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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设毒计,庞涓辣手害孙膑

  刚交腊月,魏都大梁迎来又一场大雪。大雪连下三日,整个大梁一片洁白。

  大雪停歇,太阳复出,天气回暖,积雪渐渐融化。两日之后,寒气复来,将半融的雪水冻结,一时间天寒地冻,万物肃杀,街上溜冰处处,橼下悬冰条条。

  然而,就在这冰与雪的世界里,太子东宫后花园的梅园里,却是又一番景象,万花盛开,幽香袭人。

  这是大魏公主瑞梅久久盼望的时刻。

  这日午后,太子申与胞妹瑞梅公主站在梅园中心的赏梅亭中,环视周围的万千朵梅花出神。

  望有一阵,瑞梅面含娇羞,神色忐忑,抬头望向太子申,不无腼腆地喃声问道:“哥,孙将军他……会来吗?”

  太子申笑道:“放心吧,梅妹。孙将军应允之事,必定不误。再说,我也没说梅妹在此,只说邀他赏梅。”

  听到“赏梅”二字,瑞梅满面羞红,垂头半晌,方才说道:“哥,待会儿孙将军来时,我是弹琴呢,还是鼓筝?”

  太子申“扑哧”一笑:“梅妹,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孙将军跟庞将军不一样,本是不争之人。梅花无争,唯有幽香宜人,甚合孙将军品性。还甭说,梅妹与孙将军,当真是天作之合呢!”

  “哥——”瑞梅公主的俏脸越发羞红,白他一眼,嗔道。

  望着瑞梅的羞态,太子申开怀大笑起来。正笑间,太子申似是想起什么,敛住笑容,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瑞梅,将她从上看到下,目光中不无惶惑。

  瑞梅略怔一下:“哥,你……怎么了?”

  太子申也似回过神来,轻声笑道:“没什么,不过——”略顿一下,“大哥有个提议。”

  瑞梅急道:“哥,有话就快说,你这急不急人?”

  太子申又是一笑:“梅花既以幽香怡人,大哥提议梅妹最好还你本来面目,去掉脸上浓妆,头饰、衣带也全换去,就像你往年来此赏梅时一样,或像你在宫中鼓瑟弹琴时一样。”

  瑞梅脸色一红,低头喃道:“都怪莲妹,是她要我穿这涂那的,说是男人喜欢,我……听了她的,自己也觉得别扭死了!”

  “是啊,”太子申长叹一声,“男人总是喜欢穿这涂那的女人。不过,孙将军并不是寻常男人。孙将军喜欢的是梅花,不是莲花。莲花开于盛夏,梅花开于严冬;莲花开在惊艳,梅花开在静谧;莲花夺目,仍要荷叶相衬;梅花娇小,却以裸身护枝。”

  瑞梅趋身过来,将头伏在太子申的胸前,喃声说道:“要是孙将军也如大哥一样知梅,梅就不会枉开一度了。”

  “梅妹放心,”太子申轻轻抚摸瑞梅的秀发,“记得孙将军初下山时,大哥带他到后花园里赏景。当时万菊盛开,梅园里却是一片落寞。孙将军赏过菊花,游至此处,看到这片梅林,竟是驻足不前,望着一树树秃枝发呆。大哥由此知他是爱梅之人。去年梅花开时,大哥有意邀他与梅妹一道赏梅,不想楚人伐宋,他与庞将军远征去了。这几日梅花再开,机不可失,我邀他今日午时赏梅,孙将军当即应允。”

  “果真如此,梅妹此生有靠了。”

  太子申轻拍瑞梅:“孙将军能得梅妹,是他的福分。梅妹能得孙将军,也是梅妹的福分。”

  话音刚落,梅园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东宫内臣急趋而来:“殿下,孙监军求见!”

  太子申松开瑞梅:“梅妹,你回房中准备,我迎孙将军去了。”

  太子申随内臣疾步走至殿门,迎住孙膑,见过礼,太子申笑道:“魏申知将军爱梅,近日梅花盛开,魏申不敢独享,特邀孙子共赏。”

  孙膑拱手谢道:“微臣谢过殿下!”

  “孙子,梅园请!”

  “殿下先请!”

  太子申引领孙膑直趋后花园,沿园中一条曲径,七绕八拐,步入园中一角的梅园。将到梅园时,孙膑隐隐嗅到幽幽梅香,顿觉心旷神怡。及至走进园门,望着于残雪冰凌之中傲然盛放的满树梅花,孙膑竟自呆了。

  太子申亦顿住步子,候有一时,缓缓说道:“孙子,亭中请!”

  孙膑点点头,随太子申步入园中赏梅亭,分宾主坐下。早有侍女泡上香茶,候立于侧。

  望着盛开的梅花,孙膑脱口吟道:

  〖淡淡一树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太子申笑道:“孙子吟得好诗!”

  孙膑尴尬一笑:“这哪里是诗?膑看到满园梅花,心中感动,顺口胡捏几句,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申呵呵笑出几声:“有感方有诗。听到孙子妙句,我这儿也吟几句,与孙子共赏!”

  “微臣洗耳恭听。”

  太子申缓缓吟道:

  〖北风萧萧,白絮飘飘,

  寂寞黄昏,我开悄悄,

  清香幽幽,谁人知之。

  冰柱条条,冷雨毛毛,

  寂寞凌晨,我心遥遥,

  清香徐徐,谁人怜之。〗

  孙膑沉思良久,由衷感叹道:“殿下所吟,方才叫诗。只是此诗过于感伤,微臣闻之心酸。微臣敢问,此诗亦为殿下即兴而作?”

  太子申又是呵呵一笑,连连摇头道:“孙子高抬魏申了。魏申本为薄幸之人,哪里会有如许感伤?”

  “殿下过谦了。请问殿下,此诗为何人所作?”

  太子申尚未作答,内臣走至:“启禀殿下,梅公主到!”

  太子申呵呵乐道:“哦,梅妹来了,快请!”

  听到公主将至,孙膑急叩于地:“殿下,微臣告退!”

  “哦?”太子申怔道,“孙子何出此语?既来赏梅,自当尽兴才是。”

  孙膑叩道:“公主乃千金之躯,微臣粗俗,在此多有不便!”

  “孙子过虑了。”太子申微微笑道,“孙子刚才问及那几句小诗为何人所作,难道不想知晓答案吗?”

  “这……微臣愿闻其详。”

  “这就是了!”太子申摆手,“孙子只管坐下,顷刻即知端底!”

  孙膑谢过,起身坐下,心中正自忐忑,内臣引领素装淡抹的瑞梅公主沿园中小径款款而来。孙膑远远望见,急又叩拜。

  太子申起身迎道:“梅妹来得正好,今日梅花盛开,大哥正要请你呢!”

  瑞梅故意嗔道:“大哥又说笑了。梅花已开数日,大哥只不请我!”

  “呵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梅妹有所不知,一人赏梅,甚是无趣。今日大哥请来一位知梅之人,与你共赏,岂不是乐?”

  “哦?既有知梅之人,请问大哥,”瑞梅看一眼叩于地上不敢抬头的孙膑,面色微红,“他……人在何处?”

  “来来来,大哥引见,”太子申手指孙膑,“这位是孙将军。”

  孙膑连连叩首:“微臣孙膑叩见公主!”

  瑞梅拱手还礼:“瑞梅见过孙将军。孙将军请起。”

  “微臣谢过公主!”孙膑再拜后起身,坐下,却不敢抬头去看瑞梅。瑞梅亦是脸色潮红,轻咬朱唇,颔首不语。

  太子申看一眼孙膑,又看一眼瑞梅:“孙将军,今日当真巧了,梅妹此生百花不爱,独爱红梅,每逢花开,必来赏游。只是,因无知梅之人,梅妹总是一人独赏,少了许多情趣。今得将军,同为知梅之人,想这梅园便是趣境了!”

  孙膑朝瑞梅拱手揖道:“微臣不知公主前来,冒昧相扰,在此请罪了!”

  瑞梅亦拱手还礼:“孙将军客气。是瑞梅不请自来,扰了将军雅兴。”

  太子申呵呵乐道:“看看看,你们两个,赏梅就是赏梅,这一个‘请罪’,那一个‘扰了雅兴’,哪来这多客套?”转对孙膑,“孙子,魏申这就向你捅下谜底吧,方才所吟之诗,正是舍妹前日在此赏梅时所作。”

  瑞梅又羞又急:“大哥又寻小妹开心!”

  孙膑拱手道:“公主吟得好诗,微臣感同身受。”

  瑞梅朝孙膑拱手道:“是小女子闲赋,见笑于孙将军了。”

  不及孙膑回话,太子申笑道:“孙将军方才走进园中,看到满园梅花,即兴起赋一首,梅妹愿听否?”

  孙膑脸色红涨,急道:“殿下——”

  瑞梅微微一笑:“小妹愿闻!”

  太子申顺口吟道:

  〖淡淡一树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瑞梅回味一时,凝视孙膑,拱手揖道:“瑞梅为这满园梅花,谢过将军。”

  孙膑还揖道:“公主不爱百花,独爱寒梅,高洁之心,令微臣敬佩!”

  “好好好,”太子申呵呵又笑几声,“你们二人,一个知梅,一个爱梅,今日魏申做东,我们就在这个梅园里,以梅为题,琴瑟相和,品酒、吟诗若何?”

  瑞梅凝望孙膑,声音极轻:“小女子能与孙将军赋诗赏梅,不胜荣幸!”

  孙膑颇是窘迫:“这——”

  太子申转对内臣:“琴瑟、酒肴侍候!”

  经过两年屯田,各地军垦收效甚巨。与楚人争战取胜,庞涓又得陉山库粮十万石,军粮问题总算得到解决。时下农闲,正是三军操演的大好时日,刚交冬日,庞涓就一心扑在军务上,不仅限令各地驻军日日操演,又与司徒府一道,组织苍头二十万,举国练兵。一时之间,整个魏国成了兵营,击鼓鸣金声、冲锋陷阵声、兵器锻造声不绝于耳,听得庞涓心花怒放。

  这些日来,庞涓与公子卬一直在承匡的集训基地巡视军演,一连忙活数日,总算于这日午时回到大梁。

  庞涓并未急于回家,而是先回逢泽大帐,听部属禀报军演情况,见无异常,天色黑定方才驱车回府。听闻车响,庞葱急率众仆在门外迎候,侍候他进府。

  庞涓洗漱已毕,走入内堂寝处。卧寝里生着炭火,暖融融的全然没有寒意。早已恭候于室的瑞莲身着中衣,将他迎入室内,亲手为他宽衣解带。庞涓轻轻爱抚她的秀发,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独特香味。瑞莲迎合上去,两手攀住庞涓的脖子,吊在他的胸前,被庞涓顺手抱起。

  二人缠绵一时,瑞莲滑下,端来一碗莲子羹,放在几上:“这些日来夫君在外奔波,定是累坏了。这碗羹汤是臣妾亲手熬的,请夫君补补身子。”

  庞涓在几前坐下,端过羹汤,喝过几口,连声赞道:“嗯,夫人熬得好汤!”

  瑞莲走过来,在庞涓身后跪下,把住庞涓的头发,拿梳子轻轻梳理,口中说道:“臣妾还有一件喜事,夫君愿意听否?”

  “哦?”庞涓抬头,“是何喜事?”

  “兄长今日邀请孙将军前去赏梅,梅姐也去了,听说二人把酒吟诗,琴瑟相和,谈得甚是投缘。”

  庞涓打个惊愣,一口莲汤呛在嗓中,连咳几下,慌得瑞莲扔掉梳子,又捶又敲,口中叫道:“夫君,你……呛着了?”

  庞涓又咳几下,缓过气来,瑞莲赶忙端过清水,庞涓喝过,扭头朝瑞莲道:“方才你说——孙兄跟梅公主一道赏梅?”

  瑞莲点头。

  “哦,”庞涓笑道,“果是喜事!此事父王知道不?”

  “父王高兴着呢!”瑞莲公主见庞涓已无大碍,亦笑一声,在他背上轻轻敲道,“若是不出臣妾推测,兄长必是奉父王的旨意来撮合他二人!听毗人说,一个月前,父王就与相国谈过此事,相国此番又要保媒了!”

  “如此喜讯,夫人早该告诉在下才是!”

  “臣妾也是刚刚得知。臣妾昨日回宫,见过父王、母后,这又前去探望梅姐,梅姐半遮半掩地向臣妾打探孙将军,臣妾觉得奇怪,再三追问,她才道出今日赏梅之事。臣妾闻讯甚喜,与她讲了半日,将孙将军好好夸耀一番,听得梅姐满面羞红。臣妾出门,正遇回宫,刚巧遇到毗人,就向他打探此事,才知端底。”

  庞涓伸手揽过瑞莲,将她搂在怀中,愣怔有顷,方才抱起她,缓缓走向内室。

  次日并无早朝。庞涓美美睡个懒觉,直到晨时,方才起榻,用过早膳,于卯时驱车前往监军府中。

  孙膑闻报,急急迎出,二人见过礼,携手步入客厅。

  就座之后,庞涓拱手道:“恭喜孙兄!贺喜孙兄!”

  “敢问贤弟,”孙膑多少有些惊诧,“喜从何来?”

  庞涓笑道:“听说昨日孙兄与梅公主共赏梅花,岂不可喜?”

  闻是此事,孙膑憨笑一声,点头道:“嗯,贤弟说起这个,倒是可喜。百花之中,膑独爱梅,本以为此生难遇知己了,谁想梅公主不仅爱梅,且也是知梅之人,因而与她一见如故,相谈甚笃。”

  庞涓笑道:“孙兄觉得梅公主如何?”

  孙膑赞道:“梅公主才华横溢,心存慈爱,更有一颗高洁之心,实令在下敬佩!”

  庞涓心中一凛,旋即呵呵笑道:“孙兄得遇知己,真让愚弟嫉妒。今日并无他事,愚弟棋瘾忽来,甚想与孙兄对弈一局,不知孙兄肯赏光否?”

  “甚好。自出鬼谷,不知忙些什么,竟是连棋也忘下了。”

  “愚弟也是。不瞒孙兄,也有不少找愚弟对弈的,都被愚弟推拒了。”

  孙膑笑道:“鬼谷之时,贤弟最是爱弈。既然有人愿下,贤弟为何推拒他们?”

  庞涓亦笑一声:“棋逢对手,方才有趣。那些庸才,愚弟不屑出手!”

  孙膑拱手道:“膑谢贤弟抬爱!”起身走到架上,拿过棋枰,摆在几案上,摸出黑子,推至庞涓前面,将白子置于自己一边。

  庞涓推过黑子:“在鬼谷之时,一直都是孙兄执黑,今日为何要涓执黑了?”

  孙膑又推回来,笑道:“贤弟棋艺高超,膑执黑执白,皆是难赢,干脆执白好了。”

  庞涓亦笑一声:“看来,孙兄胜券在握了。既然如此,愚弟就不客气了。”从盒中摸出一块黑子,按照棋礼,客气地点在右上角星位。孙膑亦摸出一子,点在庞涓的右下角星位。庞涓再摸一子,在孙膑的左下角点星小目,孙膑在庞涓的左下角再点星位。庞涓将第三块棋子直接挂角,攻击孙膑左下角的星位,孙膑却不应战,反将第三块棋子点于天元。

  庞涓见了,笑道:“孙兄此子下得大了,愚弟许你悔棋一步。”

  孙膑亦笑一声:“既然下了,如何能悔?”

  庞涓抱拳道:“既如此说,愚弟可要夺占孙兄的地盘了。”言讫,将一块黑子点在该角的三三之位。

  孙膑应手,二人在此角展开搏杀,庞涓如愿夺占此角,孙膑则得了外势。庞涓脱先,在另一角又点三三,两人再次搏杀,至中午封盘,庞涓尽得四角、四边,孙膑则形成外势,围出一个空腹。

  仆从端来午膳,二人就在厅中享用。

  庞涓一边吃饭,一边拿眼角扫瞄棋局,心中思忖:“此人果有大气度,若是中腹尽被他占去,此局胜负真还难料呢!不行,午后开局,我得设法打入中腹,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孙膑见状,停下箸子,笑问道:“贤弟还在想棋?”

  庞涓点头道:“孙兄这肚子也太大了。”

  孙膑再笑一声:“贤弟,依据棋理,金角银边草肚皮。膑虽得中腹,并不占上风。如果贤弟收关得当,此局当胜在下半目。”

  庞涓大惊,心中忖道:“在鬼谷之时,即使执黑,他也未曾赢过。今日看来,此人不仅深知兵法,即使棋力,也胜我一筹。棋至中局,他已算出只输半目,且我还须收关得当,当真了得!”

  想至此处,庞涓抬头望向孙膑:“愚弟若是打入孙兄空腹呢?”

  孙膑笑道:“贤弟已赢半目,还不满意?”

  庞涓亦笑一声:“愚弟只想完胜,若赢半目,便是输了。”

  孙膑望着棋局,沉思甚久:“若是贤弟定要打入,此局胜负,真就难料了。”

  庞涓放下箸子,拱手道:“听孙兄这么一说,愚弟是一口也难吃下了。来来来,你我这就见个分晓。”

  孙膑笑道:“听贤弟此话,膑也似回到谷中了。好好好,贤弟既然依旧性急,膑只好奉陪。”

  二人放下饭碗,续盘再战。

  庞涓观棋有顷,信心十足地点入中腹。孙膑并不应战,只在外围封堵。走有数十步,因孙膑已占天元,庞涓左冲右突,硬是做不活两个气眼。与此同时,黑子异常厚实的边、角竟也在冲突中损失惨重。

  眼见回天乏术,庞涓只得投子认输,干着脸笑道:“孙兄棋高一筹,愚弟认输。”

  孙膑抱拳道:“贤弟,此局你是虽输实赢。”

  庞涓一怔:“此话何解?”

  孙膑笑道:“贤弟若是不入中腹,已是赢局。”

  庞涓苦笑一声,摇头道:“棋局之中,没有如果。孙兄保重,愚弟告辞了!”

  孙膑将庞涓送至门口,揖礼道:“贤弟慢走!”

  庞涓回礼别过,跳上马车,抽鞭打马,驾车径去。一阵风般回到府中,庞涓阴脸走进书房,在厅中闷坐有顷,从书架上拿出棋局,凭记忆将所弈之局一一复盘,细加品味。

  观有一时,庞涓开始悟出输在何处了。在打入中盘时,有几手自己下得实在拙劣。其实,他有机会做活的,孙膑接连下出几步缓手,似是对他有所避让,有意让他做活,但他却是争勇斗狠,一次次放弃机会,终至全盘皆输。回头再想,即使中间他拼全力做活,前边费尽辛苦建立起来的边角亦受重创,得失很难估算,孙膑在午时预言此局“胜负难说”,当指此事。品有一时,庞涓唏嘘再三,后悔不该打入中腹,同时不得不对孙膑的棋艺大加叹服。

  庞涓闭目沉思,有顷,忽又想起什么,起身走至书架上,搬出一只盒子,打开层层锦绣,取出他在山中亲手抄录的《吴子》,回身再度坐下,将棋枰轻轻推向几案一端,再将《吴子》小心翼翼地摆在另一端,两眼痴痴地望着几案,阴沉的目光一会儿落在棋局上,一会儿落在《吴子》上。

  愣神有顷,庞涓突然抬手,用力掴在棋局和竹简上。棋局、竹简“啪”的一声散落于地,黑白棋子四处滚落。

  庞涓猛地起身,双眉紧皱,面色阴狠,在厅中来回踱步。

  庞涓停住脚步,心中恨道:“嗯,好棋,的确是局好棋!孙兄绵里藏针,表面上温和谦恭,暗中却伏杀机。现在想来,自一开始,我就中他套了!”

  庞涓在厅中又走几个来回,回身坐下,闭目又是一番冥思,而后猛然睁眼,将拳头“咚”一声擂在几上,脸上越发震怒:“是的,中他套了!他的温文尔雅,全是装出来的。他懂作不懂,知作不知,处处示弱,处处不争,却又处处不弱,处处相争。他这诡计,不但骗过了我,也骗过了先生,骗过了师姐,骗过了大师兄、苏秦和张仪,更不说在这大梁了!”

  说到此处,庞涓的目光落在竹简上,伸手拣拾回来,捧在手中细翻几下,长叹一声:“唉,今日之所以技不如人,尽在这几片竹简!《吴起兵法》四十八篇,我费尽心机,方才弄到六篇,不过是八分之一!此人倒好,打死一只老鼠,竟然到手天下第一兵书!我敢打赌,若无《孙子兵法》在胸,量他肚中那点货色,何能胜我?”

  庞涓越想越气,朝几案上再擂一拳:“再观此人,做人不成,做事也无道理!我一向视他为兄,对他恭敬有加,他却处处以师兄自居,定要压我一头!压就压了,他偏又做出无辜的样子,说出虚伪的言辞,着实让人气恼!”

  庞涓忽又起身,在厅中又踱几个来回,暗自忖道:“这还不是更可恼之处!我呕心沥血,历尽辛苦,才使大魏转危为安,屹立中原。此人倒好,我前脚栽树,他跟来摘桃。下山两年,不费吹灰之力,我所拥有的,他非但尽得,且又处处占我上风。我为大将军,他来监军。我封武安君,观眼下情势,封君于他只是早晚之事。我四方奔波,日夜操演军马,他在这儿开心赏梅,谈情说爱。我娶瑞莲,他竟要去娶瑞梅。瑞莲不过是妃嫔所生,瑞梅却是夫人嫡生。瑞莲胞兄公子卬已如落水之狗,瑞梅胞兄却贵为太子殿下,一朝山陵崩,就是未来魏主!”顿住步子,眉头紧皱,“殿下与我,向来话不投机。还有朱威,更是可恶,处处事事与我作对。此人倒好,刚到魏国,就与这二人打得火热,独把我这个‘贤弟’视作外人!惠相国本在帮我,可自此人来后,也似换了个人,这些日来刻意与我疏远……”

  忖至此处,庞涓冷汗直出,目露凶光,朝地上猛跺一脚:“孙兄哪孙兄,自你至魏之后,我这里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哪知你竟不识好歹,咄咄逼人,处处谋算,名为苍生社稷,实为沽名钓誉,一心与我争锋!好吧,孙兄,你既为兄不仁,就休怪在下为弟不义了!”

  庞涓脸上浮出一丝阴笑,回至几前,并膝坐下,微闭双目,正在冥思,庞葱匆匆走进,方欲禀事,猛见地上一片狼藉,又见庞涓脸色黑沉,双眉冷凝,心头一凛,急忙止住步子,转身就要退出,庞涓叫道:“是葱弟吗?”

  庞葱只好趋身上前:“大哥,这——”

  庞涓睁开眼睛,指着地上散落的棋局:“将这残局收拾一下!”

  庞葱蹲下来收拾残局,心中却在打鼓。庞涓看在眼里,苦笑一下,解释道:“今日大哥弈一妙局,回来复盘,竟是记不清了。大哥一时气恼,将这棋局推了!”

  眨眼间,庞葱已将棋局收好,在庞涓前面坐下,试探着问道:“大哥是与何人对局了?”

  “在这魏国,除去孙兄,还能有谁配与大哥过招?”

  庞葱略略一想:“难道是大哥输给孙将军了?”

  庞涓沉重地点头。

  庞葱扑哧一笑:“大哥莫要难过,既是输给孙将军,小弟这就请他过来,让大哥赢他一局也就是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连连摇头,“葱弟有所不知,人生妙局只在一弈,若是再弈,就无情趣了!”略顿一顿,“再说,即使再弈,大哥怕也胜不过他!”

  庞葱眼珠儿连转几下:“看大哥这样,是一定要赢他?”

  庞涓苦笑一声:“在鬼谷之时,大哥从未输予他,只此几年,一切竟是变了。好了,不说这个,葱弟,你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青牛将军使人送信来,想是有重大军情,小弟不敢耽搁,急来禀报!”

  “哦?”庞涓打个惊愣,“信在何处?”

  庞葱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呈予庞涓。

  庞涓匆匆看过,眉头略皱,凝思有顷,对庞葱道:“备车!”

  庞涓驱车刚出南门,远远望见一行二十几乘车马辚辚而来,旗号上打的是“秦”“樗里”等字。庞涓只有一车,按照礼节,将车让于道旁,冷眼旁观秦国的车乘。庞涓没打旗号,又是孤车,因而樗里疾并不知路边之车竟是庞涓的,径自扬长而去。

  待秦使车马完全通过,庞涓继续驱车前行,不消一个时辰,就已来到逢泽的中军大帐。早有参将上前,将庞涓迎入。

  庞涓在大帐中徐徐坐下,二话没说,阴着脸对候立于侧的参将道:“唤左军司库进帐!”

  不一会儿,左军司库苟仔诚惶诚恐地走进大帐,跪下叩道:“左军司库苟仔听令!”

  庞涓朝参军努了下嘴,参军会意,退出帐外。

  庞涓扫一眼苟仔,微微一笑:“苟仔,本将待你如何?”

  苟仔叩道:“大将军待苟仔恩重如山!苟仔原为一介武夫,若无大将军提拔,苟仔不过是个军前走卒!”

  “是的,”庞涓点头,“你在黄池战中,斩十二首,朝歌战中,斩九首,身负两伤,本将念你作战勇敢,升你军尉。去年与楚战于陉山,你身先士卒,勇夺楚人粮库,斩十四首,再立战功。本将论功行赏,升你司库,让你掌管左军库粮,论职衔已是偏将。”

  “大将军提携大恩,苟仔念念不忘!”苟仔再次顿首。

  “好吧!”庞涓缓缓说道,“你就如实告诉本将,你是如何做到念念不忘的?”

  苟仔听出话音不对,急忙叩首:“末……末将……”

  “哼!”庞涓爆出一声冷笑,话锋一转,“大丈夫敢作敢当,自己做的事,自己说吧,何必在此吞吞吐吐?”

  苟仔佯作一怔:“苟仔愚痴,不知大将军叫苟……苟仔说……说什么?”

  “看来,不见棺材你是不肯掉泪呀!”庞涓从袖中摸出一封书函,啪的一声甩在几案上,“苟仔,这下该说了吧,几个月来,你共克扣多少军饷?”

  看到那个信函,苟仔顿时脸色惨白,连连叩首:“苟……苟仔知罪,苟仔一时糊涂,共克扣军粮三百五十一石,马草一百二十三车,得一十八金!”

  听闻此言,庞涓怒从心起,震几骂道:“你个败家子,这些粮草少说也值五十金,你却只卖十八金,即使做生意,也是亏大了!说,十八金都作何用了?”

  苟仔浑身打颤:“赌……赌了……”

  “赌了?”庞涓愈加震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本将为了三军粮草,不知发过多少愁苦,恨不得连家底都搬到库中,好不容易弄来这些粮草,你却拿去赌了!本将问你,依照大魏律令,克扣军粮一石、马草一车者,该当何罪?”

  苟仔叩首如捣蒜:“大将军饶命,苟仔再也不敢了!”

  庞涓提高声音:“本将问你该当何罪?”

  “该……该……该处斩……斩刑!”

  “知道就好!”庞涓冷笑一声,“念你战功累累,本将赏你一个全尸,改作绞刑。说吧,你有什么需要交待?”

  苟仔拼命叩首,额头出血,泣道:“大将军,苟仔真……真的不敢了,苟仔求大将军饶……饶苟仔一条狗命!”

  “本将听说,”庞涓缓缓说道,“你刚娶新妇,家中还有一个老母。”

  “大将军——”苟仔泣不成声。

  庞涓起身,在帐中踱有几个来回,重重地叹出一声:“唉,你作战勇敢,是个人才。本将爱才,可以饶你不死。只是——你不能再做司库了!”

  苟仔再三磕头:“大将军活命之恩,苟仔必以狗命相报!”

  “知恩就好!”

  “大将军——”苟仔泣下如雨,“要苟仔做什么,您就直说吧!苟仔即使做牛做马,赴汤蹈火,断无一句怨言!”

  “不过——”庞涓并不睬他,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函,摆弄几下,“这事儿眼下也是闹大了,你犯下的是死罪,本将虽要救你,对三军也不能没有交待。趁本将未及追查,你马上潜逃,先潜至本将府中,隐姓埋名,万不可露面。本将见你逃走,自领一个治军不严之罪,替你还上亏空的粮草,挡过眼前这一阵再说。至于今后之事,你可躲在本将府中,一来暂避风头,二来也可帮本将做些小事。”

  “大将军——”苟仔五体投地,泣不成声。

  庞涓提笔写下一函,交给苟仔:“到本府之后,你将这个交予家宰,他会妥善安置你的食宿。”

  “小人领命!”

  秦使一行赶至驿馆,稍稍安顿下来,樗里疾按照邦交程式,带好名帖赶至上卿府,求见朱威。

  闻秦使至,朱威出门相迎,与樗里疾见过礼,引他步入客厅,分宾主坐下。

  樗里疾拱手道:“秦使樗里疾启禀上卿大人,魏、秦两国一衣带水,唇齿相依,早在春秋年间即有秦晋之好。数十年来,魏、秦有所摩擦,皆因河西之争。争来争去,魏也好,秦也罢,谁也未能得到好处,唯留教训深深。这个教训就是,和则两兴,争则两伤。秦公有意与大魏陛下结盟睦邻,沟通函崤、临晋等处边关,促进流通,互惠互利。秦公为此特使在下出使贵邦,转呈沟通善意。”略顿一顿,从袖中掏出国书,双手呈上,“此为秦公手书,万望上卿大人转呈陛下御览!”

  朱威双手接过,置于几上,拱手道:“秦公美意,在下已经知悉。上大夫可在大梁稍待数日,待在下奏过陛下,再行回复。”

  樗里疾拱手道:“谢上卿大人!”缓缓起身,“上卿大人公务繁忙,在下不打扰了,在下告辞!”

  朱威送至门口,拱手道:“上大夫慢走!”

  翌日是大朝。

  散朝之后,庞涓候上孙膑,邀他前往军营巡查。

  孙膑与庞涓驱车径至逢泽军帐,庞涓引他巡查过几处演兵情况,于后晌申时回至中军大帐。刚在帐前坐下,有侍从端上两碗羹汤。二人正自啜饮,参将急进,将一封密函呈予庞涓。庞涓看过,放下汤碗,抿一下嘴巴,笑对孙膑道:“孙兄,楚国这场好戏,看来就要演到高潮了。”

  “哦!”孙膑亦放下碗,“探报怎么说?”

  庞涓将密函递予孙膑,孙膑看过,凝眉正欲思考,庞涓笑道:“孙兄,请这儿来!”

  庞涓引孙膑走至大沙盘前,手拿短棒,指着云梦泽边的一大片地域:“孙兄请看,这儿是溳水,这儿是汉水,这儿是沧浪水,向南是茫茫一片的云梦泽,这儿向北,是崇山峻岭,越人舟、陆二十万大军被困在这方圆数百里之内,欲进不得,欲退不能。此番楚人倒是突然学乖了,既不进攻,也不逼迫,只将越人困在那儿。”指向夏口,“孙兄再看,这儿是夏口,楚人在江水下面打入深桩,结以网绳,又扎数里水寨,更有数万楚军持火弩利矢,严阵以待,越人上千艘船只全被锁在夏口之上,根本突不过去,只好终日游荡在汉水里。船上运载的粮草早已食尽,许多船只欲从云梦泽入沧浪水,却又陷进淤泥里,整个成了死船。再说这岸上,方圆数百里内,楚民尽撤,莫说是粮草,即使一只活鸡也未留下。不过,越人虽断粮草,却会捉鱼,因而片刻不离云梦泽边,一日三餐,全赖泽中的鱼虾、泥螺、水草、莲藕等物,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嗯,”孙膑点头,“贤弟所言甚是。”

  “唉。”庞涓望着沙盘,吁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

  孙膑听出这声长叹别有意味,抬头问道:“贤弟何以长叹?”

  “唉,”庞涓又叹一声,“无疆所犯之错与愚弟所犯之错一般无二,岂不可叹?”

  孙膑笑问:“无疆之错,与贤弟何干?”

  “记得前日之棋乎?”庞涓抬头望向孙膑,“孙兄已成大势,愚弟却是不自量力,不顾孙兄劝阻,孤意涉险,深入孙兄腹地,结果是满盘皆输。今观无疆,同病相怜,能无悲夫?”

  孙膑点头,由衷赞道:“贤弟能出此叹,膑心甚慰。孙武子曰,‘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无疆不知,当有此败。”

  闻听此言,庞涓心中一动:“说起孙武子,愚弟想起一事。孙兄有幸得读《孙子兵法》,精进神速,实令愚弟望尘莫及。愚弟敢问孙兄,何时得空,亦将《孙子兵法》讲予涓听。”

  “贤弟,”孙膑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先生有言,‘书为死,用为活。’《孙子兵法》是本好书,但其精要,不在其文,而在其道。仅看词句,纵使全背下来,亦无用处。”

  庞涓脸色一沉,嘿然笑出一声:“孙兄不教也就罢了,何必多言?”

  “这——”孙膑略怔一下,“贤弟实意要读,倒也不难。待膑空闲之时,将之背诵下来,抄作一册,送予贤弟就是。”

  庞涓转脸一笑,揖道:“但愿孙兄不失此言!”

  “贤弟难道信不过膑吗?”

  “当然信了!”庞涓哈哈大笑几声,携孙膑之手踅回几案前,分别坐下,两眼凝视孙膑,缓缓说道,“孙兄,愚弟一直在外奔波,很少过问孙兄之事,这些日来,不知孙兄过得可好?”

  “膑过得甚好,谢贤弟挂念。”

  “细算起来,孙兄离开卫地,已近七年了!”

  “是啊,六年多了!”孙膑吁出一声长叹。

  “听孙兄这声长叹,别是想起什么人了?”庞涓笑问。

  “不瞒贤弟,”孙膑苦笑一声,“在这世上,除去先生、大师兄、蝉儿、苏秦、张仪,再就是贤弟你,膑实已无人可想了。”

  “孙兄在卫地别无亲人了?”

  孙膑轻轻摇头。

  “愚弟当年下山时,曾听孙兄言及一人,要愚弟遇到难处时可去寻他。听孙兄语气,想是与那人关系甚笃了。”

  “贤弟说的是楚丘守丞栗平栗将军。栗将军与先父是至交,膑对他甚是敬重。栗将军本为帝丘守丞,那年抗魏,卫公将他调往楚丘,后来一直是楚丘守丞。”

  “对对对,是栗将军。”庞涓附和道,“不过,愚弟得知,此人在卫甚不得志。”

  “哦?”孙膑一怔,“此是为何?”

  “卫公被陛下贬爵一级,近又割去平阳,气病交加,不久前驾崩,谥号成侯。卫国太师辅政,以神谕之名废去太子姬宪,立公子姬韦,姬宪及其他诸公子纷至列国避祸,栗将军等老臣不服,亦受太师排挤。”

  孙膑点点头,轻叹一声:“唉,看这光景,卫国气数似是尽了。”

  “栗将军既是令尊挚友,孙兄当以长辈事之,”庞涓眼望孙膑,“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栗将军在列国也是将才,以愚弟愚见,孙兄可使人迎他至此,同事陛下,一可共成大业,二可成全孝心。”

  孙膑垂泪道:“谢贤弟挂念!只是贤弟有所不知,栗将军本性刚烈,一朝事卫,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断不会离弃旧主。不瞒贤弟,正因如此,膑自至魏邦,一直未曾捎书予他,恐他劝我弃魏。”

  “哦?”庞涓眼睛圆睁,“栗将军难道会劝孙兄弃魏至卫?”

  “非也!”孙膑摇头道,“膑本为齐人,世受齐恩,在齐仍有家庙。栗将军早听先父讲及此事,曾劝先父弃卫事齐。鉴于卫公甚是器重先祖父,先祖父为义所动,不肯离卫,先父以孝为重,亦不忍辞卫,致使孙氏一门为卫尽忠。在下临别时,前往告别栗将军,将军劝膑说,卫国势小,难成大事,一旦学有所成,要膑不可回卫,最好是叶落归根,为故土效力。”

  “孙兄在齐仍有家庙,敢问今在何地?”

  “就在甄城,离此不远。当年在卫时,膑听先祖父说,齐公甚想让先祖父回齐,因而一直为孙门保留家庙。孙门在齐也算世家,人丁旺盛,今日剩膑一人,流离失所,竟连一点牺牲也不能供奉!”话及此处,孙膑再度垂泪。

  庞涓亦抹泪道:“你我既已结义,孙兄家事,当是愚弟家事。人生在世,以孝为大。孙兄若是思念故土,愚弟这就奏请陛下,恩准孙兄回甄城一趟,寻到家庙,祭拜列祖列宗。俟孙兄了此心愿,也就了无牵挂,一心可为陛下尽忠了。”

  “谢贤弟关照!”孙膑拱手揖道,“只是膑若回齐,一则举目无亲,二则两手空空,并无任何建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此言差矣!”庞涓劝道,“功业与孝心完全是两码子事。若照孙兄之说,寻常百姓没有功业,岂不是无法祭祀了?再说,孙兄此番伐楚建功,在魏更是高位显爵,陛下也甚器重,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贤弟所言也是。只是——”孙膑沉思有顷,“眼下正值冬训,事务繁忙,回乡祭祖一事,膑实张不开口。”

  “这个好办!”庞涓笑道,“孙兄但有此心,余下之事交予愚弟好了!”

  “不扰贤弟了,”孙膑抱拳谢道,“只待忙过眼前这阵儿,膑即乞请陛下恩准,赶在清明之前回甄祭拜。若是时间宽余,膑还想回卫一趟,将先祖父、先父、仲叔一家的尸骨一并移葬,让亲人魂归故土。”

  “如此甚好,”庞涓回揖道,“待来年清明,愚弟得空,也陪孙兄一道回乡祭祖。”

  孙膑再次拱手:“贤弟乃百忙之身,膑这私事——”

  “孙兄说哪儿话?”庞涓打断他道,“事莫大于宗祠。愚弟既与孙兄结义,孙兄先人亦即愚弟先人。先人魂归故里,愚弟岂有不去之理?”

  “贤弟——”孙膑眼中湿热,声音多少有些哽咽。

  “孙兄,不说这个了!”庞涓呵呵一笑,抱出一叠竹简,一堆儿摆在几案上,“这些是各城邑集中冬训的奏报,愚弟爱忙粗活,这些细事就请孙兄代劳了。哪些做法不妥,孙兄只管批在上面。待孙兄阅过,愚弟只看批文就是了。”

  “这本是膑该做之事,贤弟不必客气。”孙膑收起奏报,别过庞涓,驱车回城。

  一到府上,孙膑即闭门谢客,一心一意地审阅各地军演奏报,时而凝眉苦思,提笔写在奏报上。

  翌日黄昏时分,孙膑批完全部奏报,正欲出门活动一下腿骨,家宰进来禀道:“主公,有人到访!”

  “哦,”孙膑问道,“何人来访?”

  “是个陌生人。奴才问他,他说是主公的一个故人。”

  “故人?”孙膑略略一怔,“快请!”

  不一会儿,家宰领着一身卫人打扮的苟仔走入书房,孙膑迎住,将他上下打量,正欲问话,苟仔先道:“先生可是孙将军?”

  孙膑点头:“正是。”

  苟仔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小人总算寻到将军了!”

  孙膑更是惊愣:“壮士——”

  苟仔禀道:“回将军的话,小人名唤刘清,楚丘人,前年投军,眼下是栗将军帐前侍卫。栗将军听闻将军在魏,左等右等,一直未得将军实信,甚是思念,亲写书信一封,托小人捎来。小人从未出过远门,来到大梁,七询八问,方才寻到将军。”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双手呈上,“此为栗将军书信,请将军查验!”

  “壮士请起,”孙膑接过书信,亲手扶起苟仔,感慨道,“这些年来,膑也一直思念栗将军。自先父过世,家人罹难,膑在卫地再无亲人了,唯有栗将军,膑早晚记挂。昨日在大帐,膑还与庞将军议及此事,说是来年清明回乡祭祖,而后即去望他,不想栗将军倒是先来信了。”

  孙膑说着话,手已将信打开,见上面写道:

  〖孙将军:

  光阴如矢,弹指间,离别已有数载。先君驾崩,小人当道,卫室凋零,在下处境甚是尴尬,唯以银枪长弓为伴,苟延残喘。近有传闻,言将军学业有成,在魏谋职,在下既喜且叹。所喜者,将军学有大成;所叹者,将军事魏,当是明珠投暗。魏寇袭卫,平阳屠城,孙氏一门尽皆罹难,难道将军全然忘乎?孙操将军生前多次言于在下,欲回故土效力。卫室小弱,自非将军用武之地。将军何不回归故土,既展胸中所学,又践将军先父遗愿!据在下所知,齐国富民强,文化厚重,齐王更是胸有大志,任贤用良,继位后国家大治,或可不负将军所学。将军若能在齐有所成就,亦可告慰孙氏一门在天之灵……

  栗平拜上〗

  栗将军本是孙操挚友,与孙膑交往并不多,孙膑自也辨不出字迹真伪。见信中语气与栗将军的一般无二,孙膑信以为真,未及读完,已是泪水模糊,泣涕出声。

  苟仔听得真切,再拜道:“临行时栗将军吩咐,要孙将军见信之后,早作决断,给栗将军一个实信!”

  孙膑点头道:“壮士请起,看茶!”

  苟仔起身谢过,坐在几前品茶。

  孙膑走进书房,取过几片竹简,立修回书一封,将之交给苟仔:“壮士一路辛苦,可在此处休养几日,再将此信呈送栗将军。”

  “谢孙将军美意!”苟仔接过信函,纳入袖中,“栗将军急切得到孙将军音讯,小的这就告辞!”

  孙膑转对家宰:“取十金来!”

  家宰拿过十金,摆在几上。

  孙膑指着金子:“壮士,这点金子,途中便作盘费。”

  苟仔叩首谢过,将金子纳入囊中,出门而去。孙膑一直望着苟仔远去,方才回至屋中,将栗平的书信拿在手中,反复吟咏数遍,以襟拭泪。

  苟仔走至大街尽头,回头见孙膑不再望他,顺道拐入一条小巷,七绕八拐,踅回武安君府,将书信呈予庞涓。庞涓让苟仔回后院呆着,招来庞葱,要他从侍女中选出一个模样俊俏的侍候苟仔,吩咐他不可出院门一步。

  诸事安排完毕,庞涓这才展开孙膑回书,细细品读:

  〖栗将军在上,请受不肖侄辈孙膑一拜!

  膑于此世无一亲人,唯将军时时记挂,膑实感激。自辞将军之后,膑辗转数月,历尽坎坷,终至鬼谷,从鬼谷先生修业数载,得蒙先生亲授先祖宝典《孙子兵法》,大有获益。至于将军所责,膑别无话说,只求将军容膑一言。在鬼谷之时,因师弟庞涓举荐,魏王亲使殿下赴鬼谷相邀。膑一为感念魏王厚爱,二为不拂师弟盛情,只好赴身仕魏。膑既已至魏,就有君臣之义待尽,朋友之信待履,因而将军要膑事齐一事,暂不可行!将军在上,再受膑一拜,以赎膑不听之罪!

  顺安

  不肖侄辈 孙膑涕泣以告〗

  庞涓细细读完,凝视竹简上的厚实字体,唏嘘再三,合上书信,在房中来回踱步。是的,观孙兄信中所写,真也是厚道之人。然而——

  庞涓缓缓并膝坐下,闭目冥思。有顷,庞涓抬起头来,再次打开书信,目光扫向“……得蒙先生亲授先祖宝典《孙子兵法》,大有获益……”两行字迹,脸色复归阴沉,叹道:“唉,孙兄啊,非愚弟不义,实孙兄你不该后出山啊!”

  庞涓再次闭目冥思一时,决心下定,动手将孙膑的书信拆散,寻出模样相似的竹简,置于案上,仿其笔迹,在“赴身仕魏”之后接道:

  〖……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至魏数月,膑已知魏,也知魏王之贤不及齐王,魏地支离破碎,更不足以成就大业。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魏有庞涓,当是齐国劲敌。膑虽知涓,但涓亦知膑。倘若相争,膑实无胜算。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不瞒将军,膑已托人与齐王沟通。齐王对黄池之辱记忆犹新,图谋报复,惟惧庞涓。闻膑系涓同窗,或能制涓,齐王喜不自禁,许膑以大将军之位。常言道,瓜熟蒂落,栗将军不可急切。俟时机成熟,膑自会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庞涓修改停当,细读一遍,见毫无破绽,再将孙膑的首尾部分逐一接上,小心翼翼地重新串起,审视再三,见整个工艺浑然一体,修改之处天衣无缝,遂放下书信,闭目有顷,轻叹一声:“唉,孙兄啊孙兄,陛下待你已是不薄,还要将宝贝女儿嫁你,你却知恩不报,图谋不轨,欲行大逆之事,是何道理?”又顿许久,陡然提高声音,“是何道理?!”

  庞涓闭目又坐一时,再次睁开眼睛,将拆下来的几片竹简扔进旁边的炭盆,盯着竹简燃烧起火,又盯着它们变成一堆灰烬,方才阴冷一笑,一字一顿,声音越说越低:“是何道理……”

  庞涓一边说着,一边缓缓闭上眼去,脸色更见阴沉。

  寒风刺骨。御书房里因燃有两堆炭火,一丝儿也觉不出寒意。魏惠王、惠施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盘棋局。惠施双目微闭,似在盯棋局,又似在打瞌睡。魏惠王斜他一眼,拿起一块棋子啪的一声落下,眼睛斜睨惠施,咳嗽一声。

  惠施睁开眼睛,看一眼棋局:“陛下?”

  魏惠王笑道:“惠爱卿,又见周公哩!该你了!”

  惠施亦笑一声,抱拳应道:“回禀陛下,微臣是在请教周公呢!”

  “哦?”魏惠王微微倾身,“爱卿有何事请教他?”

  惠施指指棋局:“陛下又落一块妙子,微臣实在想不出应招,只好求请周公帮忙了。”

  “惠爱卿,”魏惠王手指惠施,呵呵大笑起来,“打瞌睡就是打瞌睡,你还寻出理来,真有你的!周公赐教了吗?”

  惠施摸出一子,略一沉思,轻轻落下。

  魏惠王一看,真是一步好招,点头道:“嗯,周公还是周公,有两下子!”思忖有顷,似是想起什么,望向惠施,“惠爱卿,前时寡人说的那件事儿,好像火候到了。”

  “陛下说的可是梅公主?”

  “是啊,”魏惠王呵呵乐道,“听申儿说,梅儿与孙爱卿两情相悦,哈哈哈哈,两情相悦呀!一个庞爱卿,一个孙爱卿,就如寡人的左膀右臂,惠爱卿你呢,居中坐了,寡人当真要如田因齐那厮所说,夜夜笙歌,高枕无忧了!”

  惠施拱手道:“微臣贺喜陛下了!”

  “咦,”魏惠王连连摆手,“你只贺喜远远不够。寡人今召你来,可不单是下局小棋。寡人寻思,蚕儿成了,这层薄茧尚需爱卿挑破!”

  “微臣遵旨。”

  话音刚落,毗人走入:“启禀陛下,武安君求见!”

  “哦!”魏惠王喜道,“庞爱卿来了,快请!”

  庞涓趋进,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抬手道:“爱卿平身!”

  庞涓起身坐下。

  魏惠王望着庞涓呵呵乐道:“爱卿来得恰到好处,寡人正与惠爱卿商讨梅儿的终身大事呢。梅儿年已十七,老大不小了。惠爱卿方才提及孙爱卿,甚中寡人心意。一是梅儿性格内向,多愁善感,有孙爱卿顾念,寡人放心。二是孙爱卿与你同窗共学,兄弟情深,若是同为寡人贤婿,是亲上加亲了!”

  庞涓面上不见丝毫喜色,口中却道:“孙兄与梅公主乃天作之合,儿臣贺喜他们了!”

  魏惠王瞥他一眼,似是看出什么:“爱卿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这——”庞涓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惠施看得明白,起身叩道:“陛下,微臣先行一步,告退了。”

  “爱卿慢走!”

  看到惠施退出房门,魏惠王转对庞涓道:“贤婿为何叹息?”

  庞涓又出一声长叹:“唉,儿臣遇到一件天大的难事,苦思数日,仍旧无法决断,是以叹息。”

  “哦?”魏惠王怔道,“爱卿也有难决之事,倒是奇了!来来来,你且说说,何事使你如此为难?”

  “唉,”庞涓再叹一声,“父王,此事儿臣真还不能说!”

  魏惠王思忖一时,点头道:“若是不能说,爱卿不说也就是了。”

  庞涓低下头去,过一会儿,又抬头道:“可这事儿关系重大,儿臣也不能不说。”

  魏惠王若有所悟,身子前倾:“爱卿,难道是莲儿她——”

  庞涓摇头。

  魏惠王又思一时:“莫不是卬儿又惹事了?”

  庞涓再次摇头,离席跪下,叩首于地,涕泪交流:“父王……父王莫……莫逼儿臣了!”

  见庞涓如此伤悲,魏惠王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且一定不是国事,大是震惊,站起身子,走到庞涓身前,伸手拉他起来,安慰他道:“贤婿切莫这样,纵使天塌下来,也由寡人顶着!”

  庞涓只是不起,越发哭得伤悲。魏惠王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弯下身子,轻拍他的肩膀,竭力安慰。庞涓又哭一阵,总算止住。

  魏惠王伸手再拉,庞涓起身,以袖抹泪,一边哽咽,一边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亦坐下来,望着庞涓,神情凝重:“贤婿,只管说吧,寡人抗得住!”

  庞涓再抹一把泪水,缓缓说道:“父王,儿臣左思右想,忠、义不能两全,直到今日午时,方才拿定主意,决定禀报父王!”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说的是,寡人与你,在外是君臣,在内是翁婿,关起门来,美丑也好,吉凶也罢,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庞涓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小捆精致的竹简,呈予魏惠王:“父王请看!”

  魏惠王接过竹简,逐字阅读,眉头越皱越紧。有顷,魏惠王将之放于几上,久久凝视它,似不相信这是真的:“贤婿,此书何处得之?”

  “自黄池大败齐人之后,儿臣唯恐齐人报复,对齐防有一手,在齐魏边境暗布哨探。不久前,他们发现一人行动诡异,拦住盘查,得到此书。”

  魏惠王急问:“那人何在?”

  “那人见事情败露,又逃脱无路,急切间抽剑自刎。此书是从棉衣夹层中搜出来的。”

  “嗯,”魏惠王若有所思,“寡人想起来了,当初贤婿曾说起过孙膑有志于齐,寡人不以为意,不想今日应了。”忽又停住话头,似乎想起什么,眉头皱起,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庞涓,“此事似有不对之处,栗平在卫地楚丘,此人既为栗平送信,理应至卫才是,为何越过卫境,赶往齐国边境?”

  庞涓早有应对:“儿臣也是不知,想必此人另有图谋。”

  魏惠王再入深思,有顷,点头道:“嗯,寡人有点明白了。”

  “父王明示!”

  “必是孙膑托那人至齐报信,因内容重大,故未成书,使其暗诵于心。那人见事败露,唯恐累及孙膑,故先自刎。”

  “父王圣明!”庞涓应道,“若照此说,信中所写倒是小事,因而那人顾不上了。”

  “唉,”魏惠王连连点头,长叹一声,“这个孙膑,寡人观其忠厚,视其有才,对其甚是器重,待其如同亲子。不想此人仍旧记挂前仇,另生异志,图谋不轨。还有这个卫侯,也真可恶。寡人称王,他一股劲儿作对。齐公称王,今日连宋公也称王了,他却连个屁也不放一声!前番征他,有齐人作梗。如今没这后台了,寡人保留他的宗祠,已是便宜他了。不想他却不思报答,反而使人挖寡人墙角!唉,世间人心,实在捉摸不透!”

  庞涓知道木已成舟,再次跪下,泣道:“父王,尽管孙膑犯下谋逆大罪,按法当诛九族,儿臣仍要冒死为他求情。无论如何,孙膑与儿臣牢狱结义,同窗共读,生死情深,孙膑又是因为儿臣的举荐才至此地。儿臣恳请父王网开一面,放孙膑一条生路!”

  “唉,”魏惠王再叹一声,“孙膑能得贤婿为友,真是他的造化。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父王,仅凭一封寻常书信,许会冤枉孙兄。依儿臣之意,父王可假作不知,寻机探其口风,观察孙兄。儿臣也留个心眼,暗中监视。若是真的有人栽赃陷害,父王当为孙膑洗刷冤情,还他一个公道。孙膑感念父王,必定竭心尽力。万一孙膑真生不臣之心,届时证据确凿,父王纵使责罚,想他也是无话可说。”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所言在情在理,寡人依了!”稍作停顿,招来毗人,“你去告诉惠相国,提亲之事,暂搁几日!”

  “臣领旨!”

  庞涓回到府中,招来庞葱,不无沉重地说:“葱弟,出大事了!”

  庞葱神色大凛:“是何大事?”

  “方才陛下急召大哥,说孙兄记恨当年平阳家仇,欲图不轨!”

  庞葱大惊,思忖有顷,小声说道:“大哥与孙兄有结义之情,孙兄出事,岂不是拖累大哥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大哥寻你来,说的也是这个!大哥好不容易混到今日,若是真的被孙兄拖累,岂不冤死?”

  庞葱急道:“对对对,大哥应该与他彻底绝交!”

  庞涓白他一眼,责道:“孙兄刚一有难,大哥这就绝交,叫外人如何看待大哥?”

  “那——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唉,”庞涓又叹一声,“弃友是不义,帮友是不忠,眼下大哥又能如何?”略顿一顿,“大哥思来想去,忠、义若是不能两全,舍义而取忠;家国若是不能两顾,舍家而取国。陛下待大哥没个说的,若是孙兄果有复仇之心,大哥也……也只有舍义而取忠了!”

  “大哥说的是!”庞葱抬头道,“让葱做什么,大哥尽管吩咐!”

  “你看这样如何,”庞涓望着庞葱,“孙兄为人实在,陛下说他谋逆,大哥未必全信。不过,无风不起浪,陛下既有此说,想必获有实证。你可派人盯牢孙膑,看他在干些什么。若是孙兄果有谋逆之举,你可寻得实证,禀报大哥。若是没有,大哥也好在陛下面前解释几句,为孙兄洗刷冤情。”

  “葱弟遵命!”

  为了提携太子,魏惠王将朝中一应杂事尽交太子申处置。朱威将秦使欲通关贸的文书直接呈送太子申,太子申看过,要上卿府暂先拟个奏章,再交陛下定夺。朱威走后,太子申将秦国文书塞进袖中,正欲出门,恰好遇到瑞梅公主又来赏梅。

  得知太子欲去监军府,瑞梅脸色微红,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一把塞入太子申手中:“烦请大哥将此丝绢呈予孙将军。”不及太子应话,即以长袖掩面,转身径投梅园去了。

  太子申缓缓打开丝绢,审看几眼,转望瑞梅仓皇远去的背影,轻叹道:“唉,孙膑能得梅妹,真是造化!”

  太子申收起丝绢,驱车直驰孙膑府中,在客厅里叙有一时,从袖中摸出秦国文书递予孙膑。孙膑看过,抬头望向太子:“殿下之意如何?”

  太子申微微皱眉:“秦人绝对不是为通关而来。前次樗里疾来,公孙衍奔秦。今日此人复来,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父王要魏申主政,是否准允秦人,魏申心中实在无底,此来是想问问将军,当以何策应之?”

  孙膑思索一时,拱手应道:“回禀殿下,微臣以为,秦、魏恩怨,俱成往事,重要的是眼下。常言道,货通有无,礼尚往来。秦人此来通关,若是诚意,我当允准。若是另有图谋,兵来将挡,我也不必惧他。”

  “嗯,”太子申长出一口气,“得将军此话,魏申心中有数了。魏申这就禀报父王,准允与秦人通关。”略顿一下,又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递予孙膑,“方才梅妹再来赏梅,托魏申将此丝绢呈予将军。”

  孙膑双手接过,展开一看,上面绣着一枝红梅,旁绣小诗一首: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手捧丝绢,竟是怔在那儿。

  “孙将军,”太子申望着他,意味深长,“此为梅妹亲手所绣!”

  孙膑似从愣怔中猛醒过来,叩拜于地:“微臣何德何能,怎能承受公主如此厚爱?”

  “孙将军请起!”太子申伸手将他扶起,“梅妹品性高洁,自幼执拗,誓愿非知己不嫁。今日得遇将军,梅妹心自许之。”

  “这——”

  “孙将军放心,”太子申微微笑道,“梅妹的心事,父王已知。父王甚是疼爱梅妹,特托惠相国保媒。相国也已答应,不日将至将军府中提亲。将军若有心事,尽可诉于魏申,一切自有魏申处置。”

  “回禀殿下,”孙膑泣道,“微臣并无心事。只是——公主本是千金之躯,微臣却资质浅愚,公主下嫁微臣,岂不误了?”

  “孙将军之心,魏申已知。将军若无心事,可有信物回赠梅妹,魏申愿为代劳。”

  孙膑略思片刻,走进书房,寻出几片竹简,提笔写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黄菊,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何德何能,敢望花之心哉!〗

  孙膑写毕,细细审过,将竹简双手呈予太子申,跪下叩道:“微臣并无贵物,只有两行文字,烦请殿下转呈公主!”

  太子申将竹简纳入袖中,起身道:“魏申告辞!”

  孙膑送至门口,拱手道:“殿下慢走!”

  孙膑目送太子申远去,转身刚要回府,一骑径至府门,在孙膑身边翻身下马。孙膑回身一看,却是宫吏。

  宫吏叩拜于地:“孙监军,陛下有请!”

  孙膑回府换过礼服,随宫吏前往宫中,在御书房中叩见魏王。见过大礼,惠王招呼孙膑落席,微微笑道:“寡人今日烦闷,特召爱卿来,随便聊聊。”

  孙膑揖道:“敢问陛下何事烦闷?”

  “也没什么,”魏惠王呵呵笑道,“方才打盹,梦到乌云遮日,寡人以为不祥,是以烦闷。不过,这一阵儿寡人已想明白了,乌云遮日不过是白日之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孙膑拱手道:“微臣恭贺陛下了!”

  魏惠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孙膑,面前浮出孙膑的密信,耳边也似响起孙膑的声音:“……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俟时机成熟,膑即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眯瞪一阵,魏惠王突然话中有话,缓缓说道:“听闻爱卿是齐人,家庙何在?”

  “鄄城。”

  魏惠王“哦”了一声:“鄄城离卫境不远嘛。”

  “是的,鄄城离阳晋、马陵甚近,西行百里,就是魏境了。”

  怪道庞爱卿所言送信之人欲至齐地,原来如此。魏惠王恍然悟到这个,连点几下头道:“嗯,寡人明白了!”

  孙膑多少有些惊讶:“敢问陛下明白何事?”

  魏惠王哈哈笑道:“寡人明白一件大事!”

  孙膑不明所以,一时怔在那儿。魏惠王偷眼观察孙膑,见他脸色果然有异,嘿嘿一笑,又问道:“孙爱卿来此已有数年,寡人还不知道爱卿的令尊是何许人呢?”

  听到魏王猛然提及先父,孙膑心头一凛,脸色阴沉,垂头泣道:“回陛下的话,先父是卫国平阳令孙操。”

  魏惠王大惊,愣怔半晌,方才说道:“这么说,令尊他……战死于平阳了?”

  孙膑泪出,不无沉重地点头。

  想到“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之句,魏惠王长吸一口冷气,又顿半晌,方才干笑一声:“孙爱卿,这些事情,都成过去了。爱卿但有空暇,可回平阳一趟,将先考灵位移回鄄城,也好让他魂归故里。”

  孙膑跪地泣拜:“微臣谢陛下隆恩!”

  “爱卿请起,”魏惠王的脸上浮出一笑,“天色已迟,爱卿且先回去,寡人择日另召爱卿恳谈!”

  孙膑再拜:“微臣告退。”

  看到孙膑退出门外,魏惠王又怔一时,从几案下面摸出那封密信,反复验看,脸色渐趋阴沉。

  在王宫附近的列国驿馆门前,身着华服的公子华跳下轺车,大步走进秦馆。樗里疾起身迎上一步,急问:“有动静没?”

  公子华摇头:“眼下孙、庞关系融洽,几日前尚在一起对弈。昨日魏王约见惠相国,说是要他为孙膑保媒。今日太子申前往孙膑府,之后魏王又召见他,看那样子,想必是这门亲事定了。”

  樗里疾皱眉道:“君上说,孙、庞近日必有一争,为何不见动静?难道——”

  “依在下之见,”公子华建议,“我们不妨直接求见孙膑。”

  “这样也好。”樗里疾点头,“我们要为庞涓创造一点口实!”

  翌日晨起,公子华算好朝会散朝时间,驱车直往孙膑府上,递上名帖。孙膑迎出,望着公子华抱拳道:“公子此来,有何见教?”

  公子华抱拳还礼道:“在下义兄甚爱对弈,闻将军棋艺高超,甚想与将军手谈,特设棋局,请在下持帖相请,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孙膑将公子华上下打量几眼,又看一眼手中名帖:“请问木先生人在何处?”

  “前街望春楼。”

  孙膑本是厚道之人,不好推托,思忖有顷,点头道:“好吧,既然木先生如此盛情,在下只好从命了!”

  孙膑回府脱掉朝服,换一身寻常服饰穿上,登上公子华的轺车,径至前街望春楼,随公子华登上二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