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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 名声

  不知从几时开始,怪病有了名字,叫做“畏风病”。意思不是生病的人怕风,而是这病怕周小风。现在雍州最离谱的故事就是:在家里供一副周大夫的草药,瘟神三年不敢上门。即使家里没病人,人们也要来买药辟邪。

  想到在这个年纪就有了以自己的假名命名的疾病,小蝶觉得比较满意。

  雍州无数男女老少以能在周小风的泰安堂就职为荣,但小蝶面对成功给自己定了严格原则:高标准,专业化。药宗里一个烧火的丫头也会熬几锅补益理气的药汤。小蝶的目标是超越师父,因此希望泰安堂一起步就是一个专业的团队。她拒绝了背不出一百个药名的人——也就是来面试的所有人。其中包括极力想报恩的阿牛一家。张氏自告奋勇当洗衣妇,赵兴毛遂自荐当厨师,但衣要贴身c食要下肚,小蝶对此非常谨慎,宁可辛苦一点也不愿假手外人。

  直到有一天,小蝶抽出看诊的空隙搞个人卫生时,闻到一股药香。她爬上墙头,看到隔壁张氏在洗衣水里放了一大桶白贝花熬的汁。在小蝶诧异的目光中,张氏豪爽地一笑:“漂白加消毒。”

  张氏的特长得到加分,小蝶当即决定:雇她。

  然后某天午饭时间,小蝶正在啃冷馒头,又闻到一股药香。她二次爬上墙头,看到赵兴正用很多草药炒一盘牛柳。看到小蝶垂涎三尺的模样,他腼腆地一笑:“营养又防疫。”

  劳动人民的智慧再一次震撼了小蝶。小蝶当即决定:雇他。

  她满怀期待地问阿牛:“你有啥秘技?”阿牛憨憨地挠挠头说:“没有。”

  小蝶惋惜地叹息:“那我不能雇你。”阿牛又憨憨地挠挠头,说:“可我现在能背一百个药名了。”他说完开始背。有点磕磕巴巴,但的确背出了一百个——从此他成为泰安堂伙计。

  有时候张氏会自作聪明,为了洗衣时保持颜色,把一些乱七八糟的花啊草啊加在水里,完全不知道那些东西会引起皮肤病。看在她很努力成为一名医药界洗衣妇的份上,小蝶宽大地原谅了她,用自制中和剂解决了问题。

  有时候赵兴会突发奇想,在菜肴里加一些稀奇古怪的香料,完全不知道那些香料会引起心悸目眩。看在他很有创新精神的份上,小蝶宽大地原谅了他,用自制解毒剂解决了问题。

  终于,磨合期过去,泰安堂成为一个互敬互爱的大家庭。

  这天小蝶听完评书,和阿牛三转两转绕到了泰安堂后门。前门太拥挤,甚至有人带着铺盖连夜排队,还自发组织起来发号。据说有些人领了号之后回家睡觉,为了保证排队的都是真正付出辛苦的人,这号一个晚上就得换发三次。

  “对了,那几个人今天又来了。”阿牛一面说一面在门口拍打身上的灰尘。

  又来了?小蝶皱皱眉。那几个人其实是雍州三老头药店里的伙计,每天排在队伍里买药。小蝶知道,他们的老板准是买了药回去研究她的配方。天天熬夜来排队,就证明那三个没用的老头儿还没有研究结果。

  当然,小蝶不是嫌银子多了太重的人。只是别人喝五六剂药,多严重的畏风病也能好一大半。他们天天杵在这儿,让不知道的人看见,还以为她周大夫的药不灵。这是对她的医术的负面宣传,必须制止。

  “你想到什么点子?”阿牛看到小蝶的眼珠在上下左右乱转,忽然觉得自己脊梁骨发冷。小蝶眨巴眨巴眼睛,笑了:“那几个糟老头子,等我闲暇的时候再想办法。”说完,悠然自得地开始享受美味午餐。

  张氏吃饭心不在焉,发表意见:“周大夫,店里还堆着一大队人,你不赶快吃完饭去看看?”小蝶挑了挑眉:“饿着肚子晕晕乎乎怎么能看病?吃饱饭有利于我做出正确处断。”

  张氏蹙着眉头说:“我看人家都挺心急。”“他们心急有什么用?要是心急有用,畏风病早被治好了。”小蝶耸耸肩,“放心放心,我马上就吃饱了。”

  张氏还想说几句公道话,但看看小蝶毫无思想觉悟的样子,最终放弃。

  小蝶没受过正规医师的职业道德教育——她只是一个隐居的武林医师的弟子。而这个武林医师似乎只教给她一件事:在想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前,先想清楚,你救的人可能就是日后要你命的人。毕竟 “以怨报德”不是什么新闻,除非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不然江湖上都懒得用它来当反面教材——先例太多。

  任绯晴的这种心态没有直接写在药宗教材里,但时常溢于言表。药宗弟子天天耳濡目染,总会受到潜移默化。渐渐,药宗弟子和小蝶一样,养成两个习惯:第一,不对患者投入感情。第二,对患者极其怠慢。对他们来说,治病的最高目标不是赚钱,不是出名,不是发善心积阴德,而是——证明自己有实力。

  小蝶离开药宗已经很久,但习惯的力量很强大。在攻克畏风病之后,她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治病的乐趣减少很多,越来越消极怠工。每次午饭之后最扫兴的事,就是看到门外那条长龙。

  “下一位!”小蝶满怀期待地吆喝一声,希望下一位患者能得另一种疾病。遗憾的是——还是畏风病。直到太阳下山她也没有新发现,只好沉重地叹口气从桌子后面站起身,舒展一下四肢,对不见减少的人龙吆喝:“各位父老乡亲!周某今天打烊了,大家明日起早!”

  人群并没有散去,开始发号码。维持秩序是觉悟高的群众的工作,小蝶耸耸肩,自顾自收摊。

  “周大夫!”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扯住小蝶的衣角,“您去看看我爹吧——我爹病得很严重。”

  “哦?”小蝶的眼睛一闪,连忙问:“有多严重?”

  “我已经排了两天队。来之前我爹时睡时醒,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小男孩眼中泪光闪闪,哀求道:“你救救我爹!”

  时疫中晚期症状。小蝶一听,眼里的光芒消失了。还以为终于遇到一个有创意的病,没想到不过如此。她看了看安静下来的人群:那些人眼中分明闪烁着投机的信号。只要她主动开口去这小男孩的家加班看病,他们一定会围追堵截,让她在雍州四处奔走为民服务,直到她拖着劳累过度的身躯晕倒在家门前他们才不管她的肚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咕噜咕噜”叫唤,就算她累死,他们也只会用“鞠躬尽瘁”这种老掉牙的词发挥成一篇空洞的墓志铭。

  小蝶浑身一哆嗦,被自己饥饿时的幻想吓一跳,一眼瞥见了订在墙上的《声明》——第一条就是“不出外诊”。于是她坚定了立刻去吃晚饭的信心。小蝶拍拍小男孩孱弱的肩头,温和地微笑着说:“小弟,周大夫是个讲究原则的人。我的生活就像日晷一样刻板稳定——也许你不能理解。总之,我绝对不会在打烊之后再多看一个病人。这个先例一开,周大夫的生活就完蛋了。”

  小男孩的目光从诧异渐渐转成了憎恶。“你的良心到哪儿去了?”他把手里的纸片往小蝶脸上一扔,流着眼泪跑了。小蝶看着那皱皱巴巴的纸头:上面那个“柒拾贰”已经被汗水抹得脏兮兮。

  “没良心?”她听到这三个字时有点吃惊。

  毕竟,这是第一次有人公然揭发这个事实

  这个季节赏星星不大合适,淡淡的凉意让小蝶的四肢麻痹,头脑却愈加清晰。

  “小蝶,怎么还不睡?”阿牛的声音一如既往,淡淡的不起波澜,却有着独特的关切。

  “他凭什么说我没良心?”小蝶扁了扁嘴,还在愤愤不平:“我从没害过人。我开的药方哪个不是简单有效,力求让他们花最少的钱c实现最显著的效果?他们请我看病是真正的物超所值!难道只要有人在排队,我就该不吃不喝不休息,赔上我的健康为他们奔走?难道看到人家衣衫褴褛神情可怜,我就活该赔本免费赠医赠药?我奉献就是理所当然?我的药材不是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我按正常人的标准来劳作,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就该被人骂‘没良心’?我又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们!”

  阿牛听了她的长篇大论,许久才咳嗽一声,说:“小蝶,我不像你这么嘴巧。我只知道‘医师’这个行业比你想象的神圣。你常说自己不是圣人,但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你就得让自己配得上‘医师’这个称号。”

  “什么?”阿牛还没继续抒情下去,就被小蝶的尖叫打断:“叫‘医师’就得向圣人的方向努力?那我改天学江湖上的某某某,改叫什么什么‘观音’,是不是还得割自己的肉去赈济灾民?”

  阿牛无奈地摇摇头:“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听说书?因为人家在夸你。人家为什么夸你?因为他们觉得你是了不起的好人。你别一脸不屑,好像不在乎。我再问你,为什么人家骂你一句,你就睡不着坐在这儿看星星?你虽然装作大大咧咧,其实也不希望惹人讨厌。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是自己吼一声,大家就认同。你是想高高兴兴听说书,还是想天天睡不着觉,由悠悠众口来决定,但第一步绝对是你自己迈出的。世上只有你自己可以影响他们的口c他们的看法。”

  “可是,我c我开店是要养活自己,辛辛苦苦赚钱容易么?”小蝶的气焰不像刚才那么嚣张,啜啜道:“想被别人夸两句,就得吃亏?”

  阿牛又摇摇头。“你要是求利,就更要重名。名利c名利,‘名’为什么放在‘利’前面?因为‘利’买不到‘名’,‘名’却可以带来‘利’。你知道顺元c圣元c合元三堂为什么医术平庸,却能屹立几十年?”

  小蝶斜着眼看了他一眼,“我和他们可不一样。我赚的不是亏心钱。”

  “既然你的本事货真价实,为什么不搏一个相配的美名?”

  冯家的破门板处处漏光。阿牛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生怕一个不留神,把这朽木砸个大洞,惹恼了上面贴着的褪色的门神。

  开门的是个小男孩,他红红的眼睛一眼看到小蝶尴尬的微笑,立刻流露出不友好的态度。

  “冯小弟,今天是我不对。”小蝶谄媚地微笑着,心想既然要演戏,不如演得分量十足:“我心情沉重,也不该拿你当出气筒。让我看看你爹。你放心,我出马准保有救。”

  “你来晚了。”男孩儿的声音还带着嘶哑。“我爹刚刚不在了。”

  “多久了?!”小蝶的声音立刻提高八度,心脏咕咚咕咚跳起来,手忍不住摸到怀中那个从不离身的小药瓶。

  “不到一刻。”男孩儿抹了抹鼻涕眼泪,声音充满怨恨。

  “不晚不晚!”小蝶喜笑颜开,摸着怀里那个带着她的体温的药瓶,手指愉快地颤抖起来。本来只是想出个外诊挽回声誉,竟然让她遇到这个好机会——她的还魂丹炼成三年,一直没有用武之地。

  小蝶毫不客气地迈步进门,一眼就看到几块木板上躺的男子。他还很年轻,不过三十来岁,但身躯却憔悴得很。小蝶没细看,手往他心窝里一摸——还没凉透。她忙把还魂丹往他嘴里一塞,从药箱里摸出金针,飞快地左扎右扎

  小蝶抽空感激地仰望上苍——冯家的破房顶刚好给她留了一块天空——她抽抽鼻子,忍住了泪水,心中默念:“老天爷,以前小蝶不信您,是我做错了。好心果然有好报!您真是赏罚分明,我才动了善念,您就送了一个这么完美的病患——我决定了!以后要做好人!”

  小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忙活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昏暗的灯光里,青年睁开眼睛。“爹!”男孩儿欣喜若狂,跪在父亲的床边,泣不成声。

  “周大夫,做赔本买卖的感觉如何?”阿牛碰碰若有所思的小蝶。

  小蝶只是看着那迷惘的父亲和又哭又笑的男孩儿,嘴角轻轻抽动,声音几不可闻:“嗯,好像还不错”

  “说到周小风医生,嘿,那医术真是说书的嘴也说不出来的好!俗话说‘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说这话的人,定是没见过周大夫!话说雍州有可可怜怜的父女俩,父亲冯骏不过三十二岁,早年丧妻,连年科举不中,一个人拉拔着女儿小萼长大。父女俩来本地投亲不遇,冯骏只得靠代写书信c卖字画过活。”说书的唾沫横飞,又有了一段新传奇——《冯萼为父求医,小风夜施神技》。

  小蝶换了身女装,戴着大斗笠,蒙着头巾,仍旧缩在她的专用角落里偷笑。回想起来冯氏父女上门道谢时,自己的表现还真是不够潇洒。

  “父女?”小蝶知道小萼是女孩儿的时候,惊讶地长大嘴巴。小萼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女孩子帮不上爹的忙!小萼想当男孩儿,给爹分忧!”

  小蝶忽然觉得懂事的孩子很可爱。她摸摸小萼的头,很贴心地说:“女孩儿也能做很多事!小萼以后一定有出息。”

  “周大夫活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冯骏梳洗干净,是个文质彬彬的才俊模样儿。他一躬身,诚恳地说:“有用得着冯某之处,周大夫尽请开口,结草衔环在所不辞。”

  小蝶文化水平低,“结草衔环”这几个字够她琢磨一阵。不过头天晚上她已经想好了:泰安堂成员的总体文化水平比较低,写个告示都很没水平,既不利于树立形象,也不利于日后扩大发展。这个冯骏貌似读过不少圣贤书,正是目前需要的人选。

  她想问问冯骏能不能背出一百个药名,就听冯骏很害羞地说:“起初我偶染畏风病,仗着自己念过两本救急方,胡乱熬了几副药结果耽误了医治,越来越糟。”

  小蝶的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说:“冯大哥,既然你有少许基础,来我这儿怎么样?至于小萼,我看我俩挺有缘,不如在我这里先学个徒,长大也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小萼的眼睛一亮:“周大夫,您收女孩子做学徒?女孩子能学医吗?”

  “有什么不能?”小蝶耸耸肩,“你要有心学,还真得从小抓起c尽早起步。小萼,你多大了?”

  “十二。”

  “喀。”小蝶的下巴很没气质地响了一声。“十二?我c我以为你顶多十岁。”

  冯骏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家清贫,小萼生来单薄,所以身量一直小。让周大夫见笑了”

  小蝶没笑,双手抓住小萼的肩膀,严肃地说:“小萼,十二岁是大人了。你不是一直想分担父亲的重任吗?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来做我的丫鬟或者书僮,看你是想穿女装还是男装。”

  没等小萼回答,冯骏好像憋不住很强烈的笑意,慌忙一躬到地连连说:“周大夫,您免费送药让我调养,现在更是给了我们父女生路。不知我们父女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能遇到您。”他一抬头,笑得无比灿烂,眼里分明是感激的泪水。“周大夫您是名副其实的活菩萨!”

  这么快就晋升“菩萨”级了?这是好话,但小蝶听了,心里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痛快。明明是她赚到两个廉价劳动力,还被人三跪九叩。小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自己占了不该占的便宜c欠了人家什么。

  “冯c冯大哥,你别这样。”小蝶一边搀扶冯骏,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在家靠亲戚,出门靠朋友。我周某虽然没什么大贤大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觉悟还是有一点”

  的确——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有很少很少的一点。

  自从成为泰安堂成员,冯骏开始努力学习成为一名大夫。他对他那两本来路不明的救急方十分信赖,常常在小蝶开出的药材里添加诡异成分,希望药效取得突破性成功。结果合出来的药常有致命危险。看在他好学钻研的份上,小蝶原谅了他,一一指出错误并纠正。

  小萼深受她爹的毒害,对莫名其妙的配方十分推崇,常常在小蝶的洗头水洗澡水驱蚊水美白水里添加增效成分,希望水水们脱胎换骨成为神水。结果导致所有的水变成毒水。看在她敢于实践的份上,小蝶原谅了她,加药中和了毒性。

  终于,磨合期过去,他们看小蝶的眼光越来越尊敬。和街坊聊天时,他们和阿牛一家一样,开始把小蝶称为“我们家周大夫”。

  小蝶在他们尊敬的目光和亲切的口吻中沾沾自喜。她忽然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更了不起的人,真正配得上他们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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