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赠言·下

  「守义，我知道你的中文根基不错，喜欢写文章，因此上联是谈文笔的，『阿房壮赋』指的是杜牧的〈阿房宫赋〉，讲述秦朝的阿房宫有多奢华，到亡国後被焚毁完全是自取灭亡，提醒後人须以此为鉴；『茅屋悲歌』指的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由自己所住的茅屋在风雨中被摧毁开始，触发到希望天下间贫苦的读书人都可以有安稳的居所，表达出杜甫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两篇都是名垂千古的文学作品，可是上联重点在於後两句，我们看到大师的展示於人前的作品，却永远看不到他们背後所下的苦功，就像璧玉在未经打磨之前，表面是粗糙的，只有在经磨刻苦琢磨之後，玉器的光泽才能展露出来。

  话分两头，我们中国人喜欢玉，认为玉有八德，君子就好比玉，温润而有光泽，不易玷污，敲起来铮铮有声，而且坚实正直。而玉本身是相当坚实的，说起来，我们平时所说的『雕琢』，其实是不适用於玉之中，玉看似脆弱，其实是相当坚硬的，量度坚硬度科学上有个摩氏硬度，由一至十，最坚硬的钻石为十，而我们一般所说的玉大概可以分为两种，常见绿色翡翠，主要产地是缅甸，属於硬玉，摩氏硬度大概是六至七；而我们有时会看到那些白色的玉，亦即是李商隐时代『蓝田日暖玉生烟』的那款蓝田玉，或我们常於电视听到的和滇羊脂白玉，都属於我们中国本土出产的古玉，属於软玉，摩氏硬度大概是五至六。而对比我们的金属，从前能够提炼到的铁器大概是四至五，即使是近代提炼技术提高後才能打造的钢材，摩氏硬度大概都只有五至六，根本是不够坚硬去雕刻玉器的，因此，玉器加工的方法不是靠雕刻，而我们只能用磨的方法去慢慢打磨。

  这大概就是上联的意思。」

  阿仁突然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问道：「老师，你刚才说〈阿房宫赋〉的作者是杜牧，〈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作者是杜甫，两者都姓杜，难道你是有意的？」

  耀邦有点惊讶，点头赞许道：「想不到阿仁你那麽快便发现到，对呀，这证明我是特意为了杜守义同学而写的嘛。相传，这技法是由苏东坡发明的，由於经常要题字送人，因此研发了一个公式，上句写姓氏，下句写官阶，我也是抄袭於前人的技法。上联除了谈文笔，还包含了杜同学的姓氏。然後下联，我开始改谈辩才了，我知道守义同学你的口才不错，思维敏捷反应快，自从加入辩论队之後，风头更加是一时无两。下联首两句，借用了两个小说与历史故事，未知你们能否猜到。第一句『独竖群儒』，是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故事，说的是诸葛亮前往东吴说服孙权联合扺抗曹操，以一人之唇舌说服东吴一众谋士的小说故十中弓；第二句『连横六国』，是说战国时代，苏秦游说赵丶韩丶魏丶燕丶齐丶宋六国『合纵』联合抗秦，却由秦国丞相张仪以『连横』之术与其他国家结盟，成功破解合纵而统一全国。我借用这两个故事，重点也是最後两句，有辩才是件好事，但切忌锋芒太露，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反而要懂得选择在适当的时候，施展你的辩才，做有益有意义的贡献。」

  「对了，还说漏了一句，这点是关於对联的技法的。对联我曾经在课堂上说过，上下句字数相同词性相对，如果我们看此联，上联首句『阿房壮赋』与下联首句『独竖群儒』，阿房是名词，独是副词竖动词，岂非已经不对？守义你知道原因吗？」

  守义摇摇头，围观的人也只是互相对望，一时无语。

  耀邦解释说：「原来我们作对联时，有种技法叫『当句对』，亦即是同一句句子之中自行上下相对，因此『阿房壮赋』，并不是对下联的『独竖群儒』，实际上是对应着下句『茅屋悲歌』，『阿房』对『茅屋』，『壮』对『悲』，『赋』对『歌』，这种技法适用於创作比较长的对联，初学对联，不可不知，不然说人家的长联有问题的时候，那就贻笑大方了。」

  守义收到这一份有心思的礼物，真的感动得不得了，重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不禁觉得手上拿着这张薄薄的卡纸变得异常沉重，重得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捧在手里，毕竟这番的寄语，可是相当有份量的。口中连声感谢，又珍而重之的收好。

  「好了，到下一位了，德礼，当年我答应过你於真正毕业出社会工作的时候写一副对联给你，这是写给你的。」

  耀邦拿出一张新的硬卡纸，整理好桌面坐姿之後，又开始下笔。

  众人看着耀邦的笔随着节拍起伏，於纸张上翩翩起舞，留下一丝丝连绵的墨迹，不禁都看得如痴如醉。同样是以行草书写，这一次，却见同一个部首偏旁出现的次数不少，而耀邦在处理的时候，亦灵活多变，或连笔书写，或笔笔分明，或顿错起角，或枯笔游丝，一轮探戈过後，随着想像中的音乐戞然而止，耀邦也就完成最後一个字，就此停笔。

  全联云：

  游混沌浊潭汗流澎湃溅江潮净洗湖波澄澈

  啖唠叨嗔味唾咯唏嘘哽喘嗽哼吟啸哨叮当

  耀邦又松了一口气，轻松的於左下方补上下款「丙申年耀邦书」，然後开始於卡字左上方写上上款。

  开始写那「德」字，首先是部首双企人「彳」，然後是个「十」字，再写个「四」字，就在写完那个「四」字之後，耀邦不寻常的，停顿了。笔悬在半空，手就这样吊垂着，一动也不动。在写这两幅对联的时候，耀邦在写完上联的时候会休息停留一会，才开始写下联，有时字与字之间，也会稍为停留一会，可从未见过他会於写同一个字的时候停顿。众人以为这是表演的一部份，也就屏息静气的继续观望。

  耀邦的笔仍是那样悬空着，只见笔尖开始有些微微的抖颤，原来是耀邦的手有点抖！然後，耀邦的手有点晃动了，却只移动了半寸，半寸之後，又突然止着了。众人再看搅耀邦，额角开始有点冷汗冒出，口中念念有辞。阿仁心中思量着，会否是老师突然鬼上身？还是突然忘记了德字如何书写？要否提提他呢？却又不便提出这看似相当愚蠢提示，又在想是否老师突然间感到不舒服，又是否应该开口询问？正当阿仁抬头望向其他人，却见大部人都已经开始有眼神交流，表示出不明所以，亦不够胆轻举妄动。直至有位旧生卒之按捺不住，开口道：「老师，是『一』字呀，德字内的四字下面，是个『一』字呀」

  耀邦没有反应，另一位旧生以为耀邦老师没有听到，於是又重覆了这番提示：「老师，四字下面是个『一』字呀」

  这次，耀邦终於有反应了，叹了一口气後，终於在四字下面开始写个一字，最後加上个「心」字，就这样完成了整个「德」字。然後後面的「德礼同学惠存」，倒是颇为顺畅地完成。完成後，耀邦把笔收好，就把卡终递给德礼，那个「德」字的四字与一字之间，明眼人从突然加深的墨迹之中，可以明显地看到一个笔意的停顿，成为了整幅作品一个明显的失误。

  德礼双手接过，鞠了个躬表示答谢，然後同样尴尬地表示：「老师，其实我和刚才那位师弟一样，也是每只字我也看得懂，但全部拼起来，真的不明所以，还望老师赐教。」

  耀邦起初有点心神恍惚，听到这里，回个神来，也就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开始解释：「这是我看到一副对联用相同的部首或偏旁写成之後，也尝试东施效颦地写一副。首句『游混沌浊潭』，指的是你毕业离开校园，终於是走进社会这个一片混沌的大浊潭中开始游走，开始工作後，你会开始感觉到工作的艰难，每天辛劳的工作或者会使你感到汗流浃背，这些汗水可能会多得如江流汹涌，或者澎湃得大潮来临一样，但我想告诉你，这些都不要紧的，因为这些汗水，随着潮汐涨退，其实都是在洗刷你的心灵，久经时日，你的心湖将被洗得澄明净洁，学习到做人要经常保持心如止水的这个道理。

  然後，你日常工作之中，会因为大大小小的事令你开始发怒，亦即是啖尝到愤怒的那种『嗔』味，从前你动辄便会唾骂唾弃的事情，很可能为了顾全大局，一声唏嘘的叹息，那口唾沬会哽在喉咙中，倒过来只会使自己咳嗽喘气，在这个时候，或者你需要调节一下自己的心情与日常应对，由以往的啐一口涎沫，改为轻轻哼一首歌，吹一下口哨，让那叮当的响声，於自己辽阔的心头萦绕自娱」

  德礼眼望着那副对联的一字一句，再细味着耀邦刚才的说话，也不知是否想到自己未来要面对新的环境工作的挑战，情绪一时激动得泪水也差点儿要流了出来。

  一时间，众人鸦雀无声，在这个角落的一片小天地里，寂静无声，似乎大家都在回味着刚才的一场无声的舞蹈盛宴。

  突然，旁边有位老师看到人群都聚集在耀邦老师这里，看不过眼，敲锣打鼓的也要表演甚麽，也不知是要表演吞剑还是心口碎大石，反正就这样把人群带过去了。遗留下耀邦，耀邦就在收拾东西，也收拾自己的心情。

  阿仁走了几步去看其他表演之後，对耀邦刚才的行为仍是带点好奇，因此趁着群众开始散去之後，回头私下偷偷的问耀邦。

  「老师，刚才我看到你在写那个德字的时候奇怪地停住了，你是真的忘记了德字怎样写，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呢？」

  耀邦的表情突然变得沉重，皱着眉，眼睛望着礼堂天花板上一处甚麽都没有的地方，似乎想开口解释，却欲言又止，似乎是不懂得怎样解释。就这个状态维持了好一阵子，阿仁也只静静地站着，没有催赶耀邦的意思，只是小脑袋中那叫好奇心的虫子不停在窜动，已经痕痒得一个地步，如果不能够得到真相的话，就要把脑袋敲开伸手去搔痒似的。耀邦在整理好思绪之後，终於开口道：「这个其实是件颇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又缠扰得我颇为着紧，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开口的感觉。我有学过一点儿书法皮毛，在练写的时候，遇到很多的碑帖，当中的德字中间其实是没有一横的。後来就知道，在书法的世界里，很多字其实是有很多种写法的，而德字正正是其中一个，无一横，可以，有一横，亦可。」

  耀邦在这里又停住了，就像观看视频的时候，网速跟不上播放速度需要缓冲，似乎刚组织完的对话已经全部说完，又要开始组织下半段的对话。

  「一般我用较为接近书法的写法写字的时候，我都是跟碑帖的写法，没有一横的，与书友交流，亦不会有甚麽问题。不知怎的，刚才写到德字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两把声音在我脑海中对话。

  其中一把说：『在场的都是普通学生与旧生，根本不会知道那麽多的文字故事，假如你写少一横的话，他们定必会以为你写错字。』

  另一把声音则说：『没有一横的德字写法，有根有据，你又何必为了世俗的眼光，而改变你一直的写法，再者，假如有人问起，你不是可以向他们解释这种写法的由来吗？』

  第一把声音又说：『你想想，在现场还好，你可以向旁人解释。如果旧生把这副对联拿走之後，其他人看到，你在下款上有署名，肯定会认为是你写错字，你纵有百辞在腹，也有口难辩呀。』

  另一把声音接着说：『做人，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即使普通人不明白你，你也断不可为了迁就所有人而放弃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呀！』

  第一把声音随即回应说：『对？甚麽是对呀？是所有人说是对的，才是对，当所有人都说你是错，而你坚持你是对，那不叫对，那是叫：你疯了！』

  另一把声音，不，没有另一把声音了。

  我以为这场争论已经完结，因此准备动笔。怎料只移动了笔半寸，另一把声音又再出现：『或许或许你再坚持多一点的话，你所认为是对的，会找到同路人呢？』

  然後，我知道我已经做了决定，叹了一口气，然後就是你看到的选择」

  阿仁听罢之後，一时间也找不到回应的说话，也都静了。

  就这样静了一会後，阿仁尝试岔开话题，故意问：「对了，守义和师兄都有了，那我的那份呢？」

  耀邦坦白的回答：「我没有准备呀。」

  阿仁听罢，装出了一个很不满的表情：「那就现在想呀！」

  耀邦苦笑道：「你道我真的曹植可以七步成联吗？以我这般才疏学浅，写一副最少要几星期呀」旋即又好像想到了一些想法，说道：「啊，我突然想到可以写甚麽给你了，你早前不是问我选甚麽大学比较好吗？我想到可以写这个给你。」

  随即於袋中拿出笔与新的卡纸，写了以下的十二只字：

  智者乐马料水

  仁者乐九肚山

  写好之後，上面还加了一个横批：智仁兼备。

  阿仁虽然不明白是甚麽意思，但收到了耀邦老师的墨宝还是非常高兴，立刻问道：「老师，这又有甚麽玄机呀？」

  耀邦奸狡的笑着，不回答阿仁的问题，反而收拾东西，就这挥袖而去，而走了几步，回头抛下一句：「自己慢慢参详吧。」说罢便笑着离去。

  阿仁望了一望老师，也望一望手上的礼物，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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