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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固然心服、而真正使他能够信任的,还在胡雪岩的才干。讲义气也 要有个讲法,同生共死算得是最讲义气的了,但同年同月同日的死,究竟 不如一起吃酒吃ròu的同生来得有味道。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他就是相 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ròu的本事。

  人席谦让.胡雪岩是远客,坐了首座,与跷脚长根接席,在场面上自然 都是些官冕堂皇的应酬话。吃完了饭,刘不才做庄椎牌九,以娱“嘉宾”, 俞武成则陪着胡雪岩和跷脚长根,到水阁中谈正经,在座的只有一个杨凤毛。

  “长根!”俞武成先作开场白,“这位是胡老兄的如夫人,是我老娘从 小就喜欢,认了干亲的,‘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起 来也是巧事。老胡虽是空子,其实比我们门槛里都还够朋友,他跟松江老大、 尤五的jiāo情,是没话说的。还有湖州的郁四,你总也听说过,他们在一伙做 生意。所以,那件事,要请你高抬贵手!”

  “俞师父,你老人家说话太重了。”跷脚长根的态度显得很恳切,“江 湖上碰来碰去自己人。光是三婆婆跟你者的面子女,我就没话可说。何况, 我也很想结jiāo我们的胡老兄。”

  “承情,承情!”胡雪岩拱拱手说:“多蒙情让,我总也要有点意思..”

  “笑话!”跷脚长根摆着手说,“那件事就不必谈了!”

  洋qiāng的事,总算有了jiāo代。于是谈招抚。

  跷脚长根亦颇会做作,明明并无就抚之心,却在条件上斤斤较量,反复 争论,显得极其认真似地,特别是对改编为官军以后的驻区,坚持要在嘉定、 昆山和清浦这个三角形的地带上。

  一直是胡雪岩耐着xìng子跟他磨,到了僵持不下之时,俞武成忍不住要开 口,“长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做事总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 想想别人’。我倒要问你一句,等招安以后,上头要派你出队去打上海县城, 你肯不肯去?”

  “这..俞伯父,你晓得我的处境的。”

  “是啊!”俞武成紧接着他的话说,“别人也就是晓得你的处境,不肯 叫你为难,所以要把你调开。不然的话,你跟小刀会倒还有香火之情,小刀 会不见得跟你讲义气,冷不防要来吃掉你,那时候你怎么办?老实说一句: 你想退让都办不到!为什么呢,一则,你当官军,小刀会就不当你朋友了, 说不定赶尽杀绝,再则,你一退就动摇军心,军令如山,父子都不认帐的, ‘辕门斩子’这出戏,你难道没有看过?”

  跷脚长根被驳倒了,沉吟了好半晌,做出情恳的神态,“俞师父,胡老 兄,我实在有我的难处,弟兄们一份的只好混自己,养家活口是不够的,要 本乡本上,多少有点生路,一调开了,顾不到家眷,没有一个人安得下心来。

  俞师父你老的话,当然再透彻都没有,我就听凭上头作主,不过‘皇帝不差 饿兵’,请上头无论如何要发半年的恩饷,算是安家费。家不安,心不定, 出队打仗也不肯拼命的,胡老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老兄再明白不过。”胡雪岩诚恳地说,“我一定替你去力 争。半年,恐怕不大办得到,三个月,我一定替你争来。能多自然最好。”

  “好了,好了!话说到这里,长根,你再要争就不够意思了!”

  “是的。”跷脚长根略带些勉强地,仿佛是因为俞武成以大压小,不敢 不听,“我就听你老的吩咐了。”

  “好极!总算谈出个结果。”胡雪岩看着俞武成说:“大哥,我想明天 就回苏州。官场上做事慢,恐怕要五、六天才谈得好。不过,到底有多少人 马,要有个确数,上头才好筹划。”

  这是想跟跷脚长根要本花名册,俞武成虽懂得也的意思,却憾到有些不 易措词,怕跷脚长根托词拒绝,碰一个钉子,则以自己的身分,面子上下不 来。

  谁知跷脚长根倒爽快得很,不待俞武成开口,自己就说:“对,对!”

  接着便喊一声:“贵生!”

  贵生是他的一名随从,生得雄武非常,腰里别一把短qiāng,qiāng上一绺猩红 丝穗子,昂然走了进来候命。

  “你把我那个‘护书’拿来。”

  取来“护书’,跷脚长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胡雪岩,打开一看, 上面记得有数字:两千七百人,三百五十匹马,此外记着武器的数目,如长 qiāng、大刀、白蜡杆子,另外还有四十多支洋qiāng。

  胡雪岩虽不曾经手过招抚的事务,但平时跟王有龄、嵇鹤龄、裘丰言闲 谈之中,已略知其中的关键虚实,大致盗匪就抚,老老实实陈报实力的,例 子极少,不是虚增,就是暗减,而就在这增减之中,可以看出受抚的态度, 如果有心收抚,自然希望受到重视,所以人马总是多报些,用虚张声势来自 抬身价,倘或一时势穷力蹙,不得不暂时投降,暂保生路,那就一定有所隐 瞒,作为保存实力,俟机翻复的退步。胡雪岩现在想探明的,就是跷脚长根 真正的实力。

  “老兄诚意相待,让我中间人毫不为难,实在心感之至。现在有句话想 请教,我回到苏州,是不是拿老兄的这张单子,送了上去?”

  这意思是说,单子送上去,即是备了案,“一字人公门,九牛拔不转”, 将来就抚时,便得照单点验。他这样试探,就是要看看跷脚长根的态度,倘 或有心就抚,听此一说,自然要尊重考虑,否则,便不当回事了。

  果然,胡雪岩试探出来了,“尽管送上去!”跷脚长根答道,“将来照 这单子点数,我可以写包票,一个人不少,一匹马不缺。”

  越是说得斩钉截铁,越显得是假话,因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两千七百人中,难免没有暴疾而亡的事情发生,何能包得下一个不少?

  他的心思深,跷脚长根和俞武成都想不到有这样的用意在内,只觉得事 情谈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当时约定,等他从苏州回来那天,便是在妙珍香 闺畅饮庆功之日。

  谈完正事,少不得有点余兴,这时在大厅上的赌,已经由一桌变成两桌, 一桌牌九一桌摊,另外在厢房里有两桌麻将。俞武成陪着跷脚长根来做庄, 胡雪岩反对,认为庄家赢了钱该继续往下推,让下风有个翻本的机会。

  刘不才这一阵子跟胡雪岩朝夕相处,默契更深,听他这一说,立即会意, 当时便改了宗旨,不以赢钱为目的。赌钱想赢不容易,想输不难,不过刘不 才就是输钱,也要使点手段,潜注默察,哪个大输,哪个小赢,了然于 胸,然后运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斟酌情形,该放的放,该紧的紧,调剂盈 虚,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翻本出了赢钱。自己结一结帐,输了三千银子, 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推位让国”。

  这三千银子输得跷手长根的手下,皆大欢喜,一致称赞他是第一等的赌 客。接下来跷脚长根椎庄,照规矩,他一个做头脑的,跟他手下赌,必得送 几文,一千银子很快地输光。胡雪岩想输些钱给他,却不知怎样才输得掉?

  “怎么?”跷脚长根不明他的用意,看着胡雪岩问道:“不下手玩玩?”

  “我对此道外行。”胡雪岩微笑着答道,“再看一看!”

  跷脚长根不知是忽发豪兴,还是别有作用,突然提高了声音,看着胡雪 岩说道:“老兄,我们赌一记,怎么样?”

  “好!”胡雪岩答得也很爽脆,“奉陪。”然后又问:“是不是对赌?”

  对赌就没有庄家、下风之分,跷脚长根在场面上也很漂亮,很快地答道: “自然是对赌,两不吃亏。怎么赌法,你说!”

  所谓“怎么赌法”是问赌多少银子,胡雪岩有意答非所问他说:“赌一 颗真心!”

  这话出口,旁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岩,再看看跷脚长根,只见他 一愣,双眼不住眨着,仿佛深感困惑似地,接着笑容满面地答道:“对,对!

  赌一颗真心!老兄,我不会输给你。”

  这意思是他亦有一颗真心,然而这话也在可信、可疑之间,借机喻意, 当不得真,胡雪岩自己把话拉了转来:“我是说笑话。你我连俞大哥在内, 待朋友哪个不是真心。何用再赌?来,来!赌钱,赌钱!”他看着刘不才说, “三爷,借一万银子给我。”

  等刘不才数了一万两银票,jiāo了过去,胡雪岩顺手就摆在天门上。于是 跷脚长根又叫贵生把那个护书拿来,朝桌子中间一放,表示等见了输赢再结 算,但在赌场中,这是个狂傲的举动,有着以大压小的意味,俞武成看着很 不舒服,忍不住就说了句:“我也赌一记!”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跷脚长根赶紧一面伸手去取护书,一面赔笑 说道:“俞师父出手,我就不敢接了。回头你老人家推几方给我们来打。”

  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自是一笑置之,跷脚长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 花样,规规矩矩理了一叠银票,放在手边;然后问道:“赌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爽快!”

  跷脚长根便将副乌木牌九,一阵乱抹,随手捡了两副,拿起骰子说道: “单进双出。”

  骰子撒出去,打了个五点,这是单进,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进来,顺手 一番,真正“两瞪眼”了!是十蹩十。

  胡雪岩不想赢他一万银子。他的赌不精。对赌徒的心情却很了解,有时 输钱是小事,一口气输不起。特别是跷脚长根此时的境况,不用打听,就可 猜想得到,势穷力蹙,已到了挺而走险的地步,一万银子究竟不是小数目, 一名兵勇的饷银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他手下二千七百人,如果改编成官 军,发三个月的恩饷,还不到一万银子,就这样一举手之间输掉了,替他想 想,心里也不是味道!

  有钱输倒还罢了,看样子是输不起的,一输就更得动歪脑筋,等于逼他 “上梁山”。这样电闪一般转着念头,手下就极快,当大家还为跷脚长根错 愕嗟叹之际,他已把两张牌,抢到了手里。

  场面上是胡雪岩占尽了优势,跷脚长根已经认输,将那一万银票推到了 他的面前,脸色自不免有些尴尬。其余的人则都将视线集中在胡雪岩的两张 牌上,心急的人,并且喊道:“先翻一张!”

  胡雪岩正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慢慢摸着牌,感觉再迟钝的人也摸得出 来,是张地牌,这张牌决不能翻,因为一翻就赢定了跷脚长根。

  他决计不理旁人的怂恿关切,只管自己做作,摸到第二张牌,先是一怔, 然后皱眉,继之以摇头,将两张牌,往未理的乱牌中一推,顺手收回了自己 的银票。

  “怎么样?”跷脚长根一面问,一面取了胡雪岩的牌去摸。

  “丁七蹩!”胡雪岩懒懒地答道:“和气!”

  怎会是“丁七蹩”?跷脚长根不信,细细从中指的感觉上去分辩,明明 是张“二六”,有这张牌就决没有“蹩十”,再取另外一张来摸,才知道十 点倒也是十点,只不过是一副地罡。

  “难得和气!”他说:“和气最好!赌过了,好朋友只赌一次,不好赌 第二次。谢谢俞师父了,叨扰,叨扰!”

  “时候还早嘛!再玩一息?”

  “不玩了。”跷脚长根答道:“相聚的日子还长。等胡老兄从苏州回来, 我们再叙。”

  等他一走,俞武成悄悄问胡雪岩:“你到底是副什么牌,我不相信你连 蹩十都吃不了它!”

  “是副地罡。”胡雪岩说,“我看他的境况也不大好,于心不忍。”

  “你倒真舍得!铜钱掼在水里还听个响声,你一万两银子就这样yīn干 了?”

  其词若有憾焉,其实是故意这样讥嘲,胡雪岩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唯 有报之以一笑。

  “老胡,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俞武成这时才说了他的想法,“现 在,你jiāo情是放出去了!要看跷脚是人,还是畜生?是人,当然不会做出什 么狗屁倒灶的事,是畜生,我们就当他一条dú蛇打,要打在七寸上!死不足 惜。”

  “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一来,我们就是下了辣手”。只 怪他自己不好,不但我们自己心里不会难过,就是有人替他出头,‘四方台 子八方理’,我们也可以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讲。”

  “一点都不错!你对江湖上的过节,熟透,真不晓得你是哪里学来的?”

  胡雪岩笑笑答道:“闲话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三、五天就回来。

  这里都拜托大哥了。”

  第五天上,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回到了同里,周一鸣是跟他 一起来的。一到便调兵遣将,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朱老大 打接应,刘不才串清客,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鸿门宴”。

  等布置停当,跷脚长根的贴子也送到了,日期是在两天以后,所以不一 到就请,理由是妙珍家的厨子,整治一桌水陆杂陈的盛宴,需要两天的工夫。

  当然,谈正事归谈正事,送贴子的当天,跷脚长根专程来讨消息。

  跷脚长根随身带一个蓝布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客人不说,主人也 不便问,说过几句闲话,随即问起此行的结果。

  “四个月的恩饷..”

  四个月的恩饷,跷脚长根可以保为四品的武官,驻区此刻不能预定,但 一定会调到他处。胡雪岩说了这三个主要条件,留神观察跷脚长根的态度, 倒要看看他用些什么话来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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