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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断肠琴曲

  五更三刻,承天门城楼上一声报晓鼓骤然鸣响,犹如波浪涤荡开来,长安城十二街由北向南,鼓楼次第雷鸣,皇城禁内各门,一百零八里坊坊门随之开启。

  报晓鼓共五阵三千声,加上城内一百余座寺庙撞响晨钟,钟鼓交叠,催人梦醒。五鼓声歇,东方既白。

  长安买卖固然皆在东西两市,各坊之内却也有不少小商小铺,卖些吃食用具。崇仁坊西南一处早点摊子前满满当当坐了十余客。摊主揭开木盖,盛了四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馎饦,端给这一桌四个华服少年,又从摊上拿过一小碗花椒并茱萸放在中间。

  张拯伸手取过,只管往汤内倾倒,将一碗馎饦染成微红,这才放下,搅了几搅,正要下口,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一旁源弼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两人竟似一宿未眠一般。

  慕容则吃了两口,奇怪道:“怎么,昨夜没睡踏实?”

  张拯揉揉眼皮,低声道:“如何睡得踏实?你们在客房尽处,也算清静,我俩隔壁不知是谁,一宿的倒凤颠鸾,声声入耳”说着看了李延青一眼,果见他面有赧色,于是住口,低头吃面。

  源弼也别开眼讷讷不语。

  慕容则心知这两人虽未成婚,家中已有通房,于男女之事习以为常,自己虽然洁身自好,却也游走花丛,见怪不怪。李延青未及弱冠,对此全然不知,若听三人大谈议论,不免尴尬,于是干咳一声,正要岔开话题,忽见一队京兆府兵结队走进,在坊内四处巡视,坊墙之外同样步履声声,显然也有大队士兵经过。

  慕容则叫过身边小厮,吩咐几句,小厮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道:“听说昨夜兵部刘尚书险些遇刺,故而今晨城中严查刺客。”

  张拯奇道:“你说刘尚书躲过了刺杀么?”

  小厮道:“听说尚书府中有一幕僚身怀绝技,出手相救,刺客才未得手。这日内,京兆府都要在城中严密搜查。”

  源弼惊疑道:“家父曾说,刘尚书性烈如火,嫉恶如仇,莫不是得罪了甚么仇家?咱们这几日也少在城里行走为妙。”

  慕容则笑道:“天子脚下,还不至于如此危险。只是敢公然行刺朝廷大员,只怕这人来头不小。”张拯和源弼对视一眼,暗暗点头。李延青若有所思,不置一语。

  四人从崇仁坊出来,各自道别,慕容则和李延青一道回了昭国坊。刚进正堂,就见坐榻小几上摆了一只暗色锦盒,慕容则奇道:“诶,还有人给你送礼不成?”

  李延青摇头不知。慕容则调笑一声,揭开锦盒偷瞟,霍地脸色大变道:“这这是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李延青见盒中金光闪闪,乃是一块尺许长短的金色小牌,形制并无特别之处,看慕容则一脸惊恐,呆愣不语,于是叫来仆役询问道:“此物是何人送来?”

  仆役奇怪道:“今日无客上门,小人不知”

  李延青点了点头,挥手命他退下,冷不防慕容则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道:“诛杀令是诛杀令!你怎会惹上湘西无宁堂?竟让他们动用了一出必死的诛杀令?!”

  李延青道:“甚么是诛杀令?”说着拿过金牌细看,正面刻着一只朱雀振翅如月,朱雀腹间隽着一个小小的“殺”字,用朱砂填成鲜红。

  慕容则瘫坐椅上,从袖中抽了手巾擦拭额头冷汗,深吸一口气,这才道:“你可听过‘虎啸玄天,其家族灭。诛杀一出,见之必死’?据说无宁堂每每竖立重要标靶,则出玄虎符和诛杀令告知对方,若有人接了玄虎符,但凡与此人有关的亲朋好友一人不留,灭其族而除其名。若接诛杀令,则其人三个月内必死无疑,绝无生还之理。这一符一令,就如同彩头,先杀标靶取回令符者,就能进入总坛祭拜创派祖师,学得一项绝技,惹得无宁堂上下人等争相抢夺。这便是无宁堂名目来由——一旦招惹,永无宁日。”

  李延青将金牌拿在手中把玩,淡淡嗯了一声,慕容则看他一脸从容,不由蹙眉怒道:“你怎么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你可知道无宁堂高手如云,第一高手林见虹,便是如今江湖皆知的天下第一高手?”

  李延青道:“那又怎样?”

  慕容则一阵泄气,盯着他不语。

  李延青用拇指摩挲金牌,淡淡道:“元日之前,你少来找我罢。”

  慕容则道:“那怎么行!要我不讲义气?我像贪生怕死之徒么?!”

  李延青道:“无关义气,我是怕连累你。”

  慕容则怒道:“总是怕你连累,那还做甚么兄弟?点头之交面子之情倒是省事!我爱来便来,由不得你!”

  李延青见状,只得拉他到后堂,闭门密语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自到京城,我就知道会有今日。”

  慕容则奇道:“怎么,你早就知道无宁堂要来杀你?却是为何?”

  李延青摇头道:“缘由我也不知,多半与我父母早年行事有关。我也想弄清此事。”

  慕容则蹙眉道:“京城是江湖势力最为薄弱之地,无宁堂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目张胆前来罢?”

  李延青笑道:“昨夜披香阁中,他们就已下手了。”说着从荷包内倒出那枚刀片,将舞姬之事细细道来,又道:“此刀虽小,却用见血封喉的剧毒淬炼,只肖稍稍割破肌肤,剧毒即便渗入,伤口慢慢变深,日复一日,直至见骨,死者看似被利器割喉,实则是被这毒刃所杀。”

  慕容则脑子灵光一闪:“你是说那些?”

  李延青道:“多半如此。”

  慕容则道:“那昨夜,兵部刘尚书”

  李延青幽幽道:“这倒不得而知。只是这位刘尚书,倒像是知道有人要来行刺一般。”

  慕容则笑道:“两次失利,恐怕再来的便是那些绝顶高手了罢?我倒想见识一二。想不到这长安城还真是热闹。”

  自此之后,李延青更加戒备,不料近两个月内竟没有一人前来寻衅,倒像无宁堂已然忘了此事。转眼到了腊月初七,接连三日大雪,满城飞白。

  恰是源弼生日,邀了慕容则并李延青c张拯c韦斌还有中书令张说之子张均,到平康坊小聚欢宴。李延青特意选了一块九秋金菊墨作为贺礼,顺便答谢他上次赠与瑞鹤青玉章。

  高楼暖阁,融融如春,六人脱下貂裘鹤氅,一番斯见,落座之后,源弼吩咐开席。伙计一样样端了菜品摆上,因是隆冬,席上全是热菜。

  有葱醋鸡c暖寒花酿驴蒸c烧红鹅c箸头春c酥蜜烤鹿脯和椒盐羊腿等六样主菜,另有松花鲈鱼羹c玉兔羹两个汤菜,还有金粟平c玉露团c巨胜奴和过门香四样甜点。

  源弼又从家中带来一坛“凝露浆”,连同六只流霞杯作酒具。

  流霞杯是源府私藏名具,晶莹剔透,酒液倒入杯中,隔杯可见隐隐流动,润如霞光,明灿可爱。凝露浆更是难得,乃前年元夕天子李隆基赐予源乾曜的内造御酒,只有宫中和近臣才能享用,有价无市。

  慕容则咂舌道:“不说这御酒名杯价值几何,只一桌宴席,怕也要二三十两。源弼,好大手笔啊!”

  张拯依样摇头叹道:“我三人私房之资,加起来也不及你!”

  源弼笑道:“不是我阔绰!不过是这几日因着生辰,家里长辈频频赏钱赐物,祖母特准我独享一坛凝露浆,否则哪能如此!”

  张均拿起流霞杯端详许久,轻嘬一口,嗯了一声,点头大赞道:“果然非同凡响,这酒具虽是珍品,竟也配不上这般好酒!”说罢一饮而尽。

  韦斌道:“说起辨识酒具,只怕谁也比不上秦州都督李适之相公。”

  源弼笑道:“那是自然,我舅父收藏历代珍奇酒具,堪称当世大家。他有一套酒具‘九品’,为希世奇珍,我数次要看,他皆不允。谁知前几日,舅父来我家中探望,许我一言道:‘若明春中举,便将‘九品’借汝,往曲江会饮,以增宴乐。’我可是满口许诺说:‘必定高中!’”

  慕容则道:“掐指算来,只有月余光景了,诸位预备的如何?”

  张拯挑眉,源弼撇眼,韦斌低头,张均苦笑,叹道:“可惜我等没有李有容那般毅力,他为了春闱,足足三个月闭门不出真教人佩服!”说着举杯又喝了一口。

  慕容则道:“只看赴考学子,将这城里邸店驿馆住的满满当当,也知明年春闱十分热闹。”说着一拍李延青肩头道:“如此一来,我倒更羡慕你,不事科举不为官,乐得逍遥自在。”

  李延青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纵情江湖固然逍遥,焉知位极人臣就无乐趣?贵胄草莽,称心便好。”

  源弼抚掌道:“说得对,称心便好!我等满饮此杯,只愿日日称心,凡事遂意!”

  六人一齐举杯共饮,喝到兴起,又是把箸击盘,作歌起舞。不知不觉,夜色已深,屋角红烛渐燃过半。

  源弼和张拯走到厅中一舞方罢,勾肩搭背,互相搀扶,但觉阵阵香风送暖,两人晃了几晃,一齐咕咚倒在宣州红毯上,酣睡不醒。

  韦斌张均也纷纷伏在桌旁,人事不知。慕容则酒量甚豪,自觉才饮不多,却是眼皮越来越沉,见四人忽然如此,一惊站起,竟是头沉千斤,慌忙闭眼甩了甩头道:“奇怪这酒后劲如此之大?鸿飞,你觉得怎样?”

  李延青脑中也感微微晕眩,凝眉道:“恐怕不是酒劲太大”说着抄起桌上筷箸抬手掷出,嗖嗖数声,巨烛齐灭,四下登时一片漆黑。

  起身推开窗扇,拉起重帘,一阵暗风夹杂雪花吹进屋里,香风尽散。慕容则给寒风当头一吹,这才惊觉道:“蜡烛内藏有迷香!”

  话音未落,一阵奚琴之声幽幽飘来,合着簌簌落雪,不尽凄惶之意。

  李延青眸光一利,微微冷笑道:“终究来了。”对慕容则道:“你在此稍候,我去去便来。”

  慕容则一把拉住他道:“我和你同去!”

  李延青摇头道:“他们四个人事不知,你我撒手不管,万一给人杀了,如何是好?”

  慕容则犹豫一阵,只得放手道:“千万小心!”

  李延青答应一声,临窗跃下,几个起纵,已出了平康坊,站在坊间小巷之中。

  于时风雪正大,宵禁之后,六街无人。长安一改往日喧嚣,满城寂然,只剩风吹雪走,呼啸不绝。李延青适才也吸入不少迷香,只是他内功深厚,无甚大碍,随手在道旁揩了一把雪敷在额头,脑中混沌之意立时大减。

  凝神细听,烈烈寒风中,那一丝奚琴之声若有似无,竟是从东市之中传来,当下翻墙而过。但见二百二十行店门紧闭,井街巷曲,杳无人迹,唯独奚琴之声余音袅袅,引他往东北而去。

  他脚上夹棉六合靴靴底早已裹了一层冰屑,踏在新雪之上,咯吱不停,越朝东北隅走近,奚琴之声越是清晰。李延青步履渐缓,心道这乐声发处,距离平康坊足有里许之遥,如此风雪,竟也掩盖不下琴音,可见奏乐之人内功何等深湛。

  奚琴之声哀哀戚戚,绵绵不断,如同风中纤丝,飘忽不定,只肖再走数十步,转过巷曲,便能见到此人。

  忽听那人开口唱道:“雪乱京华客寒心,身是飞絮本无根。”

  李延青走近两步,听他又唱道:“玉堂照画熏酒暖,柴门灯昏苦吟深。”一个“深”字,余音惨惨不断,听的人心肝皆颤。

  直至李延青在转角停下,这才续道:“君听此曲肝肠断,休将旧事问前尘。今古茫茫皆逝水,何处天涯觅解人?”

  曲调悲伤莫名,催人泪下,李延青心中一动:“莫不是号称‘铁琴’的陈岚丰?”听说此人是无宁堂第五高手,一手断肠琴曲威震江湖,想不到会在这大雪之夜现身长安东市。

  两人离得不远,只是街墙转角之隔,看不见对方形貌,但听奚琴之声幽幽不绝,乐曲却愈发哀极伤极。

  李延青悄立一刻,正要现身与他相见,双腿竟然麻木不灵,难以举步。不待他有所反应,便觉周身真气固停,再不流转,在膻中气海内凝滞成团,就如在经脉之内寸寸结成坚冰一般,不由心头微骇。

  只这瞬息之间,麻木之感已从双腿阴阳维脉漫至腰间,连同冲脉血海渐渐僵硬。此时他便要出手,也是绝然不能了。

  想不到这奚琴之声如此厉害,不知不觉已将他一身武功全部压制住,此时还只是半身不畅,一旦僵至全身,不用陈岚丰动手,他自己也会脉息皆停而死。

  李延青骇然之间,勉力稳住心神,左手一垂,忽然触到袖内一件冰凉之物。猛地想起身上刚好带着母亲赠与他的一管紫玉箫。陈岚丰能以琴音冻结对手体内奇经八脉的真气,若用箫声将之打乱,使之不能按律而响,则这门功夫算是破了。

  麻木之感即将行至腋窝手少阴心经,趁着双臂尚听使唤,李延青从袖里抽出紫玉箫,放在唇间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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