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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虚实难辨

  上元并无宵禁,除东西两市之外,各坊商铺皆不关闭,两人到了崇仁坊,李延青先买了几个酥炸粉团,又到一家点心铺坐了,叫了獐肉皮索饼,炙鹅腿c杏仁酪c玉露团c酥蜜寒具几样小食。

  琪儿显然饿的狠了,眼见美食上桌,忍不住直咽口水,却仍是坐态端方,慢条斯理,看着李延青落箸,这才夹了一个粉果,轻轻咬开。

  粉果用滚油炸的酥脆,包着麻芯馅料,热得烫口,她也不急躁,细细吹凉,小口轻咬,吃相颇雅。就连鹅腿也不用手抓,只将箸头轻戳,把鹅肉一块块撕了下来,然后送入口中。

  李延青一看便知她平日在家极有规矩,想来不止吃饭,就连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曾受过教导,也不点破。

  桌上都是平常饭食,琪儿却似觉新鲜,样样都加细尝,啧啧称赞道:“想不到市井吃食如此美味,比比我家里做得还好!”说罢小口喝着杏仁酪,又夹起一枚粉果:“这个好吃!”

  李延青微微一笑,问道:“上元看灯,你身边怎也不带仆从婢女?”

  琪儿嘟起小嘴,小声道:“我我是宁王妃的侄女,去宁王府探亲,趁着家人不察,偷偷跑出来看灯,这才”说着息声不语。

  李延青先前见她一身衣衫妆饰价值不菲,已知她是豪门贵女,既是宁王府亲戚,那也不奇怪,便不多想。

  宁王府就在崇仁坊之东的胜业坊,占据全坊东南,时因宁王颇得圣宠,冠于诸王,宁王府大门就在胜业坊东南坊墙上单独辟开,不经坊门与闲杂人等同行,另有外墙将王府单独环卫。唐律规定,外墙街巷虽只一墙之隔,平民百姓却不得擅入其内,否则可以当场杖毙。

  李延青送琪儿回宁王府,也只得在外墙乌头门止步。

  琪儿朝王府大门看了一眼,又对他道:“大哥哥,我不会忘记你的!将来嗯将来一定报答!”

  李延青摇头一笑道:“不必如此。我救你,可不是为了要你报答甚么。快进去罢。”

  琪儿眼中光彩莹莹,看着他嘻的一笑,道:“谢谢你!我走啦!”说着一路小跑,在阍室前轻轻敲门。

  王府正门朱漆飞檐,映着她一身耀眼妆饰,更增富丽。阍室小门轻开,琪儿转头朝他一笑,提了裙摆进门。李延青眼看她进了王府,这才放心离去。

  半月之后春闱大考,正是二月初二,寒春飘起绵绵细雨。

  李延青送慕容则到礼部南院考场之外,但见四周均有严兵把守,院墙之上满堆荆棘,层层围隔。春闱共历时一昼夜,期间贡院大门封闭,不待结束绝不开启,是以众赴试士子都带着干粮饮食,笔墨砚台。或是富家子弟自备炭火取暖,亦或带着照明脂烛,一个个手提肩负,加上胥吏呵斥搜身,又点名盘问,人人心中惴惴,均有狼狈之色。

  慕容则却似全不关心,看了一眼贡院上空的漠漠阴云,对李延青:“明日一早,别忘了带一坛好酒给我。贡院走完一遭,我说甚么也要大醉一场!”

  李延青点头道:“放心!”说着递过两个小小锦袋,“这个给你!”

  “甚么东西?”慕容则接过,见其中一袋是一枚莲纹银制小香合,盛了十粒口含丁香;另有一只琉璃小瓶,内装三枚龙眼核大小的熟结沉香香丸。

  时人颇爱香料,男女均以香事为乐,就连慕容则自己也是香不离身,只不过丁香固然常有,这熟结水沉香却是千金难买。

  李延青道:“沉香放入随身香囊即可规避周遭异味,若是困了,口含丁香,甚有提神之效。”

  慕容则微微一笑,打开另一锦袋,其中却是一只精制铜管紫毫笔,另有一块幽兰墨锭,虽只尺许长短,其上兰草竟雕的栩栩如生,好似迎风而动,不用化开,也能闻见淡淡兰花香气。

  只这四样物事,已不下百金之价,慕容则略一挑眉,将锦袋收好,悠悠而笑:“古云‘尚书郎怀香握兰1’,而今我前途未明,不见得能比尚书郎,你不怕白费了这上好异香,还有这精致文房?”

  李延青笑而不语,抬手道:“进去罢,莫误了时辰。”

  慕容则扬声道:“贡院秉烛夜,何人复添香!明日再见!”说罢大步入内,颇有一派风萧水寒,壮士不返的派头。

  春闱答卷夜以继日,即便白日未曾答完,入夜之后可以燃烛再答,但以三条木烛为限,燃完不可再续。也有人本就体弱,经历一番奔波劳顿,再加入场惊吓,考试半途竟至毙命,尸横其中。这贡院朱门呯然关闭,看似平静,其中却不知有多少人,将身家性命托付在一场春闱大考之中?

  李延青沉吟片刻,轻叹一声,转身出了礼部南院,竟出朱雀门,沿朱雀大街一路南来。路上行人稀少,想是天阴雨湿,百姓多半不愿出门,他撑伞走过兴道坊,从东边巷内转出一个人来,拦住他低声道:“阁下留步!”

  李延青抬起伞沿一看,来人是个青年男子,约莫二十四五,神情冷峻,周身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于是驻足站定,却不开口。

  那人见状又道:“家师请君一晤,且随我来!”说着抬手一挥,路旁走过四个黑衣汉子,默默站在李延青背后。那人下巴微抬,目光中尽是轻蔑,显然这趟不去也得去了。

  李延青面色平静,淡淡道:“就请带路罢!”

  青年见他毫无惧意,也不恼怒,心中微诧,旋即心想:“这小子强装镇定,且看他能撑到几时。”哼了一声,转身便走。李延青在后跟随,那四个黑衣大汉也跟了上来,生怕他寻机逃跑。

  一行人过了漕河,直奔长兴坊,坊中有数家邸店,各色行人往来,一行人并不扎眼,穿过坊间十字巷,青年往西南一座小院轻轻叩门。

  院门微开,只看见满园荒草萧疏,其中有一座两层小楼,青年将他带到楼梯之前,闪身让路道:“家师就在楼上,请罢!”

  李延青收了伞放在一旁,撩起前襟登梯而上,青年在后跟随,四个大汉守在楼下。不料李延青忽地驻足转身,对那青年道:“你是何人?”

  青年抬头一愕,看他居高临下,低眉睥睨,自有一股凛凛之威,不禁气为之夺,颤声道:“在下薛霁寒”

  李延青微微一笑,不再言语,快步登上二楼,薛霁寒只觉威压骤去,竟不禁长出了口气。

  李延青上楼一看,此处并不宽敞,屋中方圆不足三丈,轩窗大开,能见檐头滴答落雨,远处烟树蒙蒙。

  屋里四角燃烛,桌上却还点着一盏昏灯,东面竖着一架漆屏,满室器具皆显陈旧,独独这扇屏风光亮如新,显得格格不入。李延青刚一站定,薛霁寒快步入内,向屏风后禀报道:“师父,他来了。”

  李延青早知道屏风之后必定有人,只是自己竟然听不见他呼吸之声,不禁有些骇异。

  薛霁寒倒退两步,从后转出一个年过不惑的男子,方面无须,相貌堂堂,双目如电,不怒有威。李延青心道:“莫非此人就是林见虹么?”

  但见他一呼一吸久而无声,内功修为显然极深,这番猜测便又坐实几分。当下行礼道:“见过前辈。”

  那人颔首道:“罢了。”说着向旁一指,“坐。”自己落座桌旁。

  李延青也不推辞,依言而行,就听他道:“小子,可知我是何人?”

  李延青道:“晚辈不知,但能猜得一二。若前辈姓林,那就不必猜了。”

  那人大笑道:“小娃子倒是爽快!老夫喜欢!不错,我就是林见虹。”

  林见虹成名数十年,江湖中人闻风丧胆,且无人不知他是天下第一高手,怎料李延青面色平静,不为所动,淡淡道:“久闻大名,不知前辈此来何意?”

  薛霁寒在旁腹诽,心说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自家师父纵横江湖之时,他还不知在哪,竟敢如此托大?

  谁知林见虹并不恼怒,幽幽道:“你既接了诛杀令,老夫不想落个欺凌小辈的骂名,乖乖跟我回总坛,我不为难与你。”

  李延青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大为惊惧,凭他此时武功,根本不是林见虹的对手,若真给他擒回湘西,到时就是要李元芳亲自来救,李元芳也必然乖乖入彀。若真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拼个鱼死网破。

  转念一想,当真动起手来,凭林见虹的手段,只怕不会给他自尽的机会,但他不到昭国坊内直接绑人,却秘密约自己到这里见面,着实奇怪。想起之前的红衣舞女和铁琴陈岚丰,两人皆是乔装打扮才敢现身,而今林见虹也是如此,莫非无宁堂在长安果真有所忌惮?

  顷刻之间,李延青心中念头急转数次,拿定主意,惊惧渐去,饶有深意道:“前辈凭甚么以为,我会束手就缚?就凭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么?”

  林见虹未料他如此答言,盯着他默然片刻,道:“令尊李元芳,才是真的天下第一,老夫也是慕名已久,可惜无缘一见。但不知你学得他几分本事,莫非要在我面前一试身手?”

  李延青摇头轻笑道:“晚辈不才,未能尽得家父武学精髓,也不想和前辈动手,但绝非畏惧前辈实力。我若贪生怕死,今日岂会和前辈相见。”

  李元芳何等厉害,林见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二十年前他成为江湖第一高手,并非是因己身实力,而是因枭延死后李元芳隐匿不出,这才成全了他。而今李延青越是这般气定神闲,林见虹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只觉眼前少年犹如裹了一团迷雾,教人看不清楚。

  李延青又道:“况且,晚辈也有一事不明。就算铁琴先生未能取回诛杀令,无宁堂高手如云,何须前辈亲自出马?”

  林见虹一时无言,不答反问道:“是何缘故,我不会告诉你。但是小子,我有把握将你一举成擒,你可相信?”

  李延青见他面色微凝,点头道:“自然相信,就算家父也未必能胜过前辈。只是前辈当真动手,除非十招之内取胜。否则你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恐怕也走不出这长安城一步!”

  “放肆!”薛霁寒勃然大怒道:“臭小子,你找死么?你可知道”

  林见虹却道:“小子,你此话怎讲?”

  薛霁寒只得愤愤息声,对李延青怒目而视。

  李延青不答,伸手从荷包内取出那枚云纹玉佩,掂在手中,幽幽道:“前辈可认得此物?”

  林见虹定睛一看,不禁心头大震,耳听刷的一声,一旁薛霁寒脸色铁青地拔刀出鞘,却被林见虹抬手一按,长刀应声还入鞘中,一出一进,其声隐然合一,只在屋中闪过一道寒光,足见林见虹出手之快。

  李延青冷眼看着师徒二人,心中一时喜怒莫辨,将玉佩收起。

  林见虹盯着他凝眉不语,良久方道:“你你知道多少?”

  李延青道:“不算多。只知眼下京城网罗密布,正等着贵派高手来投。所以先有那名舞女乔装前来,铁琴先生也扮成流浪艺者掩人耳目,倘若前辈身份暴露,定会有人大喜过望,不惜一切留前辈在京城盘桓。”

  林见虹沉声道:“你要怎样?”

  李延青摇头轻笑道:“前辈怎地问我?该我问贵派才是!”

  林见虹冷声道:“莫非你要驱狼吞虎么?”

  李延青将玉佩收起,淡淡道:“晚辈无心驱狼,也没兴趣吞虎。只问前辈今日,还要带我回你湘西总坛么?”

  林见虹默然一刻,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得很!陈岚丰所言不差!你小子有见识,有机谋,更有胆略!倒也不辱没令尊一世英名!你且去罢!”

  薛霁寒诧异道:“师父!”林见虹恍若不闻。

  李延青起身施礼道:“晚辈告辞。”说着转身欲走。

  “等等!”背后薛霁寒断喝一声:“把万象盒留下!”呼声未落,后心一寒,那柄长刀已然出鞘,堪堪朝他背心刺到。

  李延青并不停留,反手一挥,一物闪着金光,直奔薛霁寒双目而来,迅疾如电。

  薛霁寒是林见虹大弟子,绝非泛泛之辈,见状慌忙收刀回拦,护住面盘。刀锋过处,啪的一声将暗器削落在地,那物断成两截,兀自金光闪闪,竟是那枚纯金打就的诛杀令!

  耳听李延青在楼下扬声笑道:“此物我要来没用,送给你罢!”

  薛霁寒惊怒交迸,碍于师父在旁,不敢发作,只得直喘粗气道:“师父,为何放他回去!这小子欺人太甚!”

  林见虹沉吟道:“霁寒,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薛霁寒道:“弟子知道,他是李延青,就算他老子是李元芳,师父还怕他不成?!”

  林见虹摇头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甚么?”

  “这”薛霁寒一时语塞,道:“师父的意思是?”

  林见虹道:“这个小子绝不简单。他身负上乘武功,虽然年幼,功力尚浅,你却未必是他对手。我等虽知李元芳是何人,却不知他是何人。”

  薛霁寒点头道:“弟子明白了。”

  林见虹蹙起眉头,大惑不解道:“他居然拿出不对,他是怎么知道的?”

  薛霁寒道:“可要查查此事?”

  林见虹摇头道:“不可。他说得对,如今我们留在京城就是自投罗网,传令所有弟子,不得擅动!”薛霁寒领命而去。

  林见虹抬手扇灭那一盏孤灯,心中却忍不住慨叹,适才短短一晤,李延青临危不惧,有胆有谋,全不似一个年仅十九的少年,薛霁寒比他虚长数岁,气度修养竟大差了。可惜他是李元芳之子,不然收于门下,加以栽培,定然是个极好的苗子。转而想起刚才他抬手掷出诛杀令的手法,似乎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李延青出了长兴坊,这才长呼一口气,蓦地发觉后背已然全湿。刚才林见虹若是出手,凭他此时武功绝无逃脱的机会。想不到只是诈林见虹一诈,再加上一番半真半假的言语,竟然逃过一劫。也是他强装镇定,若有半分破绽,恐怕都已被林见虹识穿了。

  拿出那枚云纹玉佩,李延青细看纹样,心中疑惑更甚,这东西究竟有何玄机?依照薛霁寒的反应,这股势力多半和无宁堂是敌非友,但与无宁堂为敌,却又未必不和自己为敌。能在这帝都长安广布手眼,看来这云纹背后之人来历非凡。

  只不过林见虹若知李延青只是大胆诈他,全然不知玉佩云纹的含义,恐怕要捶胸顿足,大呼上当了。

  1出自《汉官仪》,东汉应劭撰,汉代制度仪制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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