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双子(十六)
16
林薇先下了马车,苏沐瞄着客栈的招牌,定住了。
“快。”林薇在一旁给车夫付完酬劳,这便催促她。以为她是不懂怎么下车,伸出一双手来接。
苏沐恍一恍神,捞住林薇软软的手掌。林薇住的与她是一个名头的客栈,但又不是同一家。方才,她在想:假设与林薇住在同一间客栈,会有多大的几率见不着薇薇。她心中,有那么一分的畏惧相见呢。
林薇的指尖是暖的,熨着手心,这人就在眼前。苏沐鼻尖一酸。她将林薇看个不停,林薇心头藏着似曾相识的异样,便也那么回看过去。
小哑巴的眼,黑得纯粹,白得也纯粹,林薇心头一颤,偏过头。
“走吧。”
能在哪里见过哑巴呢。
但方才那一眼,林薇对小哑巴生出了一点保护欲。她想,那时姐姐是不是也那么对她的。
夜里,林薇翻来覆去睡不着。因她想不出能让自己与林沐双双全身而退的法子。
闭目躺了约莫一个时辰,林薇从床上坐起来,点了油灯。昏昏烛火下,她提灯去照小哑巴的睡容。
那张脸上,白日写着忧愁,此刻却一派的宁静。林薇实在羡慕哑巴的身世简单无忧无虑,就此多看了片刻。
小哑巴说起了梦话,哑着声听不明白。林薇见她在梦里弯了唇,依稀还唤了自己的小名,便俯身去听。
小哑巴果然左一个“薇薇”右一个“薇薇”喊个不停,林薇与她不算相熟,更料定小哑巴定是在何处见过自己。在床边坐了会儿林薇就要走,那丫头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
听不清小哑巴说话,却能看见她的嘴唇翕动。同样的话,小哑巴反复地说,林薇本该看不懂,竟还是看懂了。身子僵住,任由小哑巴握红自己的手腕,哑巴在梦里说——
“薇薇别怕,我会陪着你。”
这话可太耳熟,偏不该是这个哑巴来说。
会有人在梦中说谎吗?林薇听她的声息,知道她断然没有一句假话。等到林薇缓过神,端着油灯重新落回座椅,桌上多了张与白日一样的纸片。拆开来看,是那人约她在东边城楼底下的茶水摊见面。
如此的寂夜中,有人却来去自如。林薇心知自己绝没有拒绝的余地。那人没有留下相见的时间,就是说,他对她的行踪了若指掌。才刚进入京城,她就已活在旁人的耳目之下,即使那人愿意藏头露尾,她也是要揪出他的狐狸尾巴的。
林薇决定去见那只狐狸。
她从包袱里捡了最小一块的碎银,准备请那人吃茶。
京城夜间有宵禁,她喊来客栈的伙计开门,小伙子擦着惺忪的睡眼,连声叮嘱她:“大黑天的,您可别乱跑。”
林薇于是说自己住不惯这里,闷得坐不住。小厮直犯嘀咕,还有住了三两天依然住不惯的客人?再者看这位客人的衣装,不应是什么宽裕人家。闲散人胡乱想着,林薇不经意向他撇过一眼,那人立即停了满头的乱绪。这才承认,这个女子周身的气势并不普通。那样的女子,敢于只身行走,自然也不会畏惧区区一个天黑。
走在不熟悉的道路上,沿途只稀疏灯火,林薇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偶尔还仰头望一望头顶更大更亮的那轮半月。巡逻的队伍恰好绕过她的所在,一路都无阻拦。城头上灯火连成结,城楼底下的茶水铺燃着劣质的煤油,灯焰摇晃,油布底下那道人影便也跟着晃荡。
尚未踏进茶水铺子,林薇就已问出了声。
“你是谁?需要我做什么?又能回报我什么?”
那人拿捏茶杯的手一时停在半空,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直入正题。帐中人朗声笑着,林薇皱起眉。这声音,她是认得的。
林薇一把掀开碍眼的破油布,那人背向她,不动如山。只一个瘦削的背影,就打消她最后一点怀疑了。
“是你。”
是姐姐结识的那位先生,也是夏侯的那位帐中客。
林薇说:“我与夏侯有仇。”
那位先生扬手招来一盏热茶,并不接她的话,反而说:“喝茶。”
等到林薇在他下首坐下,他才扬起那副平淡的眼眉,“那正好。”
林薇不解:“你是夏侯的人”
那人又笑,视线直直凝在她脸上,他说:“我不是。我不是夏侯的幕僚,我是这天下的走狗。”
这是说,夏侯并算不得什么,他只顺从天下的势。
这一番譬如惊雷的言辞,他说得平淡,若不用心去听,便不晓他的惊世骇俗。林薇一时口干舌燥,低头只晓得灌茶水,咕咚咕咚喝完一杯,她才说:“让先生失望了,我一个小女子,担不起您的期望。”
从前她以为姐姐仰慕这位先生,心中生的是男女之情,真正与那人两厢对面,她才隐约知晓他对姐姐做过什么。他究竟拿什么去牵动姐姐的心思?那绝不是什么男女痴爱,而是是他口口声声的“天下”!
怪道姐姐书房里有那么多的奇书异志。同样在林家的府宅长大,姐姐的心原来能吞吐天地。林薇有心忘了与林沐的不快,竭力去回忆这位姐姐的好处来。可林沐待她,前后并不从一,稍加思考,她的眉头就攒紧了。
“不及你姐姐万一,确实教我失望。”那人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又携着雷霆般的威仪压迫。
两人的道行相差甚远,没有了相抗的必要,林薇反而不怕他。她问:“你认得我姐姐?”不待他回答,又问:“你让她做了什么,许诺她什么?”
这回轮到那人不解,眉眼中流转着淡淡的惊诧:“她不是你,不会向我提回报。天地静默,不能发声,得到与失去都在你自己的手中,不需向任何人索求。”
这个人重天下,轻人命,还要做出坦荡荡圣人模样。关于林沐的事,他只肯含混地回答,林薇很有些不耐烦,“先生怕是说教久了,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林薇成功地惹怒了这个高贵的天下之师,那人不再掩饰自己对林薇发由内心的轻视,顺从林薇的意愿,直白地邀请她:“你难道不想看害了你姐姐的那个人在盛极之时跌落?”
她一人做不成的事,有了先生的帮助将会轻而易举。
这个人抓住人心的弱点,百战不殆。
但林薇说:“不!”
“我的仇人,我要亲自取下他的头颅。他刺我姐姐一刀,我将要刺他百刀。他喂我姐姐一种毒,我将让他尝尽天下的毒物。”
她也说了“天下”这个词,却是截然两个意思。
那位先生的微薄怒气顷刻销尽,面上显出难得的和蔼来。
“你们姐妹二人很特别。”
当初他将林沐收入天下的棋局,就是因为她那份毫不掩饰的野心。而这位妹妹,虽不为天下,却也有所向披靡的气势。陋石磨损,才显出美玉,不经历家门的变故,他怕是都留意不到这个瘦小的女孩。
林沐要拜入他的麾下,他应允。林薇要远离他千里万里,他一视同仁,也应允。
“告辞!”
林薇抛开闺秀端庄的仪态,步伐大开大合,片刻就逃离他一丈开外。
那人低头望着茶水里说不清品种的茶叶,自言自语:“算了。他的福气有这么多已经足够。”
宝藏的最后一道机关,解不开就解不开吧。
亦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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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先下了马车,苏沐瞄着客栈的招牌,定住了。
“快。”林薇在一旁给车夫付完酬劳,这便催促她。以为她是不懂怎么下车,伸出一双手来接。
苏沐恍一恍神,捞住林薇软软的手掌。林薇住的与她是一个名头的客栈,但又不是同一家。方才,她在想:假设与林薇住在同一间客栈,会有多大的几率见不着薇薇。她心中,有那么一分的畏惧相见呢。
林薇的指尖是暖的,熨着手心,这人就在眼前。苏沐鼻尖一酸。她将林薇看个不停,林薇心头藏着似曾相识的异样,便也那么回看过去。
小哑巴的眼,黑得纯粹,白得也纯粹,林薇心头一颤,偏过头。
“走吧。”
能在哪里见过哑巴呢。
但方才那一眼,林薇对小哑巴生出了一点保护欲。她想,那时姐姐是不是也那么对她的。
夜里,林薇翻来覆去睡不着。因她想不出能让自己与林沐双双全身而退的法子。
闭目躺了约莫一个时辰,林薇从床上坐起来,点了油灯。昏昏烛火下,她提灯去照小哑巴的睡容。
那张脸上,白日写着忧愁,此刻却一派的宁静。林薇实在羡慕哑巴的身世简单无忧无虑,就此多看了片刻。
小哑巴说起了梦话,哑着声听不明白。林薇见她在梦里弯了唇,依稀还唤了自己的小名,便俯身去听。
小哑巴果然左一个“薇薇”右一个“薇薇”喊个不停,林薇与她不算相熟,更料定小哑巴定是在何处见过自己。在床边坐了会儿林薇就要走,那丫头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
听不清小哑巴说话,却能看见她的嘴唇翕动。同样的话,小哑巴反复地说,林薇本该看不懂,竟还是看懂了。身子僵住,任由小哑巴握红自己的手腕,哑巴在梦里说——
“薇薇别怕,我会陪着你。”
这话可太耳熟,偏不该是这个哑巴来说。
会有人在梦中说谎吗?林薇听她的声息,知道她断然没有一句假话。等到林薇缓过神,端着油灯重新落回座椅,桌上多了张与白日一样的纸片。拆开来看,是那人约她在东边城楼底下的茶水摊见面。
如此的寂夜中,有人却来去自如。林薇心知自己绝没有拒绝的余地。那人没有留下相见的时间,就是说,他对她的行踪了若指掌。才刚进入京城,她就已活在旁人的耳目之下,即使那人愿意藏头露尾,她也是要揪出他的狐狸尾巴的。
林薇决定去见那只狐狸。
她从包袱里捡了最小一块的碎银,准备请那人吃茶。
京城夜间有宵禁,她喊来客栈的伙计开门,小伙子擦着惺忪的睡眼,连声叮嘱她:“大黑天的,您可别乱跑。”
林薇于是说自己住不惯这里,闷得坐不住。小厮直犯嘀咕,还有住了三两天依然住不惯的客人?再者看这位客人的衣装,不应是什么宽裕人家。闲散人胡乱想着,林薇不经意向他撇过一眼,那人立即停了满头的乱绪。这才承认,这个女子周身的气势并不普通。那样的女子,敢于只身行走,自然也不会畏惧区区一个天黑。
走在不熟悉的道路上,沿途只稀疏灯火,林薇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偶尔还仰头望一望头顶更大更亮的那轮半月。巡逻的队伍恰好绕过她的所在,一路都无阻拦。城头上灯火连成结,城楼底下的茶水铺燃着劣质的煤油,灯焰摇晃,油布底下那道人影便也跟着晃荡。
尚未踏进茶水铺子,林薇就已问出了声。
“你是谁?需要我做什么?又能回报我什么?”
那人拿捏茶杯的手一时停在半空,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直入正题。帐中人朗声笑着,林薇皱起眉。这声音,她是认得的。
林薇一把掀开碍眼的破油布,那人背向她,不动如山。只一个瘦削的背影,就打消她最后一点怀疑了。
“是你。”
是姐姐结识的那位先生,也是夏侯的那位帐中客。
林薇说:“我与夏侯有仇。”
那位先生扬手招来一盏热茶,并不接她的话,反而说:“喝茶。”
等到林薇在他下首坐下,他才扬起那副平淡的眼眉,“那正好。”
林薇不解:“你是夏侯的人”
那人又笑,视线直直凝在她脸上,他说:“我不是。我不是夏侯的幕僚,我是这天下的走狗。”
这是说,夏侯并算不得什么,他只顺从天下的势。
这一番譬如惊雷的言辞,他说得平淡,若不用心去听,便不晓他的惊世骇俗。林薇一时口干舌燥,低头只晓得灌茶水,咕咚咕咚喝完一杯,她才说:“让先生失望了,我一个小女子,担不起您的期望。”
从前她以为姐姐仰慕这位先生,心中生的是男女之情,真正与那人两厢对面,她才隐约知晓他对姐姐做过什么。他究竟拿什么去牵动姐姐的心思?那绝不是什么男女痴爱,而是是他口口声声的“天下”!
怪道姐姐书房里有那么多的奇书异志。同样在林家的府宅长大,姐姐的心原来能吞吐天地。林薇有心忘了与林沐的不快,竭力去回忆这位姐姐的好处来。可林沐待她,前后并不从一,稍加思考,她的眉头就攒紧了。
“不及你姐姐万一,确实教我失望。”那人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又携着雷霆般的威仪压迫。
两人的道行相差甚远,没有了相抗的必要,林薇反而不怕他。她问:“你认得我姐姐?”不待他回答,又问:“你让她做了什么,许诺她什么?”
这回轮到那人不解,眉眼中流转着淡淡的惊诧:“她不是你,不会向我提回报。天地静默,不能发声,得到与失去都在你自己的手中,不需向任何人索求。”
这个人重天下,轻人命,还要做出坦荡荡圣人模样。关于林沐的事,他只肯含混地回答,林薇很有些不耐烦,“先生怕是说教久了,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林薇成功地惹怒了这个高贵的天下之师,那人不再掩饰自己对林薇发由内心的轻视,顺从林薇的意愿,直白地邀请她:“你难道不想看害了你姐姐的那个人在盛极之时跌落?”
她一人做不成的事,有了先生的帮助将会轻而易举。
这个人抓住人心的弱点,百战不殆。
但林薇说:“不!”
“我的仇人,我要亲自取下他的头颅。他刺我姐姐一刀,我将要刺他百刀。他喂我姐姐一种毒,我将让他尝尽天下的毒物。”
她也说了“天下”这个词,却是截然两个意思。
那位先生的微薄怒气顷刻销尽,面上显出难得的和蔼来。
“你们姐妹二人很特别。”
当初他将林沐收入天下的棋局,就是因为她那份毫不掩饰的野心。而这位妹妹,虽不为天下,却也有所向披靡的气势。陋石磨损,才显出美玉,不经历家门的变故,他怕是都留意不到这个瘦小的女孩。
林沐要拜入他的麾下,他应允。林薇要远离他千里万里,他一视同仁,也应允。
“告辞!”
林薇抛开闺秀端庄的仪态,步伐大开大合,片刻就逃离他一丈开外。
那人低头望着茶水里说不清品种的茶叶,自言自语:“算了。他的福气有这么多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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