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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八章 天理昭昭

  李延青和慕容则在廊下对视一眼,心道这怕是玉真公主有意安排。天授元年,则天太后受禅称帝,睿宗子女献舞明堂,玉真公主是要以此旧事,唤起明皇手足之情。

  忽听不远处,两个千牛卫低低私语。一人道:“看甚么!这二位公主舞得虽好,难不成你还想做驸马?”

  另一少年正是那日被李延青夺刀反制的杨洄,答道:“我便作此想,有何不可。”

  那人喃喃道:“这些贵主可不好伺候!”

  杨洄笑道:“我母亲就是,也未见不妥。”说着盯住场中佳人舞姿,满眼倾慕。

  待到舞毕,两位公主向明皇和玉真公主下拜祝颂,明皇大笑,吩咐赏赐二女五华八展裙,温玉七宝珞,咸宜公主和建平公主谢恩归座。武惠妃看了咸宜公主一眼,微带责备,咸宜公主一吐小舌,乖乖低头坐好。

  只听荆山长公主道:“记得昔日,皇祖母在明堂大宴群臣,我姊妹弟兄各自献艺。”说着看向寿昌长公主和代国长公主,“长姊和四妹华婉,便是对舞《西凉》,当时华婉年方四岁,还未有华琼。情景依稀,对舞之人却换做琪儿姊妹。不想眨眼之间,大哥两鬓微霜,我等俱已中年了!”

  玉真公主笑道:“三姊说的是!岁月催人,华年不待。想先帝子女众多,到如今,也只剩在座兄姊,还有我和小妹。人道天家无情,骨肉血亲,不及近侍;谗言间语,可断手足。今观圣人,友爱如此,与我等手足情深。谗言不侵,天下称羡,若先帝有知,也当含笑。”

  明皇微微一笑,道:“华琼所言,为兄有愧!”

  玉真公主忽然敛容而出,起身长告道:“兄长何愧!小妹打搅诸位兄姊兴致,才是有愧。但事关重大,虽有犯颜之举,却也不容不告。”

  席上王公贵主,见玉真公主神情郑重,不禁面面相觑,都猜她所告何事。

  公主从道袍袖中取出李义珣血书,并一封奏表道:“日前泽王以‘冒认皇亲,妄图袭封’之罪削爵下狱,泽王狱中血书,求救于我。小妹心知事关重大,未敢妄奏,详查之下,才知是许王李瓘和李璆兄弟二人,因利泽王爵邑,而加陷害。详情具表,请皇兄御览,还义珣公道。”

  高力士慌忙上前,接在手中,呈送明皇。明皇看罢血书,又观奏表,凝声道:“所查属实?”

  玉真公主道:“如有丝毫捏造,华琼愿意领罪。”

  明皇又向宁王李宪和申王李捴道:“二位兄长以为如何?”

  宁王迟疑道:“臣不敢妄言。华琼素来端谨,既如此说,定有别情。”

  申王点头道:“大哥所言甚是!”

  明皇当即下令,将许王李瓘并泽王李璆收入诏狱,大理寺及宗正府详查此事,李义珣暂离刑部大牢,转入宁王府看押。又向玉真公主道:“华琼身在玉真观,却能知其中隐情,当有能人相助!”

  玉真公主笑道:“确有。皇兄善政广播,恩及天下,纵是草莽,也多忠义之士。但世外闲人不恋富贵,助小妹查清真相之后,已重归江湖了。”

  明皇叹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1。不期贤士常愿归于民间!何日能得天地成网,罗尽世间英才,皆为我用?”

  诸王公主慌忙把盏齐祝道:“愿圣上得偿所愿,大唐万世千年!”满座同饮,又是一派欢乐祥和之气。

  陕王李嗣升目光内外逡巡几番,心道玉真公主平日多与隐者君子,文人骚客为伍,看似不管俗世,实则不容小觑。但要查出许王陷害泽王,绝非文士所能为。暗中相助的恐怕不是旁人,只有那位不满弱冠的李将军。想到此处向殿外遥望一眼,颇觉疑惑,此人立下大功却要隐瞒,还真教人捉摸不透。

  李嗣玄向咸宜公主笑道:“琪儿,你怎想到,为九姑姑献舞祝寿?还选了这样一支舞!”

  咸宜公主笑道:“六哥是觉得我跳的不好?”

  甄王笑道:“绝无此意!琪儿心思奇巧,六哥刮目相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递过,笑道:“瞧瞧我给你带了甚么好玩意?”

  咸宜公主接过一看,喜道:“哦!是我要的玳瑁胭脂盒!多谢六哥!”

  陕王道:“琪儿可想出宫么?不如三哥接你到府里住几日?”

  咸宜公主和陕王素来亲近,胜于同母兄弟,欣喜应是,却又讷讷道:“可是阿娘未必允准。”

  陕王笑道:“无妨!哥哥去跟惠妃娘娘说。让你三嫂进宫请安时接你到府。”

  咸宜公主点头笑道:“好!”

  玉真公主忽然表奏,为泽王李义珣伸冤,许王李瓘兄弟下狱,一时朝野大哗,纷纷猜测明皇会如何处置。大理寺诏狱,一向关押王公亲贵,朝廷重臣,是以牢房之中设有桌椅床褥,并不苦寒。

  慕容则站在廊道入口,煞有其事道:“京中素有传说,当日吴王李恪蒙冤下狱,在此被长孙无忌缢杀。吴王死前大骂,若是祖宗有灵,也教长孙无忌灭族。死后怨气不散,身影常现此间,多有狱卒看见。要不我就在这里等你?”

  李延青微微一笑:“死且不避,你会怕鬼?说来鬼都不信!”

  慕容则强笑道:“心存敬畏,总无坏处。”

  李延青心知他有意回避,好教自己与李瓘说话无所顾忌,点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泽川!”

  慕容则笑道:“不敢当!李将军的心思,我可半分也猜不透。我在此处守着,你尽快罢,一旦宵禁,咱们还在这种地方留宿不成?”

  李延青转身入内,径到关押李瓘的牢房之中。打开牢门,李瓘正坐在床上出神,乍见一个俊逸英武的少年站在眼前,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慌忙向后蜷缩成一团,大叫道:“你是甚么人!你你你别过来!”

  李延青见他满脸惊慌,眼神却丝毫不乱,心知他怕遭人灭口,故意装出癫狂之态,直接道:“谁为你进言,陷害李义珣?”

  李瓘一怔,眼有震惊之色。李延青又道:“也是此人,要挟赵氏母子,又献计毒死李义珣,以免翻案。”

  李瓘气息微微粗重,嘴唇不禁有些颤抖,慌忙抿紧。李延青凝声道:“你一句也未反驳,看来果真如此。那人是谁?”

  李瓘忽然抬起头道:“你为何问他?”

  李延青道:“因为你有今日,全是拜他所赐。”

  李瓘冷笑道:“难道不该是我咎由自取么?”

  李延青道:“无缘无故,他唆使你陷害泽王,你兄弟二人多添一份爵位封邑,对他有何好处?况且他献计之后,你刚一动心,还未想办法,李义珣乳母赵氏就来为儿子求情免死,莫非是上天给你机会,助你成事?”

  李瓘凝眉不语,渐渐平静下来。李延青道:“他提议毒杀李义珣,万一泽王暴毙,来日真相大白,你兄弟二人,当真只是削爵而已么?”

  李瓘道:“你怎么会知道?”

  李延青道:“你我宅邸相邻,登楼可望。若有人故意将此事透露给我,轻而易举。”

  李瓘喃喃道:“你你是李将军!”

  李延青默默点头。李瓘忽然双眼一亮,起身抱拳道:“听说将军是天子近臣,若我将此事如实相告,将军能否保我兄弟二人性命?”

  李延青道:“我答应。若真有隐情,你二人或可保留宗室,不为庶人。”

  李瓘点头道:“将军说得对。是我王府长史窦卢建,为我进言,说泽王李上金诸子只剩义珣,若能将他除去,主上定会教我弟李璆出嗣泽王。”

  说到此处,李瓘偷偷查看李延青神色,见他并无怒意,才道:“当时我虽未驳斥,但事关重大,并不放在心上。过了几日,李璆来府做客,窦卢建又提此事,我兄弟一时利令智昏,这才问他可有办法。他确似有备而来,说泽王乳母之子杀人,被他收容,只需匿在府中,就可威胁赵氏诬告,以乳母之言,当能取信天下,教泽王无从辩驳。”

  李延青点头不语。李瓘又道:“后来此计果然收效我弟李璆做了泽王。本要重谢窦卢建,谁知他却坚辞不受,说此事未完,万一有人替泽王鸣冤,尚能翻案,到时可就大祸临头了。”

  李延青心想,此人不着痕迹就把李瓘兄弟赚入彀中,操控在手,恐怕也非临时起意。李瓘接着道:“当时李璆为保王位,请窦卢建谋划,去除后患。我虽觉不妥,但也已不能收手,只好让他负责筹谋此事。后来他回禀事已办妥,泽王不出三日就会畏罪自杀。我二人信以为真,也就”

  李延青取出那枚云纹玉佩,递给李瓘,道:“你在窦卢建那里,可曾见过此物?”

  李瓘接过,看了两眼,点头道:“似乎有一个,是青玉所制,比这个略小。他平日贴身收纳,并不轻易示人。”说着一指玉佩侧面,道:“我记得此处还有一个刻纹,填了朱砂,如同印章一般。”

  李延青收回玉佩,微微一笑道:“昨日此人徒然暴毙。你不觉得太过蹊跷?”

  李瓘战战兢兢道:“这这事虽然蹊跷,可可决不是我不是我杀人灭口!”

  李延青道:“窦府家人却说,长史是吃了许王兄弟所赐的酒菜,旋即身亡。”

  李瓘脸色大变,张口结舌道:“我我冤枉!李将军,我是冤枉的!不是我!”说着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喊冤。

  李延青并不动容,淡淡道:“你冤枉?你可曾想到,李义珣历尽艰辛,苟且活命,终于恢复身份。却因你兄弟一时贪念,无辜获罪,削爵流放。他不冤枉?明知一旦事败,必定身系牢狱,富贵成空。可你仍冒不韪,更起杀心,要置他于死地。而今事发,后果不堪承负,又大呼冤枉。既有今日,为何不想当初!”说罢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人如作恶,必遭官刑,常怀善心,横祸不至。就如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君子诸恶不为,并非力不能为,而是知道无因无果,不种恶因,不必自食恶果。小人作恶多端,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待到刑罚临身,又不愿承担,为逃避责任,百般抵赖,东躲西藏,一旦被抓,则怨天尤人,挟私报复。或是这般有罪喊冤,临刑求饶。

  且看世间大奸大恶,罪行累累,劣迹斑斑,有几人身不由己?几人被逼无奈?因果报应,天理昭然。这便是百姓所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名言至理。

  1出自《论语·公冶长》,意思是即使只有十户人家的地方,也一定有忠诚信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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