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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来,好坏都说不得了。有你老兄在,决不会叫我们兄弟吃 亏,我就谨遵台命了。”

  说着,跷脚长根亲自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一叠旧簿子,封面上写着四 个大字:“同心一德”。

  “这是花名册。我就只有这一份,时间局促,来不及誊清,只好请你看 底册了。”

  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顾愕然,竟不知跷脚长根是何用意?看那册子,油腻 垢污,拿在手里都有些厌恶,翻开来看,里面涂涂改改,有些地方注一个“逃”

  字,有些地方注一个“亡”字,有些地方注着“改归某队”,是真实不虚的 底册。

  “好极,好极!”胡雪岩只好当他确有诚意,“这份底册,我借用两天, 请几个人分开来赶抄。”

  “不用你老兄费心,里面有些变动的情形,别人弄不清楚,我派人来抄。

  不过,”跷脚长根看着朱老大说:“我预备派三个人来,要在府上打扰两天。”

  这好像是更进一步表现了诚意,当朱家是他自己办机密事务的地方。俞 武成不等主人开口,便代为应允:“小事,小事!尽管请过来。”“谢谢!

  就这样说了。今天我还有点事,不打搅了,后天下午,早点过来,还有许多 事要请教。”

  等跷脚长根一走,胡雪岩大为紧张,也大为兴奋,将俞武成拉到一边, 悄悄问道:“大哥,你看怎么样?这家伙,不像是耍花样?”

  “是啊!我也有点想不憧。他把底册都拿了来了,竟像是真有这回事!

  我想,”俞武成说:“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

  “对!”

  于是,周一鸣受命去打听跷脚长根的真实意向,如果真的愿意就抚,则 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何以有此突然的大变化?要找出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 来,方可使人信其为真。

  周一鸣的消息不曾来,苏州却有了信息,何桂清用专差送了一封信给胡 雪岩,说是由江苏营务处得来的消息,青浦、嘉定之间,不断有一股一股的 “匪徒”在移动,携带武器,行迹诡秘,自称是由各地集中,听候官方点验。

  深怕这是借机蠢动,请胡雪岩赶紧打探明白,是不是确有其事。如果并无其 事,则将出动清军兜剿。信尾特别赘了一句:“此事关系重大,务望火速回 示。”

  这轻飘飘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岩感觉中,仿佛肩上压下一副沉重的担子。

  地方的安危,跷脚长根的祸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系于他一句话中,说 一声:是预备点验,不是别有用心,则清军自然撤围,但万一跷脚长根乘机 作乱,则追究责任,岂仅何桂清不得了,自己亦有脑袋搬家的可能。倘或答 说:情况不明,难作判断,则清军便可能围剿,有如杀降,自己在场面上如 何jiāo代,还在其次,身上等于背了一笔血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跟俞武成商量的结果,只有这样答复:已经遵谕开始调查,真相未明之 前,请何桂清转告营务处,按兵不动,加意防范。

  这是搪塞眼前,究竟真相如何,亟待澄清,周一鸣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形势像炉子上烘着一罐火yào,随时可以bào发,这罐火yào不早早 设法拿开,令人片刻难安。因而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开门见山的的办法。

  这天晚上打听到,跷脚长根歇在妙珍那里,胡雪岩请朱老大派了个人引 导,径造妙珍香阁。这是不速之客,跷脚长根深感意外。内心紧张,表面 却甚闲豫,胡雪岩先打量妙珍,貌不甚美,但长身玉立,身段极好,而且花 信年华,正是风尘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岁。至于谈吐应酬,现见得气度不凡, 配了跷脚长根那样一个草莽英豪,他倒替她觉得可惜。

  等摆出碟子来小酌,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问跷脚长根:“有封信,想给 你看。”

  “喔,”跷脚长根会意了,“请到这边来。”

  一引引入妙珍的卧室,请胡雪岩坐在妆台边,跷脚长根自己坐在床沿上, 俯身相就,静候问话。

  “我听你一句活,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答复前途。”胡雪岩一面说, 一面把信递了过去。

  看完了信,跷脚长根的脸色显得很不安,静静想了一会儿答道:“老兄, 你看我是什么意思?”

  这话问得很分量,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拿这 封信给你看了。”

  跷脚长根点点头,表示满意:“好的!我晓得你为难,该怎么办,请你 吩咐。”

  “言重,言重!”胡雪岩想了想答道:“也难怪官军!实在时世太乱, 不能不防,弄出误会来,说句实话,总是我们吃亏。所以,我想不如等一等, 到有了点验的日子,大家再来,官军就不会疑心了。”

  “是!”跷脚长根说:“吃酒去!”

  走到外间,他立刻找了贵生来,嘱咐他连夜派人,分头通知部下,各回 原处。

  这样明快的处置,胡雪岩也深感满意。喝酒闲谈之际,由于撤除了内心 的戒备,两个人越谈越设机,胡雪岩不待周一鸣来回报,就已知道了跷脚长 根改变态度。愿意就抚的原因,当然,这是出于他的自叙。

  一言以蔽之,是为了胡雪岩的态度。那副牌九的“高抬贵手”,当然是 促成跷脚长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认为胡雪岩讲江湖 义气讲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地使他能够信任的,还是胡雪岩的才 干。讲义气也要有个讲法,同生共死算是最义气的了,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 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ròu的同生来得有味道。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他 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ròu的本事。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自然令胡雪岩有意外的感动,不过他向来的处世之 道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着想,所以一再谦虚,认为跷脚长根“够朋 友”,给他这么一个面子。同时又极力推崇俞武成,让跷脚长根清楚地感觉 到,能尊敬俞武成,则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兴。

  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却有些不放心,特为派朱老大来探, 托词苏州有连夜送到的信,要请他回去看。到家相见,彼此说明经过,俞武 成便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带来的消息,与跷脚长根自己所说的,大致相仿, 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在苏州那方面,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备,三 分招抚,现在防备不需要了,关卡上所设的暗桩,应该撤回,而招抚的准备 工作,只做了三分是不够的,必得立刻替跷脚长根去安排,特意先派周一鸣 去见何桂清,报个信息,他自己打算在这晚上赴宴以后,连夜回苏州去料理。

  春秋策土 胡雪岩人虽出于商贾,却有豪侠之概。他对人情世故了解得通透,而且长袖善舞, 手腕活络。他本江湖俗人,但行事不俗,所以每每能被读书人赏识,称他有春秋战国策 士味道。从他说服高人嵇鹤龄一节,也可看出胡雪岩在处理问题上,手段过人。

  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恃才傲物”四个字,里边有好多学问。傲是 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 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担心。

  有才干的人,总是有脾气的,不过脾气不会在家里发,在家里像只老 虎,在外头像只“煨灶猫”,这种是最没出息的人。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素藏而不露,在危难之际挺多面出。大展才 智,才是中用之人,其所以隐忍不发。不愿为你效命,畏你未以心相jiāo, 引为知己罢了。

  第三天一早,胡雪岩穿起的袍褂,戴上水晶顶子的大帽,坐上轿子,由 高升“执贴”,径自来拜嵇鹤龄。

  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旧,但格局甚大,里面住着 六、七户人家屋主连门房都租了出去,黯旧的粉墙上写着“陈记苏广成衣”

  六个大字。高升便上去问讯:“陈老板,请问嵇老爷可是住在这里?”

  “嵇老爷还是纪老爷?”姓陈的裁缝问,嵇跟纪念不清楚,听来是一个 音。

  “嵇鹤龄老爷。”

  “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可是喜欢骂人的那样嵇老爷?”

  “这我就不晓得了。”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烛拿给他看,“刚刚死了 太太的那位嵇老爷。”

  “不错,就是喜欢骂人的那个。他住在三厅东面那个院子。”

  “多谢,多谢!”高升向胡雪岩使个眼色,接着取根带来的纸媒,在裁 缝案板上的熨斗里点燃了,往里就走。

  胡雪岩穿官服,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踱不来方楞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 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紧紧跟着,所以顾不得官派,捞起下摆,大踏步赶了 上去。

  穿过大厅,沿着夹弄,走到三厅,东面一座院落,门上钉着麻,一看不 错,高升便开始唱戏了,接长了调子喊一声:“胡老爷拜!”

  一路高唱,一路往里直闯,到了灵堂前,吹旺纸媒,先点蜡烛后燃香。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个跟班模样的老者问道:“老 哥,贵上是那一位?”

  “敝上姓胡,特来拜嵇老爷!拜托你递一递贴子。”说着,高升从拜匣 里取出一张“教愚弟胡光墉拜”的名贴递了过去。

  他们在里头在打jiāo道,胡雪岩只在院子里门口等,过了一会,听见嵇家 的跟班在说:“不敢当,不敢当!敝上说,跟胡老爷素昧平生,不敢请见, 连贴子亦不敢领。”

  这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态度,是胡雪岩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骤是,如果 投贴而获嵇鹤龄延见,自然最好,否则就还有一步棋。

  此刻便是走这步棋的时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里走去,直入灵堂,一言 不发,从高升手里接过已点燃的线香,在灵前肃穆地往上一举,然后亲自去 上香。

  等嵇家的跟班会过意来,连忙喊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

  胡雪岩不理他,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垫上行礼。嵇家的跟班慌了手 脚,顺手接过一个在看热闹的、胖胖的小姑娘的头一掀,硬捺着跪下。

  “快磕头回礼!”

  这时候嵇家上下都惊动了,等胡雪岩站起身来,只见五、六个孩子,有 男有女,小到三、四岁,大到十四五岁,都围在四周,用好奇的眼光,注视 着这位从未见过的客人。

  “大官!”嵇家的跟班,招呼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来给胡老爷磕头 道谢。”

  就这时候嵇鹤龄出现了,“是哪位?”他一面掀起门帘,一面问。

  “这位想来就是嵇大哥了!”胡雪岩兜头一揖。

  嵇鹤龄还了礼,冷冷地问道:“我与足下素昧平生,何劳吊唁?”

  “草草不恭!我是奉王太守的委托,专诚来行个礼.”胡雪岩张两臂, 看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笑着:”不瞒嵇大哥说,从捐了官以来,这套袍 褂还是第一次穿。只因为初次拜访,不敢不具公服。”

  “言重,言重!不知足下光临,有何见教?”

  话是很客气,却不肯肃客入座,意思是立谈数语便要送客出门。不过他 虽崖岸自高,他那班却很懂礼教,端了盖碗茶来,说一声:“请坐,用茶!”

  这一下嵇鹤龄不能不尽主人的道理了。

  等一坐下来,胡雪岩便是一顿恭维,兼道王道龄是如何仰慕。他的口才 本就来得,这时又是刻意敷衍,俗语道得好:“干穿万穿,马屁不穿”,就 怕拍得ròu麻,因而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胡雪岩就把嵇鹤龄的傲气减消了一 半。

  “嵇大哥,还有点东西,王太守托我面jiāo,完全是一点点敬意。”说着, 他从靴页子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隔着茶几递了过去。

  嵇鹤龄不肯接,“内中何物呢?”他问。

  “不是银票。”胡雪岩爽爽快快的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接下来又加了 一句:“几张无用的废纸。”

  这句话引起了嵇鹤龄的好奇心,撕开封套一看,里面一叠借据。有向钱 庄借的,有裘丰言经手为他代借的,上面或者盖着“注销”的戳子,或者写 着“作废”二字。不是“废纸”是什么呢?

  “这、这、这怎么说呢?”嵇鹤龄的qiāng法大乱,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 有人抬进来两只皮箱,他认得那是自己的东西,但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当 铺里。

  于是嵇鹤龄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后面的跟班:“张贵!怎么回事?”

  上当铺的勾当,都归张贵经手,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出戏他 不过看到前台的演出,后台的花样他看不见。

  线索是裘丰言那里来的,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救的那家当铺就好办了。钱 庄与当铺素有往来,刘庆生就认识那家当铺的徽州朝奉,一说替嵇老爷赎当, 自然万分欢迎。但赎当要有当票,因而作了一个约定,由刘庆生将全部本息 付讫,“当头”送到嵇家,凭票收货,否则原货取回。这是万无一夫的安排, 当铺里自然乐从。

  因此,在胡雪岩跟嵇鹤龄打jiāo道时,作为“配角”的高升也在“唱戏”, 他把张贵悄悄拉一边,先请教了“贵姓”,然后说道:“张老哥,有点东西 在门外,请你去看看。”

  门外是指定时间送到的两口皮箱。高升告诉他,本息都已付过,只凭当 票就可取回票子。张贵跟了嵇鹤龄十几年,知道主人的脾气,但也因为跟得 太久,不但感情上已混没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