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邵亦夕的韩家村（4）
又过了几天，麦雨秧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了。王细莲问她，生死随怎么突然又出现在她脖子上，她支吾半天搪塞了过去，心里清楚一定是韩小岩趁姥姥不注意来找过她了。等能下床走路了，韩叶子来邀她一起去对面水库边上放牛玩。
放牛是件很好玩的事，尤其是一群人一起去放牛。吃过午饭之后，等太阳不那么晒人了，把牛从牛栏里放出来，赶到有草的地方，任由他们自由活动，只要偶尔瞥一眼，留神它们别去别人家地里打牙祭，牧童就可以放心玩游戏了。有时候摸瞎，有时候跑洞，有时候玩木头人。
若是碰上正是地里长东西的季节，萝卜，花生，豆子，凉薯，甘蔗，变着花样吃。吃得他们回去连晚饭都不想吃。茶树开花的季节，他们可以在山上吃茶花糖，就是茶花花蕊里的液体，很甜，也很香，有时候甚至还能将随身带来的小玻璃瓶装满，第二天拿到学校去上课偷着吃。冬天，满山茶树的嫩叶子会被冻得卷成厚厚的一片，吃起来又爽口又甘甜，他们来放牛的时候会背个竹篓，等赶牛归家的时候，竹篓也装得满满的了。最美的莫过于春末夏初，山上的野果子集体成熟那会儿，野梨子，野李子，野猕猴桃一一一一一吃得人一进山就忘了东南西北，什么牛啊马啊，跑了几个山头跑到别人地里吃稻禾去了都不管，不过回家自然少不了一顿打。
可是，现在已经是秋末，能吃的都已经收进仓了，地里啥吃的都刨不出来，冬天还没到，山上也没什么可吃的。不过，没吃的也没关系，他们兴致盎然地商议之后，一致同意摸瞎。摸瞎，顾名思义就是首先固定一个范围，由其中一个人闭上眼睛扮作瞎子，其余的人在她闭上眼睛之后在事先固定好的范围内找个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站好，然后让这个瞎子来摸，最先被摸到的人就得在下一轮游戏中扮成瞎子。
麦雨秧见韩小岩一个人远远地坐在高高的田埂上看他们，就喊他：“韩小岩，过来一起玩吗？”韩小岩本来无聊得挥着手中的牛鞭，在看他们如何划拳选出第一个人扮作瞎子。这会装作没听见麦雨秧的话，扭过头去，专心致志地研究他们家那两头黄牛在田里怎样吃草。韩天气得大哼一声，说：“谁稀罕呀，不来就不来呗，让他和他家的两头黄牛一块玩去。小秧，咱别理他。”麦雨秧见他仰面躺下若无其事地在那吹口哨，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不过比麦雨秧大了两三岁，麦雨秧却总觉得自己和他像是隔了好几代，他的逻辑他的笑怒，麦雨秧永远摸不着北。她永远都猜不透他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是喜欢还是讨厌。
游戏开始，韩土豆运气最背，不管他躲哪里，不管谁是瞎子，他总是能被轻易地第一个摸到。在第五次被最先摸到之后，他生气耍赖了，摊手往草地上一躺，眼睛一闭，说：“不玩了不玩了，你们都是故意的。每次都先来摸我！”
韩平安捡起地上一根枯树枝扔到他身上，说：“哪有你这样的人，被摸到了就说不玩了。赶紧老老实实给我起来扮瞎子！”
韩天也说：“谁让你老是在那刺溜刺溜吸你的鼻子，除非是聋子，否则瞎子是肯定听得出来你站在哪里的啦。”
韩土豆还不服气，嘴硬道：“我说不来就是不来了。我累了，想睡觉。你们另外找个地方玩去，别吵着我。”
韩天和韩平安对望一眼，几步跑过去，默契地一人抬起一只手一只脚，在半空中晃悠了几圈，作势要把他扔到底下水田里。韩土豆吓得赶紧求饶，旁边的小孩都被他怪异的求饶声逗得开心地哄笑起来，整个山坡上回荡地都是他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就连天上的云彩也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一大片一大片晕染得明朗无比。
游戏在韩土豆的心不甘情不愿中继续，麦雨秧的伤刚好，疯玩了一阵后觉得身体吃不消，额上直冒冷汗，就坐在旁边看他们玩。一直到天黑，大家才嘻嘻哈哈意犹未尽地赶着牛回家。麦雨秧和韩叶子走在前面，帮她赶着她家的三头大水牛。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麦雨秧回头看，韩小岩赶着他家那两头雄赳赳气昂昂的黄牛，横冲直撞追上来了。
牛群被冲散了，哞哞叫着一个劲的乱跑乱窜。韩土豆家正在十月怀胎的牛妈妈一脚踩空，跌到了底下田里，摔个四脚朝天。韩土豆心疼地一边跑下去看牛，一边骂：“死韩小岩，我家的牛要是小产了，你就给我生个牛崽崽出来赔我！”韩小岩像是没有听到旁边人的咒骂声似地，赶着他家的牛径直朝前走。
麦雨秧见上次拿牛角把她撞翻到荆棘丛里的黄牛又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来，以为韩小岩肯定又要指使他家的牛来斗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躲又没地方躲，犹犹豫豫着就要闭上眼睛跳到底下田里去避难。
原本走在牛后面的韩小岩却几步赶上来，麦雨秧只觉得身子一轻，睁眼一看，自己已经被韩小岩抱到了他家的牛背上。
旁边的小孩见了，都愣了愣，然后突然哄笑起来，有人叫着韩桃的名字说：“韩桃，你小丈夫怎么不让你去坐他家的牛背啊？”
韩桃翻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他们家的牛和他一样，脏死了，我才不稀罕坐呢。”
麦雨秧在牛背上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下来又下不来，急道：“韩小岩，让我下来。我坐不稳，怕。”
韩小岩在前面牵住牛绳，坏笑着回头说：“抱紧牛脖子，别动。”田埂上有道水沟，黄牛四蹄一跃，敏捷地跳了过去。
麦雨秧差点被震下来，吓得乖乖住了口，听话地抱紧牛脖子。她回头看，见大家都在对她做鬼脸，羞得脸都红了。
走到村口，韩小岩抱她下来，赶着牛一声不吭走了。韩叶子见他走远，凑过来问麦雨秧：“哎，小秧，这个韩小岩怎么会突然对你这么好？”麦雨秧也一头雾水没搞清楚状况，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可宝贝他们家的牛了，平常谁家的牛要是和他家的牛打架，他跑几个山头都会跑过去帮忙的。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让你坐他家牛背上！”韩叶子说着跑到另一边赶牛去了。
麦雨秧见过他曾半夜起来给牛喂草料，知道牛在他心里的分量。看着韩小岩快消失在竹林里的背影，她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当他是哪根神经又搭错了，反正他那个人总是怪怪的。
麦雨秧的日记
今天是聪表弟的生日，我打破了一只碗，二舅母打了我一个耳光，说我会折了聪表弟的寿。我没有告诉她，其实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好想爸爸妈妈。天气越来越冷了，我想大概是冬天快到了吧。不知道会不会下雪，我喜欢雪花。姥姥的病还是没有好，我好害怕。菩萨，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事，我可不可以求求你，让姥姥快点好起来吧！
时间是最无情最冷面的东西，他从不会因为人的悲伤而跳过某一段时光，也不会因为人的喜悦而停留在某一刻。他总是那样悄无声息地不动声色地将人从这一刻带到下一刻，从不留恋也绝不回头看。
这个冬天比往年要冷，下了第一场雪之后，人们基本上就不怎么出门，整天躲在家里围着灶台烤火，咒骂着连日阴冷的鬼天气。
人总是这样愚蠢，在夏天想念冬天的好，真的到了冬天又诅咒它。
寒假的前一天，村里来了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那一天，难得地出了太阳，大家吃过中饭之后都聚在晒谷坪上晒太阳。所有见过她的人，都悄悄猜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她自称姓叶，来找一个叫王冬阳的人。可是这个村的人都姓韩，没有人知道她要找的王冬阳是谁。
“我们的王老师不就姓王吗？”大家建议她再到附近别的村子去问问，蹲在一旁啃烤红薯的韩土豆，头也不抬忽然漫不经心地嘟嚷一句。他的绿鼻涕已经在第一场雪后自动变成了黄鼻涕，这会正和嘴巴一起品尝着烤红薯的味道。
“你们的王老师叫什么名字？”以前王冬阳曾经和她说过，等老了，就回乡办个学校当老师，安安静静地过完这辈子。叶小柔的心里忽然来了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王老师从来都不和我们说他的事情。韩天，你知道王老师叫什么名字吗？”他转头问倚在旁边一棵桃树上的韩天。
韩天也摇头，不过他说他们可以陪叶小柔走一趟，去确认一下王老师是不是她要找的王冬阳，毕竟这里的外姓人并不多。一群小孩都齐声拍手说好，拿着火把就你推我挤地上路了。
这儿的人出门，即使是白天也习惯带个火把，因为不管是去哪儿，路途都必定不近，天黑之前未必能赶得回，拿个火把既能照明，也可以防狼。生活像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山川，已经空白了太久。更何况，王老师在他们心目中一直是那样地神秘高深，他独居了这么久，从来没见任何人来看过他，突然来了这样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人，也许找的还正是他，种种猜测让这些已懂点人事的小孩一路上兴致高昂。
王冬阳趁着天黑前的最后一缕光线在批改试卷。明天就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孩子们肯定一大早就会迫不及待赶过来看成绩，他得抓紧时间把分数看出来，还得把他们各自的问题都写下来，督促他们改正。
听到外面突然吵闹起来，他还吓了一跳。这个山谷平常这个时候，除了他就只有鬼。难道今天群鬼要夜游？他带着老花镜打开门一看，一群孩子叽叽喳喳涌了进来。
“你们怎么就过来看成绩了？”他正准备问走在最前面的韩土豆是怎么回事，见韩土豆笑眯眯地眼珠滚来滚去，便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一眼，他就瞠目结舌怔在原地。尽管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几十年光阴的距离，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就像她也一样认出了他。
“冬阳，我是柔儿。我总算找到你了一一一一一一”过了半天，叶小柔哽咽着说出一句话。
王冬阳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这太突然了。他摘下老花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样重逢的画面自己几十年来曾想象过无数次，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当这个曾让自己刻骨铭心爱过也痛彻心扉恨过的女人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除了惊讶之外竟再也没有了别的感觉。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微微有点心慌。他以为是近年修习佛教的原因，自己竟真的已经做到了一切了然于空。
“走了走了一一一一一”韩天拉拉一旁仰头看得津津有味的韩土豆，轻轻对他说，“走了啦，我们出去到外面等。”韩土豆吸吸鼻子，不耐烦地甩手：“哎呀，再看看嘛，看看他们要说什么一一一一一啊！别拧别拧，我出去还不行吗？”
韩土豆被韩天拧着耳朵拖了出去，门被轻轻关上，屋里只剩下王冬阳和叶小柔两个人。
“二小姐，你坐，喝水吗？”他竟还她最初相识时的称呼，这让气氛略微有点尴尬。叶小柔稳稳神，装作若无其事打量简陋的房间。王冬阳端出一只年代久远已经没把的搪瓷杯，抱歉道：“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平时也没什么人来，所以就只有这一个杯子，你将就着喝点水吧。”
“你还留着这只杯子？一一一一一”叶小柔看着杯子的一刹那，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看来，他和她一样，并没有忘记过去。这是当年她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杯子，预示着一辈子。又怎知，残忍如生活，连眼前都不能准确知晓，又岂能被预示得了？
“你，你别哭一一一一一”王冬阳抱歉自己说不出她想听到的话，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原来，看似白痴似废话的情话，也只有相爱时，才能那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口。一旦爱意不在，什么都嫌多余。
“哎一一一哎一一一一哎，你们说，这个好看奶奶和咱们王老师以前是什么关系？”韩土豆跑到窗下去偷听，被韩天给拽了回来，这会揉着被拧痛的耳朵神秘兮兮地八卦，“我猜，他们以前一定是这个c”他伸出两个手指头比对着放到胸前。
“你是说，他们以前是一对？”韩天听他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趣，和其他小孩一样凑到韩土豆跟前，“那他们怎么又没有在一起住，王老师怎么一个人在这山里待了这么多年？”
“肯定是他们有一次吵架了，王老师生气了，就一个人跑到这里躲起来了，叶奶奶一直找不到他。”韩天歪着脑袋想象。
“不对不对，应该是叶奶奶生气了，一个人跑掉了，王老师找不到她，很伤心就跑到这里来住了。”韩土豆甩甩头，鼻子下的鼻涕也跟着一起荡起了秋千。其他小孩对于他们两个人的观点都很中庸地频频点头。
“你知道什么，要是那样的话，王老师该继续去找啊，怎么会跑到这深山里住着，叶奶奶又没在这山里，你除了知道怎么流鼻涕你还知道什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大笨蛋大蠢猪，哼！”韩土豆一向最忌讳别人说他的鼻涕，犹如阿q忌讳别人说他是癞子头，他生起气来。韩天见他敢骂自己是猪，也生了气，不顾他有黄鼻涕护体，义无反顾扑了上去和他扭作一团。其他小孩乐得看热闹，在旁边拍着手叫好。韩平安甚至趁乱上去踢了一脚韩土豆的屁股，韩土豆以为是韩天下的毒手，鼻涕气得冒出了更大的泡。
“好了啦好了啦，你们别闹了，王老师他们在里面说正事呢，咱们别吵着他们。”麦雨秧拉开他们两人时，韩天头发上已经挂满了鼻涕，韩土豆鼻子下的鼻涕却如壁虎断尾般，常断常有，这会两道黄橙橙的鼻涕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两人大眼瞪小眼，气哼哼地扭过背谁也不理谁。
当天晚上，叶奶奶留宿在王细莲家，和麦雨秧睡一张床。“小秧，你们王老师这几年过得好不好？他开心吗？”熄灯之后，叶奶奶问麦雨秧。
“王老师平时很少笑的，话也很少。”
“他，他有没有在你们面前提起过我？”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还是忍不住问。她不相信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对她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那些山盟海誓犹在耳边，她还记得，他怎么能忘记？
“没有啊一一一一一叶奶奶，你这次回来是要带王老师走吗？”麦雨秧说出了她最担心的一个问题。要是王老师跟叶奶奶走了，他们就没有老师上课了。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是他不愿意跟我走一一一一一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如果我们能再走到一起，一定会很好。可是，他说一一一一一”黑暗中，麦雨秧看不清叶小柔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了，“他说他现在过得很好，不想再有什么改变。他说他老了，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情，他只想好好教你们，把你们送出大山。”
“叶奶奶，你别难过一一一一一”这一番话，麦雨秧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她清楚她们的王老师不会被这个叶奶奶带走了。她在心里放心地长吁一口气，同时又有点替叶奶奶难过。
“我不怪他，是我对不起他，我凭什么要求他一定原谅？一一一一一睡吧，小秧。”是她先放手了这段感情，如今，凭什么她想回头了，他就一定得继续牵她的手？是自己贪图享乐，经不起诱惑嫁给了别人，背叛了他们的爱情，现在他不原谅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这些东西，和一个小孩子又怎么说得明白。叶小柔轻叹一口气，翻过身去。前尘往事似窗外夜色一般倾泻而来。
故事很俗气，结局也一样未能免俗。当年她是叶家二小姐，他是父亲为她请的家庭教师。他喜欢她的可爱聪慧，她喜欢他的帅气有才。他们曾约定一生相伴到老，不离不弃。可誓言却偏偏是这世上比纸还要薄的东西，风一吹就破了，从来当不得真。父亲死于非命之后，她那看似繁华实则摇摇欲坠的家迅速衰败下来。她是享惯了福的小姐，而他不过是穷乡僻壤里去的穷学生，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爱情自古变不出锦衣玉食，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别人。他亦从此销声匿迹，杳无音讯。
如今，她那丈夫已经作古多年，儿女也已长大。她现在不缺钱，却缺个人陪。他的好忽然就被想起来了。她以为他一定还如从前那般，只要自己一个眼神就能轻易沦陷，却不知道爱情不是她养的热带龟，可以几月几年地置之不理，一旦想起，只需半瓢水就能让它感恩戴德地围着她摇尾游曳。
第二天，叶小柔和去领成绩单的麦雨秧一起早早起床，摸黑起程。经过学校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叶小柔看着山谷下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木屋，眼神复杂，百感交集。
“叶奶奶，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下去看看王老师了吗？”麦雨秧仰脸问。
“是啊，您找了我们王老师那么久，现在终于找到了，怎么才见一面就急着走啊，王老师一定会伤心的！”附和麦雨秧，是韩土豆的习惯。
“嗯，我就不去打扰他了。王老师年纪大了，你们要听王老师的话，别惹他生气，好吗？”叶小柔摸摸麦雨秧的脑袋，回头看一眼那座木屋，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终于转身离去。她知道她真的已经把他们的爱情弄丢在了几十年前。他和她都是爱情的背叛者，她败给了贪念，他败给了时间。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宁肯一辈子自欺欺人，也好过这样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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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牛是件很好玩的事，尤其是一群人一起去放牛。吃过午饭之后，等太阳不那么晒人了，把牛从牛栏里放出来，赶到有草的地方，任由他们自由活动，只要偶尔瞥一眼，留神它们别去别人家地里打牙祭，牧童就可以放心玩游戏了。有时候摸瞎，有时候跑洞，有时候玩木头人。
若是碰上正是地里长东西的季节，萝卜，花生，豆子，凉薯，甘蔗，变着花样吃。吃得他们回去连晚饭都不想吃。茶树开花的季节，他们可以在山上吃茶花糖，就是茶花花蕊里的液体，很甜，也很香，有时候甚至还能将随身带来的小玻璃瓶装满，第二天拿到学校去上课偷着吃。冬天，满山茶树的嫩叶子会被冻得卷成厚厚的一片，吃起来又爽口又甘甜，他们来放牛的时候会背个竹篓，等赶牛归家的时候，竹篓也装得满满的了。最美的莫过于春末夏初，山上的野果子集体成熟那会儿，野梨子，野李子，野猕猴桃一一一一一吃得人一进山就忘了东南西北，什么牛啊马啊，跑了几个山头跑到别人地里吃稻禾去了都不管，不过回家自然少不了一顿打。
可是，现在已经是秋末，能吃的都已经收进仓了，地里啥吃的都刨不出来，冬天还没到，山上也没什么可吃的。不过，没吃的也没关系，他们兴致盎然地商议之后，一致同意摸瞎。摸瞎，顾名思义就是首先固定一个范围，由其中一个人闭上眼睛扮作瞎子，其余的人在她闭上眼睛之后在事先固定好的范围内找个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站好，然后让这个瞎子来摸，最先被摸到的人就得在下一轮游戏中扮成瞎子。
麦雨秧见韩小岩一个人远远地坐在高高的田埂上看他们，就喊他：“韩小岩，过来一起玩吗？”韩小岩本来无聊得挥着手中的牛鞭，在看他们如何划拳选出第一个人扮作瞎子。这会装作没听见麦雨秧的话，扭过头去，专心致志地研究他们家那两头黄牛在田里怎样吃草。韩天气得大哼一声，说：“谁稀罕呀，不来就不来呗，让他和他家的两头黄牛一块玩去。小秧，咱别理他。”麦雨秧见他仰面躺下若无其事地在那吹口哨，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不过比麦雨秧大了两三岁，麦雨秧却总觉得自己和他像是隔了好几代，他的逻辑他的笑怒，麦雨秧永远摸不着北。她永远都猜不透他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是喜欢还是讨厌。
游戏开始，韩土豆运气最背，不管他躲哪里，不管谁是瞎子，他总是能被轻易地第一个摸到。在第五次被最先摸到之后，他生气耍赖了，摊手往草地上一躺，眼睛一闭，说：“不玩了不玩了，你们都是故意的。每次都先来摸我！”
韩平安捡起地上一根枯树枝扔到他身上，说：“哪有你这样的人，被摸到了就说不玩了。赶紧老老实实给我起来扮瞎子！”
韩天也说：“谁让你老是在那刺溜刺溜吸你的鼻子，除非是聋子，否则瞎子是肯定听得出来你站在哪里的啦。”
韩土豆还不服气，嘴硬道：“我说不来就是不来了。我累了，想睡觉。你们另外找个地方玩去，别吵着我。”
韩天和韩平安对望一眼，几步跑过去，默契地一人抬起一只手一只脚，在半空中晃悠了几圈，作势要把他扔到底下水田里。韩土豆吓得赶紧求饶，旁边的小孩都被他怪异的求饶声逗得开心地哄笑起来，整个山坡上回荡地都是他们无忧无虑的笑声，就连天上的云彩也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一大片一大片晕染得明朗无比。
游戏在韩土豆的心不甘情不愿中继续，麦雨秧的伤刚好，疯玩了一阵后觉得身体吃不消，额上直冒冷汗，就坐在旁边看他们玩。一直到天黑，大家才嘻嘻哈哈意犹未尽地赶着牛回家。麦雨秧和韩叶子走在前面，帮她赶着她家的三头大水牛。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麦雨秧回头看，韩小岩赶着他家那两头雄赳赳气昂昂的黄牛，横冲直撞追上来了。
牛群被冲散了，哞哞叫着一个劲的乱跑乱窜。韩土豆家正在十月怀胎的牛妈妈一脚踩空，跌到了底下田里，摔个四脚朝天。韩土豆心疼地一边跑下去看牛，一边骂：“死韩小岩，我家的牛要是小产了，你就给我生个牛崽崽出来赔我！”韩小岩像是没有听到旁边人的咒骂声似地，赶着他家的牛径直朝前走。
麦雨秧见上次拿牛角把她撞翻到荆棘丛里的黄牛又气势汹汹地朝她走过来，以为韩小岩肯定又要指使他家的牛来斗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躲又没地方躲，犹犹豫豫着就要闭上眼睛跳到底下田里去避难。
原本走在牛后面的韩小岩却几步赶上来，麦雨秧只觉得身子一轻，睁眼一看，自己已经被韩小岩抱到了他家的牛背上。
旁边的小孩见了，都愣了愣，然后突然哄笑起来，有人叫着韩桃的名字说：“韩桃，你小丈夫怎么不让你去坐他家的牛背啊？”
韩桃翻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他们家的牛和他一样，脏死了，我才不稀罕坐呢。”
麦雨秧在牛背上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下来又下不来，急道：“韩小岩，让我下来。我坐不稳，怕。”
韩小岩在前面牵住牛绳，坏笑着回头说：“抱紧牛脖子，别动。”田埂上有道水沟，黄牛四蹄一跃，敏捷地跳了过去。
麦雨秧差点被震下来，吓得乖乖住了口，听话地抱紧牛脖子。她回头看，见大家都在对她做鬼脸，羞得脸都红了。
走到村口，韩小岩抱她下来，赶着牛一声不吭走了。韩叶子见他走远，凑过来问麦雨秧：“哎，小秧，这个韩小岩怎么会突然对你这么好？”麦雨秧也一头雾水没搞清楚状况，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可宝贝他们家的牛了，平常谁家的牛要是和他家的牛打架，他跑几个山头都会跑过去帮忙的。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会让你坐他家牛背上！”韩叶子说着跑到另一边赶牛去了。
麦雨秧见过他曾半夜起来给牛喂草料，知道牛在他心里的分量。看着韩小岩快消失在竹林里的背影，她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当他是哪根神经又搭错了，反正他那个人总是怪怪的。
麦雨秧的日记
今天是聪表弟的生日，我打破了一只碗，二舅母打了我一个耳光，说我会折了聪表弟的寿。我没有告诉她，其实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好想爸爸妈妈。天气越来越冷了，我想大概是冬天快到了吧。不知道会不会下雪，我喜欢雪花。姥姥的病还是没有好，我好害怕。菩萨，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事，我可不可以求求你，让姥姥快点好起来吧！
时间是最无情最冷面的东西，他从不会因为人的悲伤而跳过某一段时光，也不会因为人的喜悦而停留在某一刻。他总是那样悄无声息地不动声色地将人从这一刻带到下一刻，从不留恋也绝不回头看。
这个冬天比往年要冷，下了第一场雪之后，人们基本上就不怎么出门，整天躲在家里围着灶台烤火，咒骂着连日阴冷的鬼天气。
人总是这样愚蠢，在夏天想念冬天的好，真的到了冬天又诅咒它。
寒假的前一天，村里来了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那一天，难得地出了太阳，大家吃过中饭之后都聚在晒谷坪上晒太阳。所有见过她的人，都悄悄猜她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她自称姓叶，来找一个叫王冬阳的人。可是这个村的人都姓韩，没有人知道她要找的王冬阳是谁。
“我们的王老师不就姓王吗？”大家建议她再到附近别的村子去问问，蹲在一旁啃烤红薯的韩土豆，头也不抬忽然漫不经心地嘟嚷一句。他的绿鼻涕已经在第一场雪后自动变成了黄鼻涕，这会正和嘴巴一起品尝着烤红薯的味道。
“你们的王老师叫什么名字？”以前王冬阳曾经和她说过，等老了，就回乡办个学校当老师，安安静静地过完这辈子。叶小柔的心里忽然来了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王老师从来都不和我们说他的事情。韩天，你知道王老师叫什么名字吗？”他转头问倚在旁边一棵桃树上的韩天。
韩天也摇头，不过他说他们可以陪叶小柔走一趟，去确认一下王老师是不是她要找的王冬阳，毕竟这里的外姓人并不多。一群小孩都齐声拍手说好，拿着火把就你推我挤地上路了。
这儿的人出门，即使是白天也习惯带个火把，因为不管是去哪儿，路途都必定不近，天黑之前未必能赶得回，拿个火把既能照明，也可以防狼。生活像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山川，已经空白了太久。更何况，王老师在他们心目中一直是那样地神秘高深，他独居了这么久，从来没见任何人来看过他，突然来了这样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人，也许找的还正是他，种种猜测让这些已懂点人事的小孩一路上兴致高昂。
王冬阳趁着天黑前的最后一缕光线在批改试卷。明天就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孩子们肯定一大早就会迫不及待赶过来看成绩，他得抓紧时间把分数看出来，还得把他们各自的问题都写下来，督促他们改正。
听到外面突然吵闹起来，他还吓了一跳。这个山谷平常这个时候，除了他就只有鬼。难道今天群鬼要夜游？他带着老花镜打开门一看，一群孩子叽叽喳喳涌了进来。
“你们怎么就过来看成绩了？”他正准备问走在最前面的韩土豆是怎么回事，见韩土豆笑眯眯地眼珠滚来滚去，便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一眼，他就瞠目结舌怔在原地。尽管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几十年光阴的距离，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就像她也一样认出了他。
“冬阳，我是柔儿。我总算找到你了一一一一一一”过了半天，叶小柔哽咽着说出一句话。
王冬阳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这太突然了。他摘下老花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样重逢的画面自己几十年来曾想象过无数次，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当这个曾让自己刻骨铭心爱过也痛彻心扉恨过的女人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除了惊讶之外竟再也没有了别的感觉。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微微有点心慌。他以为是近年修习佛教的原因，自己竟真的已经做到了一切了然于空。
“走了走了一一一一一”韩天拉拉一旁仰头看得津津有味的韩土豆，轻轻对他说，“走了啦，我们出去到外面等。”韩土豆吸吸鼻子，不耐烦地甩手：“哎呀，再看看嘛，看看他们要说什么一一一一一啊！别拧别拧，我出去还不行吗？”
韩土豆被韩天拧着耳朵拖了出去，门被轻轻关上，屋里只剩下王冬阳和叶小柔两个人。
“二小姐，你坐，喝水吗？”他竟还她最初相识时的称呼，这让气氛略微有点尴尬。叶小柔稳稳神，装作若无其事打量简陋的房间。王冬阳端出一只年代久远已经没把的搪瓷杯，抱歉道：“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平时也没什么人来，所以就只有这一个杯子，你将就着喝点水吧。”
“你还留着这只杯子？一一一一一”叶小柔看着杯子的一刹那，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看来，他和她一样，并没有忘记过去。这是当年她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杯子，预示着一辈子。又怎知，残忍如生活，连眼前都不能准确知晓，又岂能被预示得了？
“你，你别哭一一一一一”王冬阳抱歉自己说不出她想听到的话，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原来，看似白痴似废话的情话，也只有相爱时，才能那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口。一旦爱意不在，什么都嫌多余。
“哎一一一哎一一一一哎，你们说，这个好看奶奶和咱们王老师以前是什么关系？”韩土豆跑到窗下去偷听，被韩天给拽了回来，这会揉着被拧痛的耳朵神秘兮兮地八卦，“我猜，他们以前一定是这个c”他伸出两个手指头比对着放到胸前。
“你是说，他们以前是一对？”韩天听他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趣，和其他小孩一样凑到韩土豆跟前，“那他们怎么又没有在一起住，王老师怎么一个人在这山里待了这么多年？”
“肯定是他们有一次吵架了，王老师生气了，就一个人跑到这里躲起来了，叶奶奶一直找不到他。”韩天歪着脑袋想象。
“不对不对，应该是叶奶奶生气了，一个人跑掉了，王老师找不到她，很伤心就跑到这里来住了。”韩土豆甩甩头，鼻子下的鼻涕也跟着一起荡起了秋千。其他小孩对于他们两个人的观点都很中庸地频频点头。
“你知道什么，要是那样的话，王老师该继续去找啊，怎么会跑到这深山里住着，叶奶奶又没在这山里，你除了知道怎么流鼻涕你还知道什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大笨蛋大蠢猪，哼！”韩土豆一向最忌讳别人说他的鼻涕，犹如阿q忌讳别人说他是癞子头，他生起气来。韩天见他敢骂自己是猪，也生了气，不顾他有黄鼻涕护体，义无反顾扑了上去和他扭作一团。其他小孩乐得看热闹，在旁边拍着手叫好。韩平安甚至趁乱上去踢了一脚韩土豆的屁股，韩土豆以为是韩天下的毒手，鼻涕气得冒出了更大的泡。
“好了啦好了啦，你们别闹了，王老师他们在里面说正事呢，咱们别吵着他们。”麦雨秧拉开他们两人时，韩天头发上已经挂满了鼻涕，韩土豆鼻子下的鼻涕却如壁虎断尾般，常断常有，这会两道黄橙橙的鼻涕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两人大眼瞪小眼，气哼哼地扭过背谁也不理谁。
当天晚上，叶奶奶留宿在王细莲家，和麦雨秧睡一张床。“小秧，你们王老师这几年过得好不好？他开心吗？”熄灯之后，叶奶奶问麦雨秧。
“王老师平时很少笑的，话也很少。”
“他，他有没有在你们面前提起过我？”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还是忍不住问。她不相信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对她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那些山盟海誓犹在耳边，她还记得，他怎么能忘记？
“没有啊一一一一一叶奶奶，你这次回来是要带王老师走吗？”麦雨秧说出了她最担心的一个问题。要是王老师跟叶奶奶走了，他们就没有老师上课了。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是他不愿意跟我走一一一一一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如果我们能再走到一起，一定会很好。可是，他说一一一一一”黑暗中，麦雨秧看不清叶小柔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了，“他说他现在过得很好，不想再有什么改变。他说他老了，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情，他只想好好教你们，把你们送出大山。”
“叶奶奶，你别难过一一一一一”这一番话，麦雨秧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她清楚她们的王老师不会被这个叶奶奶带走了。她在心里放心地长吁一口气，同时又有点替叶奶奶难过。
“我不怪他，是我对不起他，我凭什么要求他一定原谅？一一一一一睡吧，小秧。”是她先放手了这段感情，如今，凭什么她想回头了，他就一定得继续牵她的手？是自己贪图享乐，经不起诱惑嫁给了别人，背叛了他们的爱情，现在他不原谅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这些东西，和一个小孩子又怎么说得明白。叶小柔轻叹一口气，翻过身去。前尘往事似窗外夜色一般倾泻而来。
故事很俗气，结局也一样未能免俗。当年她是叶家二小姐，他是父亲为她请的家庭教师。他喜欢她的可爱聪慧，她喜欢他的帅气有才。他们曾约定一生相伴到老，不离不弃。可誓言却偏偏是这世上比纸还要薄的东西，风一吹就破了，从来当不得真。父亲死于非命之后，她那看似繁华实则摇摇欲坠的家迅速衰败下来。她是享惯了福的小姐，而他不过是穷乡僻壤里去的穷学生，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爱情自古变不出锦衣玉食，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别人。他亦从此销声匿迹，杳无音讯。
如今，她那丈夫已经作古多年，儿女也已长大。她现在不缺钱，却缺个人陪。他的好忽然就被想起来了。她以为他一定还如从前那般，只要自己一个眼神就能轻易沦陷，却不知道爱情不是她养的热带龟，可以几月几年地置之不理，一旦想起，只需半瓢水就能让它感恩戴德地围着她摇尾游曳。
第二天，叶小柔和去领成绩单的麦雨秧一起早早起床，摸黑起程。经过学校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叶小柔看着山谷下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木屋，眼神复杂，百感交集。
“叶奶奶，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下去看看王老师了吗？”麦雨秧仰脸问。
“是啊，您找了我们王老师那么久，现在终于找到了，怎么才见一面就急着走啊，王老师一定会伤心的！”附和麦雨秧，是韩土豆的习惯。
“嗯，我就不去打扰他了。王老师年纪大了，你们要听王老师的话，别惹他生气，好吗？”叶小柔摸摸麦雨秧的脑袋，回头看一眼那座木屋，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终于转身离去。她知道她真的已经把他们的爱情弄丢在了几十年前。他和她都是爱情的背叛者，她败给了贪念，他败给了时间。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宁肯一辈子自欺欺人，也好过这样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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