。”
“你又来了！每次都拿这个说事！”我本来只是赌气而已，方尤的反应和声音却大得让我吓得抖了一下，他一拳砸在电脑上，电脑马上就黑屏了，“你明知道童童不会答应的一一一一一一对不起！”见我的脸也快黑屏了，他马上站起来向我道歉。
“你用不着和我说对不起。我知道你的好脾气永远都不会属于我。”我努力控制眼泪流出眼眶的速度，若无其事地拢拢头发，“你先不要和童童说这件事，等我找到住的地方了，我自己会和他说的。”
“亦西一一一一一一”
我装作没有听见方尤在背后欲言又止，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卧室，眼泪滴在他买给我的色彩斑斓的五指袜上，很快就晕染出一朵水花。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最近老是问这个问题吗？”在关门之前，我回头看着坐在桌沿上皱着眉头点烟的方尤，他很快地抬起了头，我一字一句，“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所以我才想要结果，我喜欢你，所以我才会着急，才会害怕。”
方尤拿着烟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转身关上门，却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有些事适合烂在肚子里，一说出口，连现在拥有的都守不住了。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曾经的亲密无间，默契温馨，像是忽然就跑到一个很遥远的角落去了，剩下的全是无边无际的猜忌和不满。佛说，不奢望幸福，就不会有痛苦。难道真的是我奢求的太多，才会这样痛苦。以前只想要被他记住就好，慢慢地就不甘心只是被记住，还想要在他的生命里烙下印记。人总是这样贪婪的吗？
“亦西，我们谈谈吧！”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尤在外面轻轻地敲门，我蒙在被子里没做声，他边说边打开门走了进来，“亦西，我知道你还没有睡着，我进来了啊？”
“亦西，你听我说，你现在还小，还分不清喜欢和依赖的区别，你喜欢的人是韩小岩，你为了找他才到木城来的呀。你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哥哥甚至是父亲来依赖而已，就像我经常会觉得你是我的一个需要我来疼的女儿，我很享受宠你的感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还把你当个小孩子来宠，我不该给你错觉一一一一一一”
“不是错觉！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哗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委屈地搂紧了他的脖子，“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究竟是把你当成一个男人来喜欢还是当成一个哥哥来喜欢，我十九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亦西，你想听我和青儿的故事吗？”方尤摸摸我的头，叹口气，透过虚掩着的门望着客厅的结婚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是警校的同学，不过不是一个班，那天，她从我上课的教室窗外走过去，抱着一摞书，不经意地向坐在窗边的我看了一眼，她当时的眼神我一辈子都记得，温情，优雅，从容。后来，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接近她，再后来我们很自然地相恋了，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女人，最好的妻子，最好的母亲，虽然她只做了几个月的母亲就牺牲了。我们在一起九年，从来没有吵过架，连小小的不愉快都没有过，她包容了我的一切。有一阵子，我因为在案发现场误伤了一个目击者而被局里留职反省，成天待在家里写检查让我心里很郁闷，我慢慢地迷上了打电游，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玩得昏天暗地，那时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了，我进入了婚姻疲乏期，虽然还没有对别的女人产生兴趣，但是我对她的兴趣也消失的差不多了。亦西你知道吗，即使是这样，青儿还是每天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后来我因为没日没夜地玩游戏而体力透支住了院，青儿每天除了上班还要赶回家炖各种汤送到医院给我喝一一一一一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发誓，一定要振作起来，而且这一辈子都只爱青儿一个人一一一一一”
“你不用再说了，你的意思我全懂。”我还能说什么呢，不管赵青究竟有多好，她被方尤记住的都是别人无法取代的好了。
“亦西，和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别人无法取代的人，这和一起经历了什么有关，也和出现的顺序有关。”方尤见我又钻进了被窝，隔着被子拍我的头，“但是这和感情的深浅没有关系。亦西，乖乖地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住下来吧，除非有一天你找到了韩小岩，那时候，那时候我就能放心地看着你离开了。”
夜很长，梦很短，我无眠。
方尤去机场接赵刚和钱淑萍的时候，我特意去理发店拉直了我蓬卷的朋克头，虽然知道他们不会喜欢我，但是至少不能让他们太讨厌我，我不想让方尤夹在中间太为难。
搬出去的事又这样不了了之了。我承认我根本舍不得离开。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方尤和童童，我已经没有亲人了。要舍弃生命里稀缺的东西，总是不太容易下定决心的。
给我做头发的那个理发师估计是个新来的，效率低得让人着急还折腾得手忙脚乱，不是打翻了药水就是被烘烫机烫了手，看着他歉意惶恐的样子，我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闭着眼睛狠下心任他折腾我的头发。结果等我从理发店里回家的时候，方尤他们早就回来了。
“你就是方尤说的那个远房表妹？年纪轻轻的，怎么大晚上的在外面跑？”钱淑萍穿着睡衣端坐在沙发里优雅地喝牛奶，皱着眉头居高临下地打量拘谨地站在门边不知道该先抬哪只脚的我。
她年轻的时候是个芭蕾舞演员，即使是现在上了年纪，气质也好得很犀利。
“妈，亦西平常白天都不怎么出门的，今天晚上出去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方尤从浴室走了出来，他看向我的时候，略微惊讶了一下，又马上转头对专心地看电视里一档法制节目的赵刚说，“爸，水已经给您放好了，您也去洗洗早点休息吧，都累一天了。”
“白天也不出门？年纪轻轻地，怎么白天也不出门？成天窝在家里做什么？”钱淑萍并没有打算要放过我，继续慢条斯理地问这问那。
“我写小说。”我回答地小心翼翼。
“写小说？写什么小说？”钱淑萍把牛奶杯换了个手，表示她对这个话题有点感兴趣。
“写一群留守儿童的命运和正在失落的农村。”钱淑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我只好继续说下去，“我想要让世界知道还有一个被时代亏欠了太多的人群，不过现在还只写了一点点。”
“哦，是吗？那赶紧写，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喜欢虎头蛇尾，口号喊得比谁都响亮一一一一一”
“阿萍，喝完牛奶了没？喝完了就来睡吧！丫头，你别理她，她逮着个人就说个没完没了。”赵刚洗完澡出来见钱淑萍还在和我说话，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看她，又抱歉地看看我。
目送钱淑萍和赵刚进了卧室关上门之后，我忍不住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是不是觉得很有压力？”方尤从童童的房间出来，见我可怜兮兮的样子，凑到我耳边小声地说，“人老了话就多，其实我爸妈人都挺好的。你忍一忍，他们只在这里待四五天。”
“没事，我知道的。”我理解的笑笑，“你今天晚上睡童童的房间？要不你睡我的床吧，童童的床那么小，你怎么睡得下？”
“没关系的。挤点就挤点，能闻着儿子的味道睡觉就好。童童每周只周末从幼儿园回来，还真想他。唉，也不知道我爸妈只是说着玩的还是真的铁了心要带童童走。”
“那也得看童童的意思啊，童童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有权利自己做这个决定。”我陪着他叹口气，心里却忽然想到了韩家村的那群小孩，他们的命运总是随波逐流，又什么时候能够自己做个决定呢
赵刚和钱淑萍本来打算用一周的时间来说服童童，可是到第三天就回新加坡了，因为童童说什么也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走，对于他们来说，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和方尤留他们不住，便只能给他们定好了机票。
上飞机之前，钱淑萍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亦西，我知道你是个好丫头，我们家童童和方尤都喜欢你，我也看得出来你喜欢方尤。方尤过了冬天就三十二了，你还只有十九吧？虽然你们年龄差得太多，但是我还是希望，如果可以，童童和方尤就托付给你了。我们家青宝也一定是希望方尤能找个真心疼童童的人一一一一一”
“阿姨，您放心吧，方尤一定会找到一个真心疼童童的人，但是那个人不会是我。”钱淑萍诧异地看着我，我苦涩地笑笑，“方尤他只是把我当小妹妹，我迟早是要离开木城的。”
方尤像是突然一下子闲了下来，经常整天整天地待在家，我还以为韩枭已经归案了，他才会突然这样清闲下来，偷偷地上网一查，竟然还没有。他甚至还开车带我去找步遥拳馆。我拒绝不掉，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不引起他怀疑的理由拒绝，这本身就是一件和我无关的事情。我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是替她找韩小岩吧，若是真能看看那个被她念念不忘的韩小岩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不错。
只是，她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的人，我和方尤两个局外人又凭什么能找到？
我一开始就没抱着找人的心思坐着方尤的车满木城转悠，我天天闷在家里对着电脑打字，也累了，乐得他愿意陪我出去兜兜风。反倒是方尤，表现得竟然像是在工作一样认真，只要有一点点线索，他都拿个本子记下来。有时候他认真的样子甚至让我怀疑这算是他陪着我找韩小岩，还是我陪着他找韩小岩。
方尤的认真很快就有了成果，半个月之后，我们在一五路那一带找到了一个步遥拳馆。
“走，我陪你进去。”他关上车门就要进去，回头见我站着不动，拉了我一把，“怎么了？高兴地连路都走不动了？”
“你还是在车里等我吧，我想一个人进去。”我哪认识什么韩小岩，更怕韩小岩不认识我，所以只能把为难装得恰如其分。
“哦，好吧。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立场。”他果然如我所要的那样理解了我的意思，皱了皱眉头，点上一支烟上了车。
这个步遥拳馆一共有三层，第一层应该是平时堆放物品的地方，常年门窗紧闭。我直接上了二楼，由一扇写着步遥拳馆四个朱漆大字的铁门进去，里面是个因为宽敞而显得空荡的训练室。训练室的后墙上高高地挂着一张横幅，上面写着：我们与梦想仅仅一步之遥。横幅下面是几张放大了的照片，隔太远，我看不清楚，但我猜想应该是这个拳馆里面那些曾经幸运地走完了那一步之遥的人。
这世上很多人都爱做梦，而且大多数都觉得自己离那个伟大的梦只剩下只需一只脚跨出去那么远的距离。然而，更多数人恰恰就死在了另一只脚跟过去的一瞬间。梦想是个可怕的东西，就像术士驯养的鬼头将，如果你不够强大或是不够坚定，在你吃掉它之前它就会先反噬你。墙上的照片，也许是梦想升起的地方，更可能是埋葬它的墓穴。
训练室中间白绳围起来的拳台上有两个打得满头大汗的年轻拳师，一场终了，看台上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跳上台，给其中一个穿蓝色运动裤的年轻男子擦汗，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底下有人起哄，那个男孩不羁地扬头一笑，索性反手圈住她的腰，和她激情拥吻。
如果这就是她说的那个步遥拳馆，那么这个男孩就一定是韩小岩没错了。桀骜，野性，阳光，都不足以表述韩小岩给我的第一印象，但是有一点我却突然无比的清楚，这绝对是个她降不住的男人。
“秧儿？”我正准备悄悄离去，突然听到他在我身后叫那个不属于我的名字，我还没想好该不该回头，他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扶住我的肩膀兴奋地直摇，“秧儿，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到这来来了？啊！你怎么打我？”
“你这个混蛋！”他欣喜的错认让我不再怀疑我的长相足以以假乱真。事已至此，我只能将错就错，甩出了一个愤怒无比的巴掌，他轮廓分明的脸却反而震得我的手掌火辣辣的痛，我悄悄地在大腿上擦擦手掌。
“喂，你是谁啊你？敢跑到我们拳馆来打人？也不看看地方！”那个漂亮的女子很快就跑了过来，先捧着韩小岩的脸心疼地吹了口气，然后瞪圆了眼睛怒视着我，右拳一挥，就要打我。
“妃儿！”韩小岩一把抓住了她高高扬起的拳头，却始终不敢回头来和我的眼神对接。
“你到底是谁？”那个女子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因为若有所思而面无表情的韩小岩。
我很久以前就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谁了，这样没有答案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只能冷笑一声，装出不屑回答的样子转过身骄傲地下楼，一边偷偷地转换情绪和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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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就往童童的房间走去，我脑袋一麻，赶紧一把抱住他的腿：“土豆哥哥，你要干什么？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我之所以会再次回木城，都是被那小子逼得！要不是他这几年上天入地地找我，我也不会被逼到山穷水尽！林戈一家四口的命，该算到他头上！”他咬牙切齿地说到这，拍拍我发抖的头顶，“你放心，等我干掉他儿子，你就和我一起走。反正你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林戈？林戈不就是小时候送你回韩家村的那个人吗？你怎么连他都不放过？他对你那么好！”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她向我描述的那个打扮儒雅而有风度的老医生，似乎到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我想象中那个放羊的小孩，而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那老家伙是个畜生！”他咬牙切齿地说到这，似乎已经到了他耐性的极限，挣脱我的手便要去推虚掩着的门。
“不，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爱他，我爱方尤！我很爱很爱他！你要是伤害了他和他最亲的人，我也活不下去了！土豆哥哥，我求求你，看在我一个人孤苦无依的份上，不要再毁了我来之不易的幸福，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拦他不住，想也不想扑到枪口上。竟无暇去想和方尤之间说爱这个字是件多么滑稽的事。
韩枭在片刻地犹豫之后，恨恨地骂了句他妈地，回枪对准墙上结婚照里的方尤连射三枪，收起枪，走到门口回头说：“你告诉那小子，要是在我韩枭的有生之年里，他敢做对不起你麦雨秧的事，就别怪我灭了他全家！”
方尤踩着清晨微凉的薄雾回家时，我还坐在客厅地板上止不住地发抖，听见门响，爬起来下意识地想躲开。
一眼看清楚是方尤，我几步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把自己往他身上蹭。
“亦西，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一直在发抖？”方尤赶紧抱紧了我微颤的身子，语气焦急地让我快要自以为我对他也很重要。
“他来了。他想杀我和童童，他还想杀你一一一一一”我抽抽噎噎地竟说不完整一句话。
“他？一一一一一你是说韩枭来过了？童童呢？童童在哪？”方尤的声音突然变了调，抱起我几步跑到童童的房间，一眼看到儿子好好地睡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他长舒一口气，腿一软，抱着我瘫坐到地板上。
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我有时候会奢侈地想，我和童童，究竟哪一个对他来说更重要。我只敢和童童比，对于赵青，我连攀比的自信都没有，我明白，她已经在方尤的心里成为了永恒，而我不过是一个意外出现于他而言各取所需的过客。赵青已经死了五年，他们的结婚照现在还挂在各个房间里就是证明。
方尤煮了早餐，送走童童去幼儿园又破天荒地回来了，我见他一言不发地进了书房，本来想去问问他今天怎么不用上班，见他正拿一块白绢在仔细地擦拭挂在客厅里的那张结婚照，动作轻柔地似乎怕惊扰了眉目如画的赵青。我知道凌晨的时候韩枭在那上面留下了三个弹孔，悄悄地把门掩上回了我自己的房间。
童童的外公赵刚，退休前是木城一家国企的厂长，五年前因为女儿的死，提前病退了以后就和童童的外婆钱淑萍搬离了这个令他们触景伤情的城市去了新加坡。
方尤这几天总是皱着个眉头，他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为他们在电话里说要带童童去新加坡的事纠结着，他当然舍不得童童，在我来之前，他们父子相依为命，互相依靠着过了五年，现在要是童童突然不在这个家里了，他怎么习惯得了，但是我知道，他也绝对不会忍心拒绝两个古稀老人。
我在赵刚和钱淑萍来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次和方尤正面谈论我在这个家里的身份问题。我问方尤准备怎么向他们介绍我，他说就说你是我一个远房表妹呗，你最近为什么老是问这个问题。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全神贯注地分析比对与韩枭有关的资料和图片。
“我还是出去住几天吧，或者我就趁着这个机会搬出去吧。”
“你又来了！每次都拿这个说事！”我本来只是赌气而已，方尤的反应和声音却大得让我吓得抖了一下，他一拳砸在电脑上，电脑马上就黑屏了，“你明知道童童不会答应的一一一一一一对不起！”见我的脸也快黑屏了，他马上站起来向我道歉。
“你用不着和我说对不起。我知道你的好脾气永远都不会属于我。”我努力控制眼泪流出眼眶的速度，若无其事地拢拢头发，“你先不要和童童说这件事，等我找到住的地方了，我自己会和他说的。”
“亦西一一一一一一”
我装作没有听见方尤在背后欲言又止，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卧室，眼泪滴在他买给我的色彩斑斓的五指袜上，很快就晕染出一朵水花。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最近老是问这个问题吗？”在关门之前，我回头看着坐在桌沿上皱着眉头点烟的方尤，他很快地抬起了头，我一字一句，“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所以我才想要结果，我喜欢你，所以我才会着急，才会害怕。”
方尤拿着烟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转身关上门，却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有些事适合烂在肚子里，一说出口，连现在拥有的都守不住了。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曾经的亲密无间，默契温馨，像是忽然就跑到一个很遥远的角落去了，剩下的全是无边无际的猜忌和不满。佛说，不奢望幸福，就不会有痛苦。难道真的是我奢求的太多，才会这样痛苦。以前只想要被他记住就好，慢慢地就不甘心只是被记住，还想要在他的生命里烙下印记。人总是这样贪婪的吗？
“亦西，我们谈谈吧！”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尤在外面轻轻地敲门，我蒙在被子里没做声，他边说边打开门走了进来，“亦西，我知道你还没有睡着，我进来了啊？”
“亦西，你听我说，你现在还小，还分不清喜欢和依赖的区别，你喜欢的人是韩小岩，你为了找他才到木城来的呀。你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哥哥甚至是父亲来依赖而已，就像我经常会觉得你是我的一个需要我来疼的女儿，我很享受宠你的感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还把你当个小孩子来宠，我不该给你错觉一一一一一一”
“不是错觉！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哗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委屈地搂紧了他的脖子，“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究竟是把你当成一个男人来喜欢还是当成一个哥哥来喜欢，我十九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亦西，你想听我和青儿的故事吗？”方尤摸摸我的头，叹口气，透过虚掩着的门望着客厅的结婚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是警校的同学，不过不是一个班，那天，她从我上课的教室窗外走过去，抱着一摞书，不经意地向坐在窗边的我看了一眼，她当时的眼神我一辈子都记得，温情，优雅，从容。后来，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接近她，再后来我们很自然地相恋了，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女人，最好的妻子，最好的母亲，虽然她只做了几个月的母亲就牺牲了。我们在一起九年，从来没有吵过架，连小小的不愉快都没有过，她包容了我的一切。有一阵子，我因为在案发现场误伤了一个目击者而被局里留职反省，成天待在家里写检查让我心里很郁闷，我慢慢地迷上了打电游，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玩得昏天暗地，那时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了，我进入了婚姻疲乏期，虽然还没有对别的女人产生兴趣，但是我对她的兴趣也消失的差不多了。亦西你知道吗，即使是这样，青儿还是每天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后来我因为没日没夜地玩游戏而体力透支住了院，青儿每天除了上班还要赶回家炖各种汤送到医院给我喝一一一一一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发誓，一定要振作起来，而且这一辈子都只爱青儿一个人一一一一一”
“你不用再说了，你的意思我全懂。”我还能说什么呢，不管赵青究竟有多好，她被方尤记住的都是别人无法取代的好了。
“亦西，和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别人无法取代的人，这和一起经历了什么有关，也和出现的顺序有关。”方尤见我又钻进了被窝，隔着被子拍我的头，“但是这和感情的深浅没有关系。亦西，乖乖地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住下来吧，除非有一天你找到了韩小岩，那时候，那时候我就能放心地看着你离开了。”
夜很长，梦很短，我无眠。
方尤去机场接赵刚和钱淑萍的时候，我特意去理发店拉直了我蓬卷的朋克头，虽然知道他们不会喜欢我，但是至少不能让他们太讨厌我，我不想让方尤夹在中间太为难。
搬出去的事又这样不了了之了。我承认我根本舍不得离开。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方尤和童童，我已经没有亲人了。要舍弃生命里稀缺的东西，总是不太容易下定决心的。
给我做头发的那个理发师估计是个新来的，效率低得让人着急还折腾得手忙脚乱，不是打翻了药水就是被烘烫机烫了手，看着他歉意惶恐的样子，我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闭着眼睛狠下心任他折腾我的头发。结果等我从理发店里回家的时候，方尤他们早就回来了。
“你就是方尤说的那个远房表妹？年纪轻轻的，怎么大晚上的在外面跑？”钱淑萍穿着睡衣端坐在沙发里优雅地喝牛奶，皱着眉头居高临下地打量拘谨地站在门边不知道该先抬哪只脚的我。
她年轻的时候是个芭蕾舞演员，即使是现在上了年纪，气质也好得很犀利。
“妈，亦西平常白天都不怎么出门的，今天晚上出去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方尤从浴室走了出来，他看向我的时候，略微惊讶了一下，又马上转头对专心地看电视里一档法制节目的赵刚说，“爸，水已经给您放好了，您也去洗洗早点休息吧，都累一天了。”
“白天也不出门？年纪轻轻地，怎么白天也不出门？成天窝在家里做什么？”钱淑萍并没有打算要放过我，继续慢条斯理地问这问那。
“我写小说。”我回答地小心翼翼。
“写小说？写什么小说？”钱淑萍把牛奶杯换了个手，表示她对这个话题有点感兴趣。
“写一群留守儿童的命运和正在失落的农村。”钱淑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我只好继续说下去，“我想要让世界知道还有一个被时代亏欠了太多的人群，不过现在还只写了一点点。”
“哦，是吗？那赶紧写，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喜欢虎头蛇尾，口号喊得比谁都响亮一一一一一”
“阿萍，喝完牛奶了没？喝完了就来睡吧！丫头，你别理她，她逮着个人就说个没完没了。”赵刚洗完澡出来见钱淑萍还在和我说话，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看她，又抱歉地看看我。
目送钱淑萍和赵刚进了卧室关上门之后，我忍不住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是不是觉得很有压力？”方尤从童童的房间出来，见我可怜兮兮的样子，凑到我耳边小声地说，“人老了话就多，其实我爸妈人都挺好的。你忍一忍，他们只在这里待四五天。”
“没事，我知道的。”我理解的笑笑，“你今天晚上睡童童的房间？要不你睡我的床吧，童童的床那么小，你怎么睡得下？”
“没关系的。挤点就挤点，能闻着儿子的味道睡觉就好。童童每周只周末从幼儿园回来，还真想他。唉，也不知道我爸妈只是说着玩的还是真的铁了心要带童童走。”
“那也得看童童的意思啊，童童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有权利自己做这个决定。”我陪着他叹口气，心里却忽然想到了韩家村的那群小孩，他们的命运总是随波逐流，又什么时候能够自己做个决定呢
赵刚和钱淑萍本来打算用一周的时间来说服童童，可是到第三天就回新加坡了，因为童童说什么也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走，对于他们来说，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和方尤留他们不住，便只能给他们定好了机票。
上飞机之前，钱淑萍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亦西，我知道你是个好丫头，我们家童童和方尤都喜欢你，我也看得出来你喜欢方尤。方尤过了冬天就三十二了，你还只有十九吧？虽然你们年龄差得太多，但是我还是希望，如果可以，童童和方尤就托付给你了。我们家青宝也一定是希望方尤能找个真心疼童童的人一一一一一”
“阿姨，您放心吧，方尤一定会找到一个真心疼童童的人，但是那个人不会是我。”钱淑萍诧异地看着我，我苦涩地笑笑，“方尤他只是把我当小妹妹，我迟早是要离开木城的。”
方尤像是突然一下子闲了下来，经常整天整天地待在家，我还以为韩枭已经归案了，他才会突然这样清闲下来，偷偷地上网一查，竟然还没有。他甚至还开车带我去找步遥拳馆。我拒绝不掉，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不引起他怀疑的理由拒绝，这本身就是一件和我无关的事情。我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是替她找韩小岩吧，若是真能看看那个被她念念不忘的韩小岩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也不错。
只是，她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的人，我和方尤两个局外人又凭什么能找到？
我一开始就没抱着找人的心思坐着方尤的车满木城转悠，我天天闷在家里对着电脑打字，也累了，乐得他愿意陪我出去兜兜风。反倒是方尤，表现得竟然像是在工作一样认真，只要有一点点线索，他都拿个本子记下来。有时候他认真的样子甚至让我怀疑这算是他陪着我找韩小岩，还是我陪着他找韩小岩。
方尤的认真很快就有了成果，半个月之后，我们在一五路那一带找到了一个步遥拳馆。
“走，我陪你进去。”他关上车门就要进去，回头见我站着不动，拉了我一把，“怎么了？高兴地连路都走不动了？”
“你还是在车里等我吧，我想一个人进去。”我哪认识什么韩小岩，更怕韩小岩不认识我，所以只能把为难装得恰如其分。
“哦，好吧。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立场。”他果然如我所要的那样理解了我的意思，皱了皱眉头，点上一支烟上了车。
这个步遥拳馆一共有三层，第一层应该是平时堆放物品的地方，常年门窗紧闭。我直接上了二楼，由一扇写着步遥拳馆四个朱漆大字的铁门进去，里面是个因为宽敞而显得空荡的训练室。训练室的后墙上高高地挂着一张横幅，上面写着：我们与梦想仅仅一步之遥。横幅下面是几张放大了的照片，隔太远，我看不清楚，但我猜想应该是这个拳馆里面那些曾经幸运地走完了那一步之遥的人。
这世上很多人都爱做梦，而且大多数都觉得自己离那个伟大的梦只剩下只需一只脚跨出去那么远的距离。然而，更多数人恰恰就死在了另一只脚跟过去的一瞬间。梦想是个可怕的东西，就像术士驯养的鬼头将，如果你不够强大或是不够坚定，在你吃掉它之前它就会先反噬你。墙上的照片，也许是梦想升起的地方，更可能是埋葬它的墓穴。
训练室中间白绳围起来的拳台上有两个打得满头大汗的年轻拳师，一场终了，看台上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跳上台，给其中一个穿蓝色运动裤的年轻男子擦汗，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底下有人起哄，那个男孩不羁地扬头一笑，索性反手圈住她的腰，和她激情拥吻。
如果这就是她说的那个步遥拳馆，那么这个男孩就一定是韩小岩没错了。桀骜，野性，阳光，都不足以表述韩小岩给我的第一印象，但是有一点我却突然无比的清楚，这绝对是个她降不住的男人。
“秧儿？”我正准备悄悄离去，突然听到他在我身后叫那个不属于我的名字，我还没想好该不该回头，他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扶住我的肩膀兴奋地直摇，“秧儿，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到这来来了？啊！你怎么打我？”
“你这个混蛋！”他欣喜的错认让我不再怀疑我的长相足以以假乱真。事已至此，我只能将错就错，甩出了一个愤怒无比的巴掌，他轮廓分明的脸却反而震得我的手掌火辣辣的痛，我悄悄地在大腿上擦擦手掌。
“喂，你是谁啊你？敢跑到我们拳馆来打人？也不看看地方！”那个漂亮的女子很快就跑了过来，先捧着韩小岩的脸心疼地吹了口气，然后瞪圆了眼睛怒视着我，右拳一挥，就要打我。
“妃儿！”韩小岩一把抓住了她高高扬起的拳头，却始终不敢回头来和我的眼神对接。
“你到底是谁？”那个女子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因为若有所思而面无表情的韩小岩。
我很久以前就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谁了，这样没有答案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只能冷笑一声，装出不屑回答的样子转过身骄傲地下楼，一边偷偷地转换情绪和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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