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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九章 一语无心杀伯仁

  随着这城内不断驰送的战报,这粮价开始涨了起来,家家户户开始屯粮,在周县有地有租的,恨不能现在就把粮食都收了:天复二年正月,朱温回军三原,旋移军武功,逼近凤翔,李茂贞坚守不战。昭宗以给事中严龟充岐c汴和协使,“赐朱全忠姓李,与李茂贞为兄弟,全忠不从”。

  一场大战眼看在即,但天降喜讯,粮价很快就略平稳了些: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克用,在天复二年正月,派大将李嗣昭率领大军攻取了原本属于朱温的慈(今山西吉县)c隰(今山西隰县)两州,直逼晋南的晋(今山西临汾)c绛(今山西新绛县)二州。若再攻克这二州,那晋军距关中平原不过咫尺,很有可能会与李茂贞形成东西夹击之势。所以,朱温不得不从七万大军中,抽调了五万主力回师河中,对晋军展开反击。朱温此去,李茂贞大喜过望,集结兵力部署城防,以迎战那“瘟神”,希望能大破汴军,挫挫那瘟神的锐气。

  几人一直没寻到个好住处,夜夜东躲西藏,又把手上的东西典当得差不多了,钱也是一日更少一日,仔细看看兜中,根本难以支撑,那廷谔更是背着十一偷了几回。

  这一日,已是二月,春风料峭龙抬头,春雨一时不须发。几人正一阵萧索意趣,正想着夜晚又当如何过活时,在坊中北曲一酒肆后院听得做法事的洪亮之声。他们走到那门口,恰碰到那酒肆店家正抹着泪儿送了一个郎中出门来,里面吃饭的堂客们偶有几个都在窃窃私语c摇着头叹息。

  “大夫,望您再给开一副方子吧,不论如何,求您再开一副药了。”

  那郎中面露难为之色,唏嘘一句:“不是我不开啊,实在是老朽医术不精c无能为力啊。”

  “大夫,求您了”

  “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还是早早备下后事为妥啊。老朽先行告辞了。”那郎中说罢便行了叉手礼c摇头轻叹而去。

  那店家在那酒旗下迎风站了会儿,直用袍袖连连拭着眼角。一片伤心无限事,凭风寄泪此声中。

  “十一哥,你看!”廷谔轻唤了一声十一。

  目睹了适才情形的几人,一下便明白了廷谔的意思。十一看向十七,问道:“你说,要不咱么试试看?”

  “可是,这店家的儿子看来是病得不轻,恐怕非一般药石可医。”十七眼里略带一点犹疑,“你知道的,这陈家村上下,就是因为”

  十七说不下去,看着十一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而一旁的令欢紧紧看着她。

  “十七姐,我们现在根本没有别的活路了。这粮价一天贵似一天,不说是治病救人,即使是为了我们能有口饭吃”廷谔的话戛然而止,并没有半句啰嗦。

  十七抿了抿嘴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十一,让他做最后决定。

  “廷谔说得有道理,但是这一路来,这秘密给我们带来了不少的祸事。即使要做,今日也先声明,必须由我来,且慎之又慎,不可再重蹈”十一不忍说下去。

  几人简单商议了下,便向前去跟那店家攀谈起来,说自己亦是医生,只是流落在此,刚才听到对话,愿意一试。

  那店家看这几人衣服肮脏,但言谈间一口洛下音,谈吐不俗,且那十一c令欢令姜,皆是样貌不俗,虽然年轻,但看着不像是贱民逃户,怕是真有几分本事。再则他已山穷水尽c毫无办法,此刻即便就是个骗子,又能怎样?他老周家夭亡了几个儿女,最终才养活了这一根独苗,若儿子撒手西去,他这攒下的家业又有什么用?为了儿子,便是骗子也要试试。

  他想到此,便唤过了小二,让他领着这一行叫花从后门进得院去,别从这酒肆前堂穿过c惹得客人们无端嫌弃。那小二得了令,马上便在前面带了路。几人绕着这院墙走了十几分钟,才到得这后院侧门。这老周确实家底攒了不少。

  进院后,又遇到了一个婢子领着几个道士擦肩而过,想来便是刚才做法事的几人。穿廊折曲,到了一进院中,那院里听得哀嚎之声。在院外候了会儿,小二进去禀报。

  “十一哥,千万要把他的病治得慢一点,好的太快,我们便要被赶走了。”廷谔轻声提醒了一句。

  十一经他提醒,犹疑了下,点了点头。

  “廷谔说得对,咱们就要求在这住一段时间,说是方便治病,给他干活也行,免得居无定所c没一点吃的。”十七附和。

  说完,那边小二就出来问,言语中颇是不屑,大抵以为这几人是骗子:“你们谁能看病?跟我进房去。其他人在这儿等着,免得把病人给熏着了。”

  十一上前,便跟着进了门。

  这房里一众妇人,床首旁估计是母亲,而一旁站立的是周家的儿媳妇。旁边几个婢子,亦跟着主人流着泪。

  那母亲看这一身肮脏衣衫的十一只是起疑,但又病急乱投医,上前来顾不得礼数,便要十一赶忙她儿子看看,泣涕涟涟。

  十一上前去,看那病中之人昏昏沉沉,毫无清醒之态,陷入昏迷之中,检视之下,黄疸严重c全身广泛出血c尿闭。又切了脉搏,竟是绝脉,只觉脉来弦急,如循刀刃,无胃c无神c无根,无不是病邪深重c元气衰竭之象,难怪那老郎中要告手而还。

  十一忙问那一旁的妇人,之前有何症状。

  “前几日,他觉得恶心c呕吐,腹痛c腹泻了2日,郎中开了几方止泻的药,很快便好了。可昨日,就又恶化了起来,一直叫嚷着恶心c头痛,低热腹胀,食不下咽,还嗜睡得很。今天便狂躁c惊厥,继而昏迷不醒。呜呜”老妇人只顾着哭说不出来,是旁边的妻子应答的。

  十一听完沉思了一会儿,百思不得其解,便又问前几日饮食。答曰吃了一些菌类。

  “这就对了。但奇就奇在,此乃白毒伞的症状。这白毒伞多见于岭南,并不长于这关陇一带啊。”这白毒伞的记载并不多,这关陇的医家没见过,不足为奇。野漠藏书万卷,十一还是在那里看来的,这症状是十分贴合的。只是这病一旦沉重起来,便难以转圜。如果不是十一在此,怕也是束手无策。

  那一旁哭泣的老妇人听得岭南二字,忽地止住了哭泣c急忙起了身,对着身后的一个婢子模样的人一巴掌打过去,那婢子顿时捂住了脸。

  老妇人喝道:“定是你,想加害我儿。你这个狠毒的贱婢,今天看我不打死你。”说着便又打了几下,直打得那婢子抱头蜷身。

  十一见状不知所以,忙拉住了她,那一旁的妻室忙拉住了妇人,劝慰道:“婆婆,现在当下紧要的是治病救人哪。”

  那老妇人听得此处,便喘着粗气收了声,转过来,又求着那十一:“大夫,您一定要救救我家佑儿啊,求求您哪。”说着便又哭出声来,直让旁边那妻室也伤心了起来。

  “夫人,我且试试看,但保不得准啊。而且这病,恐怕治起来需耗费几个月的时间,需要细细调理。”

  那妇人听得有望,忙作势要跪下来,十一忙扶起她来。

  “夫人,您这是何故?”

  “大夫,只要您能治好我儿,我什么都愿意啊。莫说几个月,就是几年我也愿意啊。”这两日里,请了好些郎中上门诊治,可是皆是束手无策。无望中,这周家更是信起了鬼神之说,以为是冲撞了邪祟。无奈,银子花了不少,却依旧病重沉珂,渐渐不省人事。这下终于听得一个略懂些的,便是千恩万谢。

  “夫人,我且试试。我且先开一味方子,你们赶紧去抓药来。”

  说着,那些婢子们忙铺开了纸c研了墨,等他落笔下来。十一便写了个一二,着婢子去抓药。

  又对夫人道:“夫人,你且先试试这方子,如果有效,我再开第二副方子。因为这每日病情不同,所以需要的方子也不同,且这病势沉重,少不得需要我随时在旁调理,怕只怕我需要在这里看顾一二。”说完这一番谎话,十一的脸都红了起来。

  那妇人听得,忙是答应,让下人抓药,先吃上一副来试试看。

  “大夫,如您不弃,还望能在寒舍小住一段日子,老身且代小儿谢过您。”说着便又要行肃揖之礼。

  十一心虚得很,忙还了礼。

  待那药抓来后,十一便亲自煎起了药,将下人打发走,让十七看守,自己取了血混在一起。终于,一副药下去,这床上之人,脸色好了点儿,未几,便尿了出来,直让一众婢子忙起来。

  虽然还在出血,人也昏迷着,但确有转圜之兆,直把那周家二老喜极而泣,忙谢过十一,差下人把旁边的一间院子收拾出来。

  唐时普通人家宅院,几乎都有院有宅,地广千尺,而这周家虽然谈不上权贵豪绅,但也家底殷实,所以这宅院却也有几进,只是比不得曹府奢华。但尤为瞩目的是宅院里一个又一个仓库,毕竟是酒肆之家,存储些粮食c果蔬,自是当然,何况这兵荒马乱之际,那精明的周老儿从皇帝来凤翔之时,便囤下了不少粮食,以备这迟早要来的战事。

  当夜,十一十七几人上下收拾洗漱了番,直把过去两个月的肮脏晦气给洗了个干净,各自收拾出了个人模样来。分睡两屋,卧在那软乎乎的褥子上,几乎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令欢令姜尤其开心,晚饭吃得饱饱的,毕竟这可是酒肆之家。

  入夜前,十七哄睡了两个小孩儿,去西厢房找十一c廷谔,二人还没睡。

  十七检查了下伤口,又帮十一梳了梳才洗过的头发,用一旁的干毛巾给他揉搓吸水,直闹得旁边的廷谔也要十七帮他梳头发。

  “一边儿去,没个正经。”十七说完又给十一篦着头发,“你说,这第二道药,什么时候给才合适啊?”

  十一习惯性地执着念珠默诵着经,停了下来,“你觉得呢?”

  “我觉得越晚越好。”一旁的廷谔围着火炉回头便是一句。

  “你小心点,别烧着了头发。”十七嗔了一句廷谔,便继续对十一道:“咱们在这儿,要不也给他们帮帮忙打打下手,这样如果后面病好了,人家也未见得就赶我们走啊。”

  “你说的有理,但他家未必缺下手啊。”

  “不论缺不缺,咱们做,是咱们懂规矩识礼数。你说,这段时间,便不给他用第二道药了,直接用普通的药方子调理,如何?”

  “就照你说的这么办。”

  “我觉得咱们还不如白天出去摆摊给人看病好了,或者就去那药铺帮人诊脉。”廷谔烤着火,散着头发,希望它快点干。

  “廷谔说的在理。”十一应道。

  “对,为什么这关陇之地,竟然有岭南的白毒伞呢?”十七边篦着头发,边抓出了好几只虱子。

  “我看肯定是有人要加害这个少主人。”廷谔一向觉得人心险恶。

  “我说出来的时候,那老夫人便转身去打那婢子,想来,肯定是有缘由的,明日若有空,倒可以打听一二。”

  翌日,十一在房中用过早饭,便去看那周家大郎周承佑。服过这一贴药,果然脉象平稳了很多,昏迷渐渐醒转,夜里还喊着喝了几口水,家里的婢子忙去通知了夫人老爷和大娘子(婢子对周承佑妻子的称呼),大晚上的几人欢喜不已,直叹家中请来了神医。

  十一让下人按照昨日的方子又抓了两剂药,嘱咐这两日都按照这个吃。说完,忽然想起来,问起怎么没看见昨日挨打的那个婢子。

  那接药方的婢子雯娘听到他问,顿时脸上不好看,显出难色来。

  “怎么了?”十一忙关切问道,“你且说说,我自不会透露。”这房中并无他人。

  那雯娘说罢,便哭出来:“那翠翘已经死了。”

  十一听罢,愣在那里,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死了?”

  雯娘拭了拭泪点了点头。

  原来这翠翘本是岭南小官宦家的女儿,只是战事之时流离被掠,几经辗转方至这关陇之地,入了贱籍,更无人可赎买,十一二岁上便一直在这周家为奴为婢。这翠翘生得俊美,被周家大郎承佑惦记上,几次三番强占了翠翘,令她有了身子。翠翘就此认命,毕竟贱婢之身能作一房妾室,也是归宿,十月怀胎生下个女儿。可这周承佑却不是个东西,绝口不提放贱为良纳为妾室的事,连带这女儿也变成了“庶孽”,世代为婢。孩子一天天长大,已经4c5岁,可是那畜生却依旧寻花问柳,毫无疼惜之心,绝不肯承认这孩子。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他却怨怼翠翘当日几次不从c挣扎反抗中划伤他之事,死活不肯松这口。而家中大娘子一直无出,本指望翠翘一举得男,可惜是个女儿,无法承继家业,故而不愿意违背丈夫心愿c为翠翘言语。而周家的老爷夫人向来是精明惯了的,极为宠溺这根独苗,加上又是个孙女,自然都不放在心上。

  这翠翘受尽了贱籍之苦,又岂能坐视亲女以后亦是这奴婢之身?苦苦求告承佑,结果反倒是遭来了更大的奚落和嘲讽,令那承佑更是坚定要这样折磨她。这翠翘心死如灰,便想着要如何报复这畜牲。一日上街采买,发现竟然有人将白毒伞混在菌菇中。这白毒伞在岭南常见,但在这关陇之地十分少见,也不知是天赐还是造孽,这翠翘大喜过望地买回家中来,专门奉在周承佑的参茶之中,结果便是后来所料。原本神不知鬼不觉,以为这关陇之地,少有郎中识得,一心只等着那畜牲死,结果却杀出了十一等人来。

  那老爷夫人前几日便在排查到底是吃错了东西还是撞了邪,早就知道那日周大郎喝过菌菇人参茶,只是不知道这周大郎中的便是白毒伞。所以,十一才说出口,那老夫人便一巴掌打向了翠翘。待昨日周大郎稍有转圜,便拉了翠翘去盘打,翠翘不说,便抓过孩子一起打,直打得那孩子没一块好肉,翠翘护也护不住,才招认。可,这招认又岂有好结果?那老爷夫人便私自杖杀了这犯下杀人罪的婢子,连带那几岁的孩子。虽是违律,可这乱世谁会去告?何况即使是太平之时,依律,主杀有罪奴婢不请官司者,不过杖一百而已。

  十一怔在当场,如晴天霹雳。

  他一句无心之语,却害了两条人命。

  你要说这翠翘有罪,确属杀人之罪;可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那躺在床上的周承佑啊。

  十一不由得心中慌乱,站起身摇摇晃晃回自己院中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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