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松语文学 > 其他类型 >女县长最新章节 > 女县长TXT下载
错误举报

第五章 都是青春惹的祸

  星期一早晨,林雅雯正要准备去市里向孙涛书记汇报工作,家里突然来了电话,周启明慌慌张张说:“萌萌不见了,我找了两天,哪儿也找不到。”

  “两天?”林雅雯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到底去了哪,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林雅雯紧忙问。

  “我也不知道,我是昨天下午才看到信的。”

  “信?”林雅雯越发糊涂。

  “萌萌留了封信,不要我们找她。”周启明又说。

  “她说不找就不找啊,周启明,你把我女儿怎么了?”莫名的,林雅雯就将责任怪到了周启明身上,她想,一定又是周启明刺激了女儿。这个死人,要么不说话,一说话便满嘴是刺。

  “我哪知道,不就训了她几句,她竟然离家出走。”周启明的声音弱下去,听得出,他那边已经在害怕了。林雅雯太过着急,居然没听出周启明声音的变化。

  “训她?你跟我说清楚,萌萌到底是出走还是失踪,你几天没见她了?”

  周启明的声音越发慌张:“我哪搞得清,她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林雅雯完全慌了神,这个小祖宗,怕她出事,她还真就出事了。几分钟后,她将电话打给自己的父亲,父亲在电话里说,他在萌萌的学校,正跟班主任分析情况呢。萌萌一周没去上课,学校也很急。

  “报警了没?”林雅雯迫不及待地问。

  父亲在电话里安慰她:“雅雯你先别急,报警的事,我正跟学校商量,看有没必要。”

  “爸,快报警,不能再耽搁了。”林雅雯几乎要哭了。

  父亲“嗯”了一声,再三叮嘱她不要慌。林雅雯哪能不慌,跟父亲通完电话,她又打电话给祁茂林,说自己不能去市里了,家里有急事,必须回去。孙涛书记那边,另换个人去汇报吧。祁茂林一听她口气这么急,知道绝不是小事,心里疑惑着,又不好问出来,顿了片刻道:“行,我让石垒去。”

  林雅雯正在收拾东西,祁茂林又把电话打过来,问她啥时动身?林雅雯说马上,事情很急,她不能耽搁。祁茂林说:“路上走慢点,到了家里,给我来个电话。”

  合上电话,林雅雯的心就开始拼命跳。周启明啊周启明,你也真行,女儿一周不上学,居然不知道!几分钟后,车子上了路。司机孙愔紧着脸,搞不清林雅雯家里到底出了啥事,只看她很急,从来没有过的慌张。他小心翼翼握着方向盘,一双眼睛不时地透过折射镜,往林雅雯脸上望。

  到了省城,父亲已从学校回来,等在她家,周启明却不知去了哪。

  “爸,情况怎么样,学校有没有提供线索?”林雅雯劈头就问。父亲见她急成这样,好心劝道:“遇事不要慌,再紧的事,也得静下心来想办法。”

  “爸,你快说吧,我都急疯了。”

  父亲这才摇摇头,他的话里有一层隐隐的责备:“雅雯,你们两个到底咋回事,萌萌这都一周没上学,你们竟然……”

  “爸,学校到底怎么说?”

  “学校能怎么说,萌萌不是从学校失踪的,学校说他们没责任!”

  “谁跟他们追究责任了,我是问学校知不知道萌萌去了哪?”

  “不知道。”父亲的神色忽然暗下去。

  林雅雯心里一阵黑,迟疑片刻,走过去,抓起电话就要报警。父亲起身,抢过电话:“雅雯,萌萌不会有啥大事,你还是先别急着报警,闹得满城风雨,对萌萌不好。”

  林雅雯从父亲话里听出什么,越发不安地瞪住父亲:“爸,萌萌到底怎么了?!”

  “雅雯你先别急,来,坐下,不要慌,出了事,千万不能慌,要沉住气。”

  “爸,我能沉得了么?”林雅雯的声音变了形,脸更是变形得没法看。

  父亲硬拉她坐在了沙发上。父亲像是犹豫着,有什么话不肯讲出来,半天,他带着批评的口气说:“雅雯,你这个母亲当的,可不够称职啊。萌萌十八了,这个年龄的孩子,是最最难管的,可你们……”

  “爸,萌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就直接告诉我吧,别再折磨我了。”

  “她可能……可能跟一个叫马悦的男生出走了。”林父说完,身子往后一斜,仰在了沙发上,双眼紧闭,脸色一片凄然。

  “什么?!”林雅雯双腿一软,差点就跌坐在地上。马悦,男生,出走……这些词锥子一样,扎着她的心。太可怕了,她的女儿,竟然跟一个男生出走了!

  萌萌,萌萌!半天,她心里发出呼唤,这一刻,她才知道,什么是母亲的责任。

  一片黑云腾起,沉沉地罩住了屋子,林雅雯感觉自己要死了。

  一个小时后,林雅雯强打精神,跟萌萌的班主任通电话,她急着想知道马悦是谁家的孩子,多大,家住哪儿。班主任老师像是逮着了机会,电话刚一接通,就长篇大论训起她来。林雅雯起先还耐着性子,不停地做检讨,后来实在耐不住了,情绪坏坏地说:“你能不能换个时间批评,我现在急得快要跳楼了。”

  班主任老师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又说:“现在才知道急,我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能不能少几顿应酬,腾出些时间,陪陪孩子?不能等孩子出了事才发急啊——”

  林雅雯啪地挂了电话,如果再听他继续絮叨下去,没准她真的会跳楼。

  她捂住心,就这么一会儿,就觉心已被揉碎了好几回。正难受间,门轻轻一响,周启明回来了。

  “你去哪了,有消息么?”林雅雯立刻将希望投到周启明身上,情急地等他回话。

  没想,周启明一个字也没吐,瞅了瞅她,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端坐的老丈人,一声不吭往书房去。

  “你先等等。”林雅雯奔过来,用身体拦挡住他。周启明望住她,眼神似恨似怨。如果说,林雅雯之前还把萌萌出走的责任怪到自己身上,为此深深不安的话,这一刻,她就不这么想了,周启明的眼神刺激了她,周启明的态度更是让她无法接受。一激动,她就问出一句不该问的话:“我女儿呢,你把她怎么了?!”

  周启明的脸色变化着,身体在止不住地发抖,差点就控制不住,用更过激的话给林雅雯还回去。

  他刚才就是去找马悦的家长,哪知马悦家的情况比他想像得要糟一百倍。马悦是到省城借读的,父母不在省城,在河西,他住在爷爷奶奶这儿。周启明找到马悦家后,马悦爷爷还不知道孙子出了事,三天前马悦想去河西看他母亲,他就让去了。马悦爷爷问周启明:“你是谁啊,找我家悦子做什么?”马悦爷爷是位退休老工人,眼有点花麻,耳朵也不大好使。马悦奶奶不在家,说是帮别人家看孩子去了。

  周启明一看这个家的样,什么也没再说,黯然地回来了。路上他一次次想,萌萌怎么会跟马悦这种孩子搅一起?

  林雅雯又追问了一句:“我女儿呢,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面对妻子居高临下的姿态,本来想发怒的周启明忽然无言,长长叹了一声,推开林雅雯,往书房去。林雅雯刚想伸手拽他,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突然开了口。

  “雅雯!”闷在沙发上的林父突然起身,怒道:“瞅瞅你们两个,成什么体统。萌萌出事,我看责任全在你们!”说完,一跺脚,愤然走了出去。林雅雯紧忙追出去,在楼下,父亲忧心忡忡地说:“雅雯,你现在这样子,真让我担心。”

  “爸……”林雅雯想说什么,话憋嗓子里,道不出来,忍了几忍,终还是没忍住,泪哗地就流了出来。

  当天晚上,强光景从沙漠里赶来了,身后跟着一陌生男子。男子看上去年龄比他大,五短身材,理个寸头,穿得倒是体面。进了门,男子怯怯地望了眼林雅雯,缩在一角,林雅雯让他坐,他嘴里应着,人却不敢乱动。

  强光景得知消息时,林雅雯的车子已上了路,他没敢耽搁。萌萌的脾性他知道,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现在的孩子,八成都这样,相比之下,萌萌的性格更烈一点。去年就有一次,萌萌跟家里闹别扭,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他出面调和。这也算是他一个长处吧,尽管年龄上,他比萌萌大许多,他的话,萌萌还能听进去几句。

  林雅雯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她现在啥心境也没有,脑子里乱成一片,心里更是又乱又急。一下午她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能打听的地方全打听了,满世界没人知道萌萌去了哪。周启明看她焦急如焚,害怕蹲在家里又要吵架,借故去了学校,到现在还没回来。

  “林县长,这事急不得,萌萌是个乖孩子,她不会走远。”强光景斟酌着词句,其实他也被这件事吓坏了。

  “算了光景,你啥也别说。你能来,我心里很感激,但这事你帮不上忙,明天你还是回去吧。”林雅雯说着,要给他们沏茶,强光景赶忙阻拦。

  中年男子的目光一直搁在林雅雯脸上,听林雅雯跟强光景这样说,他比进门时更加不安了。强光景像是才记起他,跟林雅雯介绍道:“林县长,这位是马悦的父亲,没征求你的意见,我就把他带来了,我想两家大人坐一起,办法可能会多点。”

  强光景还没说完,林雅雯的目光已狠狠地瞪在中年男子脸上,怕是这一刻,林雅雯心里最气恼的,就是马悦的父母。下午打电话的过程中,林雅雯已对马悦的父母有了大致了解。后来周启明憋不住,也跟她将大致情况说了。

  马悦的父亲马鸣曾是河西市财政局的干部,五年前下海经商,目前是河西市最大的电脑经销商,另外还有一家宾馆两家酒店,生意火得很。马悦母亲李爱梅最早是河西宾馆的服务员,后来提升为宾馆客房部经理,去年竞争上岗,升到副经理位子上。这个家本来好好的,可谓欣欣向荣。谁知就在李爱梅当上副经理半月后,两人突然爆发战争,有一阵子为离婚还闹到了法院,眼下虽是婚没离,两人却各过各的,家已经名存实亡。马悦也是因了这个原因,才到省城借读。

  “你就是马鸣?”林雅雯瞪了马鸣半天,努力平和着自己的语气。

  马鸣赶忙往客厅中间挪了几步,堆出一脸歉意道:“林县长,我就是马悦的父亲,我……我……”

  “你养了个好儿子!”林雅雯差点就把这话说出口,见马鸣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她把心里的不快收起来,指着沙发说:“坐吧。”

  马鸣哪敢坐,本来他心里就怵,混帐儿子,带谁家的女儿跑不好,非要带县长的女儿跑!路上又让强光景连训带批教育了几个小时,对这场祸乱,更就没了主意。这阵一看林雅雯脸色,慌得神都没了。

  “林县长,你批评吧,我没把孩子教育好,他不该……不该带上你家萌萌……嘿,这个孽障,这回我饶不了他!”

  “行了,你少在我面前装样子,还是想办法,把他们找回来吧。”林雅雯打断马鸣,这个人带给她的第一印象极为不好,具体哪儿不好,她说不出,就是看着不舒服。也不知为什么,一看到马鸣,她就更为女儿担起心来。萌萌,你这是在拿刀剜我的心啊,你知道么,你要是出个事,我这当妈的,还怎么活?她长长叹了口气,心情沮丧地坐在了沙发上。

  强光景跟马鸣很快走了,说是去广州那边找,马鸣断定儿子是去了广州,那边不但有他的客户,还有一位马悦的初中同学,两人以前很要好。林雅雯不敢抱幻想,但心里,还是巴望着他们能尽早把萌萌安安全全带回来。

  这一天过得真快,却又好漫长,林雅雯几乎就撑不过去。强光景他们走后,她反复地看萌萌留下的那封信,信很简单,但又字字打在她心上。她终于知道,对女儿的疏忽还有粗心终于遭到了报复,女儿长大了,长大的女孩子是很容易出事的。以前尽管也担心,但总存了幻想和侥幸,总觉得厄运不会降到自己头上,现在她才明白,做母亲是得付出的,不付出点点滴滴,就得付出更惨重的!

  女儿尽管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一想她是跟一个男生在一起,林雅雯的心就会莫名地提起来,很多不该有的后怕一并儿涌来。联想到社会上的种种传闻,还有发生在孩子们中间的那些荒唐事,她这个当娘的,就不只是想哭了。对周启明,就由不得的生出抱怨。后怕越大,抱怨就越强烈。

  女儿是在跟周启明吵架后出走的!据周启明讲,一月前萌萌就已缺课,后来发展到逃学,周启明去过她们学校,也跟班主任老师了解过情况。可那个班主任老师太可恨!这是周启明的原话。林雅雯想像得出,班主任老师见了周启明,会是怎样的态度。果然,周启明带着很强的情绪,将谈话的大致经过做了描述。那天周启明找到学校,班主任老师对他态度很不好,当着教研室其他老师的面,讽刺他:“甭看你是博士,又是教授,教育孩子,你还真外行。”周启明本来就对学校有意见,认为萌萌从一个乖孩子变成现在这样学校有很大责任,一听班主任老师不阴不阳甚至幸灾乐祸的口气,当下就火了:“我怎么外行了,我也是吃教师这碗饭的,你说话有点礼貌好不?”

  “我已经够礼貌了,周教授,不要以为你自己有成就,女儿就会跟着有成就。你不会也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这句话吧?”班主任老师态度越加恶劣。

  萌萌所在的班是奥班,班主任老师又是教坛标兵、全省优秀班主任,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高,萌萌在班上不断掉队,影响到全班成绩,班主任老师早就不想让她留在这个班了。马悦所在的班是借读班,基本算是差孩子,萌萌一心想去那个班,学校考虑到周启明跟林雅雯两人的特殊身份,一直不同意,要求班主任老师短期内将萌萌的学习抓上去。班主任老师对此意见很大,为此还跟校领导发生过争执。大约他心里也窝着火,正好借这个茬,将不满发泄到了周启明身上。

  他没想到,周启明在怎样为师这点上,比他强,也比他较真。周启明抓住这句话,正儿八经跟他论起理来,论着论着,两人变成唇枪舌剑,场面过激得不得了,最后竟论到了校长那儿。但这次,校长没批评班主任老师,而是很不客气地责备了周启明一顿:“做家长的,不能对孩子不闻不问,你们都是社会精英,是名流,但精英怎么样,对孩子,最朴实的教育也是最有用的教育,要学会关怀,学会沟通,学会跟孩子做朋友。”

  “少说这些大道理!”周启明开始失态,他认为校长跟班主任老师都在推卸责任,在为学校开脱,这是不对的。学生出了问题,学校首先得检讨自己的教育,学校把责任推个一干二净,这算什么学校?

  “我要你们做出解释,你们除了给孩子灌输唯成绩论外,还做了什么?”

  “现在的孩子就得靠成绩!”班主任老师插话道。

  “可我的孩子成绩原本很好,升高中时,她是全市第二!”

  “这就要问问你自己,她早恋,打架,喝酒,逃学,这些事你们做家长的知道不?”

  “可她是在学校变成这样的!”周启明愤怒了,他不是想推卸掉做家长的责任,他是想借萌萌的变化,让学校能有所警醒,不要一看到孩子滑坡,就一棍子打死。他对调班还有劝孩子退学等消极手段很为恼火,之前班主任老师已跟他提起让萌萌退学这个话题。

  周启明跟校方吵了两个多小时,最终也没吵出个结果,第二天,萌萌就不到校了,在外面乱窜。那些日子周启明很忙,正巧有个课题要通过教育部的评审,等把事情安排个差不多,回头再过问萌萌的学习情况时,才得知萌萌正四处张罗着租房,要搬出去住。周启明这才急了,但他又实在缺少跟萌萌交流的方法,在萌萌一大堆新名词新观念面前,黔驴技穷的周启明发了火。

  他发得很大,说出的话也很过激,大约正是那些过激话,才让萌萌对这个家彻底丧失了信心。

  周启明这天回来得很晚,而且破天荒喝了酒。周启明很少沾酒,结婚这么多年,林雅雯还没见他贪过酒,只是听说,偶尔兴奋的时候,他也拿酒助助兴,比如出了成果或是论文获了奖。但在家里,在林雅雯面前,他几乎滴酒不沾。没想到,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回来了。

  林雅雯刚冲完澡,恐慌并没有过去,阴云一直笼罩着她,她在心里祈求上帝,能保佑她的萌萌,保佑她一家。她一直在等周启明回来,等待的过程中她反复劝解自己,千万不要发火,千万不要把责任往他一个人身上推,两人要心平气和,这个时候心平气和最重要。如果他发火,自己要忍,让他借机把心里的不快和委屈倒一倒,男人嘛,发火也就是一两句,发完不就没事了。要先让他把心里的火熄掉,火熄掉才能想办法。还有,这种时候,一定要多听丈夫的,要让他拿主意。谁知她把啥都想好了,就是没想到周启明会喝酒,而且会喝得醉醺醺,站立不稳。

  “你真有心啊,今天还能喝得下酒?”林雅雯控制不住地就说了一句。没想就这一句,就让周启明抓住了机会。周启明喷出个酒嗝:“我……我当然要喝,我周启明不才,管不了你女儿,我……”

  林雅雯强忍着,没开口。周启明又说:“你是县长,那么大的事都能处理掉,这件事……这件事,就交给你吧。我……我……”说着,他一头栽在沙发上,嘴里含混不清地还在发着声音。

  “周启明!”林雅雯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拽住他:“你给我起来!”

  “要……要我起来做什么?你……不是县长么,这……事交给你。”周启明摇晃了一下,腿一软,又倒在沙发上。

  林雅雯彻底没有心思了。她知道,周启明这酒,是故意喝给她看的。你不是不听我的劝阻,硬要去当这个县长么?你不是连家也不要,非要去干你的事业么?那好,我就让你干,让你开开心心地干!

  这么想着,泪水再一次不听劝阻地流下来,湿了她的脸,也湿了她的心。

  这泪,一半是为女儿流的,一半,流给她自己。林雅雯忽然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是那么的孤立,那么的不受他们喜欢。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两年前那个选择引起的?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在这个夜色凋零的晚上,这声蜂鸣像号角一样,林雅雯转身跑出去,拿起手机就看。她满以为是有关萌萌的消息,哪知……

  那个已经不再骚扰她的人,在这样一个晚上,居然又发来了怪怪的几行词:

  情难断

  难舍难分理还乱

  人聚散

  风吹云散月已残

  曾经多少爱恋缠绵

  奈何情深缘浅

  转眼已是曲人散

  才知回首梦已远

  可恨!还没看完,林雅雯就扔了手机。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想,什么人如此无聊啊,像是藏在她的身后,窥测着她的生活,故意在她要崩溃的时候,再在她心上撒上一把盐!

  半夜时分,林雅雯的心情好了点。不是好,是冷静些了。是啊,还是父亲说得对,这种时候,冷静比什么都重要,也比什么都管用。

  她走出卧室,手里多了条毛毯,客厅里灯火通明,春末的凉意浸在屋子四处,让这个家,多出几分清冷。她在客厅跟卧室的博古架前默站了一会。这一会,她心里是念着丈夫的。周启明真是喝过了头,居然就一头栽在沙发上,睡到了现在。她走过去,步子略带着几分沉重,也带着几分内疚。他心里也不好受啊,要不,他喝哪门子酒?这么想着,她将他倒栽葱般的身子转过来,为他盖上毛毯。然后就呆呆地坐他身边,听他长一声短一声打呼。

  夜好静,夜又是那么的不安分,非要把埋在心底的很多东西卷起来。

  卷起来……

  两天后强光景打来电话,说萌萌找到了,在广州一家精品店打工。林雅雯的心几乎要跳出来:“萌萌她好么,没出什么事吧,快让她跟我通电话!”

  “她很好,林县长你不要太担心,我跟萌萌在一起。”

  “萌萌,快把电话给萌萌,快给她!”

  电话那头一阵碎响,好像有争执声,片刻后,强光景无奈地说:“林县,你就放心吧,萌萌交给我,我会把她带回去的。”

  林雅雯还要说什么,强光景那边已挂了线,林雅雯猜想,定是萌萌抢着挂断的,这孩子!

  谢天谢地,女儿总算找到了!

  林雅雯被阴云笼罩着的心总算透出一丝光亮,紧着将消息告诉父母。父亲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担心的话,硬要让她去广州。林雅雯说:“再等等吧,这孩子现在跟我较劲儿,我去了反而不好。”父亲恨道:“她是你女儿,你看着办!”林雅雯心里一阵难过,生怕父亲说出更过激的话,把电话压了。

  下午司马古风突然打来电话,问她在哪儿?林雅雯说在家。司马古风还像先前那样的口气,怪她来了也不打招呼,是不是不愿见他这个老头子。林雅雯忙说不是。司马古风笑了一声:“那还窝家里做什么,出来吧。”林雅雯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省城有家叫同心阁的茶楼,开在闹市区,那是司马古风常去的地方。茶楼是省城著名画家汪二兵先生开的。汪二兵出生农家,经历坎坷,一生当过两次兵,先是给国民党当,后来解放,又投奔解放军,就把名字也改成了二兵。二兵先生复员后做过很多事,当过基层干部,教过书,还去过农场。再后来,就专习书画。二兵先生天性聪慧,是个怪才,加上又幸遇恩师无水老先生的点拨,进步很快。无水老先生过世后,二兵先生便成了省内画坛的领军人物。后来他离婚,娶了老先生的小女儿。两人跟小孩子一样,一开始感情深得很,后来便吵架,吵得也很凶,偶尔还大打出手,打斗声惊得全城不安,加上他原来的老婆也在同一幢楼上住着,时不时的也要掺进来凑凑热闹,二兵先生的日子,就着实红火。

  司马古风跟二兵感情深厚,跟他的小妻子汪眉儿也是感情深厚,开这个茶楼,还是司马古风的建议。他爱品茶,又不喜欢在家里品,就蛊惑二兵的小妻子汪眉儿开茶楼,开了,他捧场。茶楼开了到现在,他是最最忠实的一个茶客,可惜,他喝掉了二兵和汪眉儿不少茶,就是没跟人家结过一次帐,汪眉儿也坚决不让他结。前年三月一场春雨中,二兵老先生故去了,留下遗孀汪眉儿和这个茶楼,清清淡淡。汪眉儿也不指望着靠茶楼挣钱,只当是个排遣寂寞的地儿。司马古风呢,二兵先生离世后,他来得比以前更勤,有时来了会呆坐一天,脑子里尽是跟二兵这一生的事;有时呢,什么也不想,就那么坐着,坐在自己的心境里。世事这东西,能把人心弄得很暖,也很凉。暖暖凉凉间,爱恨情别有时还真让人无法品尝。

  林雅雯来到同心阁,司马古风已等在望月亭。望月亭临窗,是同心阁阳光最充足的一间。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披在司马古风身上,映得他越发有了某种光。是的,光,林雅雯常常觉得,司马古风身上有种光,那光能照亮女人的心,特别是她这种有抱负有思想但又常常困惑的女人。大约,汪眉儿也有这份感觉,要不,她怎么老是凝着双眼朝他呆望呢?

  林雅雯的记忆里,汪眉儿至少凝望了司马古风十年。有时她觉得这一对老人很怪,明明心里都有对方,就是不说出来,像一对石狮子,坚守在友情这座桥上,宁肯望穿秋水,也不错越一步。有时呢,她又很迷惑,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她把他们想俗了。

  恍然间,她又想起一幕,也是在同心阁,也是在望月亭。那时二兵先生还活着,有天司马古风打电话,让她马上到这里。那口气十万火急,林雅雯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扔下手头的工作就往同心阁跑。结果,却让她啼笑皆非!

  原来是二兵先生为了汪眉儿,跟他吃醋!两个人本来在品茶,二兵先生也嗜茶如命,要不然,也不会开这茶楼。两人原本在谈一副画,有位香港画家来大陆交流,在同心阁作了一副画,画中一把铜壶,一个淡如茶的女子。不用猜,那女子就是汪眉儿。两人先是围着香港画家说了一阵,话题转到汪眉儿上。其实香港画家只是个引子,画也是引子,汪眉儿,才是他们要谈的。于是围着画,围着那淡如茶的女子,道了起来。二兵先生说画得不像,眼神不够,眉儿的眼神像江南四月的雨天,迷迷濛濛,一辈子望不穿。司马古风先是同意,后来就不同意了,说画得像,不只形像,神更像。“什么江南四月的雨天,她跟了你一辈子,你居然把她看得这么灰暗,眉儿这眼神,像沙漠五月的蓝天,清澈,透明,让我想起了新疆的葡萄。”

  “不像。”二兵先生道。

  “像。”司马古风道。

  “不像。”

  “像。”

  “我说不像就不像!”二兵先生声音高了。

  “我说像就像!”司马古风声音也高了。

  “我的老婆,我还不了解?”二兵先生愣愣地瞪住他。

  “那倒不一定。”司马古风慢条斯理,边说还边呷了口茶:“香,味淡,却浓。”

  “你说谁呢?”

  “说茶。”

  “我听着不像。”

  “那你说我说谁?”

  “你自己清楚。”二兵先生恨恨的,猛灌一口茶。

  “让人回味啊。”司马古风不理他,煞模煞样又品了一口,道。

  “我就知道你心术不正!”二兵先生猛地起身,然后又坐下,坐不住,道了句:“我怎么会交你这么一位朋友呢?”又起身,像要离开。司马古风不理他,沉醉在自己的境界里,微闭着眼,很有滋味地回想着。那脸上,掩不住的得意之情。

  “你这人,我无话可说!”二兵先生没走,被他的神情气坏了。

  “那就不说。”他仍然没有睁眼,沉醉得不肯醒来。

  二兵先生想了想,恨恨道:“得说,说清楚!”

  “什么?”他睁开眼,故作吃惊地问。

  “你的人品!”

  “我人品怎么了?”他突然就跳起来,“我人品怎么了?!”

  “成问题,很成问题!”

  “你才有问题!”

  两个人真就吵起来,吵得好凶,自始至终,谁也没提汪眉儿,但都清楚,为什么吵,为谁吵,吵什么。最后,二兵先生败下阵来,揶揄道:“吵架凶不顶用,你的目的不会得逞!”

  “我有什么目的,我有什么目的嘛?!”司马古风急了,很急,竟忘了自己是斯文人,一把抓起茶杯,重重弄出一声响。

  “显形了吧,装了半辈子,装不住了吧?”

  “我装什么了,我有什么可装!”

  “你清楚,问你自己!”

  “我很坦荡!”

  “自己说了没用,得做得坦荡!”

  “你……你无聊!”

  “你比我更无聊,告诉你,你的目的,休想!”道完,二兵先生恨恨离开望月亭,一出门,竟跟自己的小妻子撞上了,说来也难以置信,他们二人撕破脸大吵时,汪眉儿居然就在门外偷听。一看妻子那张得意的脸,二兵先生越发不能忍受。“哼!”他哼了一声,一怒而去!

  “你说他这人,无聊不?”林雅雯赶到,司马古风仍气鼓鼓的,汪眉儿在边上好言相劝,他仍是不能息怒。看见林雅雯,第一句话就问。

  “我倒不这么觉得。”林雅雯浅笑道。

  “你什么意思?他不无聊,难道我无聊?”

  “你也不。”林雅雯边说边坐,汪眉儿看她一眼,红着脸出去了。林雅雯捂住心里的笑:“叫我来,就为这事啊?”

  “这事还不该叫你?这是大事,原则问题!”

  “好了,别怒了,你啥事有过原则。”林雅雯故意道。

  “我怎么没原则,我司马古风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做人原则。”

  “又来了吧,上次还说,最看重的是友情,是那种一块喝凉水也能品出味的友情,怎么现在一变,又说是做人原则了?”

  “一码事么,本来就是一码事么。”

  “不是一码事,相差大着哩。”林雅雯边说,边给他续茶。他一把抢过杯子:“你这是气我还是安慰我?”

  看他真急,林雅雯这才扑哧一声,把心里忍着的笑笑了出来。“你啊,说你是老顽童,还真成老顽童了。好了,不再生气啦,喝茶得有好心情,要不然,喝进去的,全是气。”

  “气就气,我爱喝!”嘴上说着,怒气,却明显比刚才消了许多。林雅雯趁势多说几句,将他的心气彻底平了。他终于转怒为笑:“知我者,还是雅雯啊,来,喝茶,不谈他。”

  这个他,就是二兵先生。

  那一天,林雅雯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他跟二兵先生的前前后后,包括汪眉儿,他倒是如实把跟二兵先生的交情讲了,对汪眉儿,却只字不提。后来见林雅雯硬要追问,话题一绕,谈起他的艳史来,说他年轻时如何如何,有多少女孩子追他,其中有一个,长得跟眉儿特像,形像,神更像。正说着,门轻轻一推,汪眉儿闪了进来:“你说谁啊,我咋从没听过?”

  “没说谁,真的没说谁,这不跟雅雯瞎吹嘛。”看他慌神的样子,轻易不露笑的汪眉儿也忍不住笑了。笑完,道:“你心里装的人,倒还真不少,不愧是风流才子。”

  也就是那一天,林雅雯才知道,司马古风还有一外号,年轻时女生们给他起的:大侠。说他追女人有侠意,爱女人更有侠意。

  侠情万丈!她这么评价他。

  世间的情,原本有好多种,就如她跟司马古风,就如她跟郑奉时,那种飘飘忽忽似有若无的感觉,谁能道得清?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既给他们诱惑,又给他们设置障碍,让情爱两个字,变得既复杂又朦胧。身为女人,林雅雯自然渴望生活能浪漫一点,感情能丰实一点。当然,这种浪漫和丰实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不会俗到影响家庭。

  其实也没有俗的机会!不是么?想到这层,林雅雯心里暗暗一笑,她的圈子里,还没有一个让她变俗的人。

  司马古风真是一碟老菜。林雅雯还以为他不知道萌萌出走的事,正打算跟他说呢,他倒先板起脸,责备起她来。

  “你不该这样的,看看你把这个家折腾的。”林雅雯刚坐下,司马古风就说。

  “我折腾?”林雅雯愕然抬头。

  “不叫折腾叫什么,天下哪有这样对待老公和孩子的。”司马古风向来在林雅雯面前不说客套话,要么是尖锐的批评,要么,就是富有智慧的告诫。

  “你还怪我,我都快让这个家搞疯了。”林雅雯抱怨道。

  司马古风淡然一笑:“雅雯啊,家是啥,家是女人的港湾,是女人一生都不能丢弃的地方,你这些年,有点本末倒置。别的事做得都不错,独独对家,淡了,疏了。”

  “我……”

  “你先甭辩解,启明找过我,跟我说了你家里的事,我倒觉得,萌萌出走是件好事,你们不用这么惊慌。”

  “好事?”林雅雯更愕然了,目光诧诧地瞪住司马古风。

  “坏事有时能变好事,当然,萌萌这孩子,这样做是过激了点,但也能让你们夫妻明白,孩子长大了,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有他们的想法,说梦也行,不能老用你们的意志去强迫她。”

  “我哪点强迫她了,我对她宽松到家了。”

  “你那不叫宽松,叫漠视。我听启明说,你很少跟萌萌交流,也很少带她去上街或是逛公园。”

  “她是学生,没事乱转悠什么?再说,我最烦上街,到处都是人,到哪儿也是谈钱的声音。”

  “就冲这点,你不但当不好母亲,也当不好这个县长。”司马古风说着,品了一口茶。他品茶的样子很享受,涤杯,温壶,醒茶,分茶十分老道,端杯在手,观色闻味,嘬饮在口,徐徐咽下,每一个动作,都很是讲究,尤其闭目回味陶醉其中的样子,让人看着也享受。

  “这话怎么讲?”等他重新睁开眼,林雅雯问。

  “道理很简单,你不会不明白,你是装不明白。你连转街的热情都没,还有啥热情?”

  “我不这么认为。”林雅雯固执地说。

  “雅雯,太固执不是件好事,对你,对家,对县上,都不好。今天我要批评你,一,往后要对孩子和丈夫好一点,别在家里也扮你县长的面孔。启明人虽偏激,但他是好人,对你更是赤胆忠心。萌萌呢,虽是出格点,但现在的孩子反叛性很强,追求另类,这没什么不好,关键是引导。你们首先得转变观念,不要老盯着成绩,也不要老担心她会不会早恋。早恋有什么不好?早恋的孩子往往有思想,敢想敢做,引导好了,将来会有大出息。我是反对给孩子们设禁的,啥都想禁,啥都禁不了。第二,是你的工作,我跟孙涛书记交谈过,他对你感觉不错,有意要重用你,可你有时不会拐弯子,本来可以变通着做的事,非要固执己见,结果弄得谁也下不来台。一次两次无所谓,久了,你就成了另类。你跟萌萌不同,萌萌可以另类,你不能,你是县长,是要统揽大局的人……”

  这个下午,在普洱茶袅袅的清香中,林雅雯强抑着内心的不安,老老实实听司马古风分析她,批判她。你还别说,司马古风这一通批判,直把她心里给批舒服了,包括萌萌的事,也不那么犯急了。还是司马说得对:“孩子有孩子的判断力,也有孩子的行为准则,不要老是用阴暗的心理去揣测他们。凭什么你就断定,跟男孩子出去就要出事?你不也天天跟男人在一起,难道就非要出事?”这话听上去刻薄,细一想,还真有点道理。林雅雯的心终于被司马说安定了,想想也是,这两天她急得坐立不安,急出什么了呢?除了把生活弄得更乱,啥也没急到,还不如就按司马说的,先静下心来想想,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这些事对萌萌以后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包间的门轻轻打开,汪眉儿如风一般飘进来,她是来为她们续水。她走路永远如风,轻得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林雅雯曾经感叹,这样的女人真是人间尤物啊,自己跟她一比,简直就粗糙如柴火。汪眉儿冲林雅雯莹莹一笑,她的笑有一种海水的颜色,漾在脸上,格外的温凉。

  从同心阁出来,林雅雯的心情好了不少,感觉天空也一下子蔚蓝起来,天色美出不少。她琢磨着要不要跟周启明打个电话,问问他跟十三中关系熟不。无论如何,萌萌是不能在现在这所学校上了。司马古风也是这意思:“给孩子换个学校吧,不管将来成绩如何,不能在她心灵上留下伤疤。”刚要拨电话,祁茂林的电话来了,问她在哪?林雅雯说在省城,祁茂林说他也在省城。林雅雯哦了一声:“有事?”她问。

  “见个面吧,有件事想跟你碰碰头。”祁茂林的声音听上去很暗,林雅雯猜想,县上一定又出事了。

  果然,等林雅雯赶到酒店,看见一桌子的人,心里就明白,上头找麻烦了。

  陪同祁茂林来的,除了市县两级林业局、水利局的领导外,还有企业改制领导小组的几位成员,满桌的人没一个脸色好的。未等林雅雯坐稳,祁茂林便说:“省上召开联席会议,商定流管处方案呢。”

  “会有什么变化?”林雅雯边坐边问。

  “还没,我们刚从水利厅回来,厅里开了一个预备会,会上形势不大好。”祁茂林说。

  林雅雯望一眼祁茂林,从他脸色上,感觉出刚才那会有多紧张。她抑制着内心的波澜,安慰道:“不好不要紧,只要不提太过分的条件就行。”

  “还过分呢,他们简直……”

  “怎么了?”

  “算了,还是先吃饭,吃完我们商量一下。”一桌人便都闭起嘴巴,表情严肃地吃起饭来。林雅雯心里,忍不住就替沙湖县不安。就在刚才,司马古风也跟她说起了姓冯的,司马古风忧心忡忡地道:“冯桥这位同志,野心太大。人不可无野心,野心过大,就成害了。你在沙湖遇到的问题,跟他有太大关系。孙涛同志现在也很被动,你们要学会迂回,不要跟他硬碰,碰是碰不过的,要在迂回中找到折中的办法。”

  林雅雯心想,怎么才能跟冯桥迂回呢?

  饭后,其他同志都回了宾馆,祁茂林硬拉林雅雯去了一个地方,说好久没轻轻松松喝过茶了,省城的茶社气氛不错,陪我去喝茶吧。林雅雯明白祁茂林的意思,他不想在宾馆谈工作,一则怕被别人打扰,另则,宾馆跟办公室是同一种气氛,谈工作令人压抑。两人来到一家叫清水湾的茶秀,要了一壶龙井,边喝边谈起了事。

  祁茂林说,省水利厅重新修订了流管处改革方案,将原来的二十四条增加为二十八条,扩充了职工分流,异地安置,一次买断身份、分期支付置换金等措施。表面看,这些措施都是为妥善安置流管处职工,减少或缓解职工安置矛盾,稳定职工队伍情绪而增加的,但实质性的东西,却一条也没变。县上和市上提出的关于有效保护流域林地,坚决防止改制中以伐代毁,以农代林的十二条意见,一条也没被采纳。特别是县上提出的将青土湖、南北二湖统一规划,合理布建,形成有特色的防护林体系,为沙漠建起一道牢靠的绿色屏障战略建议,更是遭到水利厅的反对。水利厅的意见是,流管处是事业单位,不应担负政府部门承担的社会责任,过去多少年里,流管处为沙漠地区的发展,为整个流域的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也因此让流管处背负了沉重的历史包袱。现在流域断水,流域内的工程单位已无法生存,国家大量削减工程项目,省上也没有大的工程项目,流管处必须由事业单位改为企业,自谋生存,自我发展,这也符合当前的改革形势。至于构建防护林体系,保护沙漠生态,是当地政府应该考虑的事情,不应再转嫁到流管处身上。

  “他们这是推卸责任,是极不负责的态度。”林雅雯听了,愤愤不平地说。

  “雅雯啊,这话我也在会上说了,私下里,我跟几位副厅长都汇报了。但有什么用呢,明着,他们是在改革,暗着,却是想急于甩掉流管处这包袱。你我这些想法,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那也不能由着他们。”

  “不由着他们,能由着你我?地是人家的,林子也是人家的,人家怎么弄,权限在人家手上。我们只能从地方政府的角度给人家提点建议,这建议,分量太轻啊。”祁茂林的脸色越发沉重。下午他在水利厅召开的联席会上,激动得差点要吵架。同来的市改制办主任老陈拉住了他,才没把火发到会场上。

  林雅雯不说话了,同样的话她已说了无数遍,见领导就说,逢会就讲,结果呢?人家还是坚持原来的想法,非要把林地毁掉,要改建成有效益的农场。看来,那些林子真是保不住了。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讲,省上想把那几个小厂子,卖给县上,让我们经营。”

  “卖厂?”林雅雯更为惊讶,这想法他们居然也敢有?

  “他们跟我谈了几次,我一直坚持着不要,这一次,看来是坚持不住了。”

  “为什么?”

  “上午冯桥同志找我谈话了。”

  “他谈也不行!”林雅雯有点急。

  “由不得你我,下周冯桥同志就要到省委上班了,不是副省长,是副书记。”

  “是……么?”林雅雯的声音软下去,刚刚端起杯子的手一阵发软,无力地将茶杯放到了桌上。“真有此事?”过了半天,她又问。

  “事情不会有假,省委赵秘书长给我打了电话,中央的文件马上要发,冯桥同志已不在水利厅这边上班了。”

  茶室的空气忽然变冷,变硬,变得令人感觉不出有空气在流动。两个人的脸全都僵住,变成一个颜色,酱紫色。

  这个晚上,林雅雯没再说一句话,她终于知道,祁茂林找她,并不是真的要想什么办法,其实到这时候,真是没办法再想。祁茂林的意思很明确,妥协!

  祁茂林说:“我是老了,到退休的年龄了,我已跟市委孙涛书记谈过了,打算年底到二线。但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害你。你现在啥也别说,这出戏我来唱,就算要当罪人,也让我祁茂林去当。”

  林雅雯怔然地瞪住祁茂林,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

  离开茶秀,已是晚上十点,省城的夜晚一片明亮,到处闪烁着霓虹。抬头望星空,星空更是一片灿烂。林雅雯真想在这样明亮的一个夜晚纵情地说些什么,但能说什么呢?家,孩子,还有将要面对的工作,有哪件是顺心的?哪件不把她的心折磨烂?祁茂林执意要送她回家,林雅雯拒绝了,她想一个人走走,她要在这样一个夜晚,在她曾经熟悉的街道上,留下自己沉思的脚步。

  电话偏在这时又蜂鸣了一声,掏出一看,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些词。朦胧中带着期望,含蓄中透出坚韧。他是谁呢?

  林雅雯不由得又一阵乱想。谁都说自己是理智的,其实谁也不理智。林雅雯尽管不被这个躲在暗处发短信的人诱惑,但每一次收到短信,心里总要扑腾上那么一阵。扑腾的时候,丈夫周启明就到了暗处,而那个至今对她仍不冷不热的郑奉时,反倒站到了前台。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背叛呢?这么想着,她对周启明,就又多了一份内疚。还是司马古风说得对,这两年,在跟丈夫的关系上,是她先选择了冷漠,尽管这种冷漠是无意识的。

  她想,自己也该收收心了,这事要是让周启明察觉,还不知又会引出什么大乱。他可没她这么开明,要是他认真起来,那可就糟透了。

  林雅雯没能等到强光景把萌萌接回来,第二天上午,她正打算去十三中,想事先跟校长见个面,不要到时再让人家拒绝。车子刚到校门口,市委办就打来电话,让她火速回县上,孙涛书记等她。

  赶到县城,已是下午,孙涛书记带着工作组,果然等在宾馆。见面还没来得及客气,孙涛书记就说:“你那个朱世帮,想法不错嘛,让农民集资买回林地,这构思很好。”

  林雅雯脸一红,路上她还在犯怵,孙涛书记找她,不会也是因了流管处的改革让她妥协吧?这阵一听,心里有底了,笑着道:“想法还不成熟,没敢向你汇报。”

  “有想法就好,怕的就是你们没想法。至于成不成熟,也不是靠想就能解决的,得在实践中不断调整。”

  “书记说得对,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林雅雯赶忙让人去买水果,天太热,房间里又没空调,她看见孙涛书记热得流汗。

  “水果就别买了,你让他们拿几瓶保健醋吧,我最近对你们的益民保健熏醋上了瘾,那东西不但止渴,还能解乏。”

  说话间,就有人赶忙给熏醋厂厂长打电话,不大工夫,厂长李敏扛着一箱熏醋,气喘吁吁走进来。见了孙涛书记,李敏腼腆地笑了笑,道:“孙书记来了,我把醋给您拿来了。”

  孙涛书记瞅着李敏说:“你这个厂长当得特别,自己扛醋。”

  李敏不到三十岁,曾经是二轻局副局长,很有前途的一位女干部,两年前二轻系统改职,遇到阻力,职工意见很大,孙涛书记在一次专项会议上讲,我们的干部能不能带个头,主动放下干部架子,到企业去,到一线去,带领广大职工,把困境中的企业救活,让职工有饭吃,让自己也有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会后第三天,李敏主动请辞,要求到已经倒闭的熏醋厂去。市县马上将她树为典型,在政策上给予扶持,两年工夫,已经破产的熏醋厂起死回生,李敏研制开发的保健熏醋已成为市场新宠,备受消费者关注。

  孙涛书记刚才这句话,是在表扬李敏呢。

  李敏脸更红了,搓着手,站在孙涛书记面前,一时不知说啥。甭看她在市场上,是个能冲善战的好将,在领导面前,却常常拘谨得如同小女孩,平日见了林雅雯,都要脸红。

  孙涛书记笑着说:“你这个厂长,性格得改改,别见了谁都怯,这咋能行?冲击市场的人,应该更有魄力,无所畏惧。”一番话说下来,房间的空气立马活跃了。李敏这才坐下。孙涛书记借机问了些情况,得知李敏又在开发新产品,鼓励道:“干企业就该这样,现在占市场靠什么,就是靠新产品,你要把保健系列做大做强,做成拳头产品。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县上解决不了,市里解决。”李敏赶忙道:“谢谢书记关心,眼下企业运行还行,资金方面缺口也不是太大,有困难,一定会找您的。”

  “这就好,要是全市的企业都像你们这样,我这个书记,就可踏踏实实睡觉了。”孙涛书记由衷地说。

  谈了一阵,李敏告辞走了,厂里有事,不能多留,再者,她也识眼色,知道孙涛书记跟林雅雯有正事要谈。

  李敏离开后,孙涛书记单独将林雅雯带到另一间房,关切地问:“家里的事处理妥当了?”林雅雯摇头,孙涛书记又说:“再怎么忙,家还是要顾的,女同志更要注意这点。”林雅雯内疚道:“工作没做好,家里又老是出乱,哎,都怪我方法不当。”

  “话也不能这么说,是我对你们关心不够。‘121’把谁都搞乱了,不怕你笑话,我家里也闹战争哩!老伴批评我,说我不要他们了,这个官,不好当啊。”

  “哪里,你对家,可是很有责任感的,这一点值得我们下面的同志学习。”林雅雯真诚地说。

  孙涛书记笑了笑,略带点苦涩,还有遗憾:“雅雯啊,当领导就不得不做出牺牲,人嘛,毕竟精力有限,不可能把啥事都做好。欠下家人的,以后补,眼下还得鼓起劲来,把县上的工作好好抓一下。老祁年龄快到了,自己想退二线,市上呢,也有这想法,想让你尽快挑重担。让年轻同志挑重担,这是大势所趋,也是我们党培养干部的方向和原则。”

  “孙书记,我哪还敢称年轻?”林雅雯谦虚道。她给孙涛书记的杯子蓄上水。

  “年富力强,正是干事业的时候,我在你这个年龄,已经到行署工作了。”孙涛书记笑说。林雅雯发自肺腑地说:“你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县上的同志谈起你来,都很崇拜。”

  “崇拜不敢乱讲,这可是原则问题。不过老同志身上,还是有值得你们借鉴的地方,包括老祁,他为沙湖县苦了一辈子,是头老黄牛啊。”

  孙涛书记这番话,让林雅雯心里再次涌出浪一般的感慨,她想起祁茂林那张沉重的脸,想起他跟她谈的那些话,一时,心重得喘不过气。屋子里有片刻的沉默,孙涛书记也像是沉浸到什么里了,心事凝重。过了一会,他说:“今天跟你谈这些,就是想让你及早有个思想准备,过段时间,市委打算把下面的班子动一下,不能再让老黄牛拉车了,得让你们这些同志去冲,去拼。”

  “孙书记……”

  “这事就这样,算是提前跟你谈个话。今天找你的主要目的,还是那个朱世帮,你到底打算把他藏多久?”

  “藏?”

  “怎么,还想跟我打哑谜是不?你跟老祁,在朱世帮的问题上,矛盾是假,用人是真。说吧,打算怎么用?”

  “还没想好。”林雅雯如实回答,这些日子她还哪有心思想这个。

  “我倒有个建议,说出来供你们参考。”孙涛书记望了一眼她,接着道:“朱世帮这同志,是个干将,尽管他身上有不少农民习气,但把他用好了,是能干出一番大事的。”

  林雅雯心里一阵轻松,她还怕孙涛书记批评她袒护朱世帮呢,听孙涛书记这样一说,她就彻底放心了。“书记有什么好建议?”她紧问道。

  “他不是对沙漠有感情么,就让他干那件事,县上可以成立一个开发公司,也可以让农民自发成立,由朱世帮牵头,认真研究一下沙漠地区的发展方向,搞出一个绿色产业。暂时可以不追求经济效益,但一定要追求长远效益。县上也制定些优惠政策,拿出一部分钱来,支持他们。如果县上有困难,你再找我,我跟市财政说说。总之,沙漠地区的矛盾要解决,而且要从根本上解决,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说到这儿,孙涛书记紧起了眉头,脸也变得阴郁,看得出,南北二湖及青土湖的矛盾,在他心上像块石头。林雅雯刚要说什么,孙涛书记又说:“雅雯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孙涛在河西市干了两届,也算干出过一些成绩,可一想这治沙,我这心里,就难受。想想,六年来在我手上毁掉的树,心疼啊——”

  “孙书记,这不怪你,是他们——”

  “不管是谁,我这个当一把手的,难辞其咎。一看到老百姓那些目光,一听到群众的骂声,我就觉得,自己是罪人,是河西市的罪人。”

  “孙书记……”林雅雯心里也升起一股负罪感。

  两个人顺着这话题,聊了很多,林雅雯第一次感觉到,孙涛书记原来这么亲切,这么和蔼,这么值得信赖。能在这样一位书记的领导下开展工作,真是件幸事。

  孙涛书记给她安排了一项工作,要她把‘121’事件后沙湖县群众的意见还有呼声整理一份材料。“这材料一定要真实,可信,要切实体现老百姓的愿望,表达出他们要表达的心愿。”

  林雅雯“嗯”了一声,她没问这材料做啥用,凭直觉,林雅雯感觉出省委班子的变动可能对孙涛书记有所不利,但这种敏感话题,她不能问,问了孙涛书记也不会回答。聊完这些,话题又回到朱世帮身上,孙涛书记这才说,两天前他见过朱世帮,是让组织部通知朱世帮去的。

  “如果不是‘121’事件,他完全有能力有资格做县长。”孙涛书记最后说。

  孙涛书记当天就回了河西,他的行程安排很紧,省委马上要调整班子,这种时候各市的一二把手是最忙也最塌不下心来的。

  孙涛书记走了很久,林雅雯还沉浸在刚才的交谈里,她真是没想到,孙涛书记会跟她敞开心扉。后来她忽然明白,一定是司马古风。想到这一层,林雅雯心里再次涌上一层感激,人这一生,遇到一个知己不容易啊,能跟司马古风这样的人做朋友,真是上帝赐她的福。

  后来她又想到朱世帮,突然就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自己真做了县里一把手,就要让朱世帮做自己的副手。

  连日来,朱世帮跟王树林都奔走在沙漠。随着盛夏的到来,气温一日高过一日,旱情像赶不走的亲戚,老早就缠上了沙漠。春灌虽然是度过去了,随后而至的夏灌却难住了王树林。十几个村委会,没一个不冲他叫唤的。王书记,要水啊。晒死了,王书记。仿佛,天爷这般热,是他王树林的过。实在让村支书们吵嚷得不行,就又把朱世帮拉了出来。“帮帮我吧,你不能见死不救,这水要是再要不来,庄稼就全没了。”朱世帮是想帮,也不叫帮,他毕竟还拿着工资,拿工资就得干活,天经地义。可水从哪来,跟谁要?上游也是一片旱,地起了皮,庄稼还没伸直腰,就全耷拉了头,眼下,晒趴下了。两个人连着奔走了一周,找水管处,找水利局,甚至找到上游县去,后来才明白,找到哪也是闲的。天不下雨,地不生水,就算把一双腿跑断,也无济于事!

  “不能这么乱跑了,树林,得想个法子,把群众挪出去。”

  “挪出去?”王树林睁大眼。

  “是,天爷不下雨,庄稼是没指望了,但人得活。与其这样,不如把人发动起来,到外面挣票子去。”

  “你是说劳务输出?”

  “是,昨天晚上我跟新疆联系了一下,那儿有两个农场急需要人,不如把乡上的劳力集中起来,送新疆去。”

  “可人一走,这地怎么办?”

  “地地地,树林啊,我和你都得变变观念了,单靠这些土地,是养活不住人的,就算养活得了,发展从何而谈?农民要发展,乡上也要发展,街道修了一半,教师工资发了一半,渠要修,沙要治,这都得票子。指望农业收入,你我喝西北风吧。”

  “劳务输出不是没搞过,群众信心不大啊。”王树林忧郁着一双眼道。早在五年前,县上就提出“大搞劳务输出,把人送出去,把钱挣回来”的战略措施,五年过去了,人是出去不少,但拿来的票子,少。为啥,沙乡人有个传统,宁可守家里受穷,也不跑外面穿银。去了,想家,想得受不住。活还没干一半,一个个的,全跟雇主家撕破脸回来了。有些连工钱都不要,就当是白给人家扛了几个月长工。还说走遍天下也没自己的沙窝窝好。也正是这个原因,朱世帮才下决心改变种植结构,想让沙乡人在结构调整中打一场翻身仗。实践证明,无论结构咋调整,没水,都是空话。

  在朱世帮的强力主张下,乡上拿出一个劳务输出方案,朱世帮建议由王树林亲自带队,到新疆去。“不光要让他们会挣钱,更要让他们从挣钱中悟出一个道理,你不改变环境,环境就得改变你,直到把你赶走。”

  乡干部分头下去动员,发动群众。也许是旱象太严重,也许是村民们一听每月能挣到两千块钱的工资,这次想出去的人还真是不少,占到青壮劳力的三分之一,加上妇女和十六七岁的孩子,赴疆的队伍有三千人。朱世帮算了算,这三千人送出去,一年就能拿回五千万,再打掉些折扣,至少也能拿回三千万。三千万对一个乡来说,太可观了。

  响应最不积极的,一是沙湾村,另一个就是谢大胡子的一棵树村。这两个村经济条件相对好一些,地广人少,打的机井又多,而且又都在下游,别的机井抽不出水,他们两个村的,每天都还能抽一些。加上又养了羊和骆驼,谢大胡子他们村又是种棉花最早的,现在棉田已能见到效益,自然不肯往新疆跑。王树林将情况反应上来,朱世帮分析说:“沙湾村这边,是惦着流管处,二魁脑子里想的是南湖。他们不去也好,留一部分人种地,其余的,我想集中起来,去外面参观一下。”

  “参观?”王树林十分惊讶,从没听说农民要上外面参观,朱世帮到底在玩什么迷藏?

  朱世帮“嘿嘿”笑了笑:“树林啊,有件事提前没跟你说,不是防着你,是怕吓着你。我想带沙湾村的人出去,看看江苏的村办企业,还有华西村的建设。这事我琢磨了两年,一直被钱害着。前两天我跟孙涛书记把想法汇报了,孙涛书记很支持,他说市财政设法补贴一部分,县上再支持一些,其余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朱世帮正说得带劲,王树林的脸忽然暗下去,说不清楚为什么,王树林听到孙涛书记几个字,心里忽然就不高兴。前些日子市委组织部打电话找朱世帮,电话正好是他接的,朱世帮也是他通知的。但时至今日,朱世帮也没向他透露,组织部找他谈了些什么。

  人的心情就是这样怪,王树林本不是个多疑的人,但对组织部谈话这种大事,他又不能不关心,特别是市委孙涛书记单独约见了朱世帮,这种打破常规超乎意料的事,他能不多想?

  朱世帮一看王树林的脸色,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便打了声哈哈,把话题转到了谢大胡子身上。

  朱世帮想把谢大胡子他们的棉田压一压:“不能让他们再扩了,再扩,对全乡全县都不利。”

  王树林想了想,道:“棉田效益好,群众积极性正高呢。”

  “种鸦片效益更高,可能让他们种么?”朱世帮说。

  “鸦片是犯法的,棉田不犯法。”王树林说。

  “大面积扩张,对生态不利,再说都种棉,粮食谁种?”

  “几年前是你提出种棉的,现在又是你反对,这话跟群众不好讲。”王树林的话里已带了情绪。

  朱世帮没在意:“几年前是几年前,现在是现在,事物在发展变化,我们的思路也得不断变化。”

  “群众重的是利益,种啥好,群众心里有数。”

  “……”

  今天的王树林真是奇怪,像是对朱世帮带了一种成见,以前他从不这样,朱世帮说啥,他都很谦虚地听,很诚恳地接受,从没在工作上跟朱世帮闹过别扭。今天他的话里,分明有了另一种东西,这东西很陌生,却也很能刺痛人,特别是朱世帮现在这种身份。

  朱世帮没再说下去,他是那种识眼色的人。

  几天后,王树林带着劳务大军出发了,朱世帮没去送行,林雅雯倒是给他打过电话,让他也到火车站去。朱世帮想了想,还是没去。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一个待岗干部,是一个因错误被涮下来的干部,县上对他的错误还没公开处理呢,不应该过分抛头露面。

  这想法很灰暗,朱世帮心里第一次有了灰色。他在电话里跟林雅雯说:“新疆那边我都打过招呼了,其他的事就让树林去办吧。”

  林雅雯呵呵笑了笑,压了电话。

  第二天,林雅雯来到胡杨乡,先是跟宋部长他们谈了半天,宋汉文说,采访工作现在进展顺利,两个采访组都已挖掘到不少素材,特别是从八老汉身上,了解到不少感人事迹。“这些事迹稍加整理,就是很有说服力的教材,我们一直强调要用典型来说话,八老汉的事迹,在全省、全国都是很典型的,是站得住脚的。”宋汉文顺着这话题,又谈了许多,谈到八老汉冬天守在茫茫的沙漠,看护自己的庄稼地一样看护林子时,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声情并茂,抑扬顿挫,讲得十分激情。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林雅雯心里,也生出不少感慨,八老汉,真是一面旗帜啊!

  从宋汉文这儿出来,林雅雯紧着去找朱世帮。关于组建沙湾村农民考察团的报告,朱世帮已通过正常程序报给了她,林雅雯也觉这想法不错,有新意,这些年县上组织过不少考察团,到外面学习取经,但都限于领导干部这一层,掏钱让农民出去考察,这还是第一次。孙涛书记指示她,一定要把这次考察组织好,要在全市开一个好头,把三农工作推向新的高度。林雅雯知道,孙涛书记之所以重视这次考察,跟沙湾村目前所处的特殊环境有关,这也许就是司马古风说的“迂回”吧。

  林雅雯走进村支书胡二魁家的院子,见一院的人正围着朱世帮,争先恐后说着什么。副书记许恩茂也从乡上赶了过来,他跟林雅雯说:“一听要到江南,老的少的全都吵着要去。”

  “热情很高嘛。”林雅雯笑说。朱世帮闻声,推开众人,边问好边请她进屋,胡二魁更是堆出一脸的媚笑,喝骂着让七十二他们往边上去,别把县长的路给挡住了。对胡二魁,林雅雯现在是完全变了态度,这人是有点小心眼,但在工作上,没一点含糊。

  “去的人已基本定了下来,四十二个,加上乡上两个带队的,一共四十四个。”朱世帮说。

  “怎么搞了这么一个数字,不吉利,再加两个。”

  “我去!”七十二的媳妇抢着说。

  “女人家瞎嚷嚷个啥,夹嘴!”七十二恶了媳妇一声,他媳妇就不敢说话了。

  林雅雯看了一眼名单,都是些青壮劳力,清一色的男人。“八老汉你们没安排?”

  “想了,这次去怕是不合适,这次重点是学习,打算给他们单独找个机会,拉出去转转。”

  “村里这么多妇女,怎么不考虑?”

  “这……”朱世帮尴尬地笑笑,胡二魁接话说:“女人家把门看好就行了,大老爷们的事,甭让他们搀和。”

  林雅雯瞪住胡二魁:“就冲你这想法,我看也得把你这个村支书撤了。”

  “别,别,别嘛,林县长,女人们真是出不得门。”胡二魁搓着头,憨笑着道。

  “理由?”

  “咱沙乡不跟你们城里,女人要是看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心就野了,收不住。”

  “那不更好,心野了就干一番心野的事。”

  “这可使不得,林县长,这帮娘们要是野起来,沙湾村,我可就统治不住了。”

  “统治?”林雅雯微微紧起眉头。

  “看我这嘴,一紧张就给瞎说,统治就是领导的意思,领导是你们大干部讲的,村里还是讲统治好听。”胡二魁又油嘴滑舌起来。林雅雯也没当真,村民们就这认识,一下两下,提不高。但她坚持着,一定要选几个妇女代表。“怪不得妇女工作上不去,原来你朱世帮就是这认识。”

  人选直到下午才定下来,52个,比原来计划超出几个,妇女占了三分之一。谈到经费的事,朱世帮的脸暗了,为难地说:“树林这一走,乡上的钱就落空了,村民们手里又没几个,你说这……”

  “王书记没跟你交代?”林雅雯将目光转向许恩茂,许恩茂慌忙垂下头,红着脸不说话了。林雅雯心里,就猜出几分,看来,群众中的传言没假,王树林这同志,有了变化。松语文学www.16sy.coM免费小说阅读