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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章 论势(2)

  隆庆山庄。

  听雨阁。

  自京畿而来的天子朱祁钰一行在休整了半日后,正式拜会当朝太傅徐启同。跟随在朱祁珏身后的则是燕王朱镝,宣王朱炽,内阁首辅张居正,次辅杨博,于谦以及当朝国母袁氏,这般阵势,已是天下至尊至圣,由此可见,天子心中对于此次拜会的期许何其看重。

  坐于主位的徐启同逡巡而观,但见宣王朱炽做书生打扮,虽是便服,皇家气度却是博大清正,儒雅而清贵;燕王朱镝则是武将装扮,一身银铠穿在身上,显得英武非凡,更加上朱镝本就是昂藏身材,比在座众人都要高出一截,顾盼神飞之间,如鹤立鸡群,风采卓然;内阁重臣张居正,杨博和于谦俱是年逾六旬的长者模样,着一品公卿朝服,峨冠博带,容色古拙清癯,唯一双眸眼似寒星,如剑光,清亮之余似有机变暗藏,名臣风范一览无余;立于天子身侧的则是皇后袁氏,神貌如凰凤一般灼灼如火,白皙如水的娇颜,如黑水寒潭的炯炯双眸,眉峰似远山含黛,如瀑如缎的长发垂肩,这般神采竟是把四周的阳光都压了下去,唯女子容颜如梦,力压一行须眉男儿;最后端坐于身前,正是当今天子朱祁钰,徐启同细看之下,却只想起八个字来形容天子神采,那便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而以这八个字记于史书上的唯有一代天骄唐太宗李世民一人而已。

  “太傅,我们这一行人没让太傅失望吧?”刚刚落座,朱祁钰便是轻笑了一声。

  “陛下过谦了,今日得见陛下,皇后娘娘,燕王殿下,宣王殿下以及三位阁老乃是微臣平生幸事,陛下天人之姿,必当引领我大明走向辉煌盛世,微臣能为陛下略尽绵力,更是我隆庆山庄的至尊殊荣。”徐启同浅笑说道。

  “有太傅一言,朕这心里便是轻松了七分,言归正题,自渤海海战之后,西夷跨海而来,气焰日嚣,不是让我大明开放通商口岸便是准其自由传教,情势一日比一日严峻,以太傅来看,今后这五十年里我大明当如何自处,如何与西夷做武力之争。”朱祁珏神色凝重地问道,听天子发问,无论是皇后袁氏还是两大亲王,三大宰辅俱是一脸肃然,如同一群闻听大道的僧侣,眼里透着渴望与崇敬。

  “西夷强大在于其理学之术,毛瑟枪,榴弹炮,铁甲舰这些威力巨大的火器之所以能成为西夷的制霸利器,究其原因皆在于西夷的理学之术远超我大明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在过去,我华夏子民把西夷带来的舶来品斥之为奇技淫巧,但就是这些奇技淫巧之物造就了西夷如今强大的火器。儒家大道虽能制人心,平天下,但却不能制造出威力巨大的武器。刀剑之利只及尺丈之远,而那些西夷枪炮却能取人性命于数里之外,这便是差距。圣人曾言:知耻而后勇,知不足而奋进,若我大明不行变革之道,易生民之心,便是亡国灭族也非虚言妄语。”徐启同一语说完,稍顿,抬首看向众人,但见众人的神色比之方才更加肃穆,如方才这般逆耳忠言也只有徐启同这太傅身份才能平淡说出,若是换了他人,只怕早做了午门外的刀下亡魂。

  “所以学习西夷理学乃是大势之趋。无论是什么样的局势,于天家而言,成王败寇乃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唯有国力强盛,武力充沛,内可安九州黎庶,外可成万国霸业,如此即能定抵天下,揽辔寰宇。这些年来,微臣深思冥想,唯有一途才能致我大明强盛,那即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按这一方略指导,若能缓步缓行施政数十年,微臣有信心,我大明朝堂必将重开汉唐气象,届时四夷宾服,万国来朝亦非难事。”说及此处,天子朱祁钰的眸眼陡然一亮,便如夜行时陡然找到了一盏指路明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太傅之言深得朕心,若当真有一日我大明国富民强,立万世基业,太傅即如朕之子房,大明之国老,隆庆山庄当享万世国祚。”

  “陛下抬爱微臣了,这是微臣花了十余年与门人弟子一起所著的《海国图志》c《西学列志》c《变法通议》等书,请陛下收纳。”徐启同一边说着,一边向左近门人摆了摆手,立时便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弟子抬了一箱沉重的檀木箱子来到御下,开箱一看,便见箱内整整齐齐地摆着近百部厚实有余的线装书,墨香悠悠,书韵绕梁,却不知凝结了多少徐氏子弟的精力心血。

  众人见得此箱,心中皆是巨震,暗自感慨:“这隆庆山庄之名百年不衰,竟是这一代代子弟心血而凝,徐氏一脉的家训传承何等拔卓,才能一代代将先辈的精神意志传承下来。”

  “朕能得太傅如此倾力支持,铭感五内。朕在此立誓,于朕有生之年,必致我大明兴盛,百姓富强,若违此誓,当遭万民唾骂,车裂而亡。”于天子而言,这誓言已有泰山之重,皇后袁氏,燕王,宣王以及三大宰辅见天子如此,纷纷跪拜,行三跪九叩大礼,口诵:“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徐氏子弟见得如此场面,随之叩首。所有人只觉心中激荡热烈,对于眼下这少年天子更是钦敬到了极处,便是为其蹈死不顾也无半分怨言。

  “陛下如此气度襟怀,令人钦佩。”徐启同从容说了一句,稍顿,复又沉声说道:“但凡变革,说来虽简,行之繁难,而这中体西用乃我九州五千年未有之变,其中要领便是一个‘缓’字。想来陛下对于东瀛行民治维新之举已有所耳闻,戊辰之战历时两年有余,虽得成功,但东瀛国力,民力渐尽,积弊已深,此为急行之祸。反观我大明幅员九百万里,拥生民四万万,山川湖泊数不胜数,金银铁矿成千上万,此乃地利;至于人和,陛下在居摄八年时,下诏广开言路,诸子百家之学尽传乡野,西夷理学兴盛于江浙一十三州,九黎城,隆中书苑以及牧野原奉天子诏谕,近年来研习西学已有小成,精英子弟辈出,便是微臣这小小的隆庆山庄,亦有不少通晓中西的门人子弟,民智已开,正是施行王道之时。”徐启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天子,似有未竟之言藏于肺腑,愈发显得高深莫测。

  朱祁珏见徐启同神情,心知有异,轻笑道:“已近中午,朕这肚子可是饿了,今日之会到此为止,叨扰太傅了。”

  “皇上客气了,来人,传膳。”随着徐启同一语而落,整个隆庆山庄随即忙碌起来,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倒是把帝驾而来的凝重气氛给冲淡了几分。再加上隆庆山庄内本有不少自西洋留学而会的徐氏子弟,对于九州的礼法体制看得极淡,言语举止间的随性自在如同一股清风在天子行辕里渐渐弥散,让那些随侍天子的朝廷重臣,皇亲贵胄开了不少眼界,仿佛在他们的眼中,开启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当然,其间不乏举止荒诞逾矩者,若是于禁宫中,必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但自来隆庆山庄伊始,天子朱祁钰即下了诏令,若无大奸大恶之行,逾礼者概不追究,天子贤圣之名由此在隆庆山庄传扬不散。

  到了下午,天子借午睡之名将徐启同秘密召到了自己的寝室中,如此,只存于天子太傅之间的机要由此而谈。

  “上午见太傅似有未竟之言,现下已无外人,太傅可畅所欲言。无论是什么样的话儿,朕绝不疑忌太傅半分。”朱祁钰的神色坦诚而真挚,令人无由地感动。

  “陛下信重之恩,赏识之情,微臣感激涕零。”徐启同半跪行礼,心中激昂溢于言表,间有泪珠滚落,看得朱祁钰更是欣慰:“太傅快快起来,你我君臣相知理当如此。”

  在天子的搀扶下,徐启同站起了身,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激昂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整了整衣冠,显露出谋算天下的智者风范。

  “以时下的局势而论,陛下所忧者当为东瀛,太平教以及西夷之事,前月微臣门下弟子传来消息,西夷诸国在欧罗巴的战事已过泰半,一旦西夷腾出手,集结重兵而来,便是我大明倾亡之之祸,不知微臣说的对否?”徐启同谨慎地说道。

  “对于太傅所说的三个祸患,朕虽是忧虑,但当真要倾覆我大明社稷,动摇我天朝国本,绝非一日之功。纵是以攻城略地而论,一寸山河一寸血,无论是东瀛倭寇还是太平教反贼,亦或是西洋夷狄,想要制统九州,揽辔华夏,只怕也得元气大伤,更何况如今之大明与往昔而论亦有不同,纵观满朝文武,英才济济,名臣辈出,关宁铁骑与鞑靼瓦剌征战十余载,兵锋锐利,龙骑禁军经兵部调教,更胜从前,还有隐于牧野原秘密训练的地火水风四大兵团,我大明天下岂是他人拿捏之物。太傅若是只有这番见识,倒是要让朕失望了。”朱祁钰挺身而立,透过窗棂睥睨远望,自有一股天子之气弥漫在屋宇之间,迫得徐启同不由一窒。

  徐启同神色一凛,低沉问道:“陛下心中所患着是晋王,皇太后还是两者皆是?”

  朱祁钰闻言一笑,道:“十五年前,宁王作乱,京师喋血,中山靖王领关宁铁骑入京勤王,皇太后与其里应外合诛除叛乱,并将朕扶上至尊之位。天下人尽皆称道皇太后乃女圣明主,将自己亲生的晋王,景王置于一旁,却力保朕之帝位,此等胸襟,纵观历代史书更无一人比得。更何况皇太后素有巾帼之志,于政务上远见卓识,手腕高卓,内可安天下黎庶,外可决征战杀伐,若无皇太后鼎力辅佐,倾力教导,朕如何能有今日文武,但是”

  “陛下想说的是,当年宁王作乱,中山靖王掌关宁铁骑,德王掌龙骑禁军,都是效忠于先皇之人,皇太后将陛下扶上龙椅不过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而且近年以来,晋王野心渐显,已有觊觎龙庭之心,而皇太后却任其坐大,不加节制,便是默认了晋王之心,京师里的这场萧墙之祸才是陛下心腹大患。只是这些年来,皇太后为政贤明,群臣敬服,人望已具,羽翼已丰,一旦事发,陛下恐无能力掌控全局,抵定京畿?”徐启同洞若观火地说道,那一分明决睿智使得徐启同的眸眼如光阳处绽,动人心魄。

  “不错,太傅所见明澈,其实此番朕莅临隆庆山庄,目的之一便是让晋王去了忌惮之心,而行谋逆之事,此为欲擒故纵之法,一旦晋王举旗而反,就不知皇太后作何打算,此乃朕之心病,若是皇太后与晋王做了一路,数十年的母子之情自此而绝,到时,不仅皇家衰颓,于整个大明天下而言更是如遭雷击,皇太后提拔上来的臣子之中颇涉显要,更会动摇国本。”朱祁钰痛心说道。

  “其实陛下依旧称呼皇太后之名而非以萧氏呼之,心中已有决意。况且皇太后理政之能世人共睹。所谓女圣明主,便是心中只有家国天下,莫说皇太后与晋王之间的母子之情,若当真到了万难之时,纵是晋王,景王,在皇太后的眼中也不过是天下这副大棋盘上的两枚小小棋子,可用之亦可弃之,而棋盘上唯一不能弃,并与之同生共死,生死相依的只有那枚名作‘王’的棋子,现下这棋盘上的‘王’便是陛下,而在皇太后的心里,唯一想确认的便是陛下是不是棋局里真正的‘王’,权术,气度,谋略,武力这些都是为王的本事,皇太后既用了十五年时间悉心将所有的本事交于陛下,难道会轻易放弃?她老人家其实一直在默默地看着陛下,陛下断不可起了疑忌之心,作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至于晋王,想来陛下已有安排,微臣便不在多言了。”徐启同的言语清明而深刻,年轻的帝王听了,许久不语。

  终于,朱祁钰的眉峰完全舒展开了,拨云见日道:“太傅之言如醍醐灌顶,朕明白了,绝不有负太傅期望,更不负皇太后期望。”

  “好!”徐启同轻轻一赞。

  恰在此时,廊檐处倏地传来一个明亮的声音:“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有要事启奏陛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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