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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生辰遇险

  到了十月十五这日,慕容则早早收拾齐整,带了小厮出门,又到各府去找张拯c源弼c韦斌三人。先前宁安郡主也曾遣人往张c源两府道谢,因此张拯和源弼未受责罚,只是闭门思过两日,便又应邀出门。

  得知李延青生辰,张拯从自己文房之中选了一块松梅浮雕端溪紫石砚,源弼备了一方和田青玉瑞鹤无字印章,韦斌自忖与其初次相见,则用一盒金花五色绞纸和一支玛瑙紫毫笔作为贺礼。

  来到昭国坊内,李延青早已迎候多时。五人在中庭斯见,张拯等人送上贺礼,李延青再三相谢,独独慕容则命小厮捧了一只狭长条盒,仰头道:“我这份大礼可不一般,你若想要,得先露两手给我瞧瞧。”说着打开盒盖,露出一张七弦古琴。

  其色古旧,以琉璃点饰为徽,寒玉细刻作轸,琴身隐带细纹,雅光暗蕴,七根琴弦盈盈如透,纤纤若丝,一看便是名品。

  众人一时哑然。韦斌猛一回神,脱口而出道:“冰弦琴?!”说着瞪向慕容则:“这张琴你宝贝的不得了,上次我要看一眼都不成,今日怎么如此大方?”

  慕容则笑道:“你不擅弹,看它何用?我已有言在先,鸿飞若要此琴,只需弹奏一曲,使我等为之动容,我便拱手相赠。”

  李延青看了他片刻,忽而一笑,命家人摆上茶点待客,请四人堂上端坐,自己取琴走出十余步,在庭中席地而坐,置琴于膝上,右手五指一张,轻按琴弦,凝而未发。

  慕容则好整以暇地歪在椅中,远远看见李延青五指修长白细,直如玉色,暗自腹诽道:这人一张脸风华绝代,没想到从上到下都是这般,美的无可挑剔。

  冷哼一声,正捧了茶水入口,不防琴音破空骤起,如大石激水,乱鸟惊空,一霎之间,庭中风云变色。

  慕容则一惊坐直,只见李延青凝神拨弦,清音雅正,却是直逼心魄,教人如临飓风深谷,只觉眼前风起云涌,身周天翻地覆,继而暴雨如麻,倾泻而下,迅雷乍起,震慑神魂。

  张拯已是两眼呆直,源弼瞠目结舌,韦斌一脸惊异,三人目光齐齐看着李延青,心思却早被琴音牵引,迷失不觉。

  乐音乍起乍伏,欲尽不尽,固然有雷厉风行之势,却又有欲罢不能之感,俄而曲终音散,宛若云雾尽去,重见艳阳。李延青抱琴站起,庭中又是一派朗朗清辉,整个昭国坊内早已静如夜半,寂然无声。

  待到他走近身旁,慕容则这才恍然惊觉道:“《风雷引》是《风雷引》!从前我也听过,只是你”想起李延青方才以内力加注琴音,摄人心魄,不像是显露功夫,倒似试探甚么,还是不说为好,于是改口道:“你竟弹得这般气势绝伦,我愿赌服输,冰弦琴归你!”

  张拯抚掌大笑道:“佩服佩服!我还从未听过如此引人入胜之曲,今日领教了!鸿飞,你可真是深藏不露!”源弼和韦斌也是啧啧称赞,对李延青均感刮目相看。

  中午几人就在府内开筵,一番尽兴痛饮,直至午后未时末方罢。慕容则道:“今晚别走!崇仁坊内披香阁,那胡姬燕乐,姣丽蛊媚,早已声闻京畿。咱们正好去见识一番!我做东!”说着对李延青低声咬牙道:“你会账!”

  李延青失笑道:“好!燕乐还罢了,胡姬我没兴趣,你随意。”

  慕容则哼了一声,挑眉笑道:“你真的不近女色?”又低声附耳道:“可别憋坏了”

  李延青瞥他一眼,不为所动。

  夕阳遥挂,五人早早到了崇仁坊,长安夜禁,唯独崇仁坊有夜市,每每笙歌整晚。

  披香阁是崇仁坊北门之东一座四进大宅,刚进坊门就能闻见阵阵香风,夹杂胡地燕乐,鼓铃齐鸣。慕容则大手一挥,将披香阁东南一座两层阁楼包下,又点了十余名胡姬歌舞助兴,要了十坛高昌葡萄美酒,便似一个腰缠万贯的阔少般,率先登阁而上,大摇大摆入座。

  伙计送上曲谱,请众人点曲。慕容则选了《倾杯乐》,张拯选了《乌夜啼》,源弼勾了一曲《遐方远》,韦斌要一曲《西江月》。李延青想起父亲曾讲到故乡凉州,月夜羌笛,在大漠之中别有一番美景,于是点了《凉州曲》,五人各自斟了满杯的葡萄酒,举杯同饮。

  披香阁以胡姬燕乐闻名,所有舞姬均是肤白如雪,眸色似碧,姿容修嫮,既妖且丽。燕乐奔放豪迈,胡女舞姿也都跳脱灵跃,只见腰如束素,玉臂两张,摇曳生姿,铃随身响,妙不可言。

  三曲舞罢,几名舞姬到坐上敬酒,肌肤袒露,毫无羞赧,慕容则和张拯几人早已见惯如此,左拥右抱,好不恣意。

  有一名红衣舞女举了琉璃盏往李延青款款而来,面纱之下,两目盈盈,十指握杯,指甲上蔻丹猩红,艳丽至极。

  李延青目光逡巡,早已将她上下打量数回,忽而唇角微掀,似笑非笑。

  舞姬行至面前,撩起轻纱长裙,屈膝跪坐,伸出右手中指,在酒中微蘸,轻轻一弹1,双手奉上。杯酒盈盈似琥珀,美人妙目带幽情,着实赏心悦目。

  李延青凝视面前酒杯,看了一刻,微笑接下,却不急饮用,拿在手中。舞姬见状,凑近他身边,纤纤素手伸到他胸前轻抚,蜿蜒游走,刚要搭上他肩膀,冷不防被李延青伸手抓住手腕,面纱之下,登时脸色微变。

  不待挣脱,李延青已将她双腕扣住,舞姬两手脉门被制,身形一软,半瘫在他身边。

  李延青微微迫近,看着她双眼,又是一笑。不知怎的,红烛照画,香风酒暖,李延青这一笑却教她遍体生寒。两人身形一闪,李延青已挟着那舞姬到了门外檐下。

  这小楼四面皆有栏杆环廊,此时月色正好,长安城灯火阑珊,红衣舞姬倚靠在屋角柱上,早已动弹不得。

  李延青目光幽深,脸上却浮起一丝玩味笑容,拿起她右手,伸到廊下借月光一照,中指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缝里,赫然闪烁着寒色银光。

  李延青目光一利,低低嗤笑一声:“真是好刀啊,杀人无形,藏器无踪。”他目光幽幽注视之下,那舞姬只觉自己已和死人无异,不由心中一凛。

  李延青笑意一敛,伸手扒开她右肩衣服,舞姬一阵羞恼,却又张口不得,只得闭上双目。

  看着她凝白肩头刺着一个龙眼大小的“無”字,李延青早在出蜀之际就已处处防备,谁想却是如此遇见,哼了一声,不屑道:“想不到区区一个无名小辈,竟能让无宁堂花费如此心思,使出这等隐秘手段对付!”说着将舞姬衣衫拢好,却把她右手指尖上银光摘去,装进袖间荷包之内,又道:“莫非在这长安不便下手?”

  舞姬愕然张目,便见眼前少年方才明明温润如玉,此时身上危险气息俶然暴涨,锋利如刀,凝声道:“前辈,方才得罪。今日之事,若有下次别怪我手下无情!”说着不顾那舞姬面色早已青白交加,仍是微微近身,凝眸低声道:“我可是言出必行。”

  他生就带着父亲的英武之气,此时神色俨然,凛凛生威,舞姬被他这般直视,不禁发悚,冷汗贴耳而下。

  待到李延青轻笑一声,闪身入内,眼前只剩清风冷月,这才一惊回神,几乎瘫坐倒地。她惊慌闭眼,平顺心中惊悸,心道自己出道已有十年,杀人无数,何尝惧怕过谁?

  这少年不过是个今日才刚满十九岁的半大孩子,短短片刻,寥寥数语,竟让她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舞姬睁开眼来,看着右手已经空空如也的指甲,不禁苦笑。她以此法杀了近百人,没有一人察觉,似这般尚未出手便被识破,连如此隐秘的兵刃都被对手夺去,实在是前所未有。

  慢慢站起身来,透过窗缝看着少年回到坐上,恍若无事。真不知他是在自己蘸甲之时看出破绽,还是早就已经发觉有异?舞姬心中只觉异样。站了片刻,转身跃下小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李延青回到席间,端起琉璃盏。他这一进一出,就似如厕一般自然,莫说张拯几人未曾留心,就连慕容则也是浑然不知。

  披香阁坐设颇为讲究,不光有画屏银釭,湘帘锦幔,连面前矮桌四角也包了鎏银铜饰,李延青将酒液微微溢出杯沿,向银片上一擦,漆黑立显。

  他目光微凝,心中冷哼,想不到那刀片虽小,却是锋锐至极,剧毒无比。装作无意将琉璃盏倾洒,换了新杯再饮。

  此时张拯等人兴致正高,纷纷离席而起,将衣摆往蹀躞带内一束,步入厅中,翩翩起舞。

  慕容则手举一只红漆云纹耳杯,斟满葡萄酒,快步走到李延青面前,放声歌曰:“举杯语知交,我今为君贺!且尽面前酒,与我倾杯乐!”说着将杯递过,待李延青一饮而尽,这才继续唱道:“愿君唯欢喜,日日得平安,每岁如今朝,与我常相见!”

  张拯三人大呼喝彩,一齐拉过李延青,邀与共舞。李延青看着四人在身周手舞足蹈,一时茫然,慕容则见状,低声笑问:“怎么,你不会跳舞?”

  李延青微微摇头,如同装进了闷葫芦,不知如何是好。大唐风气开化,宾主饮酒作乐,每每席间同舞,就连太宗李世民也曾和群臣一起舞蹈,慕容则等人皆是贵胄出身,对此习以为常。

  李延青和王维祖咏也只是举杯和歌,尚不知欢宴半途,还需以舞相属。方才慕容则举杯为寿,本该作歌应答,此时见余下四人,自顾拍肩拍背拍腰腿2,落掌有声,滑稽十足,只看得忍俊不禁。

  慕容则四人也不勉强,一支舞罢,将他推回坐上罚酒。只因李延青不能同舞,每人连罚三大白,联杯不停。

  这葡萄酒远比中原米酒辛烈,常人饮不数杯便有熏然之意。李延青连进三坛,酒到杯干,自始至终全无醉意。四人看得哑然。

  张拯一拍桌案,大声道:“鸿飞,看不出啊!你莫非千杯不醉?!”

  李延青笑道:“自幼极少饮酒,我也不知自己酒量如何。”

  源弼叫道:“我不信,拿酒来!我们四个要和你一较高下!”说着令人摆上大碗,四人一齐和他斗酒。

  直将十坛葡萄酒全部喝尽,又加五坛,但见杯盏起落,执壶频倾,最后张拯c源弼c韦斌都已喝的倒地不起,这才作罢。

  此时将到三更,早已宵禁,好在崇仁坊夜夜笙歌,多有客人彻夜不归,五人只得在披香阁留宿。

  张拯三人被仆役扶去客房歇息,慕容则却摇摇晃晃搭在李延青肩上,含糊笑道:“我今日要和你同睡同睡!你不嫌弃我罢?”说着勾住他肩背,歪歪斜斜径往屋里去。

  李延青架住他道:“我自然不嫌弃,你可喝的尽兴了?”

  慕容则闭眼含糊笑道:“尽兴!当真尽兴!许久没像今日这般痛快了”

  李延青看他醉态十足,边扶着他走,微微笑道:“虽然尽兴,可你远远没有喝醉。”

  慕容则脚步一顿,勾住他脖颈的手臂猛一用力,贴近他睁眼问道:“干么戳穿我?!”

  李延青淡淡道:“想让你放开。”

  慕容则白眼一翻,放脱他脖颈,理理身上襕衫道:“无趣!”眼神清明,神态如常,全然看不出有何醉酒之态。

  李延青不以为意,让人在屋里收拾了两张大榻,中间隔了一架挂画屏风,两人同室共眠。

  吹熄烛火,李延青忽然问道:“泽川,京城之中可曾有过甚么未破的悬案么?”

  “这倒是有。”慕容则闭眼答道,“听说十五年前,当时的兵部尚书和刑部侍郎同日暴毙,二人都是被利器割喉,被杀之时却没有凶手,也未留下任何痕迹,就连凶器也不知何物。无从查起,搁置日久,就成了悬案。此事轰动一时你问这个干甚么?”

  李延青轻笑一声,道:“没甚么,只是好奇,这些悬案都是如何做到。”

  慕容则道:“都说则天太后时,狄梁公断案如神。可惜当今世上,没有狄公复生。不然,肯定能找出眉目。”

  “是啊,”李延青闭目笑答,“可惜这世上再也没有狄梁公了。”

  从他记事以来,十余年间,父亲每每提及狄公之时,仍然难掩仰慕爱戴之情,言语皆是敬意,李延青更觉狄公之大贤大德,着实难以企及。不仅当时无双,即便他已身故二十载,后来之人也无一能比。

  世人守法容易,守德却难,能够以德服人,着实让人钦敬,这兴许就是古来圣贤多寂寞的缘由罢。

  想起那鲜红指甲内暗藏的利器,李延青心中冷笑,这些人不敢在京城之中公然行凶,只得借助那名舞姬以极其隐秘的方法下手。

  青春少年从来都爱绝色美姬,只可惜他李延青避如虎豹,倘若对方不是女子,他兴许不能察觉有异。那女子杀人手法高明之极,极易得手,只怕先前被害之人,到死都是稀里糊涂。

  无宁堂盘踞湘西数十年,又曾频频做下惊天大案,如此实力,自然不会惧怕朝廷,如今在长安似有顾忌,却是为何?脑海中一念闪过,李延青幽幽一笑,这长安,倒是越发有意思了。

  1唐人举酒相敬,有“蘸甲”的习俗,就是用手指伸入杯中略蘸一下,弹出酒滴,以示敬意。

  2这是从南北朝起就大大流行于民间的“拍张舞”,擅长此舞的高手,一边拍身体,还能一边往空中扔刀子,五六把刀子随接随抛c随拍随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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