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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初见长安

  两人在观中留宿一晚,次日赶赴缑氏,又过三日才到洛阳。这是李延青出生之地,当日他随父母离开之时尚在襁褓,如今已然长大,而因武周建国显赫一时的上阳宫,此时也已光华尽去,只剩残阳暮鸦,好不凄凉。故地重临,李延青不禁感慨万千。

  大唐自高祖以长安为京都,洛阳为东都,后又陆续增置北都太原,南都江陵,中都河中,西京凤翔,南京益州。

  神龙二年中宗废神都,还于长安,洛阳仍是天下大邑,有商肆千家,人口十万,无数商队船货往来,由此取道各州,繁盛之景,犹似往昔。

  将近初更,灯火满城。慕容则最喜夜游,到邸店安放了行囊,匆匆拉着李延青出门,沿街往洛河边上便走。

  洛水之畔承福坊内有几家临河酒肆,隐约透出歌舞之声,两人走到堤上还未站定,忽听人群之中一声欢呼:“大哥!”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飞步跑来,近前一把拉住慕容则,欢喜道:“大哥怎么在这里?”

  慕容则乍一见他,也甚是高兴道:“我正打算回长安,路径洛阳。你和谁同来?”

  男孩嘻嘻一笑,向后喊道:“二哥,快来!”

  人群中站着一个身穿四襈衫的少年,见状只得慢慢近前,对慕容则微微施礼道:“大哥。”

  慕容则嗯了一声,转身对李延青道:“这是我二弟慕容平,三弟慕容均。”

  李延青打量二人,只觉慕容均一派天真,慕容平眉眼之间却隐隐透出阴鸷之气,慕容则又对弟弟们道:“这位是我的好友李延青,二弟比他年长,不必以兄称之。”

  慕容平点了点头,只和李延青抱拳礼见,慕容均却甚是乖巧,慌忙叫了一声:“李大哥!”

  李延青看他穿着一件云纹圆领小袍,脚蹬长靿靴,眉眼之间与慕容则有七八分像,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蓦地想起李云青来,点头笑应。

  慕容则道:“你们为何也在洛阳?”

  慕容平道:“昨日傅老先生大寿,爹爹念及师生情谊,半月之前让我和三弟前来代他贺寿。”

  慕容则点点头道:“我不在家,自然该是你来。何时启程回长安?”

  慕容均道:“明日一早启程。大哥,咱们一起走罢?”

  慕容则幽幽道:“不必了,我刚到洛阳,还想再逗留几日。你们先回,告诉爹娘我准备回京赴考。”

  慕容平脸色微微一变道:“大哥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

  慕容则笑道:“不是我回心转意,无奈爹爹有言在先,若不参加春闱,我也不必回长安。暌别甚久,倒是挺想念他老人家。”

  李延青见他眼中隐隐露出一丝狡黠之色,不禁心下暗笑。

  慕容平脸色青白,无话可说,慕容均却颇为失望,凑到慕容则和李延青之间,伸手去拨他腰间一只石青流苏镂空白玉香囊,忽地道:“那我和大哥一道回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慕容则笑着拍了他一巴掌道:“你跟着我,还不知谁照应谁!”说着看了看慕容平,道:“好罢。我们在清化坊内的邸店下榻,你要跟着,明早过来。”

  慕容均见大哥允准,又惊又喜,拉起慕容平就要回住处收拾行装,慕容平便也不向二人道别,顺势离开。慕容则没了游玩兴致,两人沿路返回。

  李延青道:“你们兄弟性情各异,倒也有些意思。”

  慕容则道:“你只有一个嫡亲兄弟,不像我有亲弟三人,从弟五人,加起来足有七八个,自然各不相同。再说这长房长孙可是难做啊!”

  李延青道:“原来如此。”

  慕容则无奈道:“我那二弟只比我晚生三日,虽是侧室所出,自幼却也不受苛待,起居用度都和我一般无二。只是二娘要他处处胜我一筹,好在父亲面前争宠。他也自视甚高,总想出人头地,方才种种你也见了,十余年中一直如此,我是不胜其烦。”

  李延青道:“带上你三弟同行,倒也不无道理。”

  慕容则脚步一顿,笑意全无,转头看向李延青,他这般状似无意地说破自己心思,莫非与慕容平短短一晤,竟能看出问题不成?

  转而想起师叔月山道长暗中叮嘱:“李延青非寻常人等,日后必有不凡际遇,唯欠可以腹心相托付之人。你若能待之以诚,舍命结交,不仅于己有益,更能福泽后世。且自斟酌罢!”

  慕容则想毕,正色道:“这话我只与你说。一旦牵涉利益之争,就算同母兄弟,也免不了阋墙于内,更何况人有野心,便成虎狼。”

  听闻此言,李延青猛然心中清明,看来慕容则并非天生是个潇洒不羁,轻浮玩世之人。

  次日一早,慕容均来到清化坊内,说慕容平一行已经出城,未及向大哥道别,慕容则不置可否。三人在洛阳附近游玩数日,这才启程进京。此时天气渐渐寒冷,三人不再骑马而行,雇了一架马车代步。

  长安既是京畿,共有十四条官道通往全国各处州县,另有一条水路,自渭水及广通渠东至潼关连入黄河,慕容则不喜陆路颠簸,三人由潼关弃车登舟,一路顺流西上。

  沿河两岸但见芦荻枯草,烟树离离。慕容均手里拿了一枝苇花,走回舟中,坐在桌旁道:“这船走得还真快,几日功夫就到了渭南。”

  慕容则将碗筷递与他道:“这还是近日西风渐紧,不然早就到了新丰。”又对李延青道:“素日都说黄河鲤鱼甚好,今日咱们尝尝这渭河鲤鱼。来日到了京城,我做东请你到曲江会饮,那才尽兴。”

  慕容均从前只道自家长兄已是少见的青年才俊,连日来与李延青同行,愈发觉得此人举止谈吐,见识风度,无一不令人惊叹折服,慕容则与之相比,竟也微微逊色。由是对李延青好感倍增,大点其头道:“哥哥说得对。李大哥,你可知道,目下京城之中有几位翩翩公子,号为‘长安十俊’?”

  李延青奇道:“这倒不曾听说,都是何人?”

  慕容均瞥了兄长一眼,调笑道:“第一是宁王长子李琎,第二当今皇上六子甄王李嗣玄,第三宁王次子李琳,第四薛王长子李瑷第六中书舍人张九龄之子张拯,第七先郇国公韦安石次子韦斌,第八宰辅源乾曜之子源弼,第九中书令张说之子张均,最后一个是宰辅李元纮之子李有容。”

  李延青点头道:“都是皇族贵胄,还少了一位。”说着看向慕容则道:“莫非是你?”

  慕容则正悠悠举杯,不由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李延青笑道:“随口一猜。”

  慕容则向弟弟道:“我像么?”

  慕容均眼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数回,一指李延青道:“和他一比,不像。”

  慕容则瞪了李延青一眼,想起那日水中倒影,不觉犹有惊心动魄之感,摇头道:“我还真不敢和你相比”说着正色道:“其实这‘十俊’的名号只是坊间误传。当日我与这几位因年纪c家世相若,被选入宁王府为诸王子做伴读,大家自幼一处读书玩耍,当着外人严守规矩,私下里却和一般孩童无异。直至十五岁那年,我们几个效法魏晋文士坦衣纵酒,联诗为戏,谁知陛下驾临宁王府,一直在旁观看。最后仆役禀报,大家吓得跪地叩头,陛下见我等一改方才狂狷,个个有礼,不禁笑道:‘众小子真一时俊杰!’后来不知怎的流传出去,成了‘长安十俊’。”

  李延青悠悠笑道:“若都似你这般,也算得上名副其实了。”

  慕容则摇头叹道:“这等名声,要来何用?徒生是非。怎奈长安本就是世间一等是非之地,你若无事,莫要久留。”

  李延青道:“既到长安,自有缘故,再说方今天下无事,若不到京城一游,岂不辜负这盛世繁华?”

  慕容则心中一动,只觉眼前之人愈发琢磨不透,不禁微微一笑。

  十月初,船抵京师。长安自西汉时就已名满天下,此时长安却非汉魏旧城,乃是隋文帝杨坚新造。

  昔日文帝代周,因嫌长安城池残破,水源污浊,遂令将作大匠宇文恺在旧城东南龙首山南坡选址,于山原之上营建新城。宇文恺才思非凡,奇巧卓绝,城池自建成至迁用,前后仅用九个月即告完毕。

  新都气势恢宏,布局严谨,名为一城,实则包含长安c万年两县之地,方圆一百八十五里,有人口百万,规模之大,人众之巨,在当时可谓寰宇独一,举世无匹。

  此后千年之间,长安屡遭兴废,后世诸城无一可与之相比,无怪盛唐气象,尽显其中。

  隋文帝迁都之后,广修漕渠,引泾,渭,潏,涝,丰,鄗,灞,浐诸河之水以供民用,时人因有“八水绕长安”之说。

  李延青一行即是从永安渠码头上岸,慕容则家中已遣了车马仆役来接。三人上了马车,李延青掀帘一望,长安城墙巍峨,委实惊人。

  自明德门进城,一条大街直通皇宫,宽近五十丈,街东为万年县,街西为长安县,共有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

  于路但见坊墙齐整,绿树成行,屋宇连片,重檐如云,李延青不禁叹道:“从前虽知长安壮丽,今日一见,才觉书中之言未载详尽。”

  慕容则笑道:“话虽如此,可你想想,一城之间,从南到北,竟有二十里之遥。外出游玩,若不及赶回府中,宵禁之后,坊门紧闭,就得在这路旁汇聚雨水的沟槽之内过夜,岂不麻烦?”

  李延青点头道:“不无道理。你们先回府与家人相见,我到邸店下榻,咱们改日再会。”

  慕容则欲言又止,终是点头道:“好罢。你要住在城南还是城北?”

  李延青道:“离昭国坊最近的邸店在何处?”

  慕容则道:“在永崇坊。怎么,昭国坊中有你旧识?”

  李延青摇头道:“倒不是。家父昔年曾在昭国坊内置下一所宅院,如今修葺一番,也可安身。”

  慕容则道:“天色尚早,咱们先去瞧瞧也无妨。”吩咐车夫转道昭国坊。

  约过小半个时辰,三人在坊内十字街下车,李延青四下一望,竟到东南隅一座宅门之前。

  门上铜锁锈迹斑斑,显然经年未开。李延青右手抽出一把短剑,向门栓一挥,铜锁应声而落,短剑旋即被他收回腰间。只因他出手极快,慕容则兄弟只见一道寒光闪过,李延青已将大门推开。

  院内荒草满地,遍生尘芜,慕容则奇道:“你确信是此处?这宅子只怕已经荒废数十年了。”

  昔时李元芳跟随狄仁杰自幽州返京,决意留在长安,才在昭国坊内买下这所宅邸。因他多居于狄府之中,此后更随狄仁杰远居洛阳,便将此宅借予凉州一位同乡暂住。那位凉州商人离京之前托人告知李元芳,先将宅邸封闭,留待日后主人再来。只是李元芳旋即归隐,期间再未踏足长安,至今足有二十余年。

  李延青无奈摇头,彼时他父母尚未相识,自己何尝知道?只得笑答:“我也是初次到此,但听家父所说,应该就是这里。”

  慕容则道:“若你一人居住,绰绰有余,只是你初来京都,诸事不便。这样罢,我吩咐家中管事,找人为你收拾一番,赶在十五日你生辰之前入住,你看如何?”

  李延青道:“如此甚好。”拿出新锁锁了宅门,将钥匙及银钱交与慕容则道:“装饰从简,却不必刻意节省,也代我酬谢你府中家人。”

  慕容则见他不容推辞,只得接下,向北一指道:“那就是永崇坊,内有邸店,向北隔着三坊之地就是东市。”

  李延青道:“好,我自去投宿便了,你们先回罢。”

  待慕容兄弟乘车离去,他信步而行,细细查看昭国坊内屋舍。

  长安城实在太大,百万人口仍不能将一百零八坊悉数住满,隋文帝时就曾因坊地虚耗,而令诸王于城南开府立第。

  此时自兴善寺及玄都观以南,四街之广,诸坊空置,住户寥寥,昭国坊内几乎无人居住,李延青微微一笑,这倒是正合心意。

  慕容则回府之后,三日内再未露面,李延青在永崇坊邸店内住下,期间有豫国公府上家人,声称奉了大公子之命前来问候。

  而今豫国公是慕容则祖父,虽然年事已高,不问外事,但慕容则父亲叔叔皆在朝为官,慕容家在长安也是豪门望族。

  得知慕容则被关在家里不得外出,所派家人已经着手收拾他在昭国坊内住宅,李延青只得独自在长安城内游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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