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张晓初这一行走了四五日，好容易到了宜昌，下了船，到售票处换船票。这次却还幸运，不光有大菜间，更难得的是晚间便有一班客轮，更省了住宿的钱。张晓初上岸吃了些东西，闲逛着捱到了点，因码头水浅不能靠岸，张晓初便坐着轮船公司的小驳船上了民生轮船公司的客轮。
一日奔波的劳累让张晓初睡的天昏地暗。次日起身，日头已经老高，张晓初在舱里呆得气闷，抬脚就往甲板上走。这时早已入夏，天比往年更热得异常。晌午还早，甲板却在太阳的拥抱下温度升高了，故而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这便是大菜间的好处之一，官舱以下不得上来，得以独享这二层甲板。与此相比，如今有些飞机所谓头等舱就颇为扫兴了，不过就是一个乘客的必经通道罢了，隔了个帘子，既没有显得更加高大上，反平白多了不亲民的罪过。
船早过了宜昌，迎着三峡逆流而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可见巫山之美；“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又见三峡之险。张晓初看滔滔江水，想起夫子所谓逝者如斯夫，一时感慨，把刚才被茶房索去高额小费而悲愤的心情平复了大半。
都说心情与环境是相互影响的，张晓初觉得大是有理，此时四周景色也似乎更变得鲜活起来——两岸层峦叠嶂又云雾缭绕，颇有朝辞白帝彩云间的风范，可惜缺了那两岸猿声。
转过头来，甲板另一侧，又是别样风景。一个漂亮的姑娘，一身合体的白色衬衫，灰白马裤配着镂空短靴，神采奕奕又不失妩媚。凭栏远望间，江风不时撩拨着她烫的微微卷曲的头发，宛如风中摇曳的柳丝，让他有上去抚平的冲动。
张晓初正想着上去搭讪一番，一个甜腻的女声忽然响起：“家慧，到处找你不见，却原来在这里。”循声望去，一个穿着花格子裙，上身套着件白色短洋装，颇有些名媛风范的少女出现在张晓初视线里。
女孩都爱比美，可其实男人眼里美并无标准，或者说各种标准，娇媚柔弱是美，傲然孑立也是美。张晓初此刻就是这么认为——一个如风中牡丹般媚，一个如霜里菊花般傲。
那傲菊般的家慧小姐听得有人呼叫，回转身来：“哦，是晓蓉啊。抱歉，舱里气闷，想到大菜间坐会儿，但里面西崽们玩牌吵闹得厉害，我便到甲板上吹吹风。”（因着大菜间都是达官贵人所坐，一般都吃西餐，大菜间的茶房们也沾了这牛排的光，不再称呼为茶房，而叫做西崽）
两位小姐并排凭栏站着，交谈了一阵，涉猎极广。尤其晓蓉小姐，从金陵大学古怪的教授到可爱的法国大使夫人，讲得兴起，不时爆发出咯咯的笑声，笑的花枝乱颤。张晓初听着有些泄气，连搭讪的勇气也被打到爪哇国去了，想着这两位不知哪家千金，居然还是大学的学生。
其实只怪他这土包子不曾见过世面，对那神秘高尚的大学奉若神明，全不知道林语堂说的“那些歌女艺伎还会脸红，而近代的女大学生已经不会了”；更不知道七十多年后的今天蒋中正又有了新名字“常凯申”，否则他这些自卑感必然一扫而空且勇气大增的。
呆了一阵，张晓初看看天色也到了饭点，便悻悻然往餐间走去。
餐间里很是热闹，留声机里传出那位刚刚名声大噪的大歌星袅娜的声音：
“五月的风吹在花上，
朵朵的花儿吐露芬芳。
假如呀花儿确有知，
懂得人海的沧桑，
它该低下头来哭断了肝肠。”
从宜宾到重庆的大菜间，这一方空间将地理大大压缩了，几乎全是川音，各色显贵都觉得彼此有些面善。他们自然不会放弃这互相攀附结交又带着攀比的大好机会。但凡能有结识的中间人，转眼间便宛如多年老友，当官的自然侃侃而谈，对天下大事指点江山，经商的忙着钻营投机，找到新的生财门路，各取所需之下显得异常和谐。
可惜张晓初是外来之客，一时也没有结识的人，只能独自坐了角落。
“汤少爷，怎么样，昨日那幅画您可看得入眼？”张晓初尚未点餐，便听见隔桌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精瘦男子，谄媚的对着同桌的年轻人说话，“石涛的册页精品，最近颇受几位大师推崇啊。”
这山羊胡叫谢广成，是个古玩商人，颠倒黑白鱼目混珠的本是自然不在话下，眼前这现成的纨绔子弟财神爷如何能放他过去。
“谢老板，那画我不甚有兴趣，再说不过是前清的画家，年代不远，我觉得价值不大。”对面这位汤少爷说话间用手在铮亮得可以滴下油来的头发上捋了一捋，故作高深得说——在汤少爷想来，古玩古玩，自然是越古越贵。
谢广成听了正踌躇间，汤少爷却忙不迭站了起来：“刘小姐来了，可否赏光请你吃顿饭。”张晓初顺着目光看去，却正是甲板上那二位小姐。
这位汤少爷叫做汤宝瑜，是川内银行家汤壶峤的次子，本次到沪公干，回程途中意外发现刘大小姐从金陵大学毕业回川，宛然便觉得是天赐良机。
刘晓蓉是时任四川省财政厅长刘航琛的女儿，与她结伴而行的，是刚从国外回来周家慧。汤壶峤本靠着刘航琛才做了川康殖业银行的经理，可眼下早已失宠，从经理被排挤为董事，若此番能趁此机会结识刘航琛的女儿，岂不是为汤家立下大功。故此汤少爷自打刘小姐一上船，便献起了殷勤。后又知晓与刘小姐同行的那位周小姐，居然是刘湘的妻家侄女，更是喜不自胜，总盼望着两位佳人中哪怕有一位能青眼相待。
可惜天不遂人愿，周小姐宛若冰霜，从未对他漏出一丝笑颜，便是那善于交际的刘大小姐，也似乎对这个勉强算得上富家少爷的汤少爷意兴阑珊。
周小姐恍若未闻般径直走向旁一桌，那刘晓蓉只是礼貌却坚决的说：“多谢汤少爷美意，看汤少爷有客，我们就不打扰了。”
“哪里哪里，不是什么客人，只是个文物店主，常卖些小玩意给我家，不打紧的。”汤宝瑜忙不迭地说。
都说女人的购买是不分时间场合的，但男人却一向只有在女人面前才大方，且大方的程度与女人的容貌成正比。这道理谢老板自然懂得，立马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下定决心，故意高声说道：“汤少爷，本来这东西名贵，是不方便拿出来的，既然汤先生眼光如此之高，今天老朽便担些风险，拿出来给您和两位小姐过过眼。”
这一番话极有技巧，捧高了汤少爷之余，有有意无意将三者联系在一起，汤少爷心花怒放之余，气势大涨，大呼：“谢老板，不是我说你，我汤家虽不富足，却也略有薄产，这两位小姐更不消说，什么东西没见过，你既有好东西，何不早拿出来？”
谢广成一脸讪笑着说：“是我糊涂了，告罪告罪。”说着赶忙从桌下抽出那从不离身的大箱子，取出一个盒子，放在桌子当间，小心翼翼打开，将盒子内棉布等诸多包裹物清理干净，说着：“汤少爷，您上眼。”
汤宝瑜常买文物，却并不收藏文物，在他眼中不过变相的银元，用以联络附庸风雅的官僚罢了，因而对这些只是个半桶水，充其量算个病久了而变成的赤脚医生。他看了看那盒子里，是一只青花的龙纹罐，并不以为意，说：“此物有什么讲究吗？”
谢广成四下看了看，说：“此次津门之行，确有几件好东西，石涛册页还在其次，这件更是佳品，为明官窑宣德青花龙纹罐，本是紫禁城里的东西，清废帝流亡天津时带出来的。自古官窑散落民间极少，有也是各朝显贵得皇上御赐，退休致仕后传下来的，或者另有极少内府太监偷偷倒卖出来的，不管如何，总之极为珍奇。”
张晓初对瓷器却算得行家，他本在瓷都边长大，师傅郭三威亦好此道，他年纪不大便跟着师傅逛遍了景德镇。此时听得这话，不禁抬起头，看了那龙纹罐一眼。但凡行家看东西，一开眼的感觉颇为重要，再细看款识c胎质等典型特征便可定论。反倒是满嘴里说的什么器形优美，古朴端庄等等，都是套话废话。可这一件东西倒让张晓初有些意外，看着感觉很对，东西很正，却似乎哪里又有些不对。
此时那汤少爷见美人在侧，自然得充着大尾巴狼的模样，小心的拿起那盘，正反细看着。张晓初起了好奇之心，便也看似不经意的踱步到汤少爷旁边，细看了一番。
宣德青花常使用进口的料，此料含铁高，成器后大多有铁皮锈，且宣德大件常见晕散现象，这件罐子发色艳丽，铁皮锈与晕散也有，罐底的“大明宣德年制”六字款写的也是法度深严。就在张晓初找不出破绽而觉得真品时，恰巧那汤少爷看完了罐底款后将罐半翻回来，张晓初突然发觉那款识颜色与罐体釉色有些许差异，顿时豁然开朗——这款识显然是请高人所作，与罐体非同时完成，釉色便有了些许差池。但这东西确实仿的极为高明，非真行家是看不出来的。张晓初心中有了分明，又抬头看一眼那谢老板，见他微笑中似又有些忐忑，便知他是有意坑这个冤大头。
老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话自古不假，甚至到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断人财路甚于杀人父母。张晓初自然深知这道理，并不言语，自顾回了座位继续吃饭。
那汤少爷犹在自顾看着，刘小姐在边上瞧着，插话说：“我父亲书房好像也有这样子的罐子，我并不懂这些，瞧着倒挺像的。”汤宝瑜一听，精神一振，心想何不借这刘大小姐之手与那刘航琛结一个交情，便装大尾巴狼侃侃说道：“没错，宣德青花后世多有仿制，前朝雍乾时期更多，但你瞧这明青花色彩艳丽，款识齐整，不错不错。谢老板，开个价吧？”
谢广成讪讪笑着，说：“汤少爷家私丰厚，我们又是老关系，钱自然好说，关键只要您喜欢。”
“别整那些虚的，给个实数。”
谢广成本只是想宰个千儿八百的，万一今后出事也好兜着，但看汤少爷似乎是要送给这位小姐，他并不认识这位千金，便立刻坐地起价：“最少3000法币。”
“什么？ 3000块都可在省城买间小宅子了，你这件东西怕不是要顶一栋宅子？”汤宝瑜听了不觉有些咋舌，虽然3000块钱他拿得出，但买个罐子总有些肉痛。
那谢老板笃定他买了此物是要转赠给这刘小姐，是以不慌不忙的说：“汤少爷，钱是俗物，东西只认有缘人，若是有缘，这3000块又算得什么？”
汤公子正踌躇间，忽听得一句带着日本味的中国话：“这位谢老板，可否让我们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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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早过了宜昌，迎着三峡逆流而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可见巫山之美；“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又见三峡之险。张晓初看滔滔江水，想起夫子所谓逝者如斯夫，一时感慨，把刚才被茶房索去高额小费而悲愤的心情平复了大半。
都说心情与环境是相互影响的，张晓初觉得大是有理，此时四周景色也似乎更变得鲜活起来——两岸层峦叠嶂又云雾缭绕，颇有朝辞白帝彩云间的风范，可惜缺了那两岸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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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风吹在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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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老板，那画我不甚有兴趣，再说不过是前清的画家，年代不远，我觉得价值不大。”对面这位汤少爷说话间用手在铮亮得可以滴下油来的头发上捋了一捋，故作高深得说——在汤少爷想来，古玩古玩，自然是越古越贵。
谢广成听了正踌躇间，汤少爷却忙不迭站了起来：“刘小姐来了，可否赏光请你吃顿饭。”张晓初顺着目光看去，却正是甲板上那二位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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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蓉是时任四川省财政厅长刘航琛的女儿，与她结伴而行的，是刚从国外回来周家慧。汤壶峤本靠着刘航琛才做了川康殖业银行的经理，可眼下早已失宠，从经理被排挤为董事，若此番能趁此机会结识刘航琛的女儿，岂不是为汤家立下大功。故此汤少爷自打刘小姐一上船，便献起了殷勤。后又知晓与刘小姐同行的那位周小姐，居然是刘湘的妻家侄女，更是喜不自胜，总盼望着两位佳人中哪怕有一位能青眼相待。
可惜天不遂人愿，周小姐宛若冰霜，从未对他漏出一丝笑颜，便是那善于交际的刘大小姐，也似乎对这个勉强算得上富家少爷的汤少爷意兴阑珊。
周小姐恍若未闻般径直走向旁一桌，那刘晓蓉只是礼貌却坚决的说：“多谢汤少爷美意，看汤少爷有客，我们就不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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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宝瑜常买文物，却并不收藏文物，在他眼中不过变相的银元，用以联络附庸风雅的官僚罢了，因而对这些只是个半桶水，充其量算个病久了而变成的赤脚医生。他看了看那盒子里，是一只青花的龙纹罐，并不以为意，说：“此物有什么讲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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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初对瓷器却算得行家，他本在瓷都边长大，师傅郭三威亦好此道，他年纪不大便跟着师傅逛遍了景德镇。此时听得这话，不禁抬起头，看了那龙纹罐一眼。但凡行家看东西，一开眼的感觉颇为重要，再细看款识c胎质等典型特征便可定论。反倒是满嘴里说的什么器形优美，古朴端庄等等，都是套话废话。可这一件东西倒让张晓初有些意外，看着感觉很对，东西很正，却似乎哪里又有些不对。
此时那汤少爷见美人在侧，自然得充着大尾巴狼的模样，小心的拿起那盘，正反细看着。张晓初起了好奇之心，便也看似不经意的踱步到汤少爷旁边，细看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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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汤少爷犹在自顾看着，刘小姐在边上瞧着，插话说：“我父亲书房好像也有这样子的罐子，我并不懂这些，瞧着倒挺像的。”汤宝瑜一听，精神一振，心想何不借这刘大小姐之手与那刘航琛结一个交情，便装大尾巴狼侃侃说道：“没错，宣德青花后世多有仿制，前朝雍乾时期更多，但你瞧这明青花色彩艳丽，款识齐整，不错不错。谢老板，开个价吧？”
谢广成讪讪笑着，说：“汤少爷家私丰厚，我们又是老关系，钱自然好说，关键只要您喜欢。”
“别整那些虚的，给个实数。”
谢广成本只是想宰个千儿八百的，万一今后出事也好兜着，但看汤少爷似乎是要送给这位小姐，他并不认识这位千金，便立刻坐地起价：“最少3000法币。”
“什么？ 3000块都可在省城买间小宅子了，你这件东西怕不是要顶一栋宅子？”汤宝瑜听了不觉有些咋舌，虽然3000块钱他拿得出，但买个罐子总有些肉痛。
那谢老板笃定他买了此物是要转赠给这刘小姐，是以不慌不忙的说：“汤少爷，钱是俗物，东西只认有缘人，若是有缘，这3000块又算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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