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目光深处》正文 73.饮鸩（3）
季珩在洗手间里背对门蹲着，他手握一只长柄刷, 用力地刷洗地砖。
白色的泡沫漫过季珩的拖鞋, 一直漫到了门口。胶皮管冲水发出哗哗哗的噪音, 盖过了洗手间外面的其他声响。
顾清瞳打开推拉门时吓了一跳。
“阿珩, 你在干吗？”
季珩显然没听到。他哼着歌, 将每条砖缝都刷得干干净净。
正值案子焦头烂额之际, 顾清瞳置身此番场景，忽然想捉弄季珩一下以达到放松的目的。
她回书房找来一瓶墨汁，快速涂黑自己的双手，然后蹑手蹑脚地接近季珩，将两条胳膊搭上他的肩头。
“别来无恙啊, 季老师？”顾清瞳刻意捏细了嗓子，装出神秘莫测的腔调，“听说你最近很想我, 我就来看你了——”
季珩的潜意识起了作用, 察觉到恶作剧的同时，他并未放下手中的刷子。
关掉水龙头, 他问：“小瞳，你拿的黑墨是不是我新买的那瓶？”
顾清瞳一怔：“对啊, 怎么了？”
“这种墨不支持水洗，渗入皮肤会染色，还有刺痛和灼烧感。”季珩起身, 把顾清瞳拽到洗手池边, “你在这儿稍等, 我去找配套的清洗剂。”
“呃”顾清瞳哭笑不得，这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嘛？
她瞅瞅镜子里的自己，原先微微上扬的眼角弧度，不知为何变得十分奇怪，眼皮也有些浮肿。
难道真如季珩所说，这种墨有毒？
“阿珩，你找到清洗剂了吗？”
没有回应。
顾清瞳抬起手肘，连续按压几下洗手液的泵头，试图洗掉满手的黑色。
号称强力溶解油污的洗手液毫无效果。她弯下腰，翻出一罐去污粉，忍着皮肤火烧火燎的感觉，硬生生洗了三遍，浓重的黑色仍然牢固地长在手上。
顾清瞳欲哭无泪：“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洗都洗不掉！”
二胡的乐声突然咿咿呀呀地响彻耳畔。
季珩描绘了一张黑色底妆金色点缀的大花脸，迈着方步走到顾清瞳的面前。他显然是有功底的，字正腔圆发音清晰，一曲西皮慢板，唱得她无所适从。
“我对戏曲没有研究，”顾清瞳不懂季珩的用意，“阿珩，你唱的是哪一出？”
乐声停止之前，季珩沉浸其中不发一语。
顾清瞳只得垂手默默欣赏。十多秒的工夫，她骤然顿悟：原来黑色颜料是他绘制脸谱的油彩啊！为什么包装盒外面贴着书画墨汁的标签？
“我明白了！”她心中豁然开朗，“你是在提醒我卢芳姿遇害当晚，有人把她休息室里的什么物品调了包？”
一曲终了，季珩收住琴弓。
他朗声说道：“你一进休息室，就发现了男士衬衫上的指甲油痕迹，其实那瓶指甲油是关键物证——我估计，赵哥他们化验的结果能给你们破案提供不小的帮助。”
顾清瞳的手机应景地铃声大作。
她抽取纸巾擦去手上的水渍，看清是法证科的座机号便立即接通了电话。
“喂？赵哥，指甲油里含有毒素吗？”
听筒那一头的赵宏不禁瞠目结舌：“小c小顾，你怎么猜的这么准？”
“哪里是我厉害？是季珩未卜先知。”顾清瞳实话实说，“我只是回家补个觉换身衣服，没想到他一语惊醒梦中人！”
“季老师说的没错。”赵宏连连赞叹，“死者休息室梳妆台上发现的那瓶指甲油，里面的成分和指甲油完全不同。通俗点讲，指甲油的瓶子里，装的全是兑了色素的致幻剂。我这就发邮件，给你附一份详细的化验报告。”
挂断电话，顾清瞳问：“阿珩，你为什么刷洗手间的地？”
“心血来潮吧！”季珩低头瞧瞧淌出门口的水，自知离闯祸不远了。
好在顾清瞳并未责怪他，只是无奈地摇动黑如木炭的手：“我怎么才能洗干净这些油彩？”
季珩连忙折回书房放下二胡，片刻间举着一个包装严实的纸盒跑回来。
“用卸妆液不伤皮肤。”他搬过一把小板凳，让顾清瞳坐到洗手池旁边，“你乖乖别动，我来帮你。”
洗净双手，顾清瞳没了补觉的心情。
她侧过脸，望向季珩经典的角色扮相：“说说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擅长的？”
“一道题难倒英雄汉！”季珩凑近顾清瞳的脸，与她四目相对，“我这种最多算涉猎广泛，不是真功夫。我最擅长的事——”他瞄了一眼她的嘴唇，“你最清楚。”
顾清瞳佯作一副嫌弃的模样，利落地跳开到半米远处。
“我不喜欢和黑口黑面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喜欢？”
她早料到，自己逃不开这个男人。即使他满脸油彩，她也甘之如始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一
麦角酸二乙酰胺（lsd）是最常见的拟精神类药物，也是明令禁止在临床使用的药物。
服用者会产生强烈的幻觉，急性中毒期间中枢神经超常地亢奋，往往做出一些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怪异举动。自杀或者杀人，两者皆有可能。
重案组需要查清楚，致幻剂究竟是凶手自用的，还是死者卢芳姿也服下了一部分。
关键物证的出现，让顾清瞳又想起了谷雨。
她曾误服了谷雨下过致幻剂的饮料，幻觉c冒冷汗这些只是身体早期的反应，最严重的反应是她开车时不受控制地全身颤抖，险些酿成大祸。
既然谷雨有渠道获取这种危害极大的致幻剂，那么，杀害卢芳姿的凶手说不定和谷雨从事了一样的职业。
精神科医生——在医疗系统注册的相关人员必须一个个彻查才行。
至于汪海声称张婕是杀害卢芳姿的真凶，顾清瞳也考虑在内了。
《浮云》槿阳市加演的场次，张婕并未参与，据说她的经纪公司帮她接下一部需要潜心研究角色的时代剧，这会儿她应该正在某个影视城闭关修炼演技。
潘绍方却认为，张婕的不在场证明没有说服力。
“影视基地和槿阳市仅有八百公里的距离，假如张婕选择乘高铁出行，单程也不过三个半小时。我们都知道，乘飞机需要验证人脸和身份证件是否匹配，但火车站没有那么精确，只要把车票和证件拿在手里，乘车人一般都能通行无阻。”
“可是，剧场后门通往死者休息室的监控全部坏了”吴晨嘟哝一句，笔尖戳几下手头的记录本，“我们根本没法查到有哪些人去过现场！”
列席旁听的石栋忍不住插话：“痕检组不是提取了剧场后门周围一百多组鞋印么？”
吴晨咂舌：“小石头，你是让我们对比所有鞋印？等对比完凶手早溜之大吉了——”
“从垃圾查起。”石栋把打着石膏的手臂放到会议桌上，“我记得昨天开会顾姐说了，大伙收集了剧场内外满满十五包垃圾，里头或许有凶手抛弃的鞋子。”
隔着半张桌子，潘绍方给石栋点个大大的赞。
“好样的！别看你现在带伤参与不了调查，你的大脑比电脑转得还快！”潘绍方拍一下手掌，提示在座的各位，“就按小石头说的，咱们第一步先查垃圾。”
石栋虽未亲临现场，但他的建议非常有参考价值。
大家顶着烈日，打开证物存放处的储藏室，将十五包个垃圾袋拖到了空地上依次查验。
双层口罩太憋闷，单层口罩又防不住垃圾的腐臭味。见重案组组员如此辛苦，钟皓及时送上了一大罐薄荷油。
“抹一点在人中部位，保准你们什么味儿都闻不着了。”
吴晨苦着一张脸：“钟法医，您逗闷子吗？薄荷油味儿又辣又冲，待会儿我们鼻涕眼泪一块儿流怎么办？”
钟皓语带诚恳：“以我多年的经验，不会发生你说的情况。”
“我来！我勇于尝试新鲜事物，”顾清瞳摘了手套，接过薄荷油，指尖蘸了一点涂抹到鼻头下方，“嗯，舒服——不但去味，还赶走了瞌睡虫！”
金海阳和曹哲也效仿顾清瞳，分别抹好了薄荷油。
不出两分钟，他们只觉神清气爽，连口罩都忘了重新戴好，先后跳进垃圾堆里，开展新一轮的搜索。
吴晨将信将疑：“真的有这么神奇？”他接过钟皓递过来的罐子，埋头嗅了嗅，“好像还不错。”
钟皓说：“小吴，你是重案组第四个吃螃蟹的人。不用怕，他们仨都尝试了，你也不能拖全组的后腿，对吧？”
吴晨被打动了，刚要摘手套，潘绍方远远地大喊一声：“别听老钟的！”
钟皓回头，朝潘绍方怒目而瞪。
潘绍方一把抢过薄荷油罐子：“小吴和我体质相同，对薄荷制品过敏。他要是不小心用了你的秘密武器，全身起疹子倒是次要，引起呼吸道水肿就麻烦了！”
“潘队？”吴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咋不记得我对薄荷过敏？”
“你这记性——”潘绍方盖好薄荷油的盖子，“有一次咱们常去的火锅店客满，老板推荐了街角的烧烤屋，你一进门猛喝酒，鱼和菜没怎么动筷，却迷迷瞪瞪吃了一盘薄荷牛肉卷，那脸肿得好像”
金海阳跳出垃圾堆，顺着话题打趣道：“好像一个充气人偶。”
吴晨抬腿便踢：“你才是充气人偶！还是那种一碰就漏气的劣质产品！”
“没尝过的东西，上来就吃掉一整盘，你胆子够大。”金海阳躲开袭击，继续调侃搭档，“不光脸肿了，身上还起了红疹，最后喘不过来气，可把我们吓个好歹。”
吴晨又抬起另一条腿，潘绍方快速横挡在他和金海阳中间。
“消停点！那次多亏店老板看出你是食物过敏，否则小命都难保”
吴晨张了张嘴，话未及出口，视线却掠过潘绍方和金海阳，落到了顾清瞳正在翻找的垃圾上。
“顾姐，等等，你拿的是什么？”
顾清瞳停住手头动作，答道：“不好说，可能是剧场丢弃的道具吧？”
“你看差了！”吴晨大踏步上前，指着顾清瞳掌心的近圆锥状物体说，“这是女士高跟鞋的鞋跟，可惜残缺不全了。”
对于只在执行任务时穿过高跟鞋的顾清瞳来讲，高跟鞋和地球之外的高智慧生物类似，都是她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
“这个我最没经验。”她转向金海阳，“要不找李紫宸帮忙看看？”
“不！”吴晨代金海阳回复道，“鞋跟的款式我很熟悉，黄微以前最喜欢这个品牌的高跟鞋，不管白天多累，她下班都会换上一双这种鞋跟的高跟鞋，跟我出去吃饭看电影。”
顾清瞳心里咯噔一下：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提壶的人是吴晨自己！
吴晨面色如常，不再呈现失恋的那种痛苦和压抑。他掂了掂鞋跟的重量，说：“顾姐，现场勘查那会儿，咱们只找到死者的一只鞋子。而这只鞋跟，应该属于死者的另外一只鞋。”
顾清瞳微微颔首：“是的，休息室找到了死者左脚的鞋。”
这时，曹哲那边也有了重要发现。
“你们说的鞋是珠光银色的吗？我这里有一只掉了鞋跟的！另外，还有一只平底帆布鞋，鞋帮和鞋垫都有血迹。”
曹哲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两只鞋，轻轻摆放于重案组几人围成的圈子里。
顾清瞳蹲下，仔细查看帆布鞋的鞋底，锯齿状宽窄相间的横纹，与卢芳姿休息室窗台上遗留的带血鞋印相符度很高。
吴晨则把残缺的鞋跟和高跟鞋拼起来对比检查，最终得出结论：“没错，这就是死者右脚的高跟鞋。凶手极可能有恋足癖，行凶后不忘偷走死者的鞋。但是，逃跑过程中他丢了鞋，是主动扔掉还是想风头过去回来取，这一点，值得深究。”
一
既有开具精神科药物的处方权，又有恋足癖的人，医疗系统里不难查到。
这一次的心理侧写，顾清瞳不再局限于凶手的性别c年龄c身高以及其他体貌特征。她大胆地提出，要从凶手的行为习惯入手，落实凶手的行凶轨迹。
“钟法医送来了详细的尸检报告。”她打开投影仪，说，“最新的数据表明，死者虽然遭遇了性侵害，但没有检测出精/液残留。从死者阴/部的撕裂伤判断，死者并不是被男性性/器官伤害的，而是一种长约十厘米直径约六厘米的不规则物体。”
“顾姐，你给我点儿时间缓冲”石栋转脸看墙，不敢直视幻灯片里做过模糊处理的图片。
“小石头，你到门口透透气吧。”顾清瞳目送石栋走出会议室，便叫吴晨关紧大门，“他又想起他那个遇害的中学女同学了。”
潘绍方遗憾地叹道：“这个案子，不该叫他列席，散会后我跟他讲明白。小顾，你接着往下说——”
顾清瞳切换页面，将光标停在了三件关键物证上。
“第一件，一瓶伪装成指甲油的致幻剂，法证科验明里面液体的主要成分是lsd；第二件，死者卢芳姿右脚的高跟鞋，鞋跟和鞋底分离，不排除是死前遭遇暴力而扭断的；第三件，也是最匪夷所思的一件——”她放大图片，说，“一只铝合金奖杯托，这是我在休息室里间发现的，它当时位于倒下的柜子和床脚之间，离死者的尸体大概有一米五远。”
吴晨联想到了死者惨遭性侵害的伤，他急切地问道：“伤口形状与奖杯托能对应吗？”
“不能。”顾清瞳摇头，声音变得沉缓有力，“法证科为咱们提供了一个依据，他们按照奖杯托的造型还原了奖杯，又和导致死者颅骨骨折的外伤进行了比对，由此发现两者的匹配度高达80。”
“凶手用死者获奖的奖杯猛击死者头部，造成骨折和脑部组织坏死，进而加速了死者的死亡。”曹哲问出盘亘心头许久的问题，“现在奖杯不见了，莫非是凶手拿走的？”
“大曹，你的推论有一定的道理。”潘绍方翻看话剧《浮云》演出时的剧照，话锋忽的一转，“我也有一个充满悖论的推测——死者既然在第一幕结束时遭遇了性侵害，为何她能坚持高质量地演完之后的四幕戏？排除凶手逼她服下致幻剂的可能性，我们怎么寻找到死者这么做的真正原因？”
一
槿阳市话剧院大剧场停止营业，黄白警戒带围绕剧场一周，提示着这个地方刚刚发生过命案。
剧场的正门门可罗雀，那扇长年不锁的后门却有粉丝送上的祭奠花圈。
“芳魂不恋人世苦，英姿只向霄云去。”
顾清瞳望着花圈上的挽联，胸口仿如压了块千斤重的巨石，久久无法正常呼吸。
一个驼背的中年女人推门而出，挥动笤帚驱赶前来祭拜的粉丝们。
“滚，都滚开！”女人怒吼道，“生前不好好珍惜她，死后跑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有意思吗？”
有位年纪尚轻的粉丝哭出声来：“阿姨，您骂得对我们脑子不灵光嘴又欠，非要和芳姐的黑粉去撕，结果连累了芳姐”
“晚了！”女人再一次高举手中的笤帚，指着卢芳姿的粉丝说，“你们以为，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错！后悔药，你们就算倾家荡产，也换不回她的命——”
眼看女人手持笤帚去打人，顾清瞳和曹哲连忙加以制止。
“阿姨，您别生气，我们待会儿叫这几个小姑娘清理干净”
女人拧紧眉头：“你们又是谁？”
顾清瞳和曹哲出示了证件：“市刑警队重案组的，我们全权负责卢芳姿被杀案的调查。”
“你们来的真是时候！”女人将门开到最大，请顾清瞳和曹哲进去说话，“我有情况要反映！”
女人名叫刘霞，57岁，原本在纺织厂工作，退休后摆过小吃摊干过夜市，如今是剧场的保洁人员。刘霞入职不到一年，却因为手脚勤快c清洁效率高被卢芳姿选中，专门负责清扫休息室和化妆间。
“小卢人特别好，唉，我把她当成自家孩子一样看待。”刘霞抬起头，眼神幽然难测，“她这种知名度高的演员，我在影视基地打工见过不少，没一个像她这么不摆架子好相处的！”
曹哲打断地问：“您刚才说，除了摆摊和夜市，您还在影视基地打过工？哪里的影视基地？”
刘霞回答：“海城影视基地，我三年前在那里打工做保洁，偶尔客串群众演员。”
海城影视基地？卢芳姿遇害当晚，张婕不是号称自己在那里，从而坚称她有不在场证明吗？
顾清瞳问：“刘阿姨，您是在海城影视基地认识卢芳姿的？”
刘霞频频点头：“是是是！我记得很清楚，小卢正在拍一部年代剧——她穿上小碎花衬衣，扎两条麻花辫，活脱脱是一个我的同龄人，她把人物演活了！”
“年代背景和《浮云》一样吗？”顾清瞳脑海中闯进一个念头，“您认识卢芳姿那年，正是她事业的上升期，你说的那部电视剧，名字叫《火热的青春》对吗？”
刘霞惊愕不已：“你你也是小卢的粉丝？”
顾清瞳说：“她的每一部作品我都看过。”
“那你得替她伸冤呐！”刘霞激动地握住顾清瞳的手，大力摇撼下，“小卢走得突然，你不明白我有多后悔，没有早点把空气清新剂换成她喜欢的香型”
卢芳姿最喜欢玫瑰香型，而她遇害那天，休息室外的走廊有一股人工合成的柠檬味。刘霞的话，隐隐透着一丝诡异。
顾清瞳骤然醒悟：“刘阿姨，您说‘伸冤’，‘冤’指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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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泡沫漫过季珩的拖鞋, 一直漫到了门口。胶皮管冲水发出哗哗哗的噪音, 盖过了洗手间外面的其他声响。
顾清瞳打开推拉门时吓了一跳。
“阿珩, 你在干吗？”
季珩显然没听到。他哼着歌, 将每条砖缝都刷得干干净净。
正值案子焦头烂额之际, 顾清瞳置身此番场景，忽然想捉弄季珩一下以达到放松的目的。
她回书房找来一瓶墨汁，快速涂黑自己的双手，然后蹑手蹑脚地接近季珩，将两条胳膊搭上他的肩头。
“别来无恙啊, 季老师？”顾清瞳刻意捏细了嗓子，装出神秘莫测的腔调，“听说你最近很想我, 我就来看你了——”
季珩的潜意识起了作用, 察觉到恶作剧的同时，他并未放下手中的刷子。
关掉水龙头, 他问：“小瞳，你拿的黑墨是不是我新买的那瓶？”
顾清瞳一怔：“对啊, 怎么了？”
“这种墨不支持水洗，渗入皮肤会染色，还有刺痛和灼烧感。”季珩起身, 把顾清瞳拽到洗手池边, “你在这儿稍等, 我去找配套的清洗剂。”
“呃”顾清瞳哭笑不得，这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嘛？
她瞅瞅镜子里的自己，原先微微上扬的眼角弧度，不知为何变得十分奇怪，眼皮也有些浮肿。
难道真如季珩所说，这种墨有毒？
“阿珩，你找到清洗剂了吗？”
没有回应。
顾清瞳抬起手肘，连续按压几下洗手液的泵头，试图洗掉满手的黑色。
号称强力溶解油污的洗手液毫无效果。她弯下腰，翻出一罐去污粉，忍着皮肤火烧火燎的感觉，硬生生洗了三遍，浓重的黑色仍然牢固地长在手上。
顾清瞳欲哭无泪：“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洗都洗不掉！”
二胡的乐声突然咿咿呀呀地响彻耳畔。
季珩描绘了一张黑色底妆金色点缀的大花脸，迈着方步走到顾清瞳的面前。他显然是有功底的，字正腔圆发音清晰，一曲西皮慢板，唱得她无所适从。
“我对戏曲没有研究，”顾清瞳不懂季珩的用意，“阿珩，你唱的是哪一出？”
乐声停止之前，季珩沉浸其中不发一语。
顾清瞳只得垂手默默欣赏。十多秒的工夫，她骤然顿悟：原来黑色颜料是他绘制脸谱的油彩啊！为什么包装盒外面贴着书画墨汁的标签？
“我明白了！”她心中豁然开朗，“你是在提醒我卢芳姿遇害当晚，有人把她休息室里的什么物品调了包？”
一曲终了，季珩收住琴弓。
他朗声说道：“你一进休息室，就发现了男士衬衫上的指甲油痕迹，其实那瓶指甲油是关键物证——我估计，赵哥他们化验的结果能给你们破案提供不小的帮助。”
顾清瞳的手机应景地铃声大作。
她抽取纸巾擦去手上的水渍，看清是法证科的座机号便立即接通了电话。
“喂？赵哥，指甲油里含有毒素吗？”
听筒那一头的赵宏不禁瞠目结舌：“小c小顾，你怎么猜的这么准？”
“哪里是我厉害？是季珩未卜先知。”顾清瞳实话实说，“我只是回家补个觉换身衣服，没想到他一语惊醒梦中人！”
“季老师说的没错。”赵宏连连赞叹，“死者休息室梳妆台上发现的那瓶指甲油，里面的成分和指甲油完全不同。通俗点讲，指甲油的瓶子里，装的全是兑了色素的致幻剂。我这就发邮件，给你附一份详细的化验报告。”
挂断电话，顾清瞳问：“阿珩，你为什么刷洗手间的地？”
“心血来潮吧！”季珩低头瞧瞧淌出门口的水，自知离闯祸不远了。
好在顾清瞳并未责怪他，只是无奈地摇动黑如木炭的手：“我怎么才能洗干净这些油彩？”
季珩连忙折回书房放下二胡，片刻间举着一个包装严实的纸盒跑回来。
“用卸妆液不伤皮肤。”他搬过一把小板凳，让顾清瞳坐到洗手池旁边，“你乖乖别动，我来帮你。”
洗净双手，顾清瞳没了补觉的心情。
她侧过脸，望向季珩经典的角色扮相：“说说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擅长的？”
“一道题难倒英雄汉！”季珩凑近顾清瞳的脸，与她四目相对，“我这种最多算涉猎广泛，不是真功夫。我最擅长的事——”他瞄了一眼她的嘴唇，“你最清楚。”
顾清瞳佯作一副嫌弃的模样，利落地跳开到半米远处。
“我不喜欢和黑口黑面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喜欢？”
她早料到，自己逃不开这个男人。即使他满脸油彩，她也甘之如始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一
麦角酸二乙酰胺（lsd）是最常见的拟精神类药物，也是明令禁止在临床使用的药物。
服用者会产生强烈的幻觉，急性中毒期间中枢神经超常地亢奋，往往做出一些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怪异举动。自杀或者杀人，两者皆有可能。
重案组需要查清楚，致幻剂究竟是凶手自用的，还是死者卢芳姿也服下了一部分。
关键物证的出现，让顾清瞳又想起了谷雨。
她曾误服了谷雨下过致幻剂的饮料，幻觉c冒冷汗这些只是身体早期的反应，最严重的反应是她开车时不受控制地全身颤抖，险些酿成大祸。
既然谷雨有渠道获取这种危害极大的致幻剂，那么，杀害卢芳姿的凶手说不定和谷雨从事了一样的职业。
精神科医生——在医疗系统注册的相关人员必须一个个彻查才行。
至于汪海声称张婕是杀害卢芳姿的真凶，顾清瞳也考虑在内了。
《浮云》槿阳市加演的场次，张婕并未参与，据说她的经纪公司帮她接下一部需要潜心研究角色的时代剧，这会儿她应该正在某个影视城闭关修炼演技。
潘绍方却认为，张婕的不在场证明没有说服力。
“影视基地和槿阳市仅有八百公里的距离，假如张婕选择乘高铁出行，单程也不过三个半小时。我们都知道，乘飞机需要验证人脸和身份证件是否匹配，但火车站没有那么精确，只要把车票和证件拿在手里，乘车人一般都能通行无阻。”
“可是，剧场后门通往死者休息室的监控全部坏了”吴晨嘟哝一句，笔尖戳几下手头的记录本，“我们根本没法查到有哪些人去过现场！”
列席旁听的石栋忍不住插话：“痕检组不是提取了剧场后门周围一百多组鞋印么？”
吴晨咂舌：“小石头，你是让我们对比所有鞋印？等对比完凶手早溜之大吉了——”
“从垃圾查起。”石栋把打着石膏的手臂放到会议桌上，“我记得昨天开会顾姐说了，大伙收集了剧场内外满满十五包垃圾，里头或许有凶手抛弃的鞋子。”
隔着半张桌子，潘绍方给石栋点个大大的赞。
“好样的！别看你现在带伤参与不了调查，你的大脑比电脑转得还快！”潘绍方拍一下手掌，提示在座的各位，“就按小石头说的，咱们第一步先查垃圾。”
石栋虽未亲临现场，但他的建议非常有参考价值。
大家顶着烈日，打开证物存放处的储藏室，将十五包个垃圾袋拖到了空地上依次查验。
双层口罩太憋闷，单层口罩又防不住垃圾的腐臭味。见重案组组员如此辛苦，钟皓及时送上了一大罐薄荷油。
“抹一点在人中部位，保准你们什么味儿都闻不着了。”
吴晨苦着一张脸：“钟法医，您逗闷子吗？薄荷油味儿又辣又冲，待会儿我们鼻涕眼泪一块儿流怎么办？”
钟皓语带诚恳：“以我多年的经验，不会发生你说的情况。”
“我来！我勇于尝试新鲜事物，”顾清瞳摘了手套，接过薄荷油，指尖蘸了一点涂抹到鼻头下方，“嗯，舒服——不但去味，还赶走了瞌睡虫！”
金海阳和曹哲也效仿顾清瞳，分别抹好了薄荷油。
不出两分钟，他们只觉神清气爽，连口罩都忘了重新戴好，先后跳进垃圾堆里，开展新一轮的搜索。
吴晨将信将疑：“真的有这么神奇？”他接过钟皓递过来的罐子，埋头嗅了嗅，“好像还不错。”
钟皓说：“小吴，你是重案组第四个吃螃蟹的人。不用怕，他们仨都尝试了，你也不能拖全组的后腿，对吧？”
吴晨被打动了，刚要摘手套，潘绍方远远地大喊一声：“别听老钟的！”
钟皓回头，朝潘绍方怒目而瞪。
潘绍方一把抢过薄荷油罐子：“小吴和我体质相同，对薄荷制品过敏。他要是不小心用了你的秘密武器，全身起疹子倒是次要，引起呼吸道水肿就麻烦了！”
“潘队？”吴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咋不记得我对薄荷过敏？”
“你这记性——”潘绍方盖好薄荷油的盖子，“有一次咱们常去的火锅店客满，老板推荐了街角的烧烤屋，你一进门猛喝酒，鱼和菜没怎么动筷，却迷迷瞪瞪吃了一盘薄荷牛肉卷，那脸肿得好像”
金海阳跳出垃圾堆，顺着话题打趣道：“好像一个充气人偶。”
吴晨抬腿便踢：“你才是充气人偶！还是那种一碰就漏气的劣质产品！”
“没尝过的东西，上来就吃掉一整盘，你胆子够大。”金海阳躲开袭击，继续调侃搭档，“不光脸肿了，身上还起了红疹，最后喘不过来气，可把我们吓个好歹。”
吴晨又抬起另一条腿，潘绍方快速横挡在他和金海阳中间。
“消停点！那次多亏店老板看出你是食物过敏，否则小命都难保”
吴晨张了张嘴，话未及出口，视线却掠过潘绍方和金海阳，落到了顾清瞳正在翻找的垃圾上。
“顾姐，等等，你拿的是什么？”
顾清瞳停住手头动作，答道：“不好说，可能是剧场丢弃的道具吧？”
“你看差了！”吴晨大踏步上前，指着顾清瞳掌心的近圆锥状物体说，“这是女士高跟鞋的鞋跟，可惜残缺不全了。”
对于只在执行任务时穿过高跟鞋的顾清瞳来讲，高跟鞋和地球之外的高智慧生物类似，都是她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
“这个我最没经验。”她转向金海阳，“要不找李紫宸帮忙看看？”
“不！”吴晨代金海阳回复道，“鞋跟的款式我很熟悉，黄微以前最喜欢这个品牌的高跟鞋，不管白天多累，她下班都会换上一双这种鞋跟的高跟鞋，跟我出去吃饭看电影。”
顾清瞳心里咯噔一下：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提壶的人是吴晨自己！
吴晨面色如常，不再呈现失恋的那种痛苦和压抑。他掂了掂鞋跟的重量，说：“顾姐，现场勘查那会儿，咱们只找到死者的一只鞋子。而这只鞋跟，应该属于死者的另外一只鞋。”
顾清瞳微微颔首：“是的，休息室找到了死者左脚的鞋。”
这时，曹哲那边也有了重要发现。
“你们说的鞋是珠光银色的吗？我这里有一只掉了鞋跟的！另外，还有一只平底帆布鞋，鞋帮和鞋垫都有血迹。”
曹哲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两只鞋，轻轻摆放于重案组几人围成的圈子里。
顾清瞳蹲下，仔细查看帆布鞋的鞋底，锯齿状宽窄相间的横纹，与卢芳姿休息室窗台上遗留的带血鞋印相符度很高。
吴晨则把残缺的鞋跟和高跟鞋拼起来对比检查，最终得出结论：“没错，这就是死者右脚的高跟鞋。凶手极可能有恋足癖，行凶后不忘偷走死者的鞋。但是，逃跑过程中他丢了鞋，是主动扔掉还是想风头过去回来取，这一点，值得深究。”
一
既有开具精神科药物的处方权，又有恋足癖的人，医疗系统里不难查到。
这一次的心理侧写，顾清瞳不再局限于凶手的性别c年龄c身高以及其他体貌特征。她大胆地提出，要从凶手的行为习惯入手，落实凶手的行凶轨迹。
“钟法医送来了详细的尸检报告。”她打开投影仪，说，“最新的数据表明，死者虽然遭遇了性侵害，但没有检测出精/液残留。从死者阴/部的撕裂伤判断，死者并不是被男性性/器官伤害的，而是一种长约十厘米直径约六厘米的不规则物体。”
“顾姐，你给我点儿时间缓冲”石栋转脸看墙，不敢直视幻灯片里做过模糊处理的图片。
“小石头，你到门口透透气吧。”顾清瞳目送石栋走出会议室，便叫吴晨关紧大门，“他又想起他那个遇害的中学女同学了。”
潘绍方遗憾地叹道：“这个案子，不该叫他列席，散会后我跟他讲明白。小顾，你接着往下说——”
顾清瞳切换页面，将光标停在了三件关键物证上。
“第一件，一瓶伪装成指甲油的致幻剂，法证科验明里面液体的主要成分是lsd；第二件，死者卢芳姿右脚的高跟鞋，鞋跟和鞋底分离，不排除是死前遭遇暴力而扭断的；第三件，也是最匪夷所思的一件——”她放大图片，说，“一只铝合金奖杯托，这是我在休息室里间发现的，它当时位于倒下的柜子和床脚之间，离死者的尸体大概有一米五远。”
吴晨联想到了死者惨遭性侵害的伤，他急切地问道：“伤口形状与奖杯托能对应吗？”
“不能。”顾清瞳摇头，声音变得沉缓有力，“法证科为咱们提供了一个依据，他们按照奖杯托的造型还原了奖杯，又和导致死者颅骨骨折的外伤进行了比对，由此发现两者的匹配度高达80。”
“凶手用死者获奖的奖杯猛击死者头部，造成骨折和脑部组织坏死，进而加速了死者的死亡。”曹哲问出盘亘心头许久的问题，“现在奖杯不见了，莫非是凶手拿走的？”
“大曹，你的推论有一定的道理。”潘绍方翻看话剧《浮云》演出时的剧照，话锋忽的一转，“我也有一个充满悖论的推测——死者既然在第一幕结束时遭遇了性侵害，为何她能坚持高质量地演完之后的四幕戏？排除凶手逼她服下致幻剂的可能性，我们怎么寻找到死者这么做的真正原因？”
一
槿阳市话剧院大剧场停止营业，黄白警戒带围绕剧场一周，提示着这个地方刚刚发生过命案。
剧场的正门门可罗雀，那扇长年不锁的后门却有粉丝送上的祭奠花圈。
“芳魂不恋人世苦，英姿只向霄云去。”
顾清瞳望着花圈上的挽联，胸口仿如压了块千斤重的巨石，久久无法正常呼吸。
一个驼背的中年女人推门而出，挥动笤帚驱赶前来祭拜的粉丝们。
“滚，都滚开！”女人怒吼道，“生前不好好珍惜她，死后跑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有意思吗？”
有位年纪尚轻的粉丝哭出声来：“阿姨，您骂得对我们脑子不灵光嘴又欠，非要和芳姐的黑粉去撕，结果连累了芳姐”
“晚了！”女人再一次高举手中的笤帚，指着卢芳姿的粉丝说，“你们以为，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错！后悔药，你们就算倾家荡产，也换不回她的命——”
眼看女人手持笤帚去打人，顾清瞳和曹哲连忙加以制止。
“阿姨，您别生气，我们待会儿叫这几个小姑娘清理干净”
女人拧紧眉头：“你们又是谁？”
顾清瞳和曹哲出示了证件：“市刑警队重案组的，我们全权负责卢芳姿被杀案的调查。”
“你们来的真是时候！”女人将门开到最大，请顾清瞳和曹哲进去说话，“我有情况要反映！”
女人名叫刘霞，57岁，原本在纺织厂工作，退休后摆过小吃摊干过夜市，如今是剧场的保洁人员。刘霞入职不到一年，却因为手脚勤快c清洁效率高被卢芳姿选中，专门负责清扫休息室和化妆间。
“小卢人特别好，唉，我把她当成自家孩子一样看待。”刘霞抬起头，眼神幽然难测，“她这种知名度高的演员，我在影视基地打工见过不少，没一个像她这么不摆架子好相处的！”
曹哲打断地问：“您刚才说，除了摆摊和夜市，您还在影视基地打过工？哪里的影视基地？”
刘霞回答：“海城影视基地，我三年前在那里打工做保洁，偶尔客串群众演员。”
海城影视基地？卢芳姿遇害当晚，张婕不是号称自己在那里，从而坚称她有不在场证明吗？
顾清瞳问：“刘阿姨，您是在海城影视基地认识卢芳姿的？”
刘霞频频点头：“是是是！我记得很清楚，小卢正在拍一部年代剧——她穿上小碎花衬衣，扎两条麻花辫，活脱脱是一个我的同龄人，她把人物演活了！”
“年代背景和《浮云》一样吗？”顾清瞳脑海中闯进一个念头，“您认识卢芳姿那年，正是她事业的上升期，你说的那部电视剧，名字叫《火热的青春》对吗？”
刘霞惊愕不已：“你你也是小卢的粉丝？”
顾清瞳说：“她的每一部作品我都看过。”
“那你得替她伸冤呐！”刘霞激动地握住顾清瞳的手，大力摇撼下，“小卢走得突然，你不明白我有多后悔，没有早点把空气清新剂换成她喜欢的香型”
卢芳姿最喜欢玫瑰香型，而她遇害那天，休息室外的走廊有一股人工合成的柠檬味。刘霞的话，隐隐透着一丝诡异。
顾清瞳骤然醒悟：“刘阿姨，您说‘伸冤’，‘冤’指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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