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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望着门外的一长排牛车说:“你们夫妻耽嗜书籍与古器,搜求不遗余力,以至食无重ròu,衣无重彩,易安居士无明珠、翡翠之饰。此十五车只恐亦未及所藏底十分之一。”

  原来赵明诚夫妻虽是官宦世家,家道并不富裕,他们却宁愿牺牲物质享受,以换取文化享受。在益都的十五间房中,只是堆积书籍和古器,岂止是几案罗列,连枕席之上,也被书籍占据了一半床位,堪称是一对书痴,嗜书如命。他们组织了一个赋诗填词的漱玉社,张所等入社的朋友,每逢赵明诚夫fù召唤,就知道他们一定缺钱,所以总是解囊赴会,准备在与李清照比赛诗词时,充当输家的罚款,以供这对夫妻买书籍和古器的急需。赵明诚夫妻一般只是客来进茶,客去进汤,只是偶而略备酒食,供朋友们薄酌小饮,朋友们也没有一个为口腹之yù,而苛求於这对夫妻。事实上,在任何一次社会上,还没有出现过须眉男子的作品能压倒李清照的奇迹,朋友们对她的才气,无不心服口服。

  赵明诚感叹说:“临行之前,将书籍古器选之又选,凡寻常底画,重复底书,重大底钟鼎,无款识底古器,只得尽锁於益都故居,此十五车煞是精中之精。”李清照更伤心地说:“追忆漱玉社底往事,直如幻梦泡影。此十五车中,又有多少是朋友相赠之物。张十五,你可记得,你曾出资十贯,为我赎取质库中一只金步摇底旧事。”张所哀痛地说:“你们将十五车书籍古器南运,便是上策。中原干戈扰攘,未见有休息之期。我在京师,亲见大内底无数珍本秘笈,一旦委弃於敌人,便如五内俱焚,好不伤痛!”赵明诚说:“自家们此回南下,唯是悬念故居底书籍古器,日後定须搬取江南,免遭兵燹。”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令人忧心的国事上,李清照对张所说:“夫君乃是文弱书生,虽非临难苟免底人,然而危难时节,委是六神无主,不比张十五,乃慷慨有大志底人。请问大宋国运如何?”张所苦笑着说:“我又有何主见?若论远见卓识,当首推宗元帅。”他介绍了宗泽言谈,赵明诚夫fù都感叹不已,赵明诚说:“元帅府每隔数日,必发檄书,下令各方进军勤王,其实却是拥兵自重。闻得大元帅到得济州,又搜求了多少民间美女,日日宴饮无度。官员们yù见大元帅,便须向康履、蓝之流行贿。我无钱献纳,只得在帅府空等五日。”李清照气愤地说:“蓝之流奉承康王,无微不至,若到得虏人手中,便是第二个邓。”赵明诚又说:“高世则言道,耿相公、汪元帅等议事,无非是计较如何逃至江南,以避虏人兵锋。张十五来此,只恐亦未必能为太上与主上求得一个援兵。”张所听後,不由拍案而起,三碗茶水也也因震动而流溢桌面。正想破口大骂的张所,突然又想到宗泽必须拥立康王的话,意识到自己还须对未来的皇帝遵守臣规,又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声,说:“如今亦只得尽人事,以听天命!”

  三个故人匆匆会面,又须匆匆告别。临行之前,店主突然手持笔墨,拦住李清照说:“难得易安居士光临,小店蓬筚生辉,敢请居士赐墨,男女便感恩不荆所有茶酒,不劳居士支付分文。”唐宋时,骚人墨客在酒肆旅舍、佛寺道观等壁上留墨,是一种流行的风尚,李清照当即找到店中一处较平滑的墙壁,写下了一首五绝:“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令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于鹏赞叹说:“平日传唱安人底词,只觉清新婉丽,今日得见此诗,真有拔山扛鼎之气概,安人煞是女中豪杰!”张所说:“易安居士之诗,当可羞杀汪元帅、黄元帅、耿相公之流!”当然,另一个更重要的人物康王却已不能在斥骂之列。

  不出赵明诚所料,张所到济州後,虽然说得唇焦舌敝,康王却虚与委蛇,汪伯彦更有一套诡辩之术,百般敷衍,元帅府除了发一纸火速救援的空文外,并不向开封发一个援兵。张所在万般无奈之馀,只能向康王请求到各地催督救兵。然而他首先来到兴仁府,就遇到黄潜善的支吾搪塞。张所无计可施,只能离开兴仁府,前去南京应天府等地。

  三月三日,宗泽一军在经历鏖战,未能适时休整的情势下,开始向金军重兵防守的滑州韦城县出击。这回完颜母和完颜奔睹改变战术,他们安排女真军养精蓄锐,只是使用契丹兵、奚兵、渤海兵、汉兵等步战,设立寨栅,节节抵抗。宗泽已无後备兵力,他命令众将说:“将孤兵寡,不深入重地,又如何取胜,救得主上?”亲自督率五军,奋力苦战,前後杀敌数千,直到十日,才一举克复了韦城县。

  十一日上午,完颜奔睹率领金军在韦城县东列阵。宗泽命刘衍率前军守城,自己亲自带领其他四军出战。完颜奔睹还是使用契丹等非女真兵轮番与宋军搏战,又轮番败退。宋军就一直向东追击。陈淬对宗泽说:“观虏人之意,似yù以饵兵诱我军,元帅须防虏人伏兵。”宗泽说:“不论有无伏兵,王师还须追击。”

  十二日,宋军追到了南华县附近,完颜母才亲率一万五千精骑,以排山倒海之势,从正南方向对行进中的宋军发动总攻,完颜奔睹也回兵反攻。经历连续作战,宋军的战车已损耗不少,不可能组成密集的车阵,有效地抵御敌人的骑兵。首当其冲的是最前列的後军,金军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夹攻,很快撕裂和切割了宋军的圆阵,统领王孝忠挥剑连杀两名敌兵,却被蜂拥而至的敌军乱刀砍死。

  後军的溃败又波及到其他三军。宗泽在危急时刻,还是仗剑指挥军队死战。陈淬却当机立断,说:“宗元帅,若不退师,势必全军覆没,京师更无受援之望。”他不等宗泽同意,就指挥撤退。然而一队金骑已经杀来,刚编入亲军的孙显首先抡动一杆铁戟刀,将为首的金军百夫长劈下马来。陈淬急命冠成和王经挟持宗泽,率百骑北撤,自己与孙显等挥兵迎敌。中军骑兵终於杀开一条血路,骁勇的女将一丈青与丈夫马皋,还有张应、李璋、赵宏、岳亨等率军屡次击退追击的金军,使宋军步兵也得以北撤。

  宋军退到了南华县以北的濮州临濮县,宗泽招收败兵,总计剩下了近七千人。完颜母和完颜奔睹又乘胜进攻韦城县。刘衍却率前军死守县城,金军猛攻三天,在损兵折将之後,也只能撤回开封。

  宗泽经历这一次败仗後,忧愤成疾,接连两天,不进滴水粒食。众将都十分焦急,最後,陈淬只能拉着宗颖和一丈青,强劝宗泽进食。陈淬知道,在众将中格外受宗泽关照的,正是这员女将,他对众将都可说是严厉有馀,对儿子宗颖则要求更严,训斥更多,唯独对一丈青总是和颜悦色。一丈青自幼过惯戎马生涯,一团粗豪之气,从无柔情可言。今天却手捧着一碗粟米稀粥,坐在宗泽病榻之前,她不用平时“宗元帅”的称呼,说:“阿爹,请用此一碗薄粥,全军将士,须你主张,岂能不饮不食?”宗泽眼球布满红丝,其实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他深情地望一丈青,显得十分感动。宗泽有过五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女儿,自从一丈青来到军中,他实际上是将一丈青当女儿看待。宗泽用低沉的语调说:“感荷你底厚意,我委是不能下咽。”一丈青听後,泪珠忍不住滴落在碗里。

  宗颖只能向陈淬使眼色,陈淬激动地说:“宗元帅,你年近七十,本当致仕归老,只为不忍见山河破碎,而暮年统兵。如今大宋社稷尚须人主张,宗元帅不与主张,难道叫张邦昌主张?叫汪、黄二元帅主张?若宗元帅尚如此轻生,只恐自家们亦只得辫发左衽,投拜於大金军前。”宗泽听後,眼中立时发出感奋的神采,将粥碗取来,一气喝完。他接着又对陈淬下令说:“可自开德与濮州各勾抽一千人马前来,我军岂能久留此处,还须南下韦城。”

  三月二十日,宗泽强扶病体,坐着一辆驴车,统率着近九千兵马,终於抵达韦城,与刘衍一军重新会合。

  二九、“假官家”登基前後

  在梅执礼等被害和张所逃离後,吴革成了开封军民抗金活动的中心人物。他每天焦心苦虑地筹划bào dòng。虽然被秘密组织的军民有五万多人,但吴革仍感人力不足,五万多人不可能在占夺开封外城四壁的同时,发动对青城金营的突击,还须分兵对付王时雍等内jiān。为了造成攻击的突然xìng,吴革最後还是放弃直攻青城的计划,为防止泄密,商定在三月八日白天通知,夜间起兵,占据外城四壁,同时诛杀王时雍等人,然後再出兵城外,与青城和刘家寺金营对垒,争取康王援军,解救皇帝和皇族。

  三月六日凌晨,天色未明,有诸班直甲士崔广等二百多人来到城西北的咸丰水门附近,闯入吴革的秘密新居之中,唤醒了他。朱梦说、李若虚、吴铢和徐伟四人多日来一直住宿他家,也一同起床。崔广说:“吴太尉,张邦昌定於明日,由虏人僭立为帝。太尉起兵勤王底事已有泄漏,若再迟疑,只恐祸且不测。”徐伟说:“先发制人,後发则制於人,自家们莫须今夜起兵?”崔广说:“只恐已是迟缓。”吴革说:“如今唯有先攻尚书省,诛灭王时雍等乱臣贼子,方可号令全城。”他想了一会儿,就命令朱梦说和李若虚说:“你们可速去马察院处,与他起草檄书,通告义士,号召全城军民。”朱梦说和李若虚立即出发,去找监察御史马伸。

  在匆忙之中,吴革临时只能集结到三百多人,他命令十七岁的儿子吴昊说:“你平时习练武艺,今日是你报国之时。”说着,就将一口随身利剑jiāo给他,吴昊双手捧剑,说:“孩儿会得!”吴革又对妻子黄妙郎说:“此去不成功则成仁,我与你利剑一柄,你与孩儿断不可污於贼手!”黄妙郎噙着泪,却不接剑,吴革厉声问道:“你为何不受此剑?”黄妙郎说:“此剑当用於杀敌,若有差失,奴家自有成仁之道,断不能有辱家门!”话到此处,吴革也心如刀绞,落下了几滴泪,其馀的人也不胜悲伤。黄妙郎叫过了另外未成年的两男两女,说:“孩儿们,且与阿爹忍痛一别!”四个孩子跪倒在地,给父亲与众人叩头,吴革此时再也说不出话。他急速转身,与众人出发。

  这支三百多人的队伍,却只有五匹马,分别由吴革、徐伟、吴铢和亲将左时、张知章五人骑乘。他们在黎明时到达金水河西的一片开阔地,正遇范琼率领军队,封锁了东南的路口。范琼见到吴革人马,就大喊道:“吴太尉,你曾有救命底大恩。我亦是大宋底臣子,不得已而屈事虏人。你yù只手堰黄河,亦须与自家们共议。”吴革持剑一马当先,边走边说:“范太尉,你若能反正勤王,当可将功折罪!”不料在范琼背後飞来一箭,吴革眼快,急忙一躲,这支箭正中他的肩头。发暗箭者正是杀害姚友仲的王俊,他抡动一杆两刃掉刀,骑马迎战吴革。两支军队进行混战。在优势敌人的包围和攻击下,吴革、吴铢、徐伟、左时、张知章、崔广、吴昊等三百多名勇士全部牺牲,血水将暮春的金水河染红了一大片。

  范琼率军队扑向吴革的居所,只见大门紧闭,王俊命令兵士大呼小叫,里面毫无动静。王俊於是下令兵士撞开大门,只见内屋已升起了烈焰,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吴氏七世为大宋臣子,今日便当为国尽忠。奴家到得yīn曹,亦要取尔们贼子底xìng命!”紧接着是四个孩子同样的呐喊声。黄妙郎和四个儿女任凭腾腾烈焰的烧炙,范琼、王俊等人居然听不到一声痛苦的呻吟,房屋转眼间就成为瓦砾灰烬。

  突然一阵寒风刮来,范琼只觉毛骨悚然。他的双腿一软,立即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说:“弟子范琼从来敬神礼佛,不敢稍有怠慢。只求神佛保佑,免受鬼魂之害。弟子当专设道场,追荐姚友仲、吴革等人亡魂,多烧纸钱,为他们祈求冥福。”他的这种十分滑稽的做法,引起了王俊和兵士们的哂笑。有一个兵士感叹说:“范太尉,自家们瞑目後,恐不免在太祖官家殿下吃铁棒。”王俊却厉声反驳说:“依你之说,太祖官家还须在周世宗殿下吃铁棒,根问他如何欺负孤儿寡母,占夺江山。如今宋国已亡,新主洪福齐天,自家们岂能受鬼魂之害!”他的话又使众人,特别是范琼本人得到了宽慰。

  再说李若虚和朱梦说两人急急奔到马伸家中。马伸不比年富力强的张所,他是三十一年前的进士,今年已经五十二岁,半年之间,须发白了大半,在恶劣的生活条件和心境下,时时卧玻他听到朱梦说和李若虚的报告後,连连顿足长叹,说:“吴太尉何须匆忙行事!”在万般无奈之中,三人只能起草檄书。刚写完檄书,只听得街上传来了击柝声。原来开封府衙分派吏卒,到各个大街小巷重复呼喊说:“亡宋统制吴革等谋反,已被官军剿杀。若诸坊巷居民撰造言语,倡说事端,再图谋反,定须收捉赴官,重法断遣!”三人听得这个消息,再也无法自持,只是捶胸恸哭。

  当天傍晚,吴和莫俦回到城里,这是他们的最後一次传话,从此不须再回金营。王时雍和徐秉哲特别在开封府衙设晚宴招待。一张长方形的餐桌,共计十条桌腿,桌腿底部又是一个长方形木框,正好可供十人用餐,如今却只安放了四只圆凳。王时雍坐在东北,徐秉哲坐在西北,吴坐在正东,莫俦坐在正西。餐桌正南不远,则有十二个jì nǚ奏乐,他们都是在金军索取时,被徐秉哲私自留下者。堂上chā着十二枝原先是大内专用的河阳蜡烛,烛光耀目,阵阵幽香袭人。自从金朝正式废宋以後,王时雍、徐秉哲等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