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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其实,矿工们根本没有这样的必要的。这是最毫无意义的“战场”,我们争到的不是任何利益与权利,仅仅是比划了人的怒气。这种怒气从何而来呢?它是一种在弱势面前的嚣张,弱势与弱势比拼。

  黄季手持着一米五长的铅杆立在五个矿兜链旁,此时他也就是战场上的士兵了。纸烟差不多烧到了过滤嘴,他仍然使劲的吸了一口,至少没有胜负之前,他也是害怕的,需要一种排解胆怯的方式。他瞪圆眼睛怒吼对方:“哪个儿子敢过来推兜,今天就要他的胳膊。”说话间铅杆用力往矿兜上敲了一下,我打了个颤。对方没人吱声。淋旁水打在他的安全帽上溅射出一两米远,淋旁水差不多让他的上衣没什么干纱。我和大桥则尽量避在墙帮少些淋旁水的地方,其他人都基本围在矿兜旁,他们似乎都不太管衣服,任凭淋旁水乱浇,早已忘记了安逸这种说法。其实内心在接受挑战时或多或少都有些害怕的,谁又愿意把生命放在麻线上。谁也没有过激的上前,僵持了十几分钟,又来了一伙工友,三个人。他们直接走到矿兜前推走了矿兜,黄季没有发半声话,我们当中任何人都没有,先前被黄季吓住的班组也没有。

  “今天不抢了,走。”黄季带头跟随带班的老马离开了车场。

  我们走出不到二十米,先前与我们抢兜的人一阵谩骂:狗日的些,咋不狂,不是鸟吗,咋都是缩头乌龟。

  我们当中谁也没有发话,黄季也没有。或者只有经历了弱势表现出的弱势,人们才会相互有了同情。

  推走矿兜的人就走在我们前面,应该营头在同一个方向。过了差不多五百米位置,我们到达二零平巷。抢到矿兜的人往左岔走,我们向前直行。

  我纳闷黄季怎么不敢与他们较量,对方只有三个人,而我们是九个。黄季一直逼着一股气,从车场过来就没有说过半句话。淋湿的衣服贴在背上,半圆球与深沟壑在他的身体显现出强有力的肌肉轮廓,看上去像是蜡像。他明显是个强壮的人啊!他走路有些外螺圈,小腿同手臂就是架箱用的皮柴棍,好比扎实的杂木。

  带班老马言语中稍有些稳沉,他知道对方虽然只有三个人,但经验告诉他对方不是矿工,而是偷荒人,这点黄季也应该知道。他们时常身上带有藏弯刀c天雷这些武器。

  现在的锡矿价格十三万一个金属吨。(个旧称作世界的锡都,锡矿特别丰富,在我们看来似乎永远采之不尽。而那些千疮百孔错综复杂的井眼却是早已让这块土地伤痕累累,事实是它短时间内就要消灭在人类的需求之中了。)品位好的锡矿称作小荒,现在矿价高,三四十点品位的折算可以卖到一百多块一市斤。偷荒人随便用马甲带出一袋可价值一千多块钱,而我们普通劳工一天的工资才十八到二十五间,像我这种小劳力就吃十八块。所以催生了很多偷荒团伙,有的团伙多达一百多人。由于整个个旧市底下都是连通几十层的,又大小有上千个通往地面的洞口,所以执法比较困难。矿区有专门的保卫科,但是相对偷荒团伙来说太弱势了。现在个旧几十万矿工,差不多也有上万个偷荒人。打架是常有的事。这些在随后的矿工生活经常听老马他们说起,也经历过,后面慢慢细说。

  难怪黄季也不敢多二,他们老练的矿山经验告诉他们什么时候该让着走。本来以为弱肉强食的故事只听说在旧社会的故事里,在懦弱对面黑势力还是一样的猖狂。

  在二0平巷,我们的营头朝右开。两个小时的步行大家都需要坐下来小歇,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我们不再谈论刚才的事情。

  在营头外左侧的大巷里,工人们砌起差不多十来个平方的渣子台。顶上接了几个千瓦碘钨灯,满大巷都特别明亮,台子上铺满了轨道枕木,两盘电炉丝火二十四小时燃烧着,热水煮面的锅盆碗筷都有,还有几床牛毛毡铺垫。看上去就是个温馨的小家。

  老马开始布置一天的工作,我当然是背夫,黄季和大桥是营头工,他俩负责打炮眼c放炮c隔荒。

  在明亮的灯光下,我看清楚了老马的样子。廋廋的,鼻梁很高,个子不到一米六,说起话来嘴角往一边扯。他虽然带班,也照样干活,一天比其他工友多五块钱。我是新人,太多不懂,他让我尾随他赶趟。

  我拎起竹篮,往肩膀套上,不太适应。而我从小就经常与竹篮子打交道的。这种竹篮后口只有鞋底立起的高度,前口像鸭嘴一样舌出,背手挎到了屁股,篮子就挂在腰间拍打着屁股。营头从大巷分口是一个一米来宽,两米高左右的不规则洞。随着老马往前,有些地方刚够篮子卡过,有的高度要蹲着过去,有的地方则是上百平方的涝塘。老马招呼我重视坑洼不平的路面,我由于紧张常常抬头扭头四处张望,生怕我头顶就要垮塌,于是安全帽左撞右碰的,额头感觉火辣辣的。这天我一共撞烂了三个安全帽,有俩还是之前那些矿工丢弃在这里的,后来我知道有一个是去年死去的工友戴过,这让我常常心里有种余淮。由于我之前受到宗教的摄入不浅,对此我认为是不祥的事。几个卡步才穿过一个“狗洞”,水鞋在泥潭里逛来逛去的,拍打腿梁杆生疼着。灯光在雾气腾腾里不太明亮,有冷风回旋在这里,涝塘(开采留下的空洞,有些支离破碎的小洞多次坍塌会形成很大的空间。)。过了涝塘向下是几盘木楼梯支起的陡櫈,这种陡櫈梯子糊满稀泥,你得特别小心。这是冲积矿营头,从窝路进来就到处是淋旁水,泥和着水水和着泥,早已湿透进了内裤,连大胯都没有干纱。

  我开始对这种境况害怕起来。埋怨。心理搅动异常激烈。谁叫自己不好好读书,谁叫自己要逞能来这种鬼地方。童年时,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可天生懒惰的我从来没有用功过学习,经常爱投机取巧。现在报应开始了,以后会更加遭罪的。埋怨与悔恨在我心里刨烦,委屈的泪水在眼里打转。我甚至开始强烈的预言我会死在这里,这是宿命啊!联想起很多对父母的不满,他们为什么不强烈拽住我不让我来这鬼地方?他们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会有这些遭罪?死了算了!反正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反正父母也不曾让我成龙。太多太多说不完的憎恨c埋怨c委屈在心里五味杂陈,如刀绞一般。

  其实父亲早就告诉过我我所要经历面对的任何一切和可能,可我偏是不听,固执的个性让我现在成了即将被命运宰杀的羔羊。

  就在过完涝塘老马提醒我的时候,我脚底打滑从楼梯飚了下去,径直掉落在楼梯底下的水仓,一下子呛到脖子,瞬间觉得死亡就这样光临了。老马他们把我从水仓拉出,我忍不住了大哭,回想那是我最为尴尬的一次,彻彻底底不像是个男人,经不起那样的小坎。哈哈,那时候特别想哭。

  老马把我领出营头,在电炉火旁说起了他。

  老马今年四十三岁,同我是老乡,就在邻村,我家下卡,他家上卡。他年轻时做过代课老师,当过木匠,手艺听说很好,二十几岁在一次做木工活时被一个调皮的孩子用竹剑挑瞎了一只眼睛,那支竹剑还是老马亲自送给那个孩子的玩具。为此他与孩子父母经过公家调理,但孩子父亲当时就是木沽乡乡长,老马没有得到合理的补偿或是法律承诺。老马耗尽所有钱财想落实个交代,但随着时间久了没有回应,事情就慢慢淡了。老马说他想过好多次想要了孩子父亲的命,说他仗势欺人,为此他跑到孩子家闹过好多次,后被派出所拉去教育过几次,他就软了,说他不服从调解。就在最后一次他去孩子家讨说法回来的路上捡回了一个布捆,里面有个婴儿,他便一直照顾成了婴儿的养父,因此就没能娶媳妇成个家室。村里好多人劝他放弃那个孩子,但他却固执的没有,把孩子当作自己亲生,算是一直相依为命。

  我粗略搞懂了他们的关系,老马的养女就是惠慧。她是我小学同学,比我小一岁。儿时还经常约她到我家摘柿子。初中以后老马觉得一定要把他的宝贝女儿扶养成才便送到了平县城里读书,现在正在念高中一年级。

  老马把她的照片给我看,惠慧早已不是那个扎小马鞭摇头晃脑的机灵鬼了,大眼睛,鹅蛋脸,满脸的喜气,看上去已是个青春洋溢,大方文静的美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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