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水静流深·偶相逢
两天之后的三月初四，华盖殿大学士李贤c礼部尚书姚夔等人具名上书成化，说后宫宫女从宣德到天顺年间不断征选，现在年龄都大了，难免思念家人，心有怨念。恳请皇上像前代圣明的君主一般，将那些愿意出宫的宫女释出宫外。
成化仔细地读过奏折，对司礼监颁下圣旨：“内阁的奏折，很符合朕的心意，你们不要耽误，立即着手办理。”
其实，遣散宫女，在百姓看来是一桩盛德之事，但对于皇家而言，不见得有利。宫女们在宫里见多了是是非非，风风浪浪，出了宫门，难免会添油加醋地炫耀，倒把许多宫廷秘事，翻作了酒桌茶舍里的八卦新闻，最后越传越离奇，丢了许多皇家的脸面。这样，使得皇家宁愿大把大把地花银子，养着成千上万的闲散宫女，也不愿意轻易放人。
这道理，成化哪里会不知道，他愿意这样做，真是像他说的那样，想当个明君，要做得比唐太宗还要好。
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宫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时喜，一时忧。
已有近四十年没有大规模地遣散过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了。深宫里，时常可以见到五六十岁的白发宫女，和我们谈起永乐宣德时期的往事。
总该是一桩喜庆的事，却反而勾起了宫女们的不同的心思。
宫女自幼送入宫中当差，每个人，都有一折子悲惨痛心的故事，父母若不是穷困得走投无路，断断不舍得将女儿送到这宫规森严c永远见不了面的地方。如今几十年下来，衣食不愁的，再送出去，自由倒是自由，但三餐不继，粗布麻衣的日子，她们又怎么过得惯。
五六十岁的，基本上父母早就过世，说不定兄弟也不在了，出得宫去，孤苦无依，还不如留在宫中养老。四十多岁的宫女，虽然大多数父母兄弟都在，因为没有了生育的能力，出来只能嫁给种田的粗汉，或是给死了老婆的做填房，照管前房留下的子女。因此，皇上的这道恩旨，对这些大了年纪的，没有多大的意义。
对于年纪在二十五岁，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宫女，这倒是一次难得的良机。只要是平头整脸，出得宫来，就有媒人蜂拥而至。好的，可以做到商人的正房妻子，或者是官员的小妾。若是从乾清坤宁慈宁景福这样的宫里出来，身上有几本太后皇上的秘辛故事，那更是身价千金，就是想嫁给一二品的朝廷大员c锦衣卫指挥，公侯名门的，也能说合得上。
至于因为是藩王大臣犯了罪后，做为眷属，罚没在浣衣局c染织局c针线局里做粗活苦差的罪妇们，这真是天大的喜讯。她们大多是名门之后，家境不错，平日里都千方百计地要搭救自己的女儿姐妹出来，如今接到这样的圣旨，哪有不欢天喜地的。
像我这般三十多岁的宫女，可走可留。因为年岁正好，有些人在各宫各局独当一面，正是握了权柄，呼风唤雨的时候，自然舍不得走。只有分在比较差的宫中，思量着自己永无出头之日的，愿意出宫，还赶得及生儿育女，图个后半辈子的幸福安乐。
因为成化交待了此事要急办，内官监c尚宫局当天晚上就通知了各宫各司，只有一天的时间，就要把名单交上去。
颂香在灯下，细细地将内官监传过来的谕旨看了几遍，才转过身来，微微皱眉，对着我说：“我怎么觉得这道奏折，上得怪怪的。正好不早不晚，就卡在采择令下达以前。这，是不是也太巧了？”
我不能相信地好笑了一下，说：“如果是为了弄我，前朝后廷的，串在一起，做下这么大一场功德，那真是抬举儿了。我不信，阿摩会看不出来。”
颂香轻轻地笑道：“你难道不知，多少丑恶的事，便是藉着善行来干的？如果这两天你消消停停的，就当我看走了眼。如果不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我转脸望着守在身边的月嫦，也拿她逗着玩：“王姊姊，你也可以出宫寻个人嫁了，我不要我陪着你一起出去？”
月嫦赶紧念了一声佛：“万姊姊又拿我开心了，我这一生，就守着太妃和你，离了你两个人，我哪里都不去！”
颂香手持着念珠，一面转，一面啐她：“你少当着我的面嚼蛆，想去跟儿热闹，以后就跟了她！跟着我，后半辈子只能吃素拜佛念经，只怕这样，你的心肠，也冷静不下来！”
月嫦笑道：“我可没有把你们姐俩分开，现在倒是太妃你，在和我们分了彼此！”
我笑着过来扯她：“让我来撕了你这蹄子的巧嘴，作兴太妃说你一句，你就有一句在边上等着的？”
月嫦跑到颂香身后躲着，叫道：“就说你姐俩是一体的，看看，妹妹来帮姐姐了！”
回到静室，一边练着写字，一边想，终于有了名正言顺出宫的机会，只要长乐宫里，报上我的名字，还有谁，会在千千万万的宫女名单中，单挑出我的来划掉？
世间的很多安排自有深意，只是我这一刻，还不能领悟，它是要叫我走，还是想叫我留。
一笔一划地照着成化留下的字迹写着字，写满了，才恍然发现，竟写了整整一张纸的“摩”。
月嫦推了门进来，皱紧了眉头，对我说：“张敏公公来找你了。”
张敏？如果是为了遣散宫女的事，轮一圈也轮不到他。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时刻，他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我换过一身正式的衣衫，来到青春殿正殿，想不到昭太妃和成太妃也来凑趣，围着张敏问长问短。毕竟是皇上最贴身的人，每天都要在司礼监来往几趟，一些最新的动向，少不得他会知道。
就听到张敏看似恭谨，却没有温度的声音的响在殿内：“两位太妃，这到龄的宫女如果自己要走，上头不想放，恐怕还不行。皇上的意思，就是要愿意出去的，都放了出去，好消一消宫中的怨怒阴气。”
昭太妃听了，嘴一直撇着，成太妃也不太乐意。我一想，蕙莲今年二十八，玉莲也交过二十五岁，恐怕是她两人想走，两位太妃不愿意。
年纪轻轻地跟着太妃，的确没有好前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蕙莲玉莲两人想出宫，也是人之常情。
走到张敏面前，行了一礼：“张公公，有什么事找我？”
张敏说：“乾清殿有几件东西找不着地方，想烦你过去帮着找一下。”
我向颂香和昭成两位太妃告了安，跟着张敏，出了长乐宫。
转入长巷，我停下脚步，对着张敏高瘦的背影，说道：“张公公，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他怔了一下，木着脸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是有话要说？”
我轻轻哼上一声，告诉他：“真是东西找不着了，派个小太监来叫我就行了。怎么也劳动不了你的大驾。”
黑暗中，张敏踌躇了一会，口气变得温和，就像从前和我说话的口气：“你既然是这样一个水晶心肝的玲珑人物，就应该利用现在这个机会，离开紫禁城，到外头，认认真真地过自己的日子去。”
他走进两步，靠近了我，谆谆而言：“我知道，前面的事，我没给你留面子，你一直气我怄我。我也恼你一会说想走，一会又要嫁王纶，一会又和皇上自始至终，没对我透过实话，没拿我当过朋友。今天，我们就把话说透吧，儿，你究竟想要什么？是要学王纶那样想着荣华富贵，在皇上身边多得些什么好处？”
千头万绪拥挤上心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好久之后，才淡淡地冲他说：“日久见人心。我想要的，你总有一天会知道，肯定比你想得简单。”
张敏一凛，话音又现出些冷淡：“照你这么说，你真是不打算出宫了？”
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默默地，要独自面对着我的命运。
“不知道，走有走的理由，留也有留的理由。”
“如果是担心出去生活困难，我可以为你想办法。这些年，我也有些积蓄，可以给你。”
心里一根刺，刺得生痛。
“张敏，我想问你，我究竟碍着你什么了，会叫你这样想赶我出宫呢？”
这样的一击，终于击出张敏长时间的沉默，叫他垂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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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仔细地读过奏折，对司礼监颁下圣旨：“内阁的奏折，很符合朕的心意，你们不要耽误，立即着手办理。”
其实，遣散宫女，在百姓看来是一桩盛德之事，但对于皇家而言，不见得有利。宫女们在宫里见多了是是非非，风风浪浪，出了宫门，难免会添油加醋地炫耀，倒把许多宫廷秘事，翻作了酒桌茶舍里的八卦新闻，最后越传越离奇，丢了许多皇家的脸面。这样，使得皇家宁愿大把大把地花银子，养着成千上万的闲散宫女，也不愿意轻易放人。
这道理，成化哪里会不知道，他愿意这样做，真是像他说的那样，想当个明君，要做得比唐太宗还要好。
一石激起千层浪，后宫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时喜，一时忧。
已有近四十年没有大规模地遣散过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了。深宫里，时常可以见到五六十岁的白发宫女，和我们谈起永乐宣德时期的往事。
总该是一桩喜庆的事，却反而勾起了宫女们的不同的心思。
宫女自幼送入宫中当差，每个人，都有一折子悲惨痛心的故事，父母若不是穷困得走投无路，断断不舍得将女儿送到这宫规森严c永远见不了面的地方。如今几十年下来，衣食不愁的，再送出去，自由倒是自由，但三餐不继，粗布麻衣的日子，她们又怎么过得惯。
五六十岁的，基本上父母早就过世，说不定兄弟也不在了，出得宫去，孤苦无依，还不如留在宫中养老。四十多岁的宫女，虽然大多数父母兄弟都在，因为没有了生育的能力，出来只能嫁给种田的粗汉，或是给死了老婆的做填房，照管前房留下的子女。因此，皇上的这道恩旨，对这些大了年纪的，没有多大的意义。
对于年纪在二十五岁，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宫女，这倒是一次难得的良机。只要是平头整脸，出得宫来，就有媒人蜂拥而至。好的，可以做到商人的正房妻子，或者是官员的小妾。若是从乾清坤宁慈宁景福这样的宫里出来，身上有几本太后皇上的秘辛故事，那更是身价千金，就是想嫁给一二品的朝廷大员c锦衣卫指挥，公侯名门的，也能说合得上。
至于因为是藩王大臣犯了罪后，做为眷属，罚没在浣衣局c染织局c针线局里做粗活苦差的罪妇们，这真是天大的喜讯。她们大多是名门之后，家境不错，平日里都千方百计地要搭救自己的女儿姐妹出来，如今接到这样的圣旨，哪有不欢天喜地的。
像我这般三十多岁的宫女，可走可留。因为年岁正好，有些人在各宫各局独当一面，正是握了权柄，呼风唤雨的时候，自然舍不得走。只有分在比较差的宫中，思量着自己永无出头之日的，愿意出宫，还赶得及生儿育女，图个后半辈子的幸福安乐。
因为成化交待了此事要急办，内官监c尚宫局当天晚上就通知了各宫各司，只有一天的时间，就要把名单交上去。
颂香在灯下，细细地将内官监传过来的谕旨看了几遍，才转过身来，微微皱眉，对着我说：“我怎么觉得这道奏折，上得怪怪的。正好不早不晚，就卡在采择令下达以前。这，是不是也太巧了？”
我不能相信地好笑了一下，说：“如果是为了弄我，前朝后廷的，串在一起，做下这么大一场功德，那真是抬举儿了。我不信，阿摩会看不出来。”
颂香轻轻地笑道：“你难道不知，多少丑恶的事，便是藉着善行来干的？如果这两天你消消停停的，就当我看走了眼。如果不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我转脸望着守在身边的月嫦，也拿她逗着玩：“王姊姊，你也可以出宫寻个人嫁了，我不要我陪着你一起出去？”
月嫦赶紧念了一声佛：“万姊姊又拿我开心了，我这一生，就守着太妃和你，离了你两个人，我哪里都不去！”
颂香手持着念珠，一面转，一面啐她：“你少当着我的面嚼蛆，想去跟儿热闹，以后就跟了她！跟着我，后半辈子只能吃素拜佛念经，只怕这样，你的心肠，也冷静不下来！”
月嫦笑道：“我可没有把你们姐俩分开，现在倒是太妃你，在和我们分了彼此！”
我笑着过来扯她：“让我来撕了你这蹄子的巧嘴，作兴太妃说你一句，你就有一句在边上等着的？”
月嫦跑到颂香身后躲着，叫道：“就说你姐俩是一体的，看看，妹妹来帮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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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一划地照着成化留下的字迹写着字，写满了，才恍然发现，竟写了整整一张纸的“摩”。
月嫦推了门进来，皱紧了眉头，对我说：“张敏公公来找你了。”
张敏？如果是为了遣散宫女的事，轮一圈也轮不到他。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时刻，他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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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敏说：“乾清殿有几件东西找不着地方，想烦你过去帮着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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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走有走的理由，留也有留的理由。”
“如果是担心出去生活困难，我可以为你想办法。这些年，我也有些积蓄，可以给你。”
心里一根刺，刺得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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