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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57.光兴三年

  博陵是个好地方, 依山傍水冬暖夏凉,甄文君回到此地正是春风和煦之时, 这儿的花总比别的地方早开一些时日。

  听说刚刚修建好了水道, 两岸种满了徘徊花, 甄文君特意叫来一艘船, 不紧不慢独自坐船入城。

  绿波荡漾繁华入眼,离博陵城门还有二里地, 宽敞的水道便已经能够容纳三艘船并排前行。

  和博陵城外相比, 越是靠近城内映入眼中的色彩便越艳丽。两岸徘徊花红似火焰,花叶扶疏万木竟秀,凉风拂面带来阵阵清香,让暖阳之下的甄文君忍不住闭上眼睛, 享受这份惬意。

  船夫用平苍本地话和迎面而来的另一个船夫大声说着什么,擦肩而过时一阵爽朗的笑声。

  后背的痛让甄文君无法久坐,斜斜地卧在船舱中笑问船夫:“足下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么?”

  船夫道:“好事,自然是好事!过些日子又会有些胡子运香料来博陵卖, 到时候肯定会租咱们的船,贵人可猜得出这一趟下来我能赚多少银子?”

  甄文君还真猜不出具体的数目, 极感兴趣地问他。船夫伸出五根手指,嘴几乎咧到耳根。

  “五十两?”甄文君惊讶不已。

  船夫将五指翻了一面,得意之情更甚。

  “嚯。”甄文君比了个大拇指,“一百两, 得是足下好几年的收入了吧。”

  “若是只算撑船的话, 的确是。比如贵人这一趟我收五文钱, 得起早贪黑撑两万次才能赚足一百两。虽然这一百两是整个船队的收入,到我手中呢只有二十两,不过也足够啦。我非常满足了!明年我家小子和女儿都要到读书识字的年纪了,我得多赚钱点银子供他们好好读书。十年之后说不定也能金榜题名,为我们家扬眉吐气!”

  甄文君听他自称“我”,不免感慨。

  二十两银子,聿室尚在时,即便是汝宁的百姓也需要赚一整年才能赚到这个数。

  船越行越深,交了符牌进入城中。

  过了一个桥洞之后水道豁然开阔。

  一艘艘装满货物的船和叫卖声同一时间充入她的耳中,竟是一条水上市集?

  甄文君坐不住,站到船头往远处张望。

  水上集市热闹非凡,但所有商船排列整齐,甚至连船头都极少有向外倾斜挡住道路的。上千艘船停驻在此,生意繁忙次序井然,甄文君所坐的船从中顺利经过,没有任何耽误。

  甄文君才多久没回博陵,这座城市又有了大变化。她问船夫,船夫笑道:“当然要保持次序,谁的船胡乱停靠可是要挨板子也要罚银子的。”

  “哦?不觉得令律太严酷了么?”

  船夫回头仔细地看了甄文君一番:“贵人面相不凡,不会是中枢里的高官来考验我们小老百姓的吧?其实直说又如何?如今大苍天子是平苍土生土长的,对平苍百姓已经很照顾了。可是规矩要有,令律更要遵守,不然还像前朝那样成天乱战,受苦的还不是百姓?别人怎样想我不知道也管不着,但我就是这样,比起打仗比起有个糊涂皇帝在头上压着,我更喜欢现在天子的治国法子。”

  甄文君听罢忍不住笑:“放心,我不是来考验你的,不用故意说那么多天子的好话。”

  船夫神色一肃:“不管贵人是不是,我是真心的。赋税少赚得多,口袋里有银子了,大家惦记的是自己的好日子,谁还想打仗谁还想造一反呢?”

  甄文君登岸时夕阳西斜,想来步阶和返回博陵的将士们已经在庆功宴上喝得酩酊大醉。

  她沿着河岸信步,发现无论从哪条路走都能走向最繁华的西市。

  这是座拥有奇特魅力的城池。甄文君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同国家不同风格的地方,只有博陵的美是让她难忘。

  充满了自律的次序和严格的法令,又四季灿烂春和景明。就连夕阳都不让人伤感,反而有种开阔的辉煌。

  博陵就是卫庭煦的化身,是她终于拿起了那支笔描绘出盛世将启的宏图,甄文君怎么能不喜欢。

  来到卓君府时在门口驻足听了一番,里面没有任何声响,门口也不见侍卫。甄文君轻声走入,穿过长廊,一支徘徊花挂在她的衣服上。她将徘徊花小心地取下,捏在手中,继续往前走。

  月光下,池塘正中有一凉亭,锦鲤戏水,划破明月的影子,漾起一圈圈的涟漪。卫庭煦穿着一件石青色芙蓉暗花长裙坐在湖中心,正凝望着她,等她前去。

  卫庭煦散下了简冠,将重华殿中一国之君的庄严暂时放到一旁。今夜的卫庭煦就是多年前汝宁卓君府里那个让甄文君神魂颠倒的人。

  甄文君沿着细长的步道走入凉亭中,坐到她对面。

  “这是送我的吗?”卫庭煦看着她手里捏着的徘徊花。

  “这是你送我的。”

  卫庭煦亲自为她倒酒:“夫人送我无边江山,我只送夫人一池花,算起来我欠夫人太多。”

  “你我之间,还需要说什么‘欠’么?”

  卫庭煦将倒满酒的酒樽握在手中,担忧道:“听说你后背的伤又犯了,我跟人学了一点案杌的手法,吃过晚膳后到屋里给你试试,虽然学时太短难以精妙却也能解乏。”

  甄文君见面前都是她喜欢吃的菜色,就连酒也都极其顺口,便知卫庭煦是用了心准备的。心下一暖,感慨道:“没想到陛下政事繁忙,还有空准备这么些”

  卫庭煦夹了片鱼肉塞入甄文君口中,打断她:“这儿就你我,何必将什么‘陛下’挂在嘴边?占颖和我生疏我能理解,但你不同。”

  “哦?有何不同?”

  “这还用问,你是我发妻,如何能一样?”

  甄文君笑了笑:“我只是怕朝堂之上,又有人将我当做借口让你难做罢了。今夜在卓君府,你我便是一对寻常爱侣,我不称你陛下,只叫你夫人,可好?”

  卫庭煦红唇一勾,十分满意,亲自给甄文君将酒倒满。

  甄文君抬起手臂要送入口中的时候,后背的疼痛让她眉心一紧,停下了动作。

  “可是背上的伤又疼了?”

  “嗯,没事儿,都是旧伤了。”

  卫庭煦眉间添了一丝担忧:“文君,你十多岁便上了战场,征战二十载,所受的伤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若你还年轻或许能硬抗一二,可现在你我都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如今四海升平,只剩两个不成气候的小国,无须夫人亲自征战。”

  “喔。”甄文君轻轻活动了一下肩部,“子卓是想让我解甲归田?”

  “文君,你是我的皇后。这二十年来,你我聚少离多,相伴的时光恐怕也只有最初那几年。如今天下将定,难道你不想从沙场上撤下来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吗?你大破饶军,其他小国的平定只是时间问题,卫合那帮人还有我母后要我立储的心思恐怕就要山呼海啸般来了。便是为了大苍将来,你我也该商量挑选储君候选。”

  “子卓的意思是,让我交出兵权,从此不问朝堂之事,也不管边疆战事,只安居在后宫照顾储君?”甄文君问她,“如果今日换做是我对你说这些,你会愿意吗?让你交出所有,当我的皇后。你愿不愿意?”

  甄文君的反问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就像是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说叨最普通的家常。就是这么平静的一句话,犹如匕首,割开了卫庭煦的心,有什么东西从中流了出来。

  不是血。

  卫庭煦凝视甄文君如鹰一般锐利的双瞳,不舍得移开眼睛。

  她其实知道甄文君不会答应,她太明白这件事会走向何处。

  甚至她们俩都在等待这一日,等待谁能先开口,将一直以来掩饰虚伪的那层纸彻底捅破。

  卫庭煦起了这个头,她不后悔。

  而甄文君的回答亦让她欣喜。

  这世上只有甄文君能给她这种感觉。

  只有甄文君这样的强者才能让她无论过多少年都不乏味,都能沉浸在无法掌控她所带来的致命吸引之中。

  谁能想到当初歧县那个因为好掌控而被选中的少女,会如同暴风一般成长,长成卫庭煦没能想到的模样。

  胸腔里翻滚的不是受伤的鲜血,而是爱慕的汹涌波涛。

  她知道,从甄文君能够抛下一切顾虑向她说出这番话的这一刻起,那层将她们真心相隔的山海,终于被填平了。

  卫庭煦端起酒杯,热忱而真挚地敬甄文君,犹如收获世间至宝。

  甄文君以为她会回答自己什么话,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敬酒。

  卫庭煦是个奇怪c无法捉摸的人。甄文君一度以为自己了解她了,其实她并没能做到。

  她永远无法真正的了解卫庭煦,这也是为什么她永远无法拒绝卫庭煦。

  甄文君端起酒杯时忽然听见了浑厚的钟声。

  这钟声来自戍苑内,示意关闭各大殿门,苑中正式进入宵禁警戒。

  正是这钟声让甄文君进酒的动作停滞了。

  四周的虫鸟鸣叫之声都如出一辙,这里太像卓君府,像到让她产生了错觉,真的将此处当做卓君府,将眼前人当做身处汝宁的妻子,以为她还是往昔的卫子卓。

  卫庭煦早已不是大聿女官。

  她是苍之天子,于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的一代霸主。

  这酒

  甄文君凝视着酒樽内的酒面,忽然一阵寒意从顶灌入,击入她的心中。

  酒樽几乎从手中脱离,“咣”地一声砸在石桌上。

  酒液洒了一地,甄文君如一阵风般迅速冲出了卓君府。

  卫庭煦平静地扶正酒樽,将它凑到嘴边,残留的酒液一饮而尽。

  甄文君在戍苑内狂奔,撞翻了好几位婢女,甚至引起了侍卫的注意。侍卫们气势汹汹地杀上来一看,居然是甄将军,立即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甄文君没工夫搭理他们,她对戍苑的地形非常熟悉,知道马厩在何处,立即拽了一匹马,驾了就走。

  “甄将军,您不可以”

  有个侍卫要拦她,被旁边的人一把拽住:

  “你可别犯傻了,刚来当差就想人头不保么?人家可不只是将军,她和天子可是成过亲的!”

  甄文君骑马在已经宵禁的街道上飞驰,没人敢阻拦。

  她心中鼓声阵阵,后背上已经激起了一层冷汗。

  原来卓君府的相聚只是为了调虎离山

  希望还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文升!

  甄文君不顾浑然殿门口的侍卫阻拦,冲入殿内一脚将金丝楠木制成的门踹飞。

  “文升!”

  殿内欢腾的气氛和鼎沸的人声瞬间被她野蛮的举动熄灭,正灌酒的吃肉的互攀亲戚称兄道弟的,全都停下了动作,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向门口怒吼的人。

  直到有个尚算清醒的人大叫一声“甄将军”,众人才露出纳闷不已的神色,甄将军怎么来了?天子不是设了私宴与她独聚了么?

  甄文君将人全部拨开,心急火燎地往里找。

  浑然殿不算大,可将士众多,将此处挤得水泄不通,无数醉汉东倒西歪挡她道路,举步维艰。

  “你们见到文升了吗!”甄文君抓了两人过来质问。

  那两人看着甄文君,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指向西南角。

  透过人群,她看见了步阶。

  步阶脸颊上泛着奇异的红晕,歪着脖子倒在角落里。

  甄文君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滞。

  他手中还握着倾倒的酒杯,胡须上沾着酒液,宛若睡着了一般。

  “文升”甄文君跪在他面前,扶住他的双肩,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起起伏伏。

  终究是晚来了一步!

  “将军。”

  “”

  “将军?你怎么来了”步阶睁开了眼睛,刚说半句话便打了一个重重的酒嗝。

  “将军怎么流泪了?”

  “被你熏的”

  甄文君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站了起来,方才所有的悲痛如今完全转化成了尴尬,恨不得用头砸个地洞出来瞬间逃离。

  步阶喝得太多,睡得昏昏沉沉,这下醒来缓了缓,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哈哈大笑。

  原来是误会。

  甄文君在离开博陵时有想过,那晚卫庭煦让她到卓君府究竟是想与她二人世界,还是真的想要调开她好毒杀步阶,只是到了最后没有真下手?毕竟卫庭煦在她身边置了位密探,便是想要掌握她所有的一切,对她是有忌惮的。

  很早很早以前她就说过,因为过往被利用算计的种种,她无法再相信卫庭煦。

  其实卫庭煦又何尝真正相信她。

  她们为了迷惑别人一直都在演各种各样的戏码,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可是她爱卫庭煦的心是真的,卫庭煦爱她也是真的。

  无数次的舍生忘死,都只是为了抓住心上人罢了。

  可惜,现在的她们无法在一起。

  离开博陵时她没有带走多余的东西,轻减的几辆马车内装的都是旧物。

  城门为她开启,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当她和步阶等人沿着官道走出三里地时,一辆马车停在前方。

  甄文君让马车车队停在原地,她独自上前。

  车夫下马,将车帘徐徐拉起。本要搀扶车内之人,那人却自行跨下车。

  岁月似乎没在卫庭煦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个人一手建立起全新的帝国,精力反而更加丰沛,更加专注。

  “文君,你我以洈水为界,分南北而立,如何?”

  甄文君在看见她时即将要涌出的眼泪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忍不住含泪而笑。

  这就是卫庭煦,是她最熟悉的人。

  “以洈水为界,是你吃亏了。”

  卫庭煦摇头,凝望着甄文君的目光变得温柔:“我亏欠你多少,你为我又付出了多少,无法用土地多寡来计算。若是没有你,我可能完成不了今日伟业,更可能堕入万劫不复的恶境。幸好有你,让我还能保持心智。对不起,文君,你和我相遇,而我却是这样一个人。”

  最看不得卫庭煦落泪,甄文君将她抱入怀中。

  “怎么能怪你,怎么舍得怪你,我也是这样的人。”

  卫庭煦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不舍。

  “你若是愿意做我的附属,或是我愿意妥协,躲在你身后,一切都好办。可惜,我们都不是那种人。”卫庭煦抚摸着甄文君的脸庞,望着她藏着整个穹宇的双眸。

  甄文君笑道:“幸好,我们不是那种人。”

  人的一生有不同的追求,有人忙于生计,有人谋划天下。谁和谁相遇无法注定,而谁与谁会在分离之后重新走到一起,却是注定的。

  因她们独立而自由的吸引力注定。

  在甄文君离开博陵的那一天,卫庭煦明白,与甄文君之间如履薄冰而压抑的感情彻底被撕开。

  即将迎来的是她期待已久,最平等最自由也是最长久的恋人。

  南岭的山花儿都开了,每天清晨推开屋门就能闻到清新的花香。这儿修了路,原本需要翻山越岭十分难走的道路现在也方便走了,南岭百姓都笑逐颜开。

  除了一个人。

  小枭就要离开此地前往怀扬,她想让李蓉和她一块儿走。

  这事儿她在心里谋划了好几日,总觉得像是某种承诺,说出来万分难为情。但她明白这一走不知何日再回南岭,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她问自己,若是此生再也见不到李蓉,甘心吗?在未来的某日想起来是否会遗憾?她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很有可能。

  放下所有的羞赧,她要带李蓉走。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找李蓉说了,谁知李蓉没有任何动容之色,想也没想便冷淡地回应:“不走。”

  “不走?难道你就一辈子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就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小枭急了,连带着声音也变大。

  李蓉撑着脑袋随意翻书:“不想。没兴趣。”

  “你就这么没志气。再怎么说你也曾经是一国皇子,就愿意待在山窝里任人摆布!”

  李蓉挑她一眼:“小将军口气好大,我正是一介村妇,又有什么不妥?为何要跟你走?”

  小枭有点想不明白,在南岭的这段日子她们俩其实关系不错,李蓉性格内向不是很健谈,但小枭一天到晚嘴不停,二人成天待在一块儿小枭总喜欢逗她,一来二去的也算混熟了。上个月有一帮土匪到临村闹事,小枭带了一百士兵过去将土匪全给剿了,不小心手臂被划了一道血口子,还是李蓉给包扎的。那晚两人浓情蜜意好不快活,好吧,至少小枭自己觉得气氛特别好,怎么今天变得这么冷漠,难道一切都是她自己胡思乱想吗?

  “李蓉。”小枭有些难过,语调也放缓了不少,“无论你经历过什么,在我看来你和别人是不同的。你很聪明也心怀鸿志,我不忍心看着你折损于此,惨淡地度过一生。这是浪费,你明白吗?我不甘心!”

  李蓉没想到小枭会这样说。

  很久了,没人在意过她的感受,更不用说为她的未来考虑。

  李蓉眼眸闪烁了一番,急忙转过头,不让小枭看清她。

  “说你是个蠢蛋,果然是蠢蛋。你以为我想走就能走的吗?若是我离开此地,一定会被追杀。当初我能侥幸留下一命的代价便是永生永世不能离开南岭”

  李蓉还未说完小枭就打断她:“管她呢!卫庭煦让你待在这里你就真的待在这里了?怕她做什么,我会保护你啊!”

  “你?”

  小枭将她整个人扳正,面对自己,再次强调:“我是真的讨厌卫庭煦,信我。”

  李蓉被她逗笑,挥了挥手,想将她从眼前挥开。站起身来再次挣脱她的双臂,走到窗边往外看。

  “好了,你的人都在等你,快点出发吧。”

  “你真的不跟我走?”

  李蓉没吭声。

  小枭泄了气,立在屋中许久之后轻轻叹了一声气。

  “保重。”

  落下这两个字后,便是关门声。

  李蓉立在窗前,双眼眨也不眨。

  她知道小枭或许是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错过了,她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有转机。

  她不想连累别人,特别是对她好的人。

  可是

  李蓉回头。

  不行。

  小枭在小院的正中停下了脚步。

  她傻,你也跟着她一块儿傻么,小枭!阿母何时教你做个听话的娇娘子?所有的事情难道不是自己争取来的吗!

  小枭握紧拳头,猛然转身,大踏步地往屋内返回。

  “李蓉!”

  打开门的瞬间,李蓉也急匆匆地往外扑,两人迎面一撞“咚”地一声,双唇撞在一块儿,没有半点悸动之情,痛得她们纷纷捂着嘴后退两步。

  当她们看见彼此嘴唇上的血也如此统一时,指着对方笑出声。

  “我说,你急什么,不是不跟我走么!这力气大的,差点把我都撞飞!”

  “我急着去摘菜,又和你有什么干系?不是保重不是走了?回来做什么?”

  “你再说,信不信我给你丢上马车?”

  “好,你来丢一个试试!”

  小枭还真丢了,不仅将她丢上车,还把她送到了怀扬,丢到自己宫中。

  长歌国这个名号放在十多年前,或许还有那么几位耄耋老者能神秘兮兮地说上几句,可到了光兴三年的时候,一提到这三个字,大家心中想的全是洈水之南那个迅速崛起的富饶国度。

  说起来长歌国也算是大苍的友邦,毕竟长歌国君和大苍天子交情匪浅。

  曾经为苍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曾是天子妻子,虽然没有正式封后其实和皇后没有多少差别的甄文君,为何会到南边圈地自立?这事儿百姓们没少议论。在公开场合说天子的闲话当然不妥,轻则三十大板重则流放,可是私底下百姓这张嘴是不可能堵上的。

  天子和将军彻底决裂了?还是一时争吵,正在冷战?真是神仙打架。寻常夫妻若是有个什么不痛快,顶多不让上床。这二位隔洈水而立,直接建立了两个王朝。

  这些暗地里流传的市井流言还有诸多版本,一些名士们却不这么想,周围敌对小国的国君们更不这么想。他们总觉得这一对默契的妻妻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莫非要展示内斗的表象,好让他人放松警惕,甚至发兵攻打?怎么可能。

  吃了这么多次血亏,他们是不会再上当的。

  光兴三年,又是个百花怒放的春日。戍苑内有人终于批完了最后一道奏疏,转了转酸胀的手腕,吹熄了油灯,才发现已经天亮了。

  “陛下,卫尚书求见。”

  卫庭煦没应,反而将一个全新打磨的小人偶从木箱里拿出来,用画笔小心地为它描眉。人偶小巧精致,脸庞更是只有指甲盖大小,她动作很轻也很仔细,轻轻一笔下去,力道正好。

  长眉入鬓,故人如斯。

  人偶画好了,重新放入木箱内,这时才宣卫合进屋。

  卫庭煦并不常单独将卫合叫来,通常情况下是卫合有许多“要事”禀报天子。今天一大早就让他火速进宫面圣,卫合心里有不详之感。

  他庶妻收了老家太守一车上好的绢帛,被他好一顿骂,觉得大祸临头。那太守本来就一心想要进京当差,一直没有好机会,卫合也知道他资质尚欠,来中枢未必是好事。如今这绢帛一收,事儿马上就变了味道。

  自知自个儿成天给天子找不痛快,这事儿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出去,受贿之罪怕是没跑。

  谁知卫庭煦居然消息这般灵通,昨晚刚发生的事今天一早就让他单独去戍苑。若是说卫合不怕那是不可能,进屋的脚步都已经发颤了。

  “叔叔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卫合刚要行礼便听卫庭煦如此说,诧异地抬头道:“今日是老臣年事已高,记不得了,请陛下明示。”

  “叔叔,来。”卫庭煦将他扶起来,坐到一旁,“今日是子鸣的冥诞。”

  卫合一愣,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子鸣的冥诞。想起已逝的爱子,这么多年过去,卫合还是心痛。

  “是啊,是子鸣的冥诞。臣是真老了,居然忘记了。”

  “不怪叔叔,要怪朕。叔叔为卫氏江山殚精竭虑,这些年来老了这许多。”

  话说到这卫合便明白天子是要他退了。天子终于要向他下手了。

  卫合一咬牙便要开口,没想到卫庭煦却说:

  “但卫氏的江山需要叔叔,朕也还需要叔叔。叔叔没办法,只得继续操劳了。”

  这番话卫庭煦说得格外真挚,卫合一时没能有任何反应。

  “朕需要离开博陵一段时日。”卫庭煦将一道圣旨给他,“朝中一切大小事就交给叔叔了。”

  卫合跪地接旨,还有些不可思议。

  脑袋没掉,居然还将监国重任交予他

  子卓这是要去什么地方?是否留了一手在博陵?这是考验?还是设下了圈套等着他犯下更大的纰漏再将他治罪?

  卫合拿不定主意,他甚至不知道卫庭煦是不是真的离开博陵。

  可是监国事务极其繁忙,卫合来不及去考虑太多,只能集中精力投入其中,以免出任何的错漏,自己脑袋不保还让百姓也遭殃。

  卫庭煦真的离开了博陵。

  三年了。

  三年以来,卫庭煦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大苍的奠基之中,从未离开过博陵一步。她一直在加快脚步稳定四海,为的就是今日,为的就是说走就能走的远行。

  帝王之位是她的加持,永远不会成为她的枷锁。

  她的目的地明确,一路向南。

  万向之路非常安全,只要沿着官道前行都有重兵守卫,土匪之流已是罕见。她和随行的侍卫们扮成使者车队向长歌国进发。

  她要给文君一个惊喜。

  一年前甄文君离开博陵后,以续州为都城,长歌国拔地而起。建国之初甄文君也走不开,有许多军国大事需要她决断。步阶已是丞相,国内大大小小的事她都会和步阶商讨。她还提拔了很多人,可兵权一直握在自己手中,分毫不让。

  小枭自然是储君,东宫三师每日围着她转,教她经学教她治国之道,几乎是摁着她的脑袋让她读书。小枭痛苦万分,却也只能忍耐,因为她知道自己肩负这个国家的未来。

  偶尔累的时候便去找李蓉聊聊,李蓉住在宫外,见她一次并不容易,所以小枭收敛了所有的坏脾气,尽量让每一次的见面都尽兴而归。

  阿穹早已白了头,但精神却比前几年还要好。甄文君也忙,忙里偷闲会带她在宫中散步,陪她说话。阿穹多数情况下是清醒的,只不过睡眠的时间比常人要长。甄文君不知道自己的药能压制她蛊毒多久,或许阿母会突然去世,也可能会长命百岁,她不确定。正因为不确定,她才更加珍惜现在相伴的时光。

  终于一切走上正轨,她有了一点儿闲情,缕了一遍近日的安排,挤出半个月的时间,她有件大事要做。

  她要回一趟博陵。

  “可是,陛下,苍近日有使团来访,陛下确定要在这时候出行吗?”鸿胪寺卿向她禀报。

  “苍?”甄文君还真不知道这消息。

  苍国的使团来得飞快,消息刚传到长歌,第二日马车队伍就入了续州。

  甄文君见了使者,使者称大苍天子给国君带了厚礼。甄文君一听“厚礼”二字就知道其中有猫腻,以卫庭煦的风格定不会按常理出招。饶有兴致地问使者,“厚礼”是什么。

  “美人。”使者道,“绝世美人。”

  甄文君差点笑出声来,送什么绝世美人,如此消遣她?

  使者听长歌国君笑了,解释道:“大苍天子听闻国君后宫无人,亦知国君出生绥川,怕是南方女子不合国君胃口,特意送上美人,为国君填充后宫。”

  这人说的话完全不像是一国使者会说的官方词令,想也知道是卫庭煦教他这么说,调侃罢了。

  “这么说来,这美人一定是大苍天子精心挑选,符合本王胃口。”甄文君也不扭捏,既然人都送来了不收可还行?

  “定让国君满意。”

  “谢过陛下好意,送到寝殿去吧。”

  随着使团一块儿来的还有大苍工部侍郎,他带来一张图纸,想和甄文君商议,是否能结合两国之力在洈水上建渠,利用洈水之能灌溉两岸,造福两国百姓。

  这是个大工程,水利乃农本,此举定会给长歌国带来更多利益。甄文君叫来大臣,众人一并讨论建立洈水渠的所有事项。那侍郎本要明日找大块的时间详聊,甄文君正说得起劲,便让人设宴,没放人走,边吃边聊。

  那侍郎也不知怎的,别人喝酒脸越喝越红,这位倒好,越喝越绿,最后喝成了颗腊八蒜。

  咕

  甄文君的寝殿之内,“美人”独坐,肚子饿得直叫唤。

  卫庭煦双眼发直——人呢?!

  洈水渠的初步计划讨论完毕时已过二更,甄文君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后,定下了去现场勘查的日子,这才出来,往寝殿走。

  她不太习惯衣来伸手,总觉得别人做事慢又做不好,衣服都自己穿自己脱,殿内只留了两个帮忙的侍女。

  当她推开寝殿的门走进来脱去外衫时,看见有个人背对着她坐在床榻前。头顶着又长又厚红纱,将整个人罩在里面,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形更看不清脸。

  “谁?”甄文君问侍女。

  “回陛下,是苍国天子送来的礼物。”

  不说甄文君都忘了:“怎么在这儿?”

  “回陛下,是陛下让送到寝殿的。”

  甄文君:“说送来还真送?我”

  侍女不说话了,甄文君也没再为难她,想要上前让那“美人”自己离开便好。谁知她刚向着美人的方向走了两步,那美人居然转了一转,侧过身去,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样貌。

  甄文君愣了一愣,奇了怪了,继续凑上去。

  那美人又转了小半圈,继续避开。

  甄文君心中已经了然,动了动手指让侍女们都出去,而后长叹一声,如同自言自语般道:“说是美人,结果躲着不让人见,看起来也不算美。好了,来人,抬出去丢了吧。”

  卫庭煦身子就要扭转过来,忽然背后一紧被甄文君整个抱住,惊呼一声,二人一块儿跌入宽敞的床榻上。

  “总算让看了?”甄文君将一堆碍事的红纱掀开,丢到地上,近距离看着许久不见的怀中人,又欣喜又好笑,“让我仔细看看你们苍国的使者是不是在说谎,这美人是不是合我胃口。”

  卫庭煦被她圈在怀中,久违的心动感从心底蔓延,圈住甄文君的脖子将她拉低:“国君可得看仔细了。距离够近吗?看得清楚吗?”

  甄文君摇头:“不够。”

  “这样呢?”

  “还不够。”

  “那这样”

  久别重逢,二人热情难减,一瞬天明。

  第二日一早,醒来时发现梦中人竟就在身旁,忍不住闭上眼,将彼此抱得更紧。

  “我本来想去博陵找你。”甄文君枕着卫庭煦的手臂,脸贴近她的胸口,环住腰。最熟悉又舒服的姿势,只属于她们两人的姿势,“没想到你先来了。”

  “我总是快你一步。”卫庭煦在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眼睛,看她的头发看她的鼻尖,看她这几个月的变化。

  甄文君听到她的话,柔软地笑了,没再继续,挨得她更近,轻轻在她胸口咬了一下。

  “小豹子会咬人了。”

  “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小豹子。”

  卫庭煦将她新制的人偶拿出来,站在甄文君的脑袋上:“对我而言,你永远是个小孩儿。”

  甄文君见人偶拿到手中,依旧枕着卫庭煦的手臂不舍得离开。

  “真像我。”

  卫庭煦道:“我发现,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写诗作词还是手工活儿,甚至连矫情的本事都厉害了许多。”

  甄文君点头赞同:“我夫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天下第一,矫情也不例外。”

  卫庭煦在她腰上挠了一把,甄文君怕痒地跳起来:“别闹,你可是一国之君!”

  “你不也是?长歌国国主,鼎鼎大名的甄将军怕痒,这事儿说出去谁信?”

  “你这是报复我。”甄文君又如没骨头一般倒下来,一个劲儿往卫庭煦怀里钻。

  “子卓,你知道吗?”她忽然变得严肃,“此时此刻,我第一次敢这样对你肆无忌惮的撒娇。只有现在,我才有立场,才有资格对你撒娇。”

  方才肆意的笑收敛成了一个温柔的笑意,卫庭煦捧着甄文君的脸,轻轻落下一个吻。

  “谢谢。”她说,“谢谢你做的一切。”

  她原本以为甄文君会落泪,但甄文君没有。

  甄文君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深吻不止。

  博陵到续州交通便利,速度快的话只需八日便能抵达。而洈水之滨的各项工程亦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一旦确定,往返两座城池的时间将进一步缩短。

  而两国国主在对方国土上的行宫也在迅速建造。

  曾经的“聿”正在慢慢被时间掩埋,取而代之的是并立的两大全新帝国。

  发生在那个年代里所有的笑与泪,爱与恨,以及诸多无法考证的传奇,全部都成为历史的趣味,由说书先生妙趣横生的口中说出,引后世无限遐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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